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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驚濤駭浪

到了半夜,大霧越來越濃,「火龍王」彷彿在天上雲端飄渺航行。所有探照燈一齊照射,也只能朦朦朧朧地看見一些水光波影。

  敖少賢雖然飽歷風浪,熟悉大澤,卻也從未見過如此濃霧,心中不免也有些忐忑。

  若在翡翠澤航行,他閉起眼睛也可指揮若定,但眼下翡翠城失陷,航線已改,這片陌生水域裡暗礁分佈幾何,實是所知寥寥,為安全起見,惟有下令緩速前行。

  但此刻最令他擔心的,卻不是暗礁險灘,而是叛黨。

  逢蒙一箭射殺蛇尾蝠龍獸,行蹤暴露,共工八大股必會聞風而至。一旦被叛軍追擊圍堵,惡戰難免。屆時「火龍王」號能否從群凶夾擊中突圍而出,將公主一行安全送抵九蟒城呢?

  想到此處,敖少賢的心頭不由湧起陣陣寒意。部署既定,剛從角樓下來,便有衛士來報,說箭神公急令召他前往。他心裡微微一凜,快步往逢蒙艙房走去。

  船上歡聲笑語,依舊沉浸在殲滅凶獸、死裡逃生的喜悅之中。

  到了逢蒙艙房外,卻見人頭聳動,近百人前擁後擠,將艙門圍得水洩不通,任季武、商陽如何叱呵驅趕,也始終涎臉堆笑,諛辭如潮,蚊蠅似的集結不散。

  敖少賢微微一笑,心下雪亮。這些商賈都是善於投機的精明之輩,既知當今大荒最受恩寵的陶唐侯、尹祁公主與當朝四大權臣之一的兵相箭神公在此,豈能不乘機結識奉承一番?

  當下擠過人群,高聲道:「敖少賢奉召拜見箭神公。」

  季武、商陽聞聲鬆了口氣,呵斥驅開眾人,護著他進入艙房,立即轉身把門嚴嚴實實地關上。

  「敖公子,你總算來啦。」剛一進門,便聽見公主那清柔婉轉的聲音。

  敖少賢恭聲道:「敖某來遲,公主見……」甫一抬頭,心神大震,剩下一個「諒」字竟如噎堵咽喉,說不出來。一時間怔然木立,腦中轟然迴盪:「原來她竟是這般美貌!」

  尹祁公主一襲白衣,翩翩而立。肌膚勝雪,姿容如畫,明眸清澈如秋水,顧盼流輝,宛如冰梅雪蓮,清麗不可逼視。見他失魂落魄,灼灼凝視自己,雙靨暈紅流轉,低聲道:「你請坐罷。」

  敖少賢霍然醒覺,臉上燒燙,定神道:「多謝公主。」欠身在海狸皮凳上坐下。

  目光四掃,這才瞧見斜對面白虎皮長椅上斜躺著一個白衣少年,俊秀絕倫,長得與公主極為相似,想必就是變回原貌的放勳。他正饒有興味地瞟著自己,若有所思。

  屋角爐火熊熊,其上架著一個黃銅藥罐,怪味蒸騰。逢蒙也已換回原貌,盤坐在藥罐旁邊的軟墊上,閉目調息,頭頂白汽繚繞。

  巫尹唸唸有辭,雙手飛舞,將數十根銀針紮在逢蒙的週身要穴上,為其舒經活脈。

  敖少賢心下一凜,已明所以,但只裝不知,恭恭敬敬地道:「神公召見在下,不知有何指示?」

  逢蒙睜開眼,凝視他半晌,徐徐道:「關於那共工復活,九獸咆哮的妖讖,熾龍侯有何看法?」

  敖少賢坦然道:「在下以為這不過是共工叛黨蠱惑人心,借屍還魂的詭計。」

  「是麼?」尹祁公主花容微動,凝視著他訝然道,「即使敖公子親眼看見了蛇尾蝠龍,依然這麼認為麼?」

  「不錯。」敖少賢不敢直視她的眼睛,淡淡道,「就算這蛇尾蝠龍當真是從九蟒澤底逃出來的,也不等於共工復活。倘若共工當真活轉,叛軍勢必早已大張旗鼓,劫掠天下,何必藏匿在這雲裡霧中,依靠一隻凶獸故弄玄虛?」

