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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狼性

  1
  幾個同夥扶起阿鐵。
  阿鐵的臉色特別難看。傷口的痛苦和對狂犬病的恐怖使臉上的肌肉都扭歪了。
  「快說說狂犬病的情況!」阿鐵對著島崎喘息。
  「好吧。被狗、狼、貓等感染了狂犬病的動物咬傷後,病毒侵入引起發病。其中以狼咬傷的發病率最高。另外,咬傷部位愈接近腦中樞,發病率也越高。」
  「可是我是被咬在腿上呀。」阿鐵的聲音有些聲嘶力竭。
  「確實傷口在腿上,可是你不該光著身子出去。如果穿著衣服,狼的唾液就可能沾到衣服上,很準發病。當然,你也不是絕對沒救,那就是天下著這麼大的雨,雨水沖刷了傷口,帶病毒的唾液極有可能被雨水沖洗了。」
  當然這也是推測,但是希望極小。
  「那怎麼才能治呢?」
  「注射疫苗,而且需要盡早注射。據說一般在幾天內進行紫外線照射疫苗的皮肉接種最為有效。」
  「這麼治能治好嗎?」
  「據說有效。不過,十五歲以上的人有可能產生副作用,就是說出現四肢麻痺,精神異常之類。」
  「肯定會有副作用嗎?」
  「當然,按人的體質也有不產生副作用的,即使產生了副作用也能治好。」
  「幾天以內嗎?」……阿鐵茫然若失地看著空間。
  聽說幾天內進行注射的話可以治好,阿鐵的表情馳緩了一些。
  「剛才說的狂犬病,有沒有傳染性呢?」松本重治看著阿鐵那呆滯的、精神恍惚的臉孔,又提出了問題。阿鐵染上了狂犬病在松本來看的確是件痛快的事。
  「有!」
  「有?」
  「是啊,雖是極為罕見的病例,但有過由唾液傳染給家屬的報告。」
  「……」松本默然了。
  阿鐵的兩邊坐著同夥阿平和阿梅。阿梅的一側是齋籐,阿平的一側是大伴毅。井上夫婦坐在齋籐的一邊。
  井上薰偷偷地站起來了。丈夫井上五郎跟在她的身後。
  「等等!」阿鐵把那副邪惡的面孔轉向了他們。
  「混蛋,你們到哪兒去!」阿鐵用力把咖啡杯摔在他們腳下。
  「我們去房間……」井上五郎恐懼得呆立不動,緊緊抱著自己的妻子。
  「給老子待在這裡!」阿鐵呼吸沉重,使肩膀上下起伏。
  他的目光充滿了凶暴,當時穿著短褲衝進暴風雨中的威勢不見了蹤影。誰都知道,狂犬病一旦發病很難治癒。就算能治好也會出現副作用,使人形同廢物。而且幾天以內如果失去治療的機會,生命將失去保障。所以治療要越早越好。這一厄運使阿鐵的精神完全崩潰了。
  到颱風過去至少要兩天。如果這期間狼群退走尚還好辦,登山道路沖毀了可以想辦法穿過原始森林下山。狼群還圍住鹿澤莊,那該怎麼辦呢?阿鐵的雙眸失去了光澤,只有瘋狂留在眼睛深處。
  井上夫婦回到了原來的座位。
  「教授,狂犬病的潛伏期多長?」松本聲音沉重地提問。
  「各種各樣啊,有一十四天後發病的,和二百五十天後發病的例子。」
  「我有一個提議。」沉默片刻後,松本似乎下了決心開口說:「把那個人隔離起來,島崎教授,難道不應該這麼做嗎?」松本現在已不懼怕阿鐵了。就是動起手來,他也自信能勝,阿鐵也沒有武器。
  「從唾液感染的例子是有,可是要不要隔離,這要看大伙……」
  「媽的,又想較量較量嗎?」阿鐵把殺氣騰騰的目光對準松本。
  「那好,我們來表決,同意對他隔離的,請把手舉起來。這個人太危險了,稍有點什麼就像狂犬似的。我們都有自我防衛的權利。如果不想傳染狂犬病的話,就應該贊成。」松本用激烈的語氣表明自己的意見,也徵求大家的同意。
  誰都沒有舉手,大家都懼怕被他們報復。
  「教授,你呢?」松本只好再次徵求島崎的意見。
  「他負了重傷,最好不要動。在這個意義上,我表示贊成。」島崎消極地表示了贊同意見。他知道唾液感染並不是很可怕,只要洗淨食器餐具就能防備。可是,阿鐵的這種表現,誰知道他會幹出什麼事來呢?
