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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撲朔迷離

高辛三十九年八月,南荒雲夢澤。

  暮色蒼茫,煙波浩淼。寒雁悲啼,風聲呼號。萬里大澤煙籠霧罩,白茫茫一片,依稀可以看見一團淡淡的紅光,在西邊徐徐沉落。

  雲夢澤素有「十日九霧」之稱,春、秋、冬三季大霧瀰漫,少有晴日,翡翠洲方圓百里尤其如是。

  此刻正值黃昏,更是一日中霧靄最濃之時。

  「嗚——」濃霧之中突然響起一聲蒼涼的號角。白霧離散,碧滔分湧,一艘龍頭三桅巨艦鼓帆破浪,若隱若現。

  船長二十丈,風帆獵獵,氣勢恢弘。船首青銅龍頭猙獰兇惡,栩栩如生,巨眼射出兩道紅光,在白霧中如赤電掃舞。船頭以紅磷火玉鑲嵌了三個大字「火龍王」,熠熠奪目。

  船高三層,主樓雄偉,幾乎與船頭角樓等高。甲板上熙熙攘攘地擠了許多人,舉著千里鏡,倚舷眺望,議論紛紛。

  「好大的霧啊。」角樓上,一個青裳少女扶著舷欄,低聲感歎。

  「姑娘是第一次來雲夢澤吧?」一個溫雅的聲音在她身後驟然響起,如在耳畔。

  青裳少女吃了一驚,轉身回望。見那人華服高帽,溫文俊秀,正微笑地凝視自己,戒備之心登時一鬆,淺淺一笑道:「是啊,你怎麼知道?」

  她姿容平平,皮膚褐黃,與她那清婉悅耳的聲音頗不匹配,但雙眼清澈,笑起來時酒窩蕩漾,光彩照人,登時迥然兩判。

  那人悠然道:「『東海深,西海惡,最險卻是雲夢澤』。我第一次見到雲夢澤的大霧時,還以為這一輩子再也回不了家呢。幸好那時帶了巧倕製造的司南,心裡才稍稍安定一些。」

  聽到「回家」二字,青裳少女妙目中閃過一絲悵惘之色,勉強一笑,低聲道:「有時即便有最好的司南,也未必回得了家呢。」

  那人微微一怔,大起知己之感,笑道:「是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就算有司南,往往也只能隨波浮沉而已。想不到姑娘年紀輕輕,竟有如此感悟。」

  青裳少女微微一笑,心裡莫名湧起一絲淒傷,轉過頭,淡淡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公子這句話說得真好。」話音未落,大風吹來,裙裳流雲似的起伏翻舞,彷彿要捲著她乘風而去。

  黑髮飛揚,飄飄如仙,更添幾分楚楚風致,讓人情不自禁地生出憐惜之意。那人心中不由得怦然一跳。

  大霧淒迷,暮色蒼蒼,前方茫茫不可視物。船艦的紅光探照燈縱橫掃舞,號角高低起伏,指揮前行。

  青裳少女心下悵惘,低聲道:「也不知這霧什麼時候才能散呢?」

  那人道:「當年不周山之戰,逆賊共工撞斷天柱,天河倒瀉,形成雲夢大澤,將近百萬軍民被淹溺於湖底。百萬冤魂凝結為陰霾妖霧,終年不散。據說這便是雲夢澤大霧的由來。怨氣不解,這霧可就難散了。」

  青裳少女歎道:「雲夢澤的傳說數不勝數,每一個都血腥得很,不提也罷。」秋波一轉,瞥見那人衣角的一個龍頭標誌,道:「公子……是東海龍族的麼?」

  那人微笑道:「姑娘猜得不錯……」

  正待說話,忽聽長角激越,眾人轟然失聲,驚呼四起。

  青裳少女心下一凜,轉頭望去,登時大駭,險些叫出聲來。

  只見探燈紅光照處,波濤如血,赤浪洶湧,數百具屍體密密麻麻地隨波沉浮,慘白浮腫,如斷藕飄萍,在淒迷的濃霧裡,說不出的慘烈詭異。

  「水賊,一定是水賊!水賊來啦!」有人顫聲大叫。此言一出,如一石擊起千層浪,女子尖叫之聲此起彼伏,眾人推搡奔竄,甲板上登時亂作一團。

  自從四十五年前共工之亂後,雲夢澤逐漸成為大荒凶頑之徒集結之地。那些為帝國追剿的共工叛黨、殺人放火的亡命凶賊紛紛逃入雲夢大澤,萬里神秘水域、茫茫大霧為他們提供了最好的庇護。