  逢蒙動容道:「好一個『故弄玄虛』。熾龍侯真可謂一針見血,直指要害。只可惜天下人都被叛黨的奸謀蒙蔽了雙眼,有閣下這般慧眼的少之又少。」

  灰眉一挑,道:「熾龍侯常年往返大澤,應當對雲夢澤水勢地理、共工八股叛軍的分佈狀況瞭解得不少了?」

  敖少賢微微一怔,不知他為何會岔話至此,但仍據實道:「略知一二。大澤凶險莫測,有許多地方在下並未去過。共工八股黨雖然各有屬地,但行蹤不定,變化無形,也不好估測。」

  逢蒙點了點頭,又沉吟道:「老朽聽說熾龍侯的先祖是鎮海王六侯爺?」

  見他欲言又止,突然又岔到另外一個話題,敖少賢心底更加奇怪,點頭道:「鎮海公正是在下太曾祖。」

  逢蒙道:「鎮海王風liu倜儻,忠義雙全,實是兩百年來荒外第一英雄。想當年在東海之上,以四千殘軍死戰水妖三大艦隊,斷桅沉舟,擊顱吹骨,殺得妖軍一蹶不振,風姿絕世,讓人高山仰止,千秋傳誦……」

  敖少賢越聽越是詫異,逢蒙素來沉默寡言,口不臧否人物,今日在痛斥了他一番之後,忽然又破天荒對自己及先祖大加讚譽,其必有由。

  忽然靈光一閃,已明其意,掃了公主一眼,熱血上湧,起身正容道:「箭神公請放心,敖某必定誓死護衛殿下、公主周全,寧可『斷桅沉舟,擊顱吹骨』,也絕不讓賊軍傷殿下、公主分毫,損辱我先祖忠義之名。」

  眾人聞言無不動容。逢蒙瞇起雙眼,臉上泛起一絲難得的笑意,點了點頭道:「敖家兒郎,忠義無雙,老朽自然放心。只是……」

  沉吟片刻,又道:「眼下『火龍王』號已成眾矢之的,倘若叛軍聞風追來,熾龍侯以為我們有幾分勝算?」

  這個問題敖少賢早已想過多遍,聽他問及,不假思索道:「共工八股流亡大澤數十年,對於雲夢澤的熟悉只怕更在我之上。這些年賊軍掠奪了許多艦船,勢力大張,其中至少有三艘『女媧』級戰艦與『火龍王』旗鼓相當。寡眾懸殊,倘若當真鑫戰起來,幾無勝算,至多兩敗俱傷。」

  眾人面色微變,放勳笑道:「熾龍侯,你即說『幾無勝算』,怎麼先前又敢拍著胸膛保證『絕不讓賊軍傷殿下、公主分毫』呢?這豈不是自相矛盾麼?」

  敖少賢微笑道:「殿下,在下只說沒有勝算,可沒說不能逃之夭夭。」

  「逃之夭夭?」尹祁公主眼睛一亮,道,「敖公子有何脫身妙計?」

  被她那澄澈的妙目一掃,敖少賢的心中登時又劇跳起來,微微一笑道:「豈敢稱妙計,只是多虧了巧倕的妙手而已。巧倕造此船時,用多餘的扶桑木料造了一艘潛水艇,藏在船底。船艇外身塗滿『西海逆光鱗』,潛入水底時便如隱形不見,因而又稱『無影潛龍艇』……」

  眾人聽到此處無不大喜,有了這隱形潛水艇,就算被賊軍團團圍困,也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逃出千里之外了。

