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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雲夢凶獸

尹瑤芳心劇震,腦中一片迷亂。

  她曾聽長輩說過,當年亂賊共工的妖法玄功冠絕天下,曾位列「大荒十神」之首,被顓頊帝封為水正、「玄天公」。但因野心勃勃,不甘居於人臣,悍然領兵造反,割據稱王。

  顓頊帝二十年間七次征伐,無不敗北。究其原由,不僅因為叛軍兵多將廣,擁有「九頭蛇神」相繇等凶神惡煞;還因共工得到昔年水族「萬壽無韁」百里春秋的心法孤本,精擅御獸之道,將其時「大荒十大凶獸」中的九隻收歸麾下,凶焰倍熾。蛇尾蝠龍獸便是其中至為凶狂的一隻。

  不周山之戰,顓頊帝險勝共工,將他屍首與九大凶獸封印於煉神鼎,永鎮於九蟒澤下。

  倘若吳英見到的當真是蛇尾蝠龍獸,那麼它豈不是從封印中逃脫出來了麼?其他的八大凶獸呢?共工呢?難道近來哄傳的共工復活,九獸肆虐的讖言竟是真的麼?

  想到這裡,她又驚又懼,指尖微微地顫動起來,一直堅如磐石的信念也在此刻有了些須動搖。

  只聽吳英夢囈似的喃喃道:「是了!蛇尾蝠龍獸,它就是蛇尾蝠龍獸!這怪獸咆哮肆虐,轉眼之間就將『辟邪號』打得稀爛,數百個弟兄要麼慘遭橫死,要麼摔落湖裡,被它一爪劈開肚子,扯出內臟,吃得乾乾淨淨!」

  「我發狂似的在水裡游著……游著……風聲呼呼作響,在我耳邊,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地獰笑著:『共工復活,九獸咆哮,順之者昌,逆之者亡!我回來啦!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我回來啦!』」

  他的聲音越來越淒厲,眼白急速轉動,面目猙獰、恐懼而又狂亂。眾人心驚肉跳,掌心裡滿是汗水,情不自禁地朝後退縮。

  吳英喘息道:「蛇尾蝠龍獸的怪吼聲越來越近了,斷腿、人頭、血淋淋的腸子……密雨似的從我身邊飛過,我害怕極了,忍不住轉頭回望。突然看見茫茫大霧裡,一雙碧綠的眼睛閃閃發光,隨著那怪獸一起,飄飄蕩蕩,越飛越近,那個獰笑的聲音便是由他發出來的……」

  「那個聲音陰森森地笑著:『我不會殺了你,會給你留一口氣,讓你把我復活的消息告訴每一個人。告訴他們,共工復活,九獸咆哮,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我突然看清了,那是一個人頭!這時,怪獸怒吼著撲了上來,爪子撕裂了我的胸膛,我看見自己的鮮血濺在那個人頭上,那是共工!我親眼看見的!我……我親眼看見的!那是共工!

  他聲嘶力竭,淒烈地狂叫了幾聲,突然仆倒在地,急劇抽搐,再也不動了。

  眾人大嘩,艙內一片騷亂。

  有人尖叫道:「蛇尾蝠龍獸既出來了,共工多半也當真復活了!敖船主,咱們趕緊轉舵回航,到東海避上一避……」

  一言既出,登時又有數十人齊聲附應。

  敖少賢高聲道:「大家先別慌亂。人既已死,焉可復生?我想這不過是共工叛軍傳播的謠言而已,旨在製造混亂,尋隙生事,大家倘若信謠傳謠,那便正中了叛賊下懷……」

  「敖船主,這可不是我們胡說八道。」一個白衣男子大聲道,「這幾個月大荒到處都在流傳此事,說得有根有據。就算咱們不信,這吳什長中了巫尹的食心蠱,他總不會說謊吧?」

  敖少賢淡淡道:「吳什長興許不會說謊,但他看到的究竟是否妖魔的障眼法,那便難說得很了。」

  一個粗豪漢子起身叫道:「他奶奶的,管他是真是假,保住性命才是真。姚某可不想和這姓吳的在陰間裡作鄰居。」

  眾人轟然附和,紛紛叫道:「寧信其有,不信其無。性命攸關的事,豈能當作兒戲?」

  「敖船主,九蟒城是萬萬不能去了,我們搭乘你的商船,是為了發財,可不是為了找死。」

  「敖侯爺,大不了我們加倍付你酬金,就當賠償你的損失,快快打道回府便是。」

  尹瑤正自心亂如麻,聽到這些喧嘩,眉尖一擰,妙目中閃過嗔怒之色,正要起身說話,又聽敖少賢朗聲道:「諸位既然都是商賈,必知道『誠信』二字的重要。『火龍王』十年間往來江海,風雨無阻,一日也不耽誤行程,講得便是『誠信』二字。君子有所不為,有所必為。敖某將信義瞧得比生命還重。既然說好了半月之內將各位安全送抵九蟒城,就算是海嘯山崩、洪水地震,也決不退縮半步。否則敖少賢他日還有什麼顏面立足東海?」