  手舉起來了。最先舉起手的是武田安造。隨後,除齋籐、阿平、阿梅外,所有的人都表示了贊同的意見。
  「咳,有能耐,你們來隔離好了。」阿鐵攥著空燒酒瓶大聲嚷道。
  「你們怎麼樣?和他待在一起無疑會感染狂犬病,你們還要庇護他嗎?」松本神情激動地問著齋籐。
  「好吧。」齋籐無奈地點了點頭。他揚了揚四方型的下顎對阿鐵說:「阿鐵,你還是老實聽話吧。」
  「討厭,我不會同意的!」阿鐵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涸沼君,……」松本對著涸沼涼介打著招呼,「把中原的手銬取下,給他戴上!」
  「我拒絕。」
  「你說什麼,這是命令!」
  「我沒有理由接受你的命令。」
  「你,是要反抗我嗎?」松本臉色變了。
  「我只是忠於自己的職守。」
  「放掉中原,他也不會逃到哪兒去。現在防止狂犬病的傳染是首要的事,你快把中原給我放了!」
  「不行。」
  「你還不明白嗎?」松本怒氣沖沖,「那個人太危險了。他已經完全絕望了,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他如果把狂犬病傳染給別人,你就成了殺人犯!就算讓中原逃走了,可這能與人的生命替換嗎?你難道還不明白嗎?」
  「不管你怎麼說,我都不會同意。」涸沼回答得十分堅決。
  中原顆默默地看著他們爭吵,機會就在眼前。他看出涸沼是個死心眼的,不會輕易妥協。不過涸沼很快會替他取掉手銬。阿鐵這傢伙已近乎狂人,現在對狂犬病極端地恐懼,連同夥也無能為力要拋棄他了;看來不會只對他隔離,還要用手銬銬住才保險。
  ——阿鐵會出來鬧事的。
  如果阿鐵跳出來,涸沼不得不給他戴上手銬。
  中原在等待這一時機,狼群竟給他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幸運。只要取掉手銬,逃亡就不成問題,到時候只要擊倒涸沼把槍搶到手。對了,齋籐也藏著手槍。要是搶到兩支手槍,就能對付狼群,衝出山去。
  對中原來說,還有一個不解之謎。他剛才聽到有什麼東西在大廳的鄰室發出響動,覺察到那個東西躡手躡腳地活動,但誰都沒有發現。他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東西潛伏著。先頭大伴毅去廁所還沒回來,是大伴在搗鬼,還是狼從那間傾斜的房間鑽進來了呢?