  帝國軍尋之不到,剿之不得。高辛31年、33年、36年的三次大圍剿,不但沒有達到預期目標,反而使得帝國莫名損失了上萬精兵猛將。

  叛黨氣焰因此更為囂張,各自割據,相互援引,肆無忌憚橫行大澤,劫掠沿岸,隱隱已成氣候。

  雲夢澤也因此成為大荒最不安全的凶險地帶,常有過往商船被洗劫一空,斬殺殆盡。眼下這數百人被開膛破肚,斷頭剁手,死狀極之慘酷,頗似叛黨水賊所為。

  「火龍王」船上眾人都是各國商賈,見到這等景象,難免魂飛魄散,戰戰兢兢。

  青裳少女只瞧了片刻,便覺胸悶煩惡,心驚肉跳,被寒風吹拂,更是遍體侵涼,幾欲作嘔,急忙閉眼扭過頭去。

  那人輕輕一拍她的肩頭,充沛真氣轟然湧入,少女登時覺得暖流湧動,寒意盡消,心下感激,睜眼微笑道:「謝謝。」

  那人微微一笑,大步走到欄前,氣運丹田,大聲道:「大家不必驚慌,請各自回艙休息。不管是否水賊,龍族戰士必可護衛大家周全。」

  他真氣雄渾,聲音溫雅堅定,遠遠傳開,在這淒風迷霧中聽來,竟有說不出的鎮定人心之力。騷動立止,眾人紛紛定下神來。

  「爛木奶奶的,咱是在『火龍王』上,怕什麼哪!」一個虯髯滿面的商賈突然大吼一聲,像是給自己壯膽。眾人如夢初醒,紛紛附應呼喊。

  「咚咚咚!」戰鼓雷動,號角破空,片刻間,數百名剽悍精壯的龍族戰士已有條不紊地奔上甲板,持戈彎弓,嚴陣以待;吶喊之聲排山倒海,震耳欲聾。主樓上緩緩升起戰旗,「東海火龍王」五個赤磷大字隨著布幅翻捲,閃閃發光。

  自一百五十年前黃帝統一大荒,分封十二國後,龍族佔地利、船運之便,常常經由長江、黃河,運販海鹽魚貨到大荒各地,又將各國土特名產運回東海販賣,成為海上商賈之國,富甲天下。

  龍族商船多為戰艦改建,堅實雄偉,又有驍勇善戰的龍族士兵護衛,被譽為「永不沉沒的流動城堡」,海盜水賊無不聞風辟易。因此為了安全,各國商賈旅客也往往搭乘龍舟,往來各國。

  近二十年來,雲夢大澤上雖然凶賊叛黨橫行日盛,龍族商船往來其間仍然極之安全,從未被侵擾過。其中原由一則是因為龍舟船堅士勇,難以攻克,令水賊望而生畏;二則是因為龍族商賈素來以商利至上,常常不顧帝國禁令,將海鹽商貨私自賣給大澤中的亡黨兇徒。

  因而對於時常被封鎖圍剿的亂黨來說,這些龍族商船不啻於自己的生命供給線,自然不會自斷咽喉。

  如此一來,龍族商船反倒成為更加炙手可熱的交通工具,各國商旅無不心甘情願花費重資,搭乘龍舟。

  這艘「火龍王」正是龍族最為著名的七艘商船之一,由大荒第一名匠巧倕帶領三百門生,采扶桑巨木,歷時三年製成,堅固雄偉,機巧百出。船上可載千人,單單水手、戰士便有六百人之多,實是固若金湯。

  鼓聲激奏,主樓上的將官吹號喝道:「弟兄們各就各位,小心提防。龍牙兵下去看看還有沒有活口!」眾龍兵一齊吶喊回應,士氣高漲。

  眾槳齊飛,巨艦巍然破浪。主樓上又亮起幾道彩光探燈,縱橫交錯,將濃霧籠罩下的湖面照得撲朔迷離。

  眾商賈心下大定,熱血沸騰,一時之間反倒不願回到艙房,想要看個究竟。

  「撲咚!」水花四濺,十餘名龍族戰士腰上繫著粗長的繩帶,紛紛躍入濃霧,朝著前方漂浮的數百屍體游去。

  狂風呼嘯,雲霧迷離,旌旗獵獵鼓舞。那人站在角樓上,衣袂翻捲,微笑沉吟,嘴唇偶有翕張,主樓號角便立時隨之變換。

  青裳少女心下微微一動:「難道是他在傳音入密,調度指揮麼?」見他適才於亂局之中從容自若,風度溫雅翩然,驀地想起一人來,脫口道:「公子可是姓敖?」

  那人轉頭一笑,微一行禮道:「在下敖少賢,東海龍國商賈。冒昧敢問姑娘芳名?」

  「敖公子?」青裳少女微微一震,心道:「果然是他!早該想到啦。」嫣然一笑道:「原來公子就是這艘船的東家『熾龍侯』,龍族英豪,名不虛傳,真是失敬啦。孤……我叫尹瑤,青鷹國人。」