  敖少賢續道:「……倘若賊軍追來,敖某必率東海兒郎誓死相戰,將賊軍吸引開來。箭神公則可護著殿下、公主,乘坐潛龍艦悄然從船底離開……」

  逢蒙搖了搖頭,道:「熾龍侯,雲夢澤迷霧茫茫,風波險惡,亂黨賊軍又神出鬼沒。若沒有你引路護衛,我們就算突出賊軍包圍,也到不了九蟒澤。」

  敖少賢道:「神公請放心。在下自會挑選幾個極為熟悉大澤情勢的弟兄,與你們一道同行。」

  逢蒙淡淡道:「熾龍侯,不是老朽不信任你的手下,只是老朽此行責任重大,關係帝國存亡,不敢有一絲懈怠。如今多事之秋,人心叵測,賊軍的借屍還魂之計又大收奇效,而今滿船之中堅信共工已死的,只有你我數人。你是忠義之後,智勇雙全,對大澤更是瞭如指掌,是不二人選。換了其他人引路,焉知他會不會心生異變?」

  敖少賢此刻才明白他迂迴許久的用意,起身一揖,正容道:「多謝神公信任。只是敖某是『火龍王』的船主,當與此船上六百東海男兒生死與共。船在人在,船亡人亡,豈敢獨自逃生,棄滿船弟兄、乘客於不顧?情義難容,恕敖某無法從命。」

  他這話說得擲地有聲,大義凜然,尹祁公主芳心一震,放勳更是忍不住鼓掌笑道:「好一個生死與共!難怪熾龍侯的『火龍王』能縱橫湖海,難逢敵手。」

  逢蒙凝視著敖少賢,瞳孔漸漸收縮,淡然道:「熾龍侯此言差矣。世間原本少有兩全之事,只能從大義而捨小節。一艘船上不過千人性命,而國難一生,便是萬劫不復,生靈塗炭。取捨得失,一目瞭然。」

  敖少賢沉吟不語。這些道理他心裡何嘗不知?但要他決然放棄與自己同生共死十餘載的好兄弟,卻是萬萬不能。

  「熾龍侯,老朽知你重情講義,不肯獨善其身。但是,閣下大可不必擔心『火龍王』安危。」逢蒙似是看穿他心中所思,挑眉道,「此行伊始,陛下擔心驚動諸侯與大澤叛軍,橫生枝節,因此只讓老朽帶了百名精兵秘密出京。但誠如你所言,天下既然已經盡知此事,我們又何必藏頭塞尾,掩耳盜鈴?老朽射殺蛇尾蝠龍,自暴行蹤,也是為了引來諸侯三十六堡的援兵。」

  眾人「啊」地一聲,豁然醒悟。

  高辛36年,為了遏止叛黨的擴張氣勢,帝嚳責令白象、炎蛇、赤虎、青鷹、玄牛、金猴、黃熊七國諸侯集結精銳,在大澤沿岸設立三十六個要塞,圍合聯防,稱為「雲夢澤三十六堡」。翡翠城便是其中一個。

  逢蒙道:「我們金蟬脫殼,將叛黨與帝國軍盡數引到『火龍王』週遭。倘若三十六堡的船艦能搶在叛軍之前趕到,那自然最好。但即便叛軍先來一步,『火龍王』也未必撐不到援兵解救的時刻。只要援兵一到,眾志成城,敵寇何愁不滅?」

  頓了頓,淡淡道:「這些年,共工八股流寇東藏西躲,剿之不得,今日正好『引蛇出洞』,集結三十六堡之兵力,一鼓作氣將其蕩滅。倘若大功可奏,『火龍王』便是平亂誅賊的第一功臣,也算是因禍得福。熾龍侯以為然否?」

  眾人大喜,無不稱善。

  敖少賢心中卻是一沉,忖道:「久聞他用兵因勢變化,奇詭無形,善於借力打力,反客為主,果然如此。」隱隱覺得似有不妥之處,但一時卻又想不分明。

  逢蒙見他兀自沉吟不決,微微一笑,道:「倘若熾龍侯覺得『火龍王』群龍無首,不能放心,老朽便與你作一樁交易。」

  「交易?」敖少賢愕然。

  逢蒙凝視著他,一字字道:「你帶著殿下與公主潛行撤離;老朽則帶著你們的替身,留在這『火龍王』上指揮作戰。如何?」

  「神公!」放勳等人大吃一驚,齊齊失聲。

  尹祁公主心中湧起莫名的不安,蹙眉道:「神公,父王命你為此行帝使,豈可半途而廢,違背聖旨?」

  逢蒙搖頭道:「老臣正因奉旨行事,才有如此決定,還望公主體諒。『萬川入海,殊途同歸』,只要能確保衛護殿下、公主安全,任何方法都不惜一試。眼下大敵臨近,老臣經脈未復,惟有熾龍侯才能帶著你們安然離開。而只要老臣還在這艘船上,叛軍斷然想不到你們已經離開……」