  中原沒有告訴任何人。他當然歡迎任何引起突變的事故。
  令人心焦的沉默持續著。
  乾博子拎起熱水瓶到廚房去。
  2
  沉默還在持續。
  誰都不願再說什麼,只有暴風雨瘋狂地呼嘯著。
  波蒂偶爾冷不防地低聲呻吟幾下。
  「很快就到夜裡了。」島崎安雄看了看黑沉沉的門外,又把目光轉回來。
  「還是應該把住房分配一下吧。」他對大伙徵求意見。
  「分配之前,一定先把那個人隔離起來。不然這麼睡一睡看,說不準夜裡會發生什麼事。」松本重治強硬地主張。
  阿鐵還握著空酒瓶,無精打采地盯著虛空;誰也不知道這時他在想些什麼,難以保證他不會在半夜起來傷人。也許他會在食物上悄悄地塗上唾液,讓所有的人都傳染狂犬病。
  「可是……」島崎不願意發生任何武力衝突。
  「只有用繩子把他捆起來。」松本已經無意去說服涸沼涼介了。他明白自己在這裡無法讓涸沼屈服,還是回東京後再說吧。哼,到時候我要讓你徹底明白違抗檢察官會有什麼結果。對他報復辦法太多了。
  阿鐵把他那沒有光澤的遲鈍的目光移向松本,卻什麼話都沒有說出來。
  突然,傳來一聲女人的慘叫。
  大家都站起來了。慘叫聲是從廚房那邊傳來的。
  「狼,一定是狼衝進來了。」井上薰驚叫著說。
  武田安造衝過去了,島崎緊隨其後。除中原和阿鐵留下外,所有的人都過去了。
  「喂,阿鐵!」中原對阿鐵喊著。
  阿鐵轉過頭來無言地看著中原。
  「這麼下去你就沒救了。怎麼樣,跟我聯合起來。你只要幫我取掉手銬,我就能帶你下山。我藏起來的錢分一部分給你,怎麼樣?」
  阿鐵沒有理他。
  島崎跟著武田安造進了房間,慘叫聲是在這間放被褥的房間發出的。
  房間裡站著內籐節子。乾博子被扒光了衣服赤裸裸地倒在地上,口裡堵著破布,雙手從背後綁了起來。內籐幸一也脫得精光,右手握著菜刀,騎在俯伏著的乾博子身上。
  島崎驚得呆住了。乾博子白晰的臀部鮮血淋漓。島崎想,這可能是用菜刀砍傷的。
  內籐幸一的嘴裡淌著粘糊糊的口水,眼角抽搐著,一邊姦污著乾博子,一邊做出要砍死她的樣子。
  「還不住手!」
  武田安造對他大喝一聲。
  內籐幸一回過頭來,怪模怪樣地看著眾人。島崎知道,這時候的內籐幸一已經精神失常,瘋狂了。他的眼睛混濁無光。
  「你這傢伙,瘋了嗎?」武田安造忍不住用槍托挑開菜刀。菜刀飛到了牆角。安造一把抓住內籐,把他從乾博子身上拖了下來。
  乾博子已經爬不起來了。節子扶她起來,解開身上的繩索,取下口裡的破布,並找來浴衣披在她身上,挽著去了浴池。乾博子臉色蒼白,出門時抬起憎惡的眼睛狠狠蹬了內籐幸一一眼。
  人們又回到了大廳。
  過了半小時左右,內籐節子也帶著乾博子來到大廳。
  「還出血嗎?」島崎問她們。
  「我們那口子,咬了這位姑娘的屁股,我給她擦了些藥,血止住了……」節子在大伙面前深深地低下了頭。她的臉上滿是羞愧,似乎有種困惑,無法向大家解釋丈夫突如其來的狂亂。
  「我們當家的,也許是神經失常了。」
  「來,你也坐下。」島崎親切地讓她坐下,說,「你丈夫是病了,確實是發狂了,這樣的事以前……」
  「不,不……」內籐節子滿腹狐疑地搖著頭。
  「你想想,有什麼原因吧。」
