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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阿勳感到非常意外,宮殿下竟如此憎恨與自己出身相近的華族。阿勳認為,宮殿下之所以站在這樣的立場,大概是因為他有更多的機會嗅到華族的腐臭氣息。政治家和實業家的腐臭,儘管還在很遠的地方,但還是像夏天原野上動物屍身的腐臭一樣,很容易飄散到人們的鼻前。可華族的惡臭卻不那麼容易辨別,有時它還會混雜著濃郁的香氣。阿勳本想向宮殿下打聽殿下認為華族中最惡者的姓名,可殿下非常謹慎,並沒有多說。
  心情稍稍平靜下來後,阿勳把包裹著的呈獻本獻了上去。
  「我想把這本書奉獻給殿下,就帶來了。雖說這是一本很不像樣的舊書,可我們的精神全都在這其中。而我們,也想繼承這書中的精神。」阿勳順暢地說著這段呈獻辭。
  「噢!是神風連?」宮殿下打開包裝紙,看著書皮上的題名說道。
  「我認為,這本書非常傳神地表現了神風連的精神。現在的這些學生們,正發誓要當昭和時代的神風連呢!」中尉在一旁插嘴美言道。
  「噢!那麼,你們是不是也要像神風連進攻熊本鎮台那樣殺進麻布三聯隊呀?」
  宮殿下一面說著笑話,一面鄭重其事地翻動著書頁,絲毫沒有輕慢的意思。忽然,他的眼睛離開書頁,犀利地注視著少年,這樣說道:
  「我問你……假如、假如陛下沒有御准你們的行動或精神,你們打算怎麼辦?」
  這樣的疑問只有宮殿下才可以提出來。同時,除了這位洞院宮殿下,其他任何宮殿下都決不會提出這樣的問題。中尉和阿勳再次緊張起來,身體也顯得有些僵硬。從現場的氣氛可以直接感覺到,這表面上像是只對阿勳的垂問,其實也包括中尉在內。也就是說,殿下想瞭解中尉本人沒有說出的志向,想瞭解他帶這位陌生少年一起來宮邸拜謁的真實動機……殿下察覺到,自己雖然身為聯隊長,但不是中尉的直接上司,不便向中尉正面提出這類問題。忽然,阿勳醒悟到,無論對於中尉或對於宮殿下,自己都像是一個翻譯,像是一個傳達意志的偶人,像是棋盤上的一個棋子而被使用。當然,這是一些遠離功利色彩和充滿純粹精神的問答。阿勳這還是第一次體驗到把自己的年少之身投入到某種政治漩渦中去時的感受。儘管心情有些不快,可阿勳不愧為阿勳,還要盡量坦率、也只能坦率地回答提問。在阿勳身旁,中尉的掛劍環碰在椅子的扶手內側,發出輕微聲響。
  「是!像神風連那樣,立即切腹自盡!」
  「是嗎?」任聯隊長的宮殿下浮現出聽慣了這種回答似的神色,「那麼,如果陛下御准了,你們又打算怎麼辦?」
  「是!那時也立即切腹自盡!」阿勳的回答毫不遲疑、斬釘截鐵。
  「噢,」宮殿下的眼睛露出生動而又好奇的亮光,「你說說,那又是為什麼?」
  「是!我認為,所謂忠義,就是用雙手握緊足以燙傷自己的滾熱米飯,懷著獻給陛下的忠心把它做成醋魚飯團,然後奉獻到陛下面前。結果,假如陛下並不餓,冷淡地予以退回,或者說『這麼難吃的飯團還能吃嗎?』把飯團扔到自己的臉上,自己就要那樣臉上粘著飯粒退下來,懷著感激的心情立即切腹自盡。又假如,陛下正餓著,高興地享用了那飯團,自己也必須立即退下,懷著感激的心情切腹自盡。為什麼呢?以草莽之民的賤手做成飯團,再作為御食奉獻給聖上,這本身就當罪該萬死。倘若飯團做好了卻沒有獻上去,就那麼放在自己的手上,那又將如何呢?飯團肯定不久就會腐爛變質。這也不算是忠義,我把這叫作無勇的忠義。而有勇的忠義,就是將生死置之度外,把精心制做的醋魚飯團呈獻給聖上。」
  「明知有罪,還那麼做嗎?」
  「是!以宮殿下為首的軍人是幸福的,因為只須遵照陛下的命令去獻身,就是完成軍人的忠義了。而一般的草民卻必須意識到,還有一種沒有聖上命令的忠義,這忠義又使得他們隨時可能犯罪。」
  「遵守法律,難道不是陛下的命令嗎?就是法院,也都是陛下的法院!」
  「我所說的犯罪,並不是法律意義上的犯罪。生活在聖明被遮掩的這麼一個世界上,年復一年地打發著無所事事的時日,這首先就是一個犯罪。為了消除這個大罪,竟又要犯下瀆神之罪,設法把滾熱的飯團獻給聖上,以行動表達自己的忠心,隨即便切腹自盡。一死可以使一切得以清淨。只要還活著,就左也是有罪,右也是有罪,無論走哪條道路都免不了要犯罪。」
  「這麼說來,可就難辦了。」
  宮殿下被阿勳的真摯所打動,像是有些被說服了似的微笑著這麼說道。中尉乘機制止阿勳道:
  「好了,已經明白了!」