  放勳皺眉道:「神公留在這裡太過危險,孤家決不能答應。」

  逢蒙聞言微微動容,語聲竟有些哽咽,道:「多謝殿下厚愛,老臣……老臣肝腦塗地,死而無憾。但四十五年來,共工亂黨除之不盡,老朽身為當朝兵相,責無旁貸。這次陰差陽錯,若能將亂黨盡數引來,理當由我率軍剿滅。這也是天意使然,安能推脫?況且,我若不留守在此,莫說『火龍王』群龍無首,一旦三十六堡的援兵趕到,又有誰能指揮調度?」

  敖少賢在一旁思緒繚亂,心潮起伏,一時也說不出話來。雖然不願離船自逃,但又不得不承認他所說頗有道理。逢蒙用兵如神,有他在此坐鎮,賊軍縱然十倍於己,也未必能討得好去。只待援兵一到,便可立時逆轉勝負,殲滅叛黨。

  當是時,忽聽門外喧嘩吵鬧,有人叫道:「侯爺,大事不好!」

  眾人一凜,齊齊起身。

  敖少賢打開艙門,一個偵兵面色慘白,踉蹌拜倒道:「雲夢澤上到處……到處都是叛軍船艦,我們已經被重重包圍了!」

  群雄大震,面面相覷,心中俱想:「來得好快!」

  門外眾商賈正爭先恐後地往艙房裡擠,聽到此言登時失聲齊呼,哄然而散。

  「知道了。吩咐所有弟兄,立即各就各位,準備戰鬥。我馬上就來。」敖少賢思緒飛轉,在門口徘徊踱步,一時仍下不了決心。

  「情勢緊急,熾龍侯不得優柔寡斷。」逢蒙目中精光一閃,驀地沉聲喝道,「敖少賢聽令!」

  聲音如山嶽巍然,威嚴不容抗拒。敖少賢微微一震,揖手朗聲道:「在!」

  狂風怒吼,大霧茫茫,數十艘戰艦朝「火龍王」號徐徐圍近,旌旗獵獵捲舞,赫然寫著「共工」二字。

  號角長吹,戰鼓震天,箭矢密集如雨,縱橫交錯,帶著萬點火光,繽紛如流星亂舞,煞是華麗壯觀。

  流矢飛處,紅苗點點跳竄,轉眼之間便有幾艘大船陷入火海之中,烈焰沖天。

  呼嘯的風聲中,夾雜著震耳欲聾的吶喊、嘶吼、慘叫以及驚恐的嚎哭……慘烈的戰鬥在這夜霧淒迷的大澤裡緩緩拉開了帷幕。

  距離眾戰艦數里外的湖面上,波濤洶湧,霧氣離散,一個淡淡的梭子形黑影朝著西南方向飛快地破浪滑翔,彷彿一條隱身的鯊魚,偶爾閃過一道淡淡的鱗光。

  那自然便是無影潛龍艇。

  潛龍艇長三丈,最寬處約為九尺,為狹長梭形,船頂正中豎著一根節龍骨,尾舵宛如魚尾。艇頭、艇尾各有一個圓形水晶石窗,兩側舷壁有四個小窗、十枝長槳。

  此刻,十枝長槳正整齊合一地快速揮動,捲起道道波紋水浪。

  船外身塗滿了「西海逆光鱗」,水紋閃耀,與四周搖曳的波光融為一體,若不是凝神細看,絕難發現。

  艙內只有八個座位,一字排列。

  尹祁公主與放勳坐在潛龍艇中間那柔軟的鯊魚皮椅裡,敖少賢坐在他們的身後。另外還有四名槳手、一個掌舵。

  透過淡藍色的水晶石窗朝外望去,白濛濛的夜空被熊熊火光輝映得奼紫嫣紅,四周水波瀲灩,絢麗迷離,他們彷彿墮入一個五光十色的噩夢裡。

  這個夢與他們相隔得如此之遠,卻又如此之近。

  「熾龍侯,『火龍王』真能支持到援兵趕來麼?」看著「火龍王」孤獨地在火海箭雨之中鼓帆破浪,越來越遠,尹祁公主的心中突然一陣憂慮,回眸問道。

  敖少賢飛快地划槳,微微一笑道:「公主放心。『火龍王』堅不可摧,船速極快,又有箭神公代為指揮,一定能與叛軍周旋良久。就算援兵不能及時趕到,以神公的智謀,也必可以安然逃離。」