  「……」節子實在想不出什麼原因。
  「或許,你丈夫有沒有被狗咬過?」
  「是被狗咬過。」
  「什麼時候?」島崎的聲音也高了。
  「大概是七天前,在樹林子幹活時,一條山狗衝過來咬了他的左肩。他揮起樹棒打翻山狗才跑回家。不過,他傷得並不重呀。」
  「七天前,被山狗咬傷了肩……」
  「是的,他回來還說了,那條狗很奇怪,可怕著呢。」
  「是這樣呀。」島崎不語了。
  「這麼說,他也患了狂犬病嗎?」松本神色黯然地問。
  「沒錯,他的症狀正是狂犬病,而且已經發病了。」
  「可是,你不是說潛伏期至少有十四天嗎?」
  「這就要看咬傷部位了。可以說,離中樞神經越近發病的可能性越大,潛伏期也相應縮短。」
  「他不是已經失常了嗎?竟去咬破了女人的屁股。」
  「他可能聽到了我們議論狂犬病,對死的恐怖使他完全絕望了。這麼說,前天起,他一直精神憂鬱。要是我早問起這事就好了。發病的前期就是不穩定性的頭痛、憂鬱,對刺激很敏感,不久又陷入不眠。這時會發生知覺異常,唾液分泌增多,然後會昏睡一段時間,又產生痙攣,甚至看到水也會痙攣,就是所謂『恐水症』。到這種程度後,一般不出三天就會死亡。他的情況看來是剛過前期,不過,已經沒救了。」
  島崎說話時,節子緊張得呼吸都急促了,好像就要驚叫起來。
  「如果他已經發病了,那……」松本問話時看著乾博子。
  乾博子瘦長型的臉上驚恐萬狀,整個身體都在抖動。
  「不!不!別說了,就饒了我吧!」乾博子痛苦地把頭埋在桌子上。
  「不用擔心,從人感染給人的比例是很低的,就算是感染上了,幾天內進行治療也不要緊。」島崎安慰她。
  乾博子身體上下起伏地啜泣。
  「問題——」松本開口說話時,厭惡地瞪了一眼痛哭的乾博子。「有兩個問題:一是怎麼處置那個叫阿鐵的,再就是這位店主有沒有把他的唾液弄到我們的食物中。」
  「這事,您就不用擔心,當家的從前天起就一直睡著。」
  「是真的嗎?」松本刺人的目光直視內籐節子。
  「是真的呀,他說是頭疼……」
  「那好,剩下的問題是你丈夫怎麼辦?諸位——必須盡快拿出結論。她丈夫完全失常了,說不定會咬了誰,你們說怎麼處置吧。」
  「檢察官哪,」阿鐵馬上跳起來接過他的話。「我是狂犬病,店主也是,你說怎麼辦吧?你們這些傢伙早就吞了他的口水,很快就會發狂犬病的。」
  「住口!」
  「你要誰住口!死神是不會沉默的!好,我不吱聲了。不過,這麼辦行不行,我和那位姑娘成了同病相憐的夥伴,就讓我和她睡一個被筒吧。不用什麼手銬,我抱著她不會放手的。嘿嘿……」
  「叫你住口,你這饒舌的傢伙!」松本額上暴出了青筋。
  「把店主和他禁閉在相鄰的房間過夜,到颱風過去前派人看起來,只有這麼辦。另外,還要派人監視狼群。怎麼樣,涸沼君,你會對此合作吧,或者你認為這與你也無關?」
  「我會協助的,今夜我就看管一個通宵吧。」
  「是嗎,這樣問題就解決了,你去把店主帶來。」
  「行。」涸沼答應一聲站起了身。
  「我去幫個手。」大伴毅也跟著站起身來。
  「你是幹什麼來的?」從廊下穿過時,涸沼問並肩跟上的大伴。
  「沒什麼……」兩人個頭不相上下,大伴這時若無其事地答了一句。
  「你是為中原順而來的吧?