  「熾龍侯」敖少賢乃是龍國大長老、火龍王敖宸次子,為人溫雅精明,極富謀略,亦是這艘巨艦的主人。

  他原是龍國「龍牙艦隊」的旗將,少年之時便曾指揮兩千人的艦隊,大破南海亂黨八千之眾,名震荒外,被視為龍族年青一代的翹楚。後來退出龍國軍界,轉而經商。十年來,將「火龍王號」經營得有聲有色,成為大荒商賈最為倚重信賴的商船,他也因此被稱為「大荒十大公子」之一。

  敖少賢見這少女不卑不亢,心中更生好感,微笑道:「姑娘過獎了,青鷹國才是豪傑輩出之地。從前的羿神將,現在的箭神公都是古今罕見的英雄。正所謂人傑地靈,敖某素來敬服之極。」

  頓了頓,掃了她手腕上的玉鐲一眼,沉吟道:「恕在下冒昧,姑娘姓尹,卻不知和青鷹國名醫尹木容怎麼稱呼?若在下沒有猜錯,姑娘腕上的鐲子似乎便是巫尹的辟邪鐲……」

  尹瑤心中一跳,下意識地將手腕將袖中一縮,淺淺一笑道:「敖公子果然電眼如炬。這個鐲子確是我三叔的辟邪翡翠環。」

  敖少賢肅然道:「原來姑娘是巫尹的侄女,失敬之至。莫非巫尹也在敝船之上麼?」

  尹瑤微一遲疑,點頭道:「是啊……」秋波轉處,瞥見兩個黑衣大漢在甲板上四處穿巡掃探,心中一沉,匆匆道:「敖公子,我要回艙去啦。」翩然轉身,朝主艙輕快地奔去。

  敖少賢微微一怔,還想說話,她早已飄忽折轉,消失在樓梯處,惟有一縷淡淡的幽香繚繞鼻息,揮之不去。

  他心下悵然,莫名生出一絲不捨之意。十餘年來,他閱人無數,見過的美女也猶如東海之沙,不可計數。但不知何以,這相貌平平的少女竟讓他一見如故,一顰一笑都能令他心馳神蕩。