  他的笑容溫暖而從容,有一種讓人鎮定的魔力。尹祁公主點了點頭,心裡卻彭彭地輕跳起來,淺淺一笑,轉頭朝窗外望去。

  敖少賢心中亦是一蕩,不敢多想,屏除雜念,指揮著眾水手全速划行。

  這五名水手都是跟隨了他多年的龍族壯士,經驗豐富,深諳水性,更有一身驚人神力,劃起槳來整齊如一,勝過三五十名尋常槳手。片刻之間,便又衝出半里有餘。

  船速飛快。碧浪滂湃,白沫飛揚,巴掌大的圓形水晶石窗上斑斑點點地沾灑了許多水珠,迤儷滑落。

  尹祁公主無意間呵了一口氣,水汽迷濛,那壯麗而慘酷的畫面漸漸變得模糊起來。

  「侯爺,前方又來了兩艘敵艦。」聽到坐在最前的槳手的叫聲,她的心登時又提了起來。

  「下潛。」敖少賢一聲令下,船身一震,徐徐下沉。那根節龍骨卻緩緩螺旋上升,保持透露於水面之上,將新鮮空氣源源不斷地送入艙裡。

  窗外的浪花陣陣拍打船身,水平線很快漫過了窗口上沿,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朦朧的灰藍。

  放勳從未乘坐過潛水艇進入水下世界,大感新鮮。他雖然貴為王侯,卻仍是好奇開朗的少年心性,一邊透過窗子朝外眺望,一邊談笑指點,嘖嘖稱奇,將僅存的一點憂懼全然拋到了腦後。

  尹祁公主抬頭望去,隱隱約約瞧見一艘巨大的船影從上方徐徐穿掠,一大群彩魚翩翩相隨,彷彿一片瑰麗而詭異的雲朵,無聲地從窗前飄過。她的心中忽然又是莫名地一沉。

  不知為什麼,從「火龍王」上離開之後,她的心頭就一直籠罩著一團陰雲,沉甸甸地壓得她透不過氣來。她究竟是在擔憂船上的人們呢,還是在憂慮這不可預知的茫茫前程?

  十漿齊飛,潛水艇箭魚似的游弋,朝著前方那無邊的蒼茫掠去,距離那刀光火海的世界越來越遠了。在這陌生而寂靜的世界裡,他們齊心協力,緊緊相依,只能聽得見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前途未卜,死生難料,一切便交由蒼天決定吧。

  這麼想著,繃緊了許久的心弦也徐徐地鬆弛開來。身後那俊雅的男子的氣息,如陽光般旭暖而好聞,讓她漸漸有些恍惚,疲倦困乏之意如浪潮似的陣陣襲來,將她卷溺淹沒……

  不知什麼時候,她斜靠著窗子睡著了。夢裡春暖花開,藍天如海,她騎著白馬在帝京郊外的草原上縱情馳騁,綠色的長草搖曳著自由的風……

  迷迷糊糊中似乎聽到一聲悶雷震響,既而一陣猛烈的震動,眾人驚呼之聲轟然迴盪。

  「出什麼事了?」尹祁公主驀地驚醒。

  船尾不知撞到了什麼,艙身劇震,險些翻轉,眾人驚叫聲中,東倒西歪,接二連三地撞在艙壁上。

  「嘩啦啦!」船身傾斜,節龍骨通氣管隨之搖擺,湖水登時倒灌而入,澆了眾人一頭,極是狼狽。

  「是觸礁了嗎?」眾人心裡齊齊閃過這個念頭。

  「收槳,閉艙!」敖少賢奮力轉動軸輪,節龍骨立即封閉,緩緩旋轉收縮。眾水手也訓練有素地將長槳併攏收入外艙。

  整艘潛艇便如一個橄欖,搖晃了片刻,逐漸恢復平衡,靜靜地懸浮在水中。

  眾人屏息凝神,朝窗外仔細眺望。灰藍色的水一望無際,靜謐得讓人有些害怕。水草搖曳,幾隻魚悠遊而過,四周哪有半塊暗礁?