  他的話雖然溫文依舊,但語意斬釘截鐵,不容一絲轉圜餘地。眾商賈面面相覷,又是失望又是恐懼又是憤怒。

  那粗豪漢子猛地一拍桌子,怒道:「敖少賢,你奶奶個紫菜魚皮,為了你的面子問題,就不顧我們大家死活嗎?你要發瘋別拉上咱們,老子付你大把錢銀,可不是想和你一起陪葬……」

  「啪」地一聲,敖少賢指尖一彈,一個絲囊倏然飛落在那漢子跟前,滾出二十多顆龍眼寶石,絢光異彩,閃閃奪目。

  「姚公子,你付的船資是三百兩黃金,敖某原封奉回,再送二十八顆南海龍眼石作為陪謝。你帶上你的行李貨物,即刻離船便是。只是離船之後,閣下是死是活,敖某可就愛莫能助了。」

  敖少賢頓了頓,淡淡道:「來人,給姚公子準備一艘小船,讓他返回東海。」

  「得令!」兩名龍族衛士高聲應諾,一把架起目瞪口呆的姚公子,將寶石塞入他的懷裡,大步朝艙外走去。

  「你奶奶個紫菜魚皮,姓敖的,你把老子半路丟下船,這算什麼誠信?老子就算被怪獸吞了,化作水鬼,也要游回東海龍宮找你報仇!你奶奶的……」那姚公子到了艙外才回過神來,嗷嗷大叫,罵聲越來越遠,漸漸化為慘叫。過了片刻,只聽「撲通」一聲,終於徹底寧靜了。

  眾商賈瞠目結舌,彷彿石雕鐵鑄,半晌說不出話來。

  敖少閒環顧眾人,淡然道:「身在險境,越發要同舟共濟,這淺顯的道理姚公子居然不懂,當真可惜之至。誰若不相信敖某,也想要自行返航的,隨時都可以提出來,敖某定為他準備兩倍賠金、一艘小船,決不強留。」

  眾商賈大夢初醒,紛紛道:「豈敢豈敢!熾龍侯猶如北斗星辰,指航明燈,我若不相信熾龍侯,還敢相信誰來著?」

  「熾龍侯忠守信義,在下敬佩萬分,仰慕不已,真想與您結拜兄弟。」

  「他奶奶的,有誰再敢嘰嘰歪歪地亂起哄,老子一腳將他踢下船,為敖船主節省盤纏。」

  「君子有所不為,有所必為。嗚呼!熾龍侯這番話當真如春風徐來,撥開烏雲見日明,照得鄙人心頭暖烘烘的,都快流出淚來。」

  尹瑤瞧得又是驚詫又是好笑又是快意,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煩亂疑懼之心少減。心道:「想不到他看起來溫文爾雅,關鍵時候卻也是果決狠辣。若不殺一儆百,還真鎮不住這場亂子呢。」暗起佩服之意。

  「既然各位都沒有異議,那我們就繼續前航吧。夜已深了,各位也請回艙房休息。」敖少賢微微一笑道,「是了,吳什長既說翡翠城已被賊軍攻佔,咱們便繞道航行,恐怕會耽誤一點時間,還望大家海涵。」

  眾人連稱不敢,紛紛告退。

  尹瑤等人正要回艙,卻聽敖少賢微笑道:「巫尹大人、魚島主,列位可否到敝艙一敘?事關重大,萬勿推辭。」

  進了艙房,敖少賢將艙門關緊,轉身行了一個大禮,恭聲道:「敖少賢有眼不識泰山,未能及時恭迎陶唐侯、尹祁公主、箭神公,萬請恕罪!」

  尹瑤大吃一驚,青衣老者等人的面色也登時劇變,那少年侯爺失聲道:「你怎麼知道……」說得太急,立時又劇烈咳嗽起來。

  人影飛閃,那兩個黑衣大漢一左一右夾擊敖少賢,四隻手掌瞬間便將其要穴制住,只待青衣老者一聲令下,便立即吐力取他性命。

  敖少賢神色不變,微笑道:「箭神公請放心,在下若有一絲謀逆不敬之心,何必等到此時此地?」

  青衣老者細眼之中光芒閃爍,緩緩道:「老朽自問脫胎換骨,即便是陛下也絕難認出,不知熾龍侯是怎麼看出端倪的?」

  此言一出,便是自認身份了。這老者赫然竟是在當今「大荒十神」中位列第七,與金兔公常陽、三苗公讙兜、玄牛公公孫岳、炎蛇公烈定侯、白馬公鯀並稱「天下六公」的箭神公逢蒙!

