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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一星期之後。
    新開乘上了從新宿開往小田原市的最後一班電氣列車。他在下班後來到新宿,大學時代的一位同學約他一起喝酒,他們已經很久沒見面了。那位在鋼鐵總廠工作的同學,突然給新開工作的公司打來了電話,把他叫去。「我有事想和你談談,晚上7點,我在歌舞伎街『大草原』酒家等你。」
    那位五年不見的同學,同廠裡一位年輕的女同事釀成了曖昧關係,現在正在考慮同自己的妻子離婚,在這件事情上,他想聽聽新開的意見。那位情婦已經懷孕五個月了,而同學的妻子發現丈夫有了外遇,態度異常強硬,堅決不同意離婚。新開聽了,倒也沒有當做與己無關的事。那位同學已經大腹便便,官氣十足。他在去年被提拔為科長,而現在卻蜷曲著臃腫的身軀,連聲歎息:「左也難,右也難,真不知道怎麼辦。要是處理不當,會弄得家破人亡的。」
    「唉,最後還得由你自己拿主意呵。」新開給下了一個不痛不癢的結論,然後就告別了那位同學,搭上了最後一班電氣列車。
    他拉著車內的吊環,考慮著。「這樣的事,明天也許要輪到我自己了。」
    昏暗的車窗上,似乎晃動著良子白皙的臉龐。新開望著這張臉,展開了想像的翅膀,良子也許對我懷著好感吧?要不然,為什麼要瞭解我的家庭情況呢?要是我深陷在她的情網中,結局又會怎樣呢?他曾在下班回家途中,順便到過她的公寓,在底樓10號房間內,消磨了一段時間。回到家裡,臉上裝得若無其事,似乎在哪兒也沒有耽擱過。要是妻子察覺到他與良子的交往,又會怎樣呢?她可是個潑辣的女人,離婚也就更麻煩了。頂頭上司黑澤科長要是知道他與良子的關係,也會大發雷霆,說不定還會把良子調往大皈分公司什麼的,於是他將妻離子散,而且還會破公司辭退,也得上大阪去另謀職業。
    想像的翅膀藉著酒的醉勢,漫無止境地仲展著。實際上,他為人謹小慎微,心裡一清二楚,可不能幹出那種傷風敗俗的事來。從那天到現在,已經在站台上同良子碰過兩次面了,但是下班後從沒有邀請她去吃飯。此刻他的頭腦中,同每天一樣,充滿了各種各樣的胡思亂想。
    新百合山車站到了。
    已經過了午夜零點,最後一班公共汽車,也早已在兩小時以前開走了。由於是新興的住宅區,車站前也叫不到出租汽車,他只能徒步回家了。乘公共汽車只有10分鐘的路程,步行卻要半個鐘頭。約莫走了5分鐘,行人完全絕跡了。這一帶,有點像美國西部影片中出現的荒地,荒涼而沉寂。到處可以看到人家的燈火。和西部影片中的荒地不同的是。由於是從丘陵削鑿而成,這裡的地勢富於起伏,路面七高八低,坡度升降無常。
    遠遠可以望見公寓的燈火。那是良子居住的公寓。良子已經進入夢鄉了吧?他把視線投向公寓,但良子在底樓的房間被小學的校舍擋住了,看不見。一看到她那幢公寓,他又無意識地觸發了聯想,想起了那輛無人接屍車。她那公寓中的什麼人說過,曾在深夜看到過接屍車在公寓附近行駛。新開又想,要是那麼說,從那時候以來,不會沒有人再看到過無人接屍車的行駛吧?他不能放棄早上的長跑。他是為了良子,為了使自己變得瘦一些,漂亮一些,這才每天早上都不間斷地練習長跑的,但是再沒有碰見過那輛無人接屍車。
    「我看,那還是從陰曹地府開來的接屍車。」他忽而又這樣想。他收回了視線,叼上了一支煙,在街燈下打亮了打火機,點上了火。正在這時候,身後傳來了汽車發動機的聲音。他不由得回頭看去,只見一輛黑色汽車,從斜坡上吃力地爬上來。汽車形狀奇怪,車篷安裝成屋頂模樣。