  此時,那十餘名龍牙兵已經游至浮屍群中,逐一細查。一名龍兵忽然大聲叫道:「侯爺,這裡還有一個活著的!」

  眾人嘩然,敖少賢一凜,收斂心神,傳音道:「快將他救上船來!」

  大霧茫茫,眾人都已擠到舷欄邊,爭先恐後地張望。尹瑤低頭疾行,從那兩名黑衣大漢之間穿過,朝主艙快步走去。

  那兩名漢子瞥見,神色登時一鬆,急忙轉身尾隨而來,傳音道:「主公,雲夢澤風浪險惡,奸黨橫行,不可在艙外待得太久。萬一被人認出,那可……」

  尹瑤淡淡道:「你們別老跟著我,自然就沒人起疑認出了。」

  兩人神色尷尬為難,唯唯諾諾,不置可否。

  尹瑤道:「他醒了麼?」

  兩人精神一振,搶道:「侯爺已經醒了,正想見主公呢。」

  尹瑤心中巨石霍然落地,微微一笑,加快腳步。

  方入船艙,尹瑤便聽見一個微弱的聲音叫道:「姐姐!」她心下歡喜,淚水忍不住湧了出來。

  這間艙房是「火龍王」上的天字號,寬敞舒適,分為裡外兩間。地上鋪著厚厚的獸皮,四壁懸滿掛毯,牆角的青銅九腳爐裡火光跳躍,溫暖如春,與艙外甲板上的淒風冷霧別如天壤。

  一個青衣老者巍然盤坐在外間的皮墊上,面如重棗,灰眉長垂,雙眼緊閉,正自調息養神。聽見聲響,細眼微微一睜,精光爆射,緩緩起身道:「主公。」

  尹瑤點了點頭,逕直往裡間走去。

  青衣老者忽然淡淡道:「東海龍族素來桀驁不馴,無法無天,眼下局勢險惡,難保不蠢蠢欲動。主公與人結交,還是小心些為好。」

  尹瑤嬌軀一僵,妙目中閃過凌厲怒色,淡然道:「巫尹果然好手段。不知在孤家身上下了什麼妖蠱,竟能讓神公足不出戶,便可監察得一清二楚?」

  「主公聖明!」她話音未落,一個矮胖侏儒便圓球似的從裡間「滾」了出來,拜伏在地,連連叩頭道:「尹木容就算吃了龍心豹膽也不敢給您下蠱,只是在主公鐲子裡裝了幾隻相思蟲而已……情非得已,萬望恕罪!」

  尹瑤眉尖一蹙,驀地將鐲子摘下,重重摔落在地,冷笑道:「幾隻相思蟲而已?孤家是死囚,還是重犯?走到哪兒,和什麼人說話,還要閣下監視欽准麼?」聲音雖然清柔依舊,但語意森然,顯是嗔怒已極。

  巫尹駭得面色一陣紅,一陣白,豆大的汗珠涔涔滾落,匍匐在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雖然驕狂傲慢,但在這少女跟前,卻謙恭老實,判若兩人。

  那兩名黑衣大漢見勢不妙,也慌忙拜倒在地。

  青衣老者木無表情,緩緩道:「主公金枝玉葉,鳳凰之軀,臣等豈敢有一絲不敬之心?只是此行兇險莫測,幾經死難,侯爺前車之鑒,焉敢再復?只要能保得主公周全,臣等就算千刀萬剮、肝腦塗地,也在所不惜。」

  尹瑤冷冷地盯著他,強忍怒氣,胸脯微微起伏。這老者地位尊崇,遠非巫尹可比,她雖然怒極,卻也不敢朝他撒氣。何況他所言無不在理,一時也難以反駁。

  裡間傳出幾聲咳嗽,那微弱的聲音喘氣道:「姐姐,神公、巫尹赤膽忠心,行事謹慎,你也別太怪責他們啦……」說不到片刻,又劇烈地咳嗽起來。

  尹瑤心中一酸,歎道:「你放心,姐姐自然不會怪他們。」當下不再理會巫尹等人,翩然走入裡間。

  床上臥著一個病懨懨的少年,臉容消瘦,蒼白中泛著淡淡的青紫色,但仍掩不住俊秀英挺之氣。瞧見尹瑤,少年登時露出一絲笑容,掙扎著想要坐起身來。

  「你別起來。」尹瑤急忙將他扶住,見他暫時無礙,悲喜交織,眼圈不由得又紅了。

  青衣老者道:「主公放心,侯爺體內的劇毒都已逼出,傷口也以西海神泥與七彩土封好,只需好好調養即可恢復。」

  少年笑嘻嘻道:「姐姐,我吉人天相,福大命大,又有姐姐、神公護駕,巫尹妙手施救,就是想死也死不了呢。不信你砍我一刀試試……」

  「胡說!」尹瑤嗔怪地瞪他一眼,卻又忍不住抿嘴笑了起來。普天之下,她最疼愛的便是這個弟弟,自他受傷之後,一直心焦忐忑,惶恐不安,直到此刻,籠罩於心頭的陰霾才漸漸消散。

  巫尹等人舒了口氣,悄悄站了起來。

  便在此時,艙門突然「篤篤」款扣,眾人登時一凜。

  只聽一個溫和悅耳的聲音在門外問道:「在下東海敖少賢,請問巫尹大人在麼?」

  眾人微微一愕,紛紛偷瞟尹瑤。尹瑤雙靨微微一紅,妙目中閃過一絲羞惱之色,心道:「他查得好快,轉眼工夫便讓他找著了。卻不知他來作什麼?」心中突然怦怦跳了起來。

  巫尹轉頭望向青衣老者,見他木無表情地點了點頭,這才咳嗽一聲道:「我在這裡。請問敖船主有什麼指教?」

  敖少賢道:「適才我們在湖裡救起一人,所受傷勢極為怪異,船上巫醫束手無策。在下冒昧懇請巫尹大人……」

  巫尹哼了一聲,皺眉粗聲道:「我現在忙得很,沒時間管閒事,敖船主還是另請高明吧!」

  尹瑤忖道:「原來他是來找巫尹治病的。」心中一鬆,隱隱又有些失望。

  敖少賢道:「近來雲夢澤上風波險惡,凶險重重,此人若能死裡逃生,必對我們此行安全大有裨益。同舟共濟,無論為人為己,還請巫尹大人忙裡抽暇,略施妙手。敖某謹代滿船乘客恭請拜謝。」