  敖少賢道:「巫尹易容之術天下罕匹,原本極難看出破綻。但鶴立雞群,龍游淺澤,氣質相去殊遠,難免引人注目。在下初見箭神公,便覺淵停嶽峙,深不可測,當時就頗為詫異,南海之中哪有如此人物?」

  他這話說得極為聰明,既不得罪巫尹,又暗暗捧了逢蒙與尹瑤等人,讓他們不致覺得太過難堪。

  見他們臉色微微緩和,又道:「後來聽那吳什長述說妖魔之事,艙中眾人全神貫注,真氣、念力不免隨其波動起伏,但只有箭神公的神念真氣依舊波瀾不驚,深不見底,這種修為即便是仙級人物也極難擁有。」

  逢蒙皺眉道:「熾龍侯就憑這些便可斷定老朽身份麼?」

  敖少賢微笑道:「此事相關重大,在下豈敢胡亂猜測?箭神公雖然面貌、身材都有了極大變化,就連眼睛也精心喬化,但卻漏過了兩個細節。」

  巫尹心下不服,哼了一聲道:「什麼細節?」

  敖少賢道:「箭神公的雙手。」

  眾人忍不住朝逢蒙的雙手望去。尹瑤仔細瞧了幾遍,心中一動,脫口道:「是了!手指的骨節!」

  敖少賢目中閃過讚許的神色,微笑道:「尹祁公主電眼如炬,可要比在下反應快得多了。箭神公的右手拇指、食指與中指,左手拇指與食指的骨節遠比常人大得多,若不是浸淫弓箭之道數十年絕不會如此。最重要的一點在於,這是左撇子神箭手的獨有的特徵。普天之下,念力真氣臻於神、仙級別,又精擅左手箭道的,想來想去,除了箭神公實在找不出第二人了。」

  逢蒙微微動容,歎道:「常聞東海熾龍侯溫文風雅,智計過人,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龍族有了你,難怪能橫行江海,百無禁忌了。」

