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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那年夏天,阿勳的同志增加到了20個人。井筒和相良一個個地分頭物色對象,再由阿勳進行挑選,只吸收那些節操高尚、並能堅守秘密的學生參加。剛開始時,先讓他們閱讀《神風連史話》並寫感想,再根據寫下的感想來進行篩選。這其中有些人文章寫得很漂亮,理解也很出色,可一見本人,卻軟弱得令人失望。
  阿勳對於練習劍道已經失去了熱情。當他表示將不參加夏季集訓時,把爭奪高校優勝的賭注押在阿勳身上的幾位高年級同學,差一點兒對他施行私刑。一位高年級同學纏住阿勳不放,追問他改變決定的原因:
  「你究竟想幹什麼?!難道還有比劍道更有魅力的事情嗎?聽說有些學生正在讀你推薦的一本什麼小冊子,你該不是在搞什麼思想運動吧?」
  話音剛落,阿勳搶著回答道:
  「你是說《神風連史話》那本書吧?我們正商量著將來要成立明治史研究會。」
  其實,在秘密募集同志的過程中,阿勳在劍道方面的經歷不斷發揮著作用。對他名字的敬畏,很快變成了對他的隻言片語和銳利有神的目光的傾慕。
  在這個階段,阿勳總想找個機會,把同志們全都集中到一起,以便考驗一下他們的決心和熱情。於是,他特地在新學期開學兩周前,給放暑假回老家的同學發了一封電報,命令他們立即回京。放暑假期間,學校是個能夠保守秘密的安全場所。阿勳決定,立秋那天下午六點整,大家在學校大門內的神社前集合。
  在國學院大學,這座祭祀著八百萬諸神的小祠堂,被大家稱之為阿社,學生們常在這座祠堂前集合。特別是畢業後將要繼承家職出任神官的那些養成部和神道部的學生們,更是經常在這裡練習誦念古體祈禱文。運動部的學生們也愛在這裡祈禱勝利,或是賽事失利後進行反省。
  離集合還有一個小時,阿勳在那座小祠堂後面的樹林中等候著井筒和相良。阿勳身穿白地藏青花紋的單和服,下著裙褲,頭戴鑲著白線的學生帽。在雜草叢中坐下後,經由冰川神社界內可以看到澀谷櫻丘的高崗。這時夕陽正向那個高崗傾斜過去,也照射在阿勳白地藏青花紋的前胸和柯樹的黑色樹幹上。阿勳並沒有換到背陰地,只是對著落日深深地拉下了學生帽的帽簷。前胸汗濕了的肌體聚集著蒸騰的熱氣,與草叢中的暑熱匯合在一起,往阿勳的額頭撲來。樹林中,矛蜩在起勁地喧囂著。
  視野中,行駛在大道上的自行車在夕陽下閃閃發光,那光亮彷彿要把一排排低矮的房屋連綴起來。一間屋子的簷下,一個一直在反射著光亮的玻璃碎片一般的物件歪放在那裡。仔細一看,原來是一輛停放著的賣冰車。阿勳好像聽到了冰塊遠遠傳來的尖利呻吟,那是感受到置身於強烈日照下的危機,正在夏季最後的殘照下無情地融化著的冰塊的呻吟。
  回頭看去,背後被誇張地拉長了的柯樹樹影,像是被夏末的陽光惡作劇地拉長了的阿勳那拖曳著的志向的影子。就要獻身的夏末!與太陽的訣別!他忽然感到一陣恐怖,擔心隨著季節的變遷,那圓圓的、赤紅的大義,又將暫時褪去自己的光彩。今年又一次失去了在熱烈的夏日朝陽中去死的機會!
  他又抬頭望去,在極其緩慢地變得血紅的天空反襯下,柯樹樹梢那繁茂的葉叢間,現出一個又一個血紅色的細小縫隙,宛若一群掀動著翅膀,正在上下翻飛的紅蜻蜓。這也是秋天的預兆!是激情正從內部慢慢地、慢慢地冷卻下來,轉化為理智的預兆!對某些人來說,這或許是一個喜悅,可對阿勳,這卻是一個悲哀。
  「你怎麼在這麼熱的地方等著?」剛剛趕到的井筒和相良身著白襯衫,頭戴學生帽,剛剛趕到就吃驚地問。
  「看!在西邊的太陽正中,能看見天皇陛下的面容呢!」
  阿勳端坐在雜草叢中,這樣說道。在他所說的這些話語裡,有一種魔幻般的力量,時常讓井筒和相良在震驚之餘,又不禁從內心裡為之折服。
  「陛下的面容顯得很苦惱。」阿勳繼續說著。
  井筒和相良在阿勳身邊茫然地坐了下來,揪下一片草葉,沉浸於在阿勳身邊時才感受到的身臨白刃搏鬥時的感覺之中。對這兩位少年來說,阿勳有時是可怕的。
  「全體都能到齊吧?」相良把眼鏡往上推了推,像是要把那原由不明的不安轉為情理上的不安,便這樣開口說道。
  「能到齊!不到齊還像話嗎?」阿勳若無其事地答道。
  「到底還是沒去參加劍道部的集訓,真棒!」