  他言語溫雅,彬彬有禮,又簡明直接,情理俱濟,讓人無從拒絕。

  青衣老者嘴唇翕動,傳音說了幾句。

  巫尹又哼了一聲,正要說話推辭,尹瑤忽然秋波一轉,凝視著他大聲道:「三叔,敖公子說得不錯,既是同舟,便當共濟,幫人便是幫己。你就別推辭啦。」

  巫尹愕然道:「這個……」

  尹瑤不待他回話,又大聲道:「敖船主,我三叔已經同意了。你請先回吧,我們隨後就到。」瞥了張目結舌的巫尹一眼,淡淡道:「是吧,三叔?」

  巫尹神色尷尬,看了看青衣老者,又看了看尹瑤,綻出一張苦瓜臉,也不知如何應答。

  敖少賢微笑道:「多謝巫尹大人,多謝尹姑娘。我們在主艙內恭候大駕。」

  眾人面面相覷,做聲不得。

  青衣老者依舊木無表情,紋絲不動,聽艙外腳步聲去得遠了,才徐徐傳音道:「眼下群賊環視,臣等苦心積慮,戰戰兢兢,只為保全主公平安。主公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冒險行事,豈不是讓老臣為難麼?人心險惡,敵友難分,船上又多是惟利是圖的奸商詐賈,眼光卻都毒辣得很……萬一被認將出來,有個什麼閃失,老臣死不足惜,但……」

  尹瑤淡淡截口道:「神公素來寡言重行,無所畏懼,怎麼忽然變得婆婆媽媽,瞻前顧後了?現在滿船乘客都已知道巫尹在此,再這麼藏頭露臉,反而惹人疑心呢。」

  眾人心下不以為然,卻均知她外柔內剛,個性獨立倔強,一經決定之事斷難改悔,都不敢出言反駁。心道:「小丫頭不知天高地厚,就愛自作主張,多半為了和神公鬥氣使性,才胡亂抬槓。這等脾性,將來有得苦頭吃了。」

  青衣老者默然半晌,淡然道:「主公既已決意如此,老臣豈敢不從?只是侯爺傷勢未癒,安全起見,也要隨我們走一趟了。」

  那少年咳嗽兩聲,笑道:「不妨。我呆在艙房裡兩日,早悶得頭昏眼花了。」

  青衣老者點了點頭,傳音道:「主艙內人多眼雜,大家千萬記得自己『身份』,可別露了馬腳。」

  又仔仔細細地將細節要處吩咐一遍,見巫尹等人一一凜然答應,這才小心翼翼地護送尹瑤姐弟離艙前往。

  ※※※

  ※※※

  夜色蒼蒼,霧靄茫茫。主艙內燈火通明,人聲如沸,裡裡外外擠了幾百號人,交頭接耳,都在議論雲夢澤裡的浮屍。

  艙內正中的案桌上橫臥著一個濕淋淋的赭衣大漢,蒼白浮腫,當胸豁開一個大洞,皮肉翻捲,黑血凝結,其狀極是可怖;若非手指仍在不住地輕輕顫動,必被認定屍體無疑。

  案邊高懸著八盞水晶燈、數十顆夜明珠,亮如白晝,將那漢子身體照得纖毫畢現,幾個巫醫圍坐其側,或唸咒施法,或抹藥逢針,正在全力搶救。

  敖少賢負手站在其側,瞧見巫尹一行走入,迎上前去,恭恭敬敬地行禮道:「多謝巫尹大人援手相救。」

  眾人聽說是東荒第一名醫到了,無不聳然動容,紛紛轉頭望去。

  巫尹理也不理,大喇喇地昂首闊步,揮手叱呵,將那幾個巫醫驅趕開來。

  敖少賢領著尹瑤等人在旁邊坐下,低聲道:「尹姑娘,多謝你啦。」

  尹瑤微微一笑,朝青衣老者斜斜一指,低聲道:「你要謝便謝這位南海魚島主吧。我三叔收了他重金,這一路上都在給他的公子治病。若不是他首肯,三叔還抽不得空呢。」

  敖少賢便又向青衣老者施禮致謝,老者木無表情地回了一禮,也不說話。

  敖少賢念力掃探,心下微奇:「此人氣定神閒,修為似是極深。卻不知南海之上哪位魚島主有如此本事?」他往返江海,所見奇人異事數不勝數,是以雖然詫異,也未多想,依舊轉身坐下。