  敖少賢忙道:「箭神公過譽了,『智計過人』四字敖少賢斷不敢當,只是心細一些罷了。巫尹神乎其技,天衣無縫,若不是在下疑心在先,決難看出一絲破綻。」

  巫尹面色漲紅,想到自己嘔心瀝血的「得意之作」竟被這小子一眼看穿,又是羞愧又是惱怒,一時心灰意冷,叫道:「罷了罷了!」氣呼呼地一屁股坐下。

  逢蒙點頭道:「不驕不躁,更屬難得。季武、商陽,你們退下吧。」那兩名黑衣大漢應聲而退。

  尹瑤眼波流轉,微笑道:「那麼,敖公子又是如何猜出孤家以及殿下的身份呢?」那少年侯爺也大感興趣,笑嘻嘻地凝神傾聽。

  這重傷初癒的少年侯爺正是當今大荒天子帝嚳的次子、陶唐侯公孫堯,又名放勳。而這自稱巫尹侄女的少女「尹瑤」正是其孿生姐姐尹祁公主濯雪。

  帝嚳娶姜嫄、簡狄、慶都、常儀四妃,育有五男三女。放勳與濯雪系慶都所生,據說出生之時紅光滿室,異香繞樑,鳳凰鳥成群盤旋歡鳴,三日方散,天下人盡稱吉祥。

  濯雪、放勳自小聰穎智慧,卓然超群,十三歲時,便各自被帝嚳封為尹祁公主與陶唐侯,各有屬地。兩人性情雖頗有不同,但都仁義親和,極得民心,也頗受帝嚳喜愛。

  敖少賢恭恭敬敬地道:「在下常年往返江海,自然會聽到許多風言風語。陶唐侯與公主的秘密之行,在下也知道一點。既已認出箭神公,自然也不難猜出尹祁公主與陶唐侯了。」

  眾人大凜,寒意陡生。逢蒙沉聲道:「你聽到什麼風言風語?又怎麼知道陶唐侯與公主的秘密之行?」

  敖少賢沉吟道:「在下不敢說。說出來或許便是死罪。」

  尹祁公主心中突突一陣亂跳,道:「你說吧,孤家赦你無罪。」

  敖少賢道:「是。」躊躇片刻,方道:「在下……在下聽說陛下重病在身,已有時日……」

  眾人面色陡變,放勳更是「啊」地一聲,驚訝無已。

  敖少賢見勢立即凜然不語,但心中卻是一沉,知道傳言不虛。

  艙內一片寂靜,尹祁公主螓首低垂,肩頭輕顫,眼圈微微地紅了,半晌,才低聲道:「你還聽說什麼了?」

  見她那悲楚欲絕的神情,敖少賢心中忽地一陣悸動,憐意大起,直想擁她入懷,撫平其創。但立時想起君臣有別,這等念頭實屬大逆不道。

  當下略一定神,道:「近幾個月來,共工元神從九蟒澤底逃脫的謠言不脛而走,傳得沸沸揚揚。在下聽說陛下的病是因受了共工邪靈的詛咒,沒有一個巫醫可以治癒,除非得到傳說中的不死神藥。只可惜當年不死國被蛇族所滅後,不死藥的藥方也隨之下落不明。但據說乃藥方並未遺失,而是被蛇國公烈定侯藏起來了。只要他交出藥方,陛下的病自然便有轉機……」

  說到此處,敖少賢突然一頓,道:「恕在下直言,大荒十二國中,除了熊、龍兩族之外,當屬蛇國最為強盛。這些年,蛇國藉著剿滅共工叛黨,招兵買馬,勢力更是急劇擴大。陛下病危,蛇國公若起貳心,大荒只怕立即便要大亂……」

  逢蒙皺眉道:「蛇國公忠君愛國,絕無貳心,熾龍侯多慮了。」

  敖少賢微微一笑道:「在下只是打一假設而已,絕無此意。陛下自然知道蛇國公忠心耿耿,因此才派遣箭神公護送陶唐侯與公主前往炎蛇國。陶唐侯與公主是慶都王后所生,也是蛇國公的甥侄,由他們作為帝使自然再為合適不過。一來可由陶唐候代表陛下嘉賞問候,二來將……將公主下嫁紫蛇侯,聯姻結好……」說到最後一句時,忽覺隱隱刺痛,苦澀煩悶,忍不住看了公主一眼。

  尹祁公主雙靨暈紅,眉尖輕蹙,別過頭去,心中空茫淒楚,百味交雜。

  誠如敖少賢所言,帝嚳確是擔心蛇國作亂,所以才派遣逢蒙秘密護送放勳姐弟前往蛇國,安撫籠絡,同時換取不死神藥。她是蛇國公的族甥女,也是帝嚳最為喜愛的女兒,兩種身份注定了她必將成為此次和親的主角。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就算有司南,往往也只能隨波浮沉而已。」見面之初,這個龍族男子的話便如楔子般打入她的心底。

  雖然貴為天子之女,卻不能選擇自己的命運。她和漂浮於這雲夢澤上的斷葦葉萍又有什麼區別呢?只能在茫茫大霧裡隨波沉浮,流向不知未來的蒼茫裡去。

  眾人的面色越來越沉重,想不到自以為密不透風之事,竟連這荒外貴侯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逢蒙緩緩道:「這消息已經傳得到處都是了麼?」

  敖少賢苦笑道:「恐怕是的。這艘船上除了各國商賈,還有海外番國的諸多使者,他們帶了許多珍寶神物搶在祭神節前趕往九蟒城,為的便是巴結蛇國公和駙馬爺。」

  頓了頓,又道:「近來雲夢澤上風雲突變,禍亂橫生,區區數日之內便有十餘艘船艦被賊軍所滅,就連我龍族商船亦接連受到攻擊。如今翡翠城也告淪陷,又多出什麼妖獸咆哮,共工復活的謠言……這一切只怕都與箭神公此行有關。」

  逢蒙面無表情,淡淡道:「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這一路上屢屢遭遇叛賊亂黨的狙擊,我便知走漏了消息。嘿嘿,這些賊軍是想劫殺我們,逼死陛下,攪得天下大亂,他們好坐收漁翁之利。」