  井筒現出尊敬的神情,有些羞怯地說。阿勳本想解釋一下原因,卻又沒有說。這裡的活動還沒有忙到不可開交的地步,自己之所以沒去參加集訓,只是因為對竹劍已經厭倦了,對竹劍的輕易取勝感到厭倦了,對竹劍只是劍的簡單象徵感到厭倦了,此外,還對竹劍絲毫沒有「真正的危險」而感到厭倦了。
  三個人熱烈地談論起募集了20位同志是多麼的不容易。接著,又說起最近在洛杉磯舉行的奧林匹克運動會上,日本在游泳比賽中大顯身手,各所大學都有人踴躍報名游泳部。阿勳他們所從事的工作,卻與體育部招募運動員:全然不同。不能在浮華的氣氛中招募同志。因為,每一個參加組織的人都要意識到,將必須付出生命的代價。而且在他們確實願意獻出生命之前,還必須含糊其辭,沖淡這次招募的目的。
  發現那些願意獻身或公開宣稱願意獻身的年輕人,並不特別困難。可他們百分之百地都希望能夠立即向人們公開自己的目的。並希望在為自己而舉行的隆重葬禮上能有花圈。部分學生間正秘密傳閱著北一輝1的《日本國家改造法案大綱》一書,阿勳卻從這本書中嗅出了惡魔般的驕橫氣味。這本書與加屋霽堅的「犬馬之戀,螻蟻之忠」的境界相去甚遠,可它確實煽起了青年們的滾滾熱血。不過,這種青年並不是阿勳所要募集的同志。
  結成同志關係,不是通過語言,而是依靠意味深長的、悄悄的交相對視。這種關係的形成,不是由於思想,而是源於更深遠的某種東西。它有一種更明確的外部特徵,同時還必須擁有完全相同的志向和分辨事物的能力。為此,阿勳接觸了形形色色的學生,不僅有國學院大學的,還有日本大學和第一高等學校的。慶應大學也有一個學生被介紹了過來,這個學生的辯才很好,但見面時顯得舉止輕佻,並不合適。其中也有的學生表示非常讚賞《神風連史話》,可仔細一談,卻發現那個讚賞是偽裝的。從談話的細微之處細加分析,發現原來是想打進來刺探消息的左翼學生。
  沉默、樸素和明快的笑臉,在很多場合下都會表現出值得信賴的性格、敢說敢為的氣質和視死如歸的意志。而雄辯、豪言和譏諷的微笑,卻常常表現出怯懦。面色蒼白的病弱之身,時常成為遭人欺辱的暴力之源。大體說來,身體肥胖的男人多有癔病且不甚嚴謹,而體態瘦小的男人,從理論上來說,則缺乏洞察能力。阿勳發現,相貌和外表確實能夠說明很多問題。
  農村和漁村中有二十萬人之多的那種缺食兒童的身影,在城市的學生裡是看不到的。在現在的城市裡,「缺食兒童」這句話,只是逗弄嘴饞貪食孩子的一句開玩笑的流行語,因而很難聽到那種恨之入骨的憤怒聲音。據報道,在深川砂町小學裡,特地向那些缺食兒童發放飯團時,有的學生自己不吃,帶回家去給弟弟和妹妹。這已經成了那裡的督學之間議論的話題。這裡沒有那座小學的畢業生。來這所大學讀書的,多是地方神官和中學教員的子弟,家庭富有的並不多,愁吃少穿的也很少。只有在農村的這些精神領袖的家庭裡,才能清楚地看到農村的荒蕪、疲敝和極其悲慘的現狀。這些學生的父親們大多在為眼睛所看到的而悲傷,為眼睛看不到的而憤怒。至少他們是能夠憤怒的。因為無論神官或是教員,對這種可怕的赤貧和無人過問的現狀,都沒有任何職業上的責任。
  1北一輝(1883-1937),日本的法西斯主義倡導者。
  政府正在精心挑選著使貧富相互隔離開來的箱子。習慣於不顧結果好壞,一味躲避改革的政黨政治,早已失去了明治九年頒布廢刀令時那種敢於虐殺精神的力量。一切都採取了一種不徹底的方式。
  阿勳沒有制定綱領。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惡都在證明著我們的無能和無為。因而無論要幹什麼,幹什麼的決心就是我們的綱領……於是,阿勳在選擇同志的面試過程中,根本不說自己的意圖,也不向對方提出任何規定和要求。當決定接受某個年輕人加入時,阿勳便把一直故作嚴肅的臉色變得溫和下來,柔和地看著對方的眼睛,只是簡單地說上一句:
  「怎麼樣?一起幹吧!」
  在阿勳的指示下,井筒和相良根據募集來的這20個人的申請書和履歷表,把他們的家庭成員、父兄職業、本人性格、健康狀況、活動能力、本人特長、愛讀書籍以及有無戀人等情況,都製成了有詳細記錄並附有相片的資料。阿勳感到很高興,在這20人之中,竟有八人出身於神官家庭。神風連決不是被徹底忘卻了的、早巳過去了的事件。而且,這20人的平均年齡是18歲!
  阿勳再次一份份地仔細閱讀著井筒整理出的資料,並把名字與相片對照起來,努力把它們記在頭腦裡。甚至他還瞭解了他們的私生活,以便必要時可以說上一些表示關心的話,讓他們為之感動