  巫尹繞著赭衣大漢走了幾圈,「咦」了一聲,眉頭大皺,原來那傲慢厭煩的神色逐漸為驚訝震駭所替代,嘴裡嘟嘟囔囔,也不知說些什麼。驀地跳上案台,雙手扒開那漢子肚腹傷口,趴下身,一頭鑽了進去。

  眾人愕然,幾個女子忍不住失聲驚呼。他原是三尺侏儒,矮胖如葫蘆,一頭鑽入之後,只剩一個圓球似的身體在外,不斷聳動,極是滑稽詭異。眾人又是吃驚,又是好笑,紛紛起身觀望。

  敖少賢正自屏息細看,忽然聞到一縷冰蓮雪蘭似的幽香,神魂一蕩,忍不住朝尹瑤瞥去。見她蹙著眉尖,目不轉睛地盯著巫尹,神情專致動人,心中不由又是一陣亂跳,視線竟難移轉開來。

  尹瑤眼角餘光早已掃見,兩靨微微一紅,故意裝作不知。她深居簡出,情竇初開,對這俊秀溫雅的龍族貴侯也頗有好感,見他對己鍾情,心中不免有些得意、歡喜。

  「僕!」巫尹突然探出頭來,渾圓的腦袋上污血班駁,沾滿穢物,登時又引來幾聲女子的驚叫。他一翻眼白,喝道:「船上有沒有活的豬狗?快給我抓一隻來!」

  過了片刻,兩個龍族衛士拎了一隻海狼獸奔入,一把擲在他的跟前。

  巫尹二話不說,右手一翻,一枝似刀似勺的尖銳兵刃閃電似的刺入海狼獸的胸腹。鮮血「吃」地濺了一臉,他抹也不抹,猛地將那垂死哀嚎的猛獸提起,左手探入它腹腔,一陣猛揪亂拽,鮮血淋漓地扯出一串內臟。

  眾人嘩然,尹瑤瞧得噁心,蹙眉扭頭不看。坐在她身邊的少年侯爺卻看得眉飛色舞,蒼白的臉頰泛起奇異的赤紅。

  巫尹抓著那把肝腸,鑽回赭衣大漢的腹內,皮肉翻鼓,蠕動不休。

  群雄瞧得愕然不解,竊竊私語,有的說。那幾個巫醫卻滿臉驚佩之色,張大了嘴,合不攏來。

  又過了片刻,只聽「啊」地一聲大叫,那赭衣大漢突然翻身坐起。尹瑤心中猛地一跳,眾人大駭,驚呼迭起,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赭衣大漢低下頭,圓睜雙眼,瞪著從自己腹內徐徐探出的巫尹腦袋,又是驚怖又是迷惑,神情古怪,突然「啊」地狂呼亂叫,雙腳一蹬,朝巫尹頭上踢去。

  巫尹一把將他按住,罵道:「你奶奶的,恩將仇報,活該給你換一副狼心狗肺。老子還沒縫好傷口,你亂動個鳥!」右手五指穿梭跳動,金光亂閃,那漢子腹腔裂口迅速縫合,轉眼間只剩下一條細長的*。

  「好一個移花接木,起死回生!」敖少賢起身鼓掌道,「巫尹神技,當真讓人歎為觀止!」

  眾人目瞪口呆,突然了悟:這大漢被掏空了內臟,巫尹乃是將海狼獸的心腸肝臟嫁接到他的身上,片刻間便令他由奄奄一息變作生龍活虎。這等內臟移植之術確是聞所未聞。當下無不轟然喝彩,嘖嘖稱奇。

  巫尹面有得色,哼了一聲,從案台上跳了下來。

  赭衣大漢怔怔地瞧瞧自己,又瞧瞧四周沸騰的人群,茫然不知身在何地。不知想到什麼,雙目中突然閃過驚懼恐怖之色,簌簌發抖,驀地跳將起來,嘶聲嚎叫道:「共工!共工復活啦!大家快逃命吧!」