  敖少賢沉吟道:「在下以為目前最讓人擔憂的,倒不是共工叛黨,也不是炎蛇國的態度,而是其他諸侯國。」

  逢蒙沉聲道:「熾龍侯何出此言?」

  敖少賢道:「共工叛黨盤踞雲夢澤,已不是一日半日。這些賊軍分為八大股,割據一方,雖然遭到圍剿之時會相互援引,協和作戰,但一旦帝國軍撤退,他們又立即相互內訌,爭鬥不休。四分五裂,毫不團結,這就是叛黨始終未能成大氣候的根本原因。只要他們不融合統一,就注定只能龜縮在雲夢澤裡掀一些小風小浪,不足為懼。在下擔心的,倒是陛下病危的消息一旦得以確認,大荒十二國會步叛軍後塵,分裂割據,內戰不休。」

  眾人聳然動容,尹祁公主心中一顫,轉頭凝視著他道:「願聞其詳。」

  敖少賢精神一振,道:「在下實話實說,言語之間如有得罪,還請公主、侯爺、箭神公原諒則個。大荒十二國之中,熊族是中央之地,天子之國,向來自恃高人一等。鷹族、兔族、馬族、牛族都是皇族旁親,勢力顯赫,彼此之間卻也互不低頭。我龍族處於荒外,雖極少插手大荒之事,但素有桀驁難馴的聲名,除了天子,龍神祇怕是誰也不服。蛇族現在如日中天,稱雄西南,自視頗高,要讓他臣服別族,恐怕也難得很。狼族、虎族、羊族、猴族、象族雖然各有攀附,但也不是絕對不變,一旦形勢發生變化,他們多半立刻轉投強者。」

  眾人聽他侃侃而談剖析各國態勢,均覺在理,凝神傾聽。

  敖少賢道:「十二國之所以相安無事,全賴陛下在位,勢力均衡。如今陛下病危,卻將公主下嫁紫蛇侯,又讓陶唐侯對蛇國公大加封賞,如此偏愛,難保一些其他侯國沒有不滿之心。如果陛下服用不死藥,順利康復,各侯國即使不服,也只能窩藏在心底。即便如此,也有極大隱患,一旦陛下百年之後,誰敢保證各諸侯國不會隱忍吞聲,不對蛇國發難呢?」

  他頓了頓,歎道:「但倘若……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倘若箭神公行程受叛軍所阻,又或者蛇國公拿不出不死藥方,再或者不死藥失效……令陛下不幸化羽登仙,炎蛇國只怕立即成為眾矢之的,孤立無援。天下無主,大亂立起,共工叛黨若在此時乘亂進攻蛇國,必奏奇功。那時大荒分裂之勢再難挽回了。所以竊以為,陛下將公主下嫁紫蛇侯,不是對蛇國恩寵,而是將蛇國公推到風尖浪口,對於安定大局並無好處……」

  逢蒙越聽臉色越是難看,聽到此處,再也按捺不住,驀地一拍桌子,鐵石迸炸如齏粉,喝道:「放肆!既知大逆不道,還敢胡言亂語!陛下苦心孤詣,目光長遠,豈是你這等黃毛小子所能體恤?」

  眾人霍然一驚,逢蒙素來沉穩緘默,極少大發雷霆,此次拍案而起,實是憤怒已極。

  敖少賢似是早有所料,微微一笑,緘口不言。

  逢蒙灰眉跳動,胸膛起伏,強捺怒氣,冷冷道:「少年狂妄,自以為是。閣下以為天下英雄都不如你?就連陛下作什麼事還需要你來指摘駁斥麼?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為大荒諸侯都像你一般狹隘不識大體……」