    「接屍車?」新開低聲叫了出來,全身一陣寒顫。他嚇得縮著身子,停留在斜坡的中途,望著那輛接屍車。車子緩慢地向他駛來,同那天早晨看到的一樣,時速約為30公里。他的目光下意識地轉向駕駛室,裡面一片幽暗,什麼也看不清楚。接屍車駛近來了,相距只有十來米了。駕駛室裡彷彿有人,操縱著方向盤,還是個男子。既然車內有司機,新開也就放心了,如果還是上次看到的那輛無人汽車,那可真要把他嚇破膽了。
    接屍車放慢了速度,發動機發出了嘎吱嘎吱的響聲,將要從新開的面前駛過去了。在街燈的光環下,駕駛室裡看得很清楚了。新開看清楚那個握著方向盤的男人時,不禁毛骨悚然,「啊」地叫出聲來。駕駛室內坐著的,原來是黑澤科長!白色細長的臉上戴著眼鏡,而他最明顯的特徵,是有一個日本人少有的鷹鉤高鼻子,而駕駛室內那男人的鼻子,形狀也像鷹嘴。至少,從側面看過去,此人很像黑澤科長,甚至是一模一樣。當然,這不過是轉瞬之間所看到的,而且是在街燈下的依稀一瞥。
    「決不會是錯覺。」新開想,仍然橫叼著煙卷,死死盯住了接屍車。駕駛室內的人目不斜視,身子一動不動,只顧注視著前方。一會兒,接屍車爬上了斜坡的頂端,接著就被吞沒在黑暗中,但仍然可以微弱地聽到發動機的聲音。新開仍然站在那兒,猛抽著煙,在閃爍著的紅色火星中,黑澤科長的臉又浮現出來,又隱去了。他的醉意完全消失了。
    「黑澤科長會來駕駛接屍車?」他責備起自己來,這是荒誕不經的想像,算了吧。黑澤科長應該住在自由山,他怎麼會在深更半夜,到小田原快車線上的新興住宅區來駕駛接屍車呢?
    「難道是他的靈魂在駕駛汽車嗎?」新開這樣想時,他那夾著煙頭的手指微微地哆嗦起來了。一種難於名狀的寒顫向他襲來。他突然感到,在黑暗的斜坡上,彷彿有人的樣子,站在那裡,一股勁地向他這邊打量。
    「誰?」新開突然發問,只見一個高個子男人慌慌張張地逃跑了。過了一會兒,他又邁開了步子。那個酷似黑澤科長的接屍車司機的臉,形象鮮明地貼附在他的腦海裡。他每天都同黑澤科長見面,總不至於會把他的臉同別人混同起來吧。
    「我的神經反常了嗎?」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突然,一股亮光閃進了他的頭腦,留下了令人窒息的感覺。「難道黑澤科長駕駛著接屍車,到良子的家裡去了嗎?」這種突如其來的想像一閃而過,他被這個念頭糾纏住了。他打算給良子的住所打個電話。
    一番猶豫之後,他借用附近的報警電話,給良子的住所掛了電話。一會兒,良子來接電話了。
    「我剛才看到了接屍車。那個駕駛接屍車的,看來同黑澤科長一模一樣。科長是不是上你家去過了?」新開連自己都感到說得顛三倒四,言不由衷,不禁嘲笑起自己來。然後他對良子單刀直入地說:「黑澤科長是開著接屍車來的嗎?」
    良子哈哈大笑,說。「我的新開先生,哪兒會有這樣的事呢?」
    「噢……」
    「你大概喝過酒了?」
    「是的,喝了。」
    「我看你還是早點睡吧。」良子笑著說。
    「我知道了。無緣無故給你打電話,實在抱歉。」
    「沒關係,我沒事。你早點休息吧。」
    「那再見了。」
    新開只聽「喀嚓」一聲,電話掛斷了。但是,「你早點休息吧」,這嬌柔的聲音,在他步行回家的途中,不時在耳鼓中縈迴著。他想。「也許我真的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