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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奏折與朱批

雍正帝之所以要求地方官呈遞奏折,也是因為想要準確瞭解地方的實際情況。他在給陝西寧夏道鄂昌的朱批諭旨中寫道:

汝等下僚亦得奏折者,不過欲廣耳目之意,於汝責任外一切地方之利弊,通省吏治之勤惰,上司孰公孰私,屬員某優某劣,營武是否整飭,〔雨暘果否若百姓之生計若何,風俗之淳澆奚似,即臨境遠省以及都門內外,〕凡有駭人聽聞之事,不必待真知灼見,悉可以風聞入告也。只須於奏中將有無確據抑或偶爾風聞之處分析陳明,以便朕更加採訪〔得其實情。等既非本所管轄,欲求真知灼見爾不可得,所奏縱至謬談失實斷不加責。〕但密之一字,最為緊要,不可令一人知之,即汝叔鄂爾泰亦不必令知。(《雍正朱批諭旨》第九十二冊,鄂昌,以下省略書名,僅從出自何冊開始記載)

引文中所提及的鄂昌的叔父鄂爾泰是雍正帝最為信賴的滿洲出身的寵臣,但甚至在叔侄二人之間互相告知奏折的內容也不被允許。被派遣到江南第一都市蘇州的織造官由內務府任命,委派他們進行隱秘的任務特別方便。雍正帝在給蘇州織造李秉忠中的朱批中寫道:

蘇州地當孔道,為四方輻輳之所,其來往官員暨經過商賈,或遇有關係之事,亦應留心體訪,明白密奏以聞。(第八十九冊,李秉忠)

因此,地方官獲許向天子上奏,既被授予了極大的特權,也被強加了沉重的義務。若是忽視了這個義務,就會被雍正帝督促,甚至遭受斥責:

地方事宜如民情吏治、年歲豐歉何故未見陳奏一字。(第七十五冊,柏之蕃)爾兄(董象緯)居官惟務巧飾,自到廣以來,未具一切實之奏,通省豈無一件可聞於朕之事。(第四十三冊,董象緯)

針對奏報雨澤情形:「奏報如此怠緩甚屬不合。」(第七十六冊,楊鯤)

雖然如此,但地方官若是絮絮叨叨地奏報瑣碎的事情,又會被訓斥為何上奏如此無聊之事:

朕無暇細覽此等瑣屑計簿也。(第十三冊,費金吾)

爾身任封疆,當知大體。似此瑣屑不應奏之事瀆奏,必有應奏之事隱匿而不奏聞者。(第十九冊,塞楞額)

因此奏折的內容必須是具有獨創性和價值的。若是在奏折中書寫了已經以題本上奏過的事情,或者應當以題本上奏的事情,雍正帝會氣憤地質問為何要讓他費雙重工夫:

似此已題案件何必又多一番煩瀆,此皆居心不實。(第二十六冊,常賚)

此應具題之事,何得折奏。(第九十一冊,鞏建豐)

雖然如此,但地方官也不可到任後匆匆忙忙地過早提出自己的政見。

爾甫經到任,尚未周知地方事宜,遂為此未見顏色之瞽論耶。不過據一二屬員之書生管見,即率爾道聽途說公然具折上奏。殊屬孟浪妄謬之至。(第三十一冊,法敏)

雍正帝向地方官僚廣泛地索取奏折,但不僅僅是拿來而已,他將奏折一封接一封地讀完,在讀後隨手用硃筆批示訓諭。《世宗聖訓》卷七,聖治,雍正八年七月甲戌上諭中云:

各省文武官員之奏折一日之間嘗至二三十件,或多至五六十件,皆朕親自覽閱批發,從無留滯。無一人讚襄於左右。不但宮中無檔案可查,亦並無專司其事之人,如部中之有司員、筆帖式、書吏多人掌管冊籍、翻閱條規、稽查原委也。朕不過據一時之見,隨到隨批,大抵其中教誨之旨居多。

《雍正朱批諭旨》中也有:

朕立志以勤先天下,凡大小臣工奏折悉皆手批。外人亦不信。(第五十冊,鄂爾泰一)