  尹祁公主心中一沉,那不安的感覺又立即浮了上來。

  「彭!」正自忐忑,左側的艙壁突然被重物擊中,耳邊如焦雷迸奏。她眼前一黑,金星四射。

  眾人卒不及防,齊聲驚呼。船身飄然飛轉,螺旋似的在水中亂舞,過了半晌才漸漸停了下來。

  「那是什麼?」放勳眼尖,突然瞧見一個黑影從窗外飛閃而過,瞬息不見。

  船艙搖晃,眾人驚魂不定,一個水手強笑道:「是銅頭魚吧?」

  話音未落,突聽「噶嚓」一聲細微的響動,適才被撞擊的左舷扶桑木板竟裂開幾條縫隙。

  眾人面面相覷,倒吸一口涼氣,突然感到一陣森冷的寒意。

  扶桑木堅韌如玄冰鐵,經巧倕妙手加工,更是密不透風,堅不可摧,莫說雲夢澤的銅頭魚,就算是東海龍頭、西海犀角也難以將之撞裂。

  那……究竟是什麼東西?

  水波搖蕩,四周模模糊糊,瞧不見什麼異狀。

  艙內一片死寂,時間彷彿突然頓止了。眾人一動不動,緊張地盯著窗外,濁重的呼吸、怦怦的心跳清晰可聞。

  突然,「啪啪啪!」一陣急風暴雨般地震響,七八條黑影同時從潛水艇的各個窗口閃過,重重地抽打在艙壁上!

  眾人腦中嗡然,氣血翻湧,被那聲浪震得幾欲昏迷。

  放勳重傷初癒,體質嬴弱,哪裡抵擋得住?當即「哇」地一聲,鮮血狂噴,將水晶石窗上濺得猩紅一片。

  「放勳!」尹祁公主花容失色,暈眩中想要伸手將他護住,但身不由己,當頭朝右前方凸起的尖隼急撞而去,若非被敖少賢及時抓住,早已香消玉殞。

  那七八條赤紅色的蟒狀怪物死死地絞纏住船身,收縮擠壓,「噶啦啦!」水晶石窗難負重荷,迅速龜裂。

  「龍爪水母!是龍爪水母!」

  眾水手驀地認出那攀附在窗上的醜怪的巨大觸角,面色瞬息慘白,駭然驚呼。

  尹祁公主恍惚中聽到,心頭大震,彷彿瞬間掉入深不見底的淵壑之中。

  龍爪水母是四十五年前肆虐東海的大荒凶獸,亦是共工御使的九大凶獸之一。昔年咆哮東海,也不知害了多少人命,就連當時的龍神也莫之奈何。直至共工敗亡之後,它方被鎮於九蟒澤下,東海諸國無不額手稱慶。想不到今日竟又重現大荒!

  「共工復活,九獸咆哮,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短短半日間,蛇尾蝠龍、龍爪水母相繼出現,難道九大凶獸當真盡數逃離九蟒澤封印,凶神共工也真的復活了嗎?

  亦或這一切只是亂黨故弄玄虛?但若是如此,這凶獸又為何會尋著他們的蹤跡,在這浩淼無邊的湖澤裡發現隱形的潛龍艇?