  「這……」大伴既沒肯定,也沒否定。這是個冷靜又精悍的人。
  內籐幸一呆在放被褥的房間角落,像幽鬼似地蹲在昏暗的牆角。剛才被安造打掉的菜刀,這會又捏在手上。
  「不要過來!我要殺了你們!」內籐用嘶啞嗓音干叫著。
  「把菜刀扔了,站起來!」
  「我不!」
  「你不要自討麻煩了!」涸沼滿不在乎地迎著他走去。內籐揮起菜刀對準涸沼的腹部猛地砍來。他這一下來得很突然、敏捷。涸沼將身體一閃,順勢朝內籐的手腕擊去。菜刀當地一聲落到地上;內籐一個踉蹌跌到大伴跟前。大伴抓住內籐的手腕扭到背後,動作準確、乾脆、有力,根本就沒容內籐近身。
  「呵,手腳不壞呀。」涸沼對他說。
  「哪裡,比你可差遠囉。」大伴輕聲回答了他。
  3
  鹿澤莊有六間客房。
  松本重治分配了房間。現在這個小集團的領導權——或叫主導權已從島崎安雄轉移到了松本重治。
  松本把靠近大廳的兩間房安置內籐幸一和阿鐵,四位女大學生和中江真澄住一間,齋籐、阿平和阿梅三人住一間,島崎夫婦住一間,剩下一間給了井上夫婦。
  島崎主動提出去住頂頭那間傾斜的房;武田安造說是和波蒂在大廳打打盹就行了。涸沼涼介徹夜監護兩名病人;中原順在大廳過夜;大伴毅擔任警戒狼的任務。
  松本自己決定去那間放被褥的房間睡覺。
  等決定了房間的分配後,已到了下午四點。
  房間分配後,除內籐幸一被鎖起來外,其餘的人都沒離開大廳。暴風雨沒有一點減弱的跡象,周圍仍是一片昏暗。要是往常人們一定會覺得油燈閑雅,這會兒都覺得燈火太暗。房間裡的油燈,被透過縫隙鑽進來的風吹得忽明忽暗,左右搖擺。火苗晃動的時候就把人們的身影像怪獸似地投到牆上。牆壁、天花板在暴風中呻吟。同時,大群患有狂犬病的喪失了種族維護本能的狼,正蹲在門外的黑暗中,窺伺著鹿澤莊的動靜。
  人們集中在一起可以暫時控制恐懼。
  除乾博子外,所有的女人都去廚房預備晚餐了。
  沉默重新統治著人們。
  中原順毫無表情地看著窗外。他雙臂還被銬在背後。中原順在心裡祈禱風雨來得更猛些。風雨給鹿澤莊帶來危機,就會產生脫逃的機會。那怕鹿澤莊塌去一個角,狼就會衝進來。當然他們會採取措施,但這麼大的風雨,總會有機會到來。
  還有,他們害怕狂犬病的傳染。被關起來的內籐幸一已近瘋狂。那個阿鐵也一樣,說不定什麼時候要出來搗蛋,由恐怖發展到自棄,到那陣子沒人攔得住他,凶暴與內籐幸一不可比擬。
  ——就在今夜!中原暗自下了決心。他預感到今夜不會平安渡過。
  涸沼涼介會給我取下手銬,因為他們需要人手幫忙。中原順決定先幹掉涸沼,然後奪取他的手槍制服齋籐。那時關鍵還要看大伴採取什麼行動。中原到現在還摸不透大伴的來歷,也不知道他帶沒帶武器。
  中原看著窗外的風雨,在心裡盤算著如何對付大伴。
  敵人——中原對大伴下了判斷,不管怎麼說他都不可能成為我的朋友。對他必須使用非常手段。這麼說就要殺掉涸沼,鉗制齋籐一夥,治服大伴。松本治重不在話下。武田安造也多少叫人擔心,不過,他大概不會多管閒事。
  殺人嗎?——他很難輕易地下此結論。中原不喜歡殺人。當時中原就嚴厲地叱責了殺害M銀行支店長的長島公三,計劃本來不用殺人。看到長島刺死了支店長,中原立即後悔不該與長島結伙。長島是他小學時的朋友,但一直是個無用的傢伙。當初找他並不是因為他可靠,而是自己感到一個人有些力不從心。
  本來約好事成之後分給長島三分之一的錢,但看到他如此殘忍地刺殺了支店長,才知道自己找來一個相當麻煩的幫手。他考慮不能給長島那麼多錢,在兩人商量如何在飯團市的旅館見面時就決定了,給他二千萬然後一刀兩斷分道揚鑣。自己帶走一億六千萬從城市消聲匿跡。今後如何生活,他已制定了周密的計劃。