  「共工!」尹瑤一凜,一顆心猛地提了起來,轉頭與青衣老者等人面面相覷。

  眾人聽到「共工」二字,如遭電擊,週身僵直,艙中登時一片死寂。

  共工原是上古水神康回的國號,自從他被伏羲大神所滅,此名便被後世沿襲為水神的別稱。

  黃帝統一大荒之後,廢五族之別,撤去五帝五聖女之職,設立金、木、水、火、土五正,代替原來的五族神巫,專司祭天拜地、祈晴求雨之職,不再有凌駕帝王的特權。其中「水正」又稱「共工」。

  一百五十年來,大荒共有十一位「共工」,個個都是不世英雄,但只有一個能讓天下人如此震動。

  那就是四十五年前與顓頊帝爭奪天下敗北,怒觸不周山而死的共工。

  他無名無姓,自稱康回轉世,以共工為號,割據稱王,威震天下二十年,被視為大荒第一凶神。自他之後,「共工」一名似乎再無所指。

  「共工復活,九獸咆哮,順之者昌,逆之者亡!」赭衣大漢抓頭捂耳,驚怖狂亂地環視眾人,顫聲長呼,「雲夢澤……雲夢澤的血水就要淹沒大荒啦,大家快逃命吧!」

  眾人聽到「共工復活,九獸咆哮,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十六字,無不霍然色變。

  這句話是大荒中傳播已久的讖語。據說凶神共工並未死亡,帝嚳將其梟首之後,以上古神器「煉神鼎」將共工元神、頭顱以及他御使的九大凶獸一齊封印其中,鎮於南荒九蟒城的九蟒澤底。某一日,共工元神將衝破煉神鼎,逃脫封印,九大凶獸也將重新咆哮大荒,那時天下再無可擋之者。

  尹瑤聞言大怒,起身嬌叱道:「放肆!竟敢散播凶讖,妖言惑眾!」

  赭衣大漢聽若罔聞,嘶聲大叫了幾聲,箭也似的竄起,發狂似的朝艙外奔去。重傷未癒,氣血虛弱,才奔了幾步,腳下一軟,立時仆倒在地。但他驚狂已極,立時掙扎著爬起身,連滾帶爬地朝外衝去。

  「朋友慢走!」敖少賢兔起鵲落,右手一抄,將他輕輕提起,轉身掠回艙中。

  那人神智狂亂,嚎哭怒吼,不住地掙扎摔打,卻被敖少賢兩根手指穩穩夾住,甩脫不得。口中顛來倒去,反覆叫道:「共工復活,九獸咆哮,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眾人驚疑忐忑,怔怔不語,心中也不由自主地默念那十六字讖言,冷颼颼的寒意蛇也似的順著脊背爬了上來。

  青衣老者嘴唇翕張,傳音授意。巫尹微微點了點頭,上前喝道:「爛木奶奶的,老子救活了你,可不是讓你胡說八道的。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快快一五一十地說來。」指尖一彈,一隻肥白瑩潤的蠱蟲倏然沒入赭衣大漢的口中。

  大漢雙手扼住咽喉,「赫赫」連聲,瞪大雙眼,一張臉漲得紫紅。突然「咕咚」一聲,喉結蠕動,週身爛泥似的癱軟下來。

  「食心蟲?」敖少賢一凜,認出那蠱蟲赫然便是與「兩心知」、「游夢仙」並稱「大荒三大食心蠱」的「靈犀蠶」。中了此蠱,便如被念力極高者施了「攝神大法」,失魂落魄,為其所控,宛如行屍走肉,直至七七四十九日後,被蠱蟲噬盡心肝而死。

  巫尹默誦咒訣,冷冷道:「你叫什麼名字,是什麼人?」

  赭衣大漢眼白直翻,神情呆滯,口角白沫橫流。過了半晌,方拉長了聲音悠悠答道:「我叫吳英,炎蛇國翡翠城的水蛇軍什長。」聲音飄忽詭異,彷彿殭屍鬼話,眾人聽得寒毛直乍,雞皮泛起。

  尹瑤秋波掃探,果然發覺他衣角繡了一條赤蛇,腰間懸著一道什長銅牌。

  巫尹喝道:「胡說!翡翠洲距離此處還有百餘里,帝國有令,為了避免無謂傷亡,水蛇軍就算是巡邏,也不得超出三十里水域,否則軍法處置。你們怎麼敢越界到達此處?」

  吳英悠悠忽忽地道:「翡翠城已經被賊軍攻陷,我們是逃出來的。」

  「什麼?」眾人大駭,齊齊驚呼。青衣老者微微一震,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神色。

  巫尹怒道:「混帳!翡翠城固若金湯,堅不可摧,怎會被賊軍攻陷?」

  吳英一顫,蒼白的臉突然扭曲起來,牙關格格亂撞,突然怖聲叫道:「共工!是共工復活了!就是他率領九大凶獸、數萬賊軍攻陷翡翠城的,就是他!就是他!」越說越是激動,又有些歇斯底里起來。