  阿勳還在為這種教義式的問答而亢奮著。對方是一位皇族成員,自己能夠極為坦率地回答這位皇族成員提出的問題,就是在向殿下身後那極致的光輝陳述著自己的所有想法。阿勳之所以能夠毫不遲疑地回答宮殿下的一切提問,是因為平時不懈地在內心裡錘煉思想的緣故。
  只是想一想自己整日無所事事、游手好閒的模樣,阿勳便好像看到自己染上麻風病時那樣毛骨悚然。因而,很容易把這種狀態視為普遍意義的犯罪,恰似我們腳踏著的大地和呼吸著的空氣一般,是不可避免的、命中注定的犯罪。一個人要想在這其中保持自己的純粹,就必須借助罪的其他形式,甚至不得不從最本源的罪之中攝取營養。只有這時,罪和死,切腹和光榮,才能在松濤陣陣的崖頭和冉冉上升的旭日之中結合起來。阿勳之所以沒有報考陸軍士官學校和海軍學校,正是因為那裡已經準備好了既成的光榮,可以用這種光榮拭去無為之罪。而為了到達自己所憧憬著的那個光榮,阿勳甚至有些愛上了罪其本身。
  神風連的先師林櫻園曾說過,人都是神的子嗣。就這一意義而言,阿勳從未認為自己是無垢的或純粹的,只是時常為自己的指尖僅差一點點而沒能觸及到純粹在焦躁不安。如同站立在危險的腳手架踏板上,指尖剛剛勉強觸碰到那個純粹,可腳下的踏板卻正在一點點地傾斜、坍塌。阿勳知道,櫻園先生所說的那個祈請的神事儀式,在現代社會已是行不通了。但在他請示神意的祈請之中,卻包含著現在也會坍塌的那些危險踏板的因素。這個危險不是罪又是什麼?再也沒有比不可避免更與罪相似的東西了。
  「啊,終於出了個這樣的年輕人啊!」
  宮殿下回頭看著中尉,不勝感慨地說道。阿勳意識到自己已被視為一個典範。於是他產生一個強烈的衝動,想使自己在宮殿下的跟中盡早成為一個完美的典型。為了能夠這樣,他必須去死。
  「一想到出了這樣的學生,就覺得日本的將來又有了一線希望。在軍隊裡,根本聽不到這種自發的聲音。你給介紹了一位很優秀的青年。」
  宮殿下有意識地忽視一下阿勳,對中尉表示了謝意。這樣做,使得中尉感到很光彩。阿勳也覺得,這比直接誇獎更讓自己感受到了殿下真誠的厚意。
  宮殿下叫來執事,讓他送來了上等的蘇格蘭威士忌和魚子醬,並親手為中尉斟上酒,同時親切地對阿勳說了一些話:
  「飯沼雖說還沒成年,但能有剛才那樣的遠大志向,也算是一個成熟的成年人了。今天晚上痛痛快快地喝個夠!萬一喝醉了,就用車送你回家,別擔心!」
  殿下的話音剛落,阿勳便想像起父親接回被宮邸轎車送回來的爛醉如泥的兒子時的臉色,不禁感到一陣戰慄。
  此時阿勳正站起身來,舉杯接受宮殿下斟酒。可這個想像卻使得舉杯的手顯得笨拙起來,酒杯一歪,酒便潑灑到了潔白的花邊桌布上。
  「啊!」阿勳驚叫一聲,慌忙掏出手帕在那裡胡亂地擦拭起來,然後說道:
  「對不起!」接著便深深垂下頭,臉上流下了愧疚的眼淚。
  由於他一直站立在那裡低垂著腦袋,於是宮殿下看著他臉上的淚水,開玩笑地說道:
  「好了,好了,不要現在就做出一副切腹的樣子。」
  「我也要向殿下表示歉意。我想,他這是因為過於激動手才發抖的。」
  中尉在一旁插嘴說道。阿勳這才勉強坐下來,可腦子卻被自己的失態完全弄昏了,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與此同時,宮殿下的話語卻在溫暖著全身,比飲下的酒更溫暖地在體內流動著。這時,宮殿下和中尉開始談論起各種政治問題,可一心只想著自己恥辱的阿勳根本沒有聽進去。宮殿下在熱烈的討論中,似乎回過頭來悄悄看了看阿勳。忽然,殿下略帶酒氣地轉向阿勳,爽朗而又大聲地說道:
  「怎麼了?打起精神來!你不也是一個很喜歡發表議論的人嗎?!」
  萬般無奈,阿勳只好小心翼翼地加入了談論。他現在才切身感受到,正像中尉早就介紹過的那樣,宮殿下在土兵中是一位多麼有威望的人物啊!
  夜已經很深了,為此深感歉疚的中尉起身告辭。宮殿下隨即賜給中尉高級洋酒和有皇室徽記的香煙,賜予阿勳有皇室徽記的點心。在回去的路上,中尉對阿勳說:
  「看來殿下對你非常滿意。我想,必要時,殿下一定會幫助你的。不過考慮到殿下的高貴身份,我們決不能隨便向殿下提出什麼要求!你真是一個幸運的傢伙。剛才那小小的差錯,就別放在心上了!」
  與中尉分手後,阿勳沒有立即回家,而是彎到井筒家,叫起早已睡下的井筒,把附有皇室徽記的點心包交給了他。
  「好好保管這個包,就是家裡人也不能讓他們看到!」
  「行!」
  深夜裡,井筒把頭探出大門外,由於過度緊張,脖頸僵硬得如同鐵塊一般。他從阿勳手中接過小包,奇怪小包竟會如此之輕。本來他認為,深夜從同志手中接過的,一定是炸藥之類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