  幼年期失去父母之後,他一直生活在底層。經營鑄造廠的叔父收養了他,但他過著與別的孩子不同的生活。他常被支使干各種活。叔父有兩個孩子。他對叔父過的舒適生活並不羨慕,從父母去世後,就意識到自己今後的艱辛。在他幼小的心靈中,已沒有了歡樂,這使他過早成熟,又將自己的靈魂遮掩得嚴嚴實實。
  可以說對外人封閉自己的心靈是中原的特技。長大後他從沒感到希望有親友、希望有戀人,完全習慣了在孤獨中生活。有些年輕人常說都市生活像沙漠,或是忍受不了孤獨走上犯罪道路,他對此感到好笑。他不懂這些青年人究竟怎麼想的。他鄙視那些只知道穿時髦服裝,摟著女孩子在街上招搖過市的年輕人,認為這些只懂得追求表面生活的人是在自欺欺人。
  中原獨自生活絲毫不覺得難受,想要女人的話,夜裡就去街上花錢發洩一通。
  也不知從什麼時候,中原開始計劃搶劫銀行。他不願為那微薄的薪金去拋灑汗水,也不願將自己捆縛在家庭的柵欄裡。他要憑借自己的膽識去搏擊乾坤。這種追求欲已在他的靈魂中深深地印下,也是從少年時代的艱難生活經歷中磨礪出來的。
  他就像是一頭守候獵物的猛獸在都市的叢林中潛伏了幾年,就像是豹在跳躍前繃緊了全身肌肉似的,將存亡賭於瞬間。
  中原成功了,雖說殺害支店長不是他的本意,但他的賭注是成功了。
  然而舞台轉眼間暗轉急變,勝利離他而去。
  現在中原正等待舞台再次變化的時機,感到了封閉的鹿澤莊已瀕子危機,在門外等候的狼群,已露出了魔牙。
  鹿澤莊內部不是也有魔牙嗎?二十名男女對狼和狂犬病的畏懼也在各自的心裡露出了魔牙。
  —一魔牙嗎?中原一邊想著,一邊看著窗外。他在心裡對自己說也許真該殺掉他們。在必要的時候毫不留情地幹掉涸沼、齋籐及其同夥,還有大伴毅。如果說優柔寡斷再次招來慘敗,那就意味著中原過去的三十年經歷毫無價值。
  是活,是死,中原別無選擇。
  「喂,香煙,什麼地方有香煙?」突然阿鐵打破了沉默。
  「要給你說幾遍你才知道?!」松本不示弱地對阿鐵大叫著。
  香煙全抽光了,燒酒和清酒也都見了底。
  「我是病人,讓我抽兩支怎麼樣?要沒有香煙的話,就拿酒來。」
  「酒已剩下不多了,誰受傷時還要應急,怎麼讓你拿去喝呢?」
  「你這傢伙,知不知道我痛得厲害!」阿鐵的額頭上滾著油汗。
  「知道也沒辦法。」
  阿鐵無話可說。沉默時,阿鐵馬上神色慘淡,兩眼無目的地對著空間還是窗戶,剛靜下一陣又咆哮起來。
  波蒂也在斷斷續續地呻吟一陣,低吼一陣。
  油燈的火焰逐漸亮了起來,夜也悄悄地臨近了。
  遠處傳來什麼響聲。
  4
  很低況的響聲,就像地層深處圓旋的、含混不清的響聲,轟隆、轟隆,叫人毛骨悚然。這響聲持續了足有兩分多鐘。接著又傳來一聲象打碎了什麼東西的聲音。
  「不好,是地崩!」島崎安雄猛地站了起來。
  他剛站起來,房屋就搖晃了幾下。搖晃得很劇烈,就像是強大的衝擊波穿過了整個房間,這一切來得很突然。
  島崎朝西頭那間分給自己的房間奔去。他知道衝擊是從那裡來的,便匆匆跑過走廊。但他跑到走廊的中間就停了下來。走廊已變得彎彎曲曲,前面部分像斷了似的垂了下去,那堵牆已全部倒塌了。牆上的幾扇玻璃窗顯然是經受不住重壓和扭曲而粉碎了。
  暴風雨傾瀉在走廊上。
  「木板,快!木板和鐵釘!」是誰叫了一聲,腳步聲又折了回去。
  島崎低著頭穿過了風雨交加的走廊。盡頭上那間房的隔板也壓扁走形幾乎就要倒塌。門打不開,只好撕破隔板上的紙鑽了進去。