正因為自己有勤勉以為天下表率的意氣,雍正帝無法忍耐臣子的怠慢。特別是臣子完全忽視他辛辛苦苦寫下的朱批,連一點兒反應都沒有的時候,他會大發雷霆:

黃叔琳自任浙撫以來,大負朕恩,種種不可枚舉。朕經嚴諭數次,竟無一字奏覆,封還朕諭,可惡至極!(第十八冊,陳世倌)

觀汝景況,朕所頒賜朱批諭旨總未過目也。昏憒錯謬,何至於此!(第九十九冊,程元章)

朕誨汝許多格言,何啻珍寶。況悉系親筆所書,未見汝感激奏謝一字。似此隨眾賞賜些微物件,乃長篇大論以相煩瀆,殊屬不知輕重、不識大體之至!可惜朕一片苦心訓誨汝如此頑蠢之人。自此亦不再訓亦不賞賜矣。(第三十九冊,石雲倬)

作為雍正帝手下的官僚,最大的罪惡除了上述怠慢以外,還有隱匿和不實。這不僅有害於政治,更是對想要知道真相的雍正帝的純粹感情的背叛。雍正帝追求真實的精神與當時考證學的「實事求是」精神是相通的。

凡事如此,據實不隱方是。(第十二冊,楊琳)

汝對丁士傑果有此言乎?丁士傑之被參或有冤抑乎?其據實奏聞。……朕但欲得事之真情而已,非為丁士傑起見。(第三十九冊,石雲倬)

地方官若有隱瞞會被嚴厲地斥責,但如果能夠直率地坦白自己的過失,乞求原諒,則會令雍正帝立即轉怒為喜。

此所奏分數(二麥的收成)皆屬太過。似此虛捏,何益之有?(第二十五冊,何世琪)

江寧城內正月以來連次被盜,兼有旗兵種種不法舉動,朕悉於他處聞之。汝今何顏對朕?若雲不聞不見,是乃無耳無目木偶人也。如知之而隱匿不奏,辜負朕恩,有過汝者乎?(第七十六冊,噶爾泰)

不可通同欺蔽,即使爾闔省一氣共相隱瞞,朕亦另有訪聞之道凡百處。(第四十五冊,尚瀠)

汝於廣東任內有數事欺隱,朕深為寒心。(第九十二冊,阿克敦)

分派營伍一事,如何情由,其據實陳奏。如知悔過,朕猶寬恕。若仍欺隱,恐未必妥也。(第四十五冊,佟世鏻)

似此認咎直陳,不事文飾,情尚可恕。但當奮興砥勵,以期無忝此任。(第九十八冊,楊馝)

此數起盜賊情形(衙門被竊事件),朕早聞之,汝幸實陳。倘匿不奏聞,其禍莫測。(第七十五冊,陳王章)

對於如此貫徹實事求是精神的雍正帝而言,他非常厭惡臣子阿諛奉承之言,同時,若官僚過分卑躬屈膝、自輕自賤,也會讓他的情緒變得焦躁不安。針對江西布政使李蘭所寫的「皇上洪福」,雍正帝的朱批是:

朕深厭此種虛文。(第三十五冊,李蘭)

在福建布政使趙國麟寫自己是「一得之愚」的旁邊,雍正帝訓誡他,寫下朱批:

用愚字處過多矣。朕豈有肯畀愚人以藩司之職。(第九十六冊,趙國麟)

就連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中國式的無意義的套話,他也非要用硃筆訂正這些言過其實的詞句:

(墨字)臣雖粉身碎骨,(朱批)不必至此。(墨字)至死以報,(朱批)何用如是。(第二十八冊,宜兆熊)

(墨字)臣每當官兵聚集之公所,必大聲疾呼,委曲開導。(朱批)因欲眾人聽聞,大聲是矣,疾呼似可不必。(第四十六冊,蔡良)

(墨字)賞臣花屯絹兩匹,蜜荔枝一瓶。……縫衣有耀,頂踵皆被龍光,懷核親嘗,肺腑長含玉液。(朱批)衣只被身,何及頂踵?核豈足嘗,難入肺腑。概屬套語,浮泛不切。(第三十八冊,王士俊下)