  眾人登時又是一陣哄然,敖少賢高聲道:「大家靜一靜,且聽他把話說完。」

  巫尹一定神,又繼續喝問:「水蛇軍其他人呢?現在哪裡?」

  吳英歪著頭道:「水蛇軍?水蛇軍全部死光啦!死光了,都死光了……只剩下我們辟邪號僥倖逃了出來……」

  巫尹喝道:「究竟……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辟邪號現在何處?仔仔細細地說來!」

  吳英臉上滿是茫然之色,眼白翻動,似是在苦苦回憶,半晌才囁嚅道:「昨夜將近子時,我們『辟邪號』正從翡翠澤巡邏歸來,距離出城不過半個時辰……我看見翡翠城火光沖天,賊軍到處*擄掠,港口裡所有的船都被燒光了,無數弟兄跳下水逃命,卻被水裡的怪物吃個精光……『共工來了!共工來了!』到處響徹著慘叫和哀號,我聽見風裡有一個可怕的聲音在狂笑,反反覆覆地叫著:『共工復活,九獸咆哮,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他形如殭屍,聲音悠忽飄蕩,所述之事又宛如夢魘,說到最後幾句時,神情似哭似笑,像歎息,又像在唱著一首淒厲的歌謠,直聽得艙中眾人不寒而慄。

  尹瑤又驚又疑,忖道:「常聽爹爹說水蛇軍是帝國水軍四大勁旅之一,驍勇善戰,甚至可與龍族海軍一教短長。卻不知是誰有如此本事,竟能在短短一個時辰內攻陷翡翠城,將水蛇軍殺得全軍覆沒?難道……難道真的是共工幽靈作祟麼?」念頭方甫閃過,登時心生寒意,忍不住打了一個激靈。

  「『辟邪號』在蒲將軍的率領下,衝出賊軍包圍,趕往附近的『玉華城』請求援兵。水裡到處都浮著屍體,風越來越大了,帶著濃濃的血腥氣,波浪小山似的湧來……霧氣好大,什麼也看不見了……不知什麼時候,船上的司南失靈了,舵開始自動亂擺……突然……突然……」

  吳英說到這裡,簌簌顫抖,似是害怕已極,喉中又開始「赫赫」作響,說不出話來。

  這時艙外寒風大作,捲著慘白色的冷霧,陰颼颼地刮了進來,燭火明滅跳躍,將眾人面色照得陰晴不定。

  尹瑤屏住呼吸,凝神傾聽,一顆心突突亂跳,彷彿要從嗓子眼裡蹦將出來,不知不覺中,將身旁那少年侯爺的手握捏得越來越緊。

  吳英看見眾人的影子在艙壁上伸縮搖晃,越發害怕,蜷身縮成一團,簌簌顫抖,驀地叫道:「突然,我看見一個巨大的怪物從水底衝了出來,『啪』地一聲巨響,尾巴重重地打在船頭,『辟邪號』頓時迸裂開來,數十個弟兄慘叫著跌落水中……」

  眾人「啊」地失聲齊呼,敖少賢也忍不住驚咦一聲。

  「辟邪號」是「水蛇軍」中「伏羲」級戰艦,由西海沉龍木製成,堅硬逾鐵,被譽為「大荒九大名艦」之一,比起「火龍王號」亦不遜色多少。那怪物竟能一尾將最為堅硬的船頭擊裂,其力量之大,實是匪夷所思。

  吳英顫聲道:「那怪物在半空甩尾咆哮,彷彿打了幾聲爆雷,震得我們頭昏眼花,還沒瞧清楚它究竟何物,它又衝了下來,撞擊在主桅上。桅桿頓時斷折了,主樓被它尾巴掃中,也彷彿紙糊的架子,瞬間塌落……探照燈打在它的身上,照得清清楚楚……它像一隻巨大的蝙蝠,卻長了一隻龍頭,雙翼上有三對又長又利的尖爪,兩條後腿爪粗壯如象腿,尾巴足足有八九丈長……」

  「蛇尾蝠龍獸!」敖少賢全身一震,脫口而出。

  「噹」的一聲,巫尹手中的刀勺摔落在地。

  眾人面色驟變,週身僵冷,彷彿突然掉入無邊而黑暗的冰窖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