  島崎驚呆了。房間的西側牆倒了一半,整個房間嚴重地傾斜著,地板四處凹凸不平。房間已遮不住瘋狂的風雨,可怕地擺動著,那幾根支撐起來的柱子也不翼而飛了。
  房間馬上就會倒塌。
  島崎退著離開了房間,從那些倒塌的牆壁和裂開地板的大窟窿裡,給人一種似乎就要湧出巨大波濤的錯覺。從那支離破碎不安定地搖晃著的地板,又使人聯想到了沉沒之前的渡船。
  島崎回到走廊。
  武田安造抱著木工工具和一些木板跑過。還有幾個人也在幫忙修補,大風刮得木板釘不上去。
  「木板不夠,快去把塌塌米拆幾塊來!」安造大聲叫著。
  幾個人從傾倒的房間拖來了塌塌米,然後頂到窗戶上,再用木板把它固定起來。牆壁上的裂口也盡可能地釘好,總算頂住了風雨。
  過了半個多鐘頭,人們修整完畢,又回到大廳。
  人們的臉色都很緊張。大廳裡油燈的燈苗不停地搖曳,狂風從每個房間的縫隙中傳來,聲音是那般尖嘯刺耳,就像是幽鬼在泣號。
  人們在爭論著即刻倒塌的那間房該不該馬上去修理,能不能修理,這麼不管,房間無疑會倒塌,而且倒塌的房間絕不會只那一間。
  武田安造提議:「要修就快動手,趁現在還有一點亮,到夜裡就不行了。房子要是塌了,轉眼所有的房子都保不住。我說還是男人們都到外面去修房子。」也只能是這個辦法了,颱風一時半刻退不了,房子倒了,就算是沒有狼群,人也會凍死。
  「可是,現在出去太危險了。」松本重治提出反對意見。「狼群在門外守著,人要出去它就會撲上來。外面的風雨叫人睜不開眼,出了門就會被它咬住;就算是咬不死,也會感染狂犬病。這事兒可太玄乎了,再說也不見得房屋一定會倒。」
  「不。」安造搖頭反對,「房子絕對會塌的,它的構造本身決定了命運,一間連著一間。」
  「可是狼怎麼辦?」
  「大家抱成團和狼群鬥!要是想活命的話,邊趕狼,邊砍些木棍來修房子。」
  安造那有些嘶啞的聲音十分強硬。
  「你怎麼想?」安造問著島崎老人。
  「你說的很對。要是不修房子,這些房屋會連鎖反應似地全部塌毀。可是松本說的也不無道理,要是狼群撲上來也無可挽救。如果兩方都不能保全的話——我只能這麼說了,那就只有按大伙的意思去辦。」
  「聽你這麼一講,我也無話好說了。」
  房屋還在吱呀吱呀地搖晃著。
  中原順看了看涸沼。
  涸沼正兩臂相抱閉目養神。這個涸沼可真夠執拗的,內在的性格同樣表現在他的相貌上。這是個非常寡默的人,不,應該說是非常冷漠的人,他堅守不去幹與自己無關的事這一信條。
  其實眼下的處境不是與涸沼無關。患有狂犬病的狼群,在暴風雨中呻吟的鹿澤莊,這些與來到鹿澤莊避難的每一個人都直接相關,大家應是同生死共命運,在這個集體中,涸沼選擇了孤立。
  在中原看來,這人有著直到最後都能開闢一條血路的自信。正是這種自信或是決心,才使涸沼毫不焦慮。這些正好與自己相似。中原也不恐懼,到了最後時刻他只要有能夠衝破暴風雨下山的體力,就不懼怕狼群。中原感到涸沼和他有著同樣的想法。
  還有一個人的性格和他相似,那就是大伴毅。大伴比起涸沼來顯得更為寡默。
  鬱悶的沉默又降臨了。
  「走,我們再去好好看看房子。」島崎拿起手電筒對武田說:「能麻煩你一起去一趟嗎?」
  「好吧。」武田安造也站起來了,其他人誰都沒動。
  島崎和武田拆下塌塌米堵牆壁的房間,地面傾斜得更厲害了,到處露著釘地板的鐵釘,房間完全遮不住風雨。
  看到這情景,島崎歎息道:「我們已被逼入絕境呀!」
  島崎又抬頭看了看天花板,那裡也是大窟窿小洞,屋樑歪歪扭扭,雨落得嘩嘩作響。
  島崎靠近牆壁的殘破處,用電筒向外察看。原先砍來的幾根柱子塌掉後,那裡浮出一片空間。他心頭一陣顫慄,這房屋就像在懸崖邊上擺動一般!