  尹祁公主眉尖一蹙,淡淡道:「神公,熾龍侯一片赤誠之心,才敢冒大不韙而直言相諫,你也別太過怪責了。」

  秋波一轉,凝視著敖少賢道:「敖公子,既然你認為此事不妥,不知有什麼建議麼?」

  敖少賢心下暗歎一口氣,正要說話,突聽「轟」地一聲,船身劇震,眾人猝不及防,險些跌倒在地。巫尹「啊」地大叫一聲,圓球似的「骨碌碌」翻滾撞牆,狼狽已極。

  「公主、殿下小心!」逢蒙雙臂一振,碧光迸爆,如翠帶飛旋疾繞,瞬間將放勳姐弟層層護住。

  剎那間船身接連震動,灰塵簌簌,隱隱聽見艙外傳來眾人驚呼尖叫,似乎發生了什麼可怕之事。

  尹祁公主驀地閃過一個念頭:「難道被叛軍發現,追殺來了?」心中大寒,不及多想,下意識伸手將放勳緊緊抱住。

  敖少賢面色微變,沉聲道:「我出去看看。」轉身疾奔出艙。

  「公主、殿下,我們立即離開這裡。」逢蒙不容分說,驀地提起放勳姐弟,朝外飛沖。季武、商陽一左一右,拎起巫尹,緊隨其後。

  船艙猛烈搖擺,桌案傾倒。青銅爐霍然倒撞,碳火四飛迸濺,「吃」地一聲,驀地在掛毯上燃燒起來,艙內登時火光熊熊。

  逢蒙傳音喝道:「季武、商陽,你們帶著巫尹在前頭開路。」指尖飛彈,真氣轟然激射,將前方火焰瞬間熄滅,艙門連著壁板「砰」地一聲撞飛開來。

  兩大漢應諾聲中,拎小雞似的提著矮胖如球的巫尹衝出艙外,朝甲板上奔去。

  艙道中人影重疊,眼花繚亂。艙裡的想要逃出去,艙外的想要躲進來,狹路相逢,亂作一團。那些驚惶奔入的乘客,被季武、商陽兩人當面飛撞,登時悶哼迭聲,紛紛倒飛出艙。

  出了船艙,四周灰濛濛、白茫茫一片,天旋地轉,影影綽綽,分不清東南西北。風聲、大浪聲、震動聲、呼喊聲……混相交雜,嘈亂已極。

  尹祁公主等人凝神四望,一時也不知該往哪裡去。

  逢蒙探手抓住一人,喝問發生何事,那人也茫然不知所謂,只是結結巴巴地叫道:「妖怪!有妖怪!」

  「乓啷」一聲,巨艦似被什麼重物撞中,甲板傾斜,眾人尖叫,跌撞翻滾。幾個人影竟高高地飛了起來,橫空掠過,慘叫著沒入濃霧之中。

  混亂中只聽有人怖聲叫道:「妖怪!妖怪在那裡!」船艦主樓的探照燈縱橫亂舞,突然齊齊照在前方某處。

  霧靄水波光怪陸離,「嘩」地一聲巨響,水浪沖天,一條八九丈長的巨大黑色物體破浪拋揚,當空劃過一條弧線,在半空停頓了剎那,突然重重地砸落在湖水之中。

  「轟!」波濤迸舞,彷彿被炸裂開來,船身登時又是一陣晃動,眾人驚叫翻滾,萬千水珠密雨似的灑落。

  霧氣飛揚,風聲呼號,「火龍王」搖蕩了片刻,漸漸平穩下來,眾人驚魂未定,緊緊抓住身旁船欄鐵桿,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喘。

  四周茫茫混沌,一片異樣的死寂。

  尹祁公主芳心劇跳,緊緊抱著弟弟,生怕他滑落摔脫。放勳卻極是興奮,咳嗽著低聲道:「姐姐,那是什麼怪物?」

  話音未落,「砰」地一聲悶響,船底劇震,整個船身都被拱了起來。眾人齊聲驚叫,紛紛沖天飛起。尹祁公主腳下一空,天旋地轉,只覺一顆心似乎就將從嗓子眼裡撞飛出來,所幸逢蒙神功驚人,立時將她拽回甲板。