  剎那之間,就連信念堅如磐石的敖少賢也閃過一絲動搖與恐懼。但他立即按捺心神,喝道:「發射毒水箭!」

  眾人如夢初醒,齊聲呼喝振膽,驀地一摁艙壁上的機簧。

  「嗖嗖嗖!」二十餘道紫黑色的液體從艙壁小孔裡怒箭似的爆射而出,穿入龍爪水母的觸角,登時青煙噴舞,污血四濺。

  那八隻觸角驀地收縮,慌不迭地朝外拋揚捲舞。

  船身陡震,敖少賢大喝:「快浮上去,全速前進!」

  眾人凜然遵命,奮力搖軸,將底艙中的水迅速排出。水流噴湧,船身飛快地朝上方浮去。

  「放勳!放勳!」尹祁公主心急如焚,搖著陶唐侯肩膀迭聲呼喊,淚水忍不住湧了出來。

  他眼皮微一顫動,嘴角露出一絲笑意,細如蚊吟地道:「姐姐,我……我死不了,還……還等著喝你的喜酒呢……」

  尹祁公主心中一酸,也不知是悲是喜,驀地閉眼禱告:「上蒼,只要你能保佑放勳平平安安,濯雪情願嫁與紫蛇侯,絕不再反悔抱屈……」

  耳邊忽然聽到眾水手驚呼:「妖獸又來了!」既而「乓乓」連響,船艙劇震,壁板陡然向裡凸起,整艘船彷彿將被擠爆開來。

  她又是驚懼又是悲楚,緊緊抱著放勳,閉著眼,心裡不斷地禱告著。

  「放箭!」敖少賢又是一聲大喝。

  毒水箭怒射飛噴,將龍爪水母生生逼退,乘著這間隙,潛龍艇又朝上急速地浮升了數丈。

  但那妖獸稍一退縮,又立即舞爪撲到,準確無誤地朝潛艇絞纏而去。

  眾人無奈,惟有接連發射毒水箭,將它重新逼退。艙壁中儲備的毒水箭數量有限,幾個來回下來,毒水已大大減少,力道、射程也隨之驟減。那妖獸更加有恃無恐,窮追不捨。

  「嘩!」窗前一亮,波濤撲濺,潛龍艇業已衝出水面。

  此時將近黎明,天色極黑,大澤霧氣迷茫,極目遠望,四周混混沌沌,什麼也瞧不分明。但風浪甚大,波濤洶湧,潛艇剛一浮出,立即被一個大浪高高拋起,橫空飛捲而落。

  「啪啦!」船艇重重地落打在波浪上,震得眾人肚中翻江倒海,難過已極。但此時情勢險惡,顧不得調整,眾水手立即打開長槳,奮力飛劃。

  敖少賢翻身擠到舵手身邊,積聚渾身真氣,急速飛轉船尾的「風火螺旋槳」。

  五片玄冰鐵葉槳「嗚嗚」怒旋,登時攪動起滾滾渦旋,船艇如離弦之箭怒射竄起,高低起伏,穿波破浪,轉瞬間便衝出一里之外。

  這螺旋槳是巧倕妙手偶得,無意中所創,由於扇葉不大,只能用於小船快艇。但其對於槳手、船艇自身構造的要求都極大,因此普天之下,配備了「風火螺旋槳」的船艦不過二三十艘,其中能真正派上用場的,又不超過十艘。

  昨夜從叛軍重圍中潛逃時,敖少賢生怕螺旋槳划動的滾滾渦流驚動敵軍,所以不敢使用。但此刻生死攸關,潛水艇的隱形功能又對這怪獸毫無功效,他再也顧不得許多了,惟有全速逃命才是第一要緊。