  安造與島崎並肩向外觀看。
  「你看那裡!」島崎低聲叫了起來,同時向後退去。手電筒的光柱往大雨中只能照到很近的地方,只見一頭很大的、黑乎乎的動物從那束光柱中跳過,就像是什麼巨影突然橫過一片渾沌的青泥池的深處似的陰森可怕。橫穿過手電筒昏濁光柱的那團物體,眨眼間就消失到了雨霧之中。
  安造也看到了,在他的眼裡,那物體除去是狼不會是別的動物。
  ——狼群將要突破房屋的崩塌口。
  突然,手電光柱旁邊刷地一閃,停在一旁,那是一對眼睛,透過滂沱大雨一眨不眨,青幽幽的目光中飽含著殺機。
  它就那麼與島崎手中的電筒光對峙著。
  一股寒顫穿過了安造的身體。他十分熟悉野獸的眼睛,食肉獸透著青色或黃色的光,從不同的角度看去有時會是紅色的,這些是他常年見慣了的。可是眼前這對青幽幽的目光卻是安造頭一次遇見。
  「啊!」島崎又一次驚叫著向後退去,只見一閃一閃的光束瞬間增多了,黑暗中又增多了幾對眨著青光的眼睛,而且只見目光不見身影。
  驟然幾對目光改變了顏色,就像凝固的火苗閃爍著紅光。
  「快走!」安造離開了牆頭,島崎已先出了房間,感覺到狼群會很快來衝擊這棟建築。
  來到走廊,兩人又用塌塌米把房間堵死。
  「怎麼啦?」松本重治急忙詢問回到大廳的島崎和安造。他們兩人都臉色發灰。
  「那些傢伙就要衝進房間!」安造說。
  「房間?!」乾博子驚叫起來。
  「女人住口!」松本煩躁地對她大喝一聲。
  「塌塌米是堵不住的,還是把什麼地方的木板拆一些來。」松本的目光惶惶不安。
  「不用管它。」安造澡起獵槍說。
  「就這麼不管?」
  「對,讓它們來好了。它們要是敢咬破塌塌米衝進來,我至少能打死它三頭。在這兒干最來勁了。剩下的就交給警察了。」安造說著把身子移到走廊邊坐下了。
  「教授!」齋籐喊島崎時也是繃著面孔。「你說,我們到底會怎樣?」
  「會死的,誰都逃不掉!」阿鐵聲嘶力竭地叫。
  「你給我閉嘴,阿鐵!」齋籐氣得面孔紫脹。
  「哼。」阿鐵以執拗的目光盯著齋籐。
  島崎看到阿鐵的雙眼象被畫筆塗過似的通紅通紅。
  阿鐵沒有繼續吵嚷。
  「我也很難預料結局如何,但我認為,鹿澤莊已堅持不到颱風中心通過。另外。武田說的狼群很快會衝擊房間也完全可能。大概……」
  「狼群真的會衝進來嗎?」齋籐的語氣充滿了責難。
  「我認為是這樣的。」本來在島崎的潛意識中有著牴觸日本狼存在的情緒。現在齋籐向他提出這一不容迴避的問題,也拿不出有根據的回答,但是他重視武用安造的意見。
  武田安造不會從學術角度去思考問題。他只是常住深山的老獵師,但是獵人具有學者所不具備的獨到的見地,常常對野生動物的生態掌握著學者所瞭解不到的方面,而正是他對人們預告了狼群即將襲來。另外,島崎親眼所見的那些青幽幽的日光,也是他前所未見的。
  所以,島崎明確地告訴齋籐——狼群將會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