  「妖怪!妖怪又來啦!」

  「呼!」風聲銳鳴,那條巨大的黑色物體又破浪而出,朝著眾人,捲舞怒掃而下。

  「放箭!」混亂喧嘩之中,只聽敖少賢朗聲高喝。「咻咻」之聲大作,箭矢密雨破空,朝那黑物攢射而去。

  那黑色怪物捲掃如狂風,雷霆萬鈞。箭矢還未觸及它的表面,便被震得沖天反射,繽紛四落。只有十幾枝長箭勉強穿入,但立即也被反彈震回。

  黑影一閃,狂風當頭撲到,腥臭逼人。尹祁公主胸口一窒,彷彿被泰山壓頂,呼吸不得,鮮血上湧。

  「咯啦啦!」一陣刺耳脆響,那扶桑鐵木製成的主桅被怪物掃中,竟然裂開一條長縫。船身陡然傾斜,大浪轟然捲入甲板、船艙,驚呼慘叫不絕於耳。

  怪物順勢擊落,「啪啦!」甲板應聲破裂,兩個水手當頭被擊中,哼也未哼一聲,登時血肉模糊,癱作一團。

  龍族群雄肝膽欲裂,齊聲怒吼,箭石齊飛,矛槍並舞,紛紛朝那怪物甩射攻擊。

  「嗷——嗚!」彷彿當空一聲春雷,獸吼如狂,震得眾人氣血翻湧,險些暈厥。

  驚濤駭浪翻騰沖卷,那黑色怪物倒飛而起,連帶著一個巨大的身軀衝出湖面,「呼啦」一聲,白霧迸揚,巨翼暴張,一雙碧綠的眼睛猙獰閃耀。

  探照燈齊齊照射在它的身上。淒迷的夜霧裡,一隻巨大的龍頭蝙蝠仰頸咆哮,血盆巨口,獠牙森森,細長的紅舌吞吐跳躍;長尾倒鉤盤旋,宛如一條蜷縮的巨蟒,蓄勢待發。

  「蛇尾蝠龍獸!」

  驚駭之中,不知是誰第一個恍然驚覺,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剎那之間,滿船大亂,眾人驚惶奔走,爭先恐後地朝艙裡逃去。

  尹祁公主腦中轟然,蛇尾蝠龍獸!真的是蛇尾蝠龍獸!那吳英說得竟是真的!那麼共工……共工復活之說也是真的了!

  她殘留的一絲僥倖,隨著這四十五年前的大荒凶獸的霍然重現而煙消雲散,蕩然無存。駭訝、絕望、恐懼、迷亂……一時之間竟無法呼吸,無法思想。

  放勳、巫尹、季武、商陽全部呆住了,瞠目結舌,驚駭地瞪著那當空咆哮的凶獸,週身僵冷。就連一向穩如山嶽、深似海澤的逢蒙也面色陡變,說不出話來。

  當是時,蛇尾蝠龍獸雷鳴怒吼,雙翼舒張,突然急電似的俯衝而下,巨口暴張,一團紫紅色的火光轟然怒射,正中主樓。

  「轟!」碎木橫飛,火光噴舞,幾個人影慘叫著四飛摔落。

  「殺了這妖獸,用它的血染紅我龍族的戰旗!」敖少賢屹立於角樓頂端,大喝著拉開巨弩,奮力射出一枝旗矛。

  旗矛去勢如電,疾逾流星,「吃!」驀地穿入凶獸肉翼,黑血飛噴,濺得旗幟上斑斑點點。

  那怪獸吃痛,嘶聲怒吼,雙翼霍然互拍,將旗矛震斷彈飛,但那急衝之勢卻不免為之一滯。

  「殺了它!殺了它!」龍族群雄士氣大振,排山倒海地吶喊怒吼。號角破空,戰鼓震天,無數箭矢穿雲透霧,密集交錯。

  蛇尾蝠龍獸巨尾飛掃,遠遠望去,猶如一圈圈黑輪在濃霧裡迴旋閃耀,黑光所及,漫漫箭石無不迸飛離散;偶有中的,也不過傷其分毫。

  妖獸滑翔飛舞,巨口張處,一道道火光烈焰噴射飛舞,接連不斷地擊中船身,帆布、旗幟登時著火。

  轉眼之間這艘巨艦上便燃起熊熊火光,焰舌跳躍,映紅了半個夜空。若非扶桑木堅硬逾鋼,水火難侵,「火龍王」早已名副其實,成了一條沉水火龍了。

  甲板上混亂一片,濃煙滾滾,人影憧憧,眾商賈魂飛魄散,紛紛逃躲藏匿,慘叫驚呼之聲此起彼伏。時而有人扑打著身上的火苗,怪叫著從尹祁公主身前滾過,落水之聲不絕於耳。

  眼見龍族群雄抵擋不住,逢蒙灰眉一擰,細眼殺機陡現,冷冷道:「季武、商陽,小心護住殿下、公主!」左臂一振,手掌緩緩舒張。週身碧光一閃,一道翠綠的光芒滾滾捲過手臂,衝入掌心,驀地破膚噴吐,化為一張淡綠色的氣光長弓。

  「震天弓!」放勳大喜,精神登時為之抖擻。

  逢蒙的震天弓名列「大荒三十六神兵」之七,在弓類神兵中僅次於羿的赤虹弓。相傳是一百五十年前,黃帝以東海第一凶獸流波夔牛的脊骨親手所製,每發一箭,便如夔牛怒吼,雷霆齊奏。