但有時候他會認可臣僚的謙卑之辭,或者將其替換為程度更甚的詞語:

(墨字)臣自知器小才庸;(朱批)將己之態度一語寫出如畫。(第二十九冊,沈廷正)

(墨字)戰慄惶悚;(朱批)改為「羞愧汗赧」。(第六十六冊,憲德)

雍正帝的朱批有時辛辣,有時諷刺,但若是發現自己有錯,他也不憚於坦率地承認:

朕前諭誤矣。(第二十八冊,宜兆熊)

朕嚴行批諭系出於一時之見,隨於各處訪詢,知爾所奏頗屬有理,前諭錯責汝矣。候另有旨。(第四十五冊,楊鵬)

雍正帝的奏折政治也是對官僚的政治教育,對接受教育的官僚而言是一大考驗。經得起這個嚴格的考驗,始終得到雍正帝恩寵的僅有以滿族人鄂爾泰為首,漢軍田文鏡、捐納出身的李衛以及其他寥寥可數的幾人而已。科甲出身的政治家並不在此列。因為科舉容易成為朋黨的溫床,科甲出身之人被認為拘於情面,無法保持公正無私的態度。

閱讀《雍正朱批諭旨》,在官僚的奏折與天子的朱批諭旨的來往中可以發現,最初大體上感覺一切順利,途中逐漸變得陰雲密佈,最終遭受雍正帝獨特的惡罵以至銷聲匿跡的官僚為數眾多。

殊屬迂闊不通之至!(第三十六冊,樓儼)滿口支吾,一派謊詞!(第四十五冊,馬覿伯)

庸愚之極。……欺誑瞻徇,昏庸無識之督撫!(第二十八冊,宜兆熊)

(天地神明未肯被)汝輩不忠不誠,凡夫俗子之所欺誑也!(第四十一冊,岳超龍)

不學無術,躁妄舛謬。(第六冊,石禮哈)

可謂良心喪盡,無恥之小人也!(第四十二冊,管承澤)

可謂無知蠢鈍之極!(第三十二冊,武格)

如此負恩悖理,老奸巨猾,敗壞國家法紀之人!(第四十六冊,魏經國)

似汝忘本負恩,剛愎自用之輩。(第三十三冊,伊拉齊)

大欺大偽,大巧大詐!(第二冊,楊名時)則為木石之無知,洵非人類矣。(第二十九冊,沈廷正)

即禽獸不如之謂也!(第十四冊,黃國材)

洵為大笑談!果系年老昏憒乎?汝其據實奏朕知之。(第四十五冊,楊鵬)

即使這是親筆信中的文辭,如此對臣子破口謾罵的天子在中國歷代君主中大概也絕無僅有了,恐怕在西洋近世的獨裁君主中也沒有。

至雍正十年,天子決心將這段時間堆積如山的,附有朱批的奏折原封不動地付梓出版。究其目的可能有多種。雍正帝大概也意識到自己嚴厲的政治不一定會受到世間好評,這種傾向尤其在科甲出身、向來佔據官場主流的官僚中間體現得非常強烈。雍正帝預想到在他死後,也許這些科甲出身的派系會再次在官場上抬頭,非議雍正時代的政治,甚至可能顛倒黑白。因此他認為有必要事先將秘密文書悉數披露,昭示世人事實如此,千真萬確,不容置喙。

出版工作似乎進行得很順利,但我們並不十分清楚在雍正年間究竟進展到什麼程度。從書中包含雍正帝病逝前不久的雍正十三年八月的奏折可以推測,全書大概是進入乾隆年間才最終完成的。而且據《嘯亭雜錄》所言,出版的僅僅是其中一部分,在宮中保和殿的東西兩廡中,帶有朱批的奏折數倍於此,積如山嶽。

如此問世的《雍正朱批諭旨》,正如我們上文已經簡單介紹過的,是與世間的史料集迥異的書籍。特別是雍正帝的朱批無比明晰,能使人讀後頗有酣暢淋漓之感,恐怕稱其為「天下第一痛快之書」也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