  狂風撲阻,大浪滂湃,潛龍艇眾槳如飛,渦流旋舞,越航越快。

  「轟!」

  正當眾人以為已經逃出妖獸的攻擊範圍時,身後湖面突然迸炸沖湧,一隻巨大的赤紅色怪物沖天破浪,在半空中陡然舒展。

  赤紅色的透明軀體蓬然爆鼓,觸鬚怒放,八隻巨大的觸角如蟒蛇般交錯飛揚,齊齊收縮,突然暴彈衝出,朝著急速飛離的潛龍艇包抄抓卷。

  「嘩啦啦!」

  眾人驚呼聲中,巨浪沖天,船艇堪堪從觸爪之間穿梭衝過,隨著一重大浪拋上半空,旋轉跌落。

  驚濤鼓舞,雪沫飛揚,那凶獸嗚鳴咆哮,八爪交錯飛舞,踏波衝到。

  敖少賢心下大凜,毒水箭已然盡數射盡,倘若再被這妖獸纏住,這潛水艇就要變作一個大棺材了。

  與其束手待斃,不如放手一博。一念及此,手握刀柄,喝道:「開艙!」

  眾人大吃一驚,均明其意,尹祁公主失聲道:「敖公子,你……」

  敖少賢微微一笑道:「公主放心。敖某是東海蛟龍,豈能被這小小水母困在淺澤之中?各位弟兄,你們護著公主、殿下先走,到琅琊灣等我。我殺了這妖獸便立即趕來。」

  他的聲音平和、從容,自信而又驕傲。眾水手精神大振,高聲應和,急速搖開舷艙。

  眼前陡然一亮,大風捲著浪濤,飛花碎玉般撲灑而入。敖少賢霍然起身,衣袂鼓舞,冠帶如飛。

  望著他傲然挺拔的俊雅風姿,尹祁公主芳心一顫,雙頰莫名地燒燙起來,雙眸深深地凝視著他,柔聲道:「公子小心。」

  敖少賢見她妙目中儘是關切、擔憂的神色,剎那之間熱血上湧,膽氣倍增,渾身彷彿充盈了無窮無盡的力量。驀地縱聲清嘯,抄足騰空掠起。

  「嗆!」龍角彎刀應聲出鞘。

  一道青白色的眩目刀光如蛟龍怒舞,朝著當頭兜下的水母觸爪電斬而去。

  「啪噠!」血光飛射,水母觸角登時被削下半尺來長。

  妖獸發出一聲怒吼似的的嗚鳴,那只觸角陡然收縮,另外七隻觸角卻*似的劈頭打來。

  「小心!」尹祁公主失聲驚呼,卻見敖少賢旋身飄舞,玄妙無比地從空隙之間翻身穿過,倏然衝入波濤之中。

  「嘩啦!」水浪翻飛,頃刻間,他又從數丈之外沖天掠起,刀光凌烈矯舞,如光雷炫耀,朝著龍爪水母電攻而去。

  凶獸憤怒已極,巨軀轟然漲鼓,紅光怒放,八隻觸角陡然漲大了兩倍有餘,交錯摔劈,縱橫四舞,彷彿八道赤紅色的颶風,在大澤上呼嘯怒卷。

  尹祁公主心懸在半空,雙眼眨也不眨地盯著不斷穿梭避閃的敖少賢,緊張得透不過氣來。

  妖獸八爪聲勢驚天動地,雷霆萬鈞,所及之處,浪迸霧散,湖面宛如被生生劈裂一般。只要被稍稍擊中,立即骨肉模糊,神鬼難救。

  所幸敖少賢飛天入海,破浪穿行,每次都能有驚無險地避開,漸漸將凶獸朝相反的方向引去。

  「公主,走罷!侯爺福大命大,一定不會有事的。」

  「就是嘛,咱侯爺大風大浪見得多了,什麼妖怪沒有宰過?他奶奶的紫菜魚皮,這隻小海蟄只能當開胃冷菜,放心放心!」

  「說不定等咱們到了琅琊灣,他已經在那兒熬好了香噴噴的水母肉羹,等著公主進膳啦。」

  此刻,眾水手驚恐之心已經漸漸消弭,反而七嘴八舌地勸慰起尹祁公主來,令她頗有些啼笑皆非。

  舷艙漸漸合攏,十槳飛舞,「風火螺旋槳」越轉越快,朝著西南駛去。

  波濤分湧,船速如飛,她按捺住怦怦的心跳,再度回頭眺望。

  東面霧氣茫茫,波光蕩漾,隱隱看到一個淡淡的人影在縱橫交錯的赤紅「狂風」與碧浪之中穿梭跌宕,時而亮起一道眩目的刀光。

  更遠處,天水茫茫,黑雲鑲著金邊,滾滾飛湧。

  突然,萬道紅光破舞而出,奼紫嫣紅,瑰麗萬狀。淼淼雲夢澤在輕紗薄霧的籠罩下閃耀著漫漫金光。

  長夜終於破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