  五十六年前,逢蒙在東海擒殺千棘龍魚時,無意間獲得此弓,籍此威震天下。此後十年間,逢蒙煉氣為兵,將震天弓化入體內,伸縮自如,因而此弓又被成為「無影震天弓」。

  不周山之戰後,逢蒙罕逢敵手,震天弓封匣已近四十年,今日拜這妖獸所激,終於得以重現大荒。

  尹祁公主蹙起眉頭,憂喜交集。逢蒙震天弓既已出匣,這妖獸或可收伏,但他們的蹤跡也必將因此暴露,前途勢必更為凶險。然而眼下局勢緊迫,顧不得許多了,只有走一步算一步。

  思忖之間,逢蒙氣弓已張如滿月,「哧」地一聲,一道耀眼綠芒從右手指尖破舞而出,化為四尺來長的氣箭,遙遙對準那疾撲而來的蛇尾蝠龍獸。

  逢蒙灰眉跳動,目中精光爆射,驀地輕叱一聲:「中!」

  「轟隆隆!」氣箭脫弦,光弓震動,登時如滾滾驚雷,震耳欲聾。

  那道氣箭破風高飛,劃過茫茫濃霧,將四周空氣瞬間吸入,滾滾飛舞,猶如一個巨大幽藍色的渦旋光波,青芒碧彩,絢光奪目。

  號角、戰鼓、吶喊……齊齊頓止,雲夢澤突然沉寂下來,就連那怒吼的風聲也似乎瞬間暗啞,戰旗、風帆捲著火焰,在耀眼青光下無聲地鼓動。

  只有雷聲轟隆迴盪。

  天地盡藍,鬚眉皆碧。

  這一瞬間,眾人都在抬頭仰望那道青紫藍碧……迴旋電轉的彩光氣箭,心跳停止,呼吸窒滯。

  「僕!」氣箭穿過蛇尾蝠龍獸的巨翼夾擊,閃電似的沒入它的胸腹,耀眼的青藍強光頓時消失,天地陡暗。

  那怪獸突然發出一聲淒厲狂怒的痛吼,雙翼扭曲,蛇尾收縮,體內鼓起一團刺目的藍光。

  「蓬!」那團藍芒猛然膨脹,劇烈地爆炸開來,強光閃耀,宛如銀蛇亂舞,雷電交錯。

  蛇尾蝠龍獸悲吼如狂,巨大的軀體在半空中停頓了剎那,陡然炸裂,血肉橫飛,強烈的腥臭氣瞬間彌布在雲夢澤上空,久久不散。

  「裂天雷箭!」「裂天雷箭!」

  「箭神公!」「箭神公!」

  淒茫的大霧裡突然爆發出雷鳴般的歡呼,火龍王號瞬間沸騰了。所有的人都認出這驚神泣鬼的一箭。當今天下,除了箭神逢蒙,又有誰能一箭扭轉乾坤,將這凶焰熾烈的妖獸瞬間擊成肉末?

  放勳瞧得眉飛色舞,拍手咳嗽笑道:「神公箭法,當真天下無雙!這一箭射出,就算九大凶獸齊臨,也一樣被穿成肉串。」

  逢蒙聽若罔聞,依舊面無表情地站著,身子微微一晃,突然趔趄坐倒在地,那淡綠色的震天弓波光碎蕩,倏然消失。

  尹祁公主大吃一驚,季武、商陽失聲道:「神公!」忙上前將他扶起。

  逢蒙面色慘白,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不要說話,嘴唇翕動,剛一張口,立即噴出一口鮮血。

  眾人駭然,始知這一箭業已耗去他極大真元,雖然瞬間斃殺凶獸,卻也落得兩敗俱傷。

  夜色正深,大霧茫茫,眾人歡呼鼓舞,卻瞧不真切,渾然不知發生何事。

  尹祁公主見他頹唐疲憊,剎那間彷彿蒼老了幾歲,心下登時一沉。想起這一路上他忍辱負重,忠心護主,而自己卻常因不滿他的獨斷專行,與之抬槓,倏地一陣難過、懊悔,低聲道:「神公……」話音未落,鼻頭一酸,險些落下淚來。

  逢蒙閉眼調息,過了片刻方才睜開雙眼,氣息不暢,無法傳音入密,只得低聲道:「公主、殿下請放心,老臣只是施兩傷法術,耗損了些元氣,休息一兩日便可恢復。大家別張揚,免得……免得……」胸膛起伏,剩下半句話竟說不出來。

  眾人見他如此,心情越發沉重,適才的歡躍狂喜早已煙消雲散。

  冷風呼嘯,風帆獵獵,雲夢澤上大霧淒迷依舊。船燈縱橫照射,水氣森寒,幻影重疊,前方越發撲朔迷離了。

  「火龍王」號駛過之處,波濤分湧,泡沫滾滾。滿船歡呼的人群中,誰也沒有瞧見一個奇異的人頭破浪探出,朝著朦朧船影凝視片刻,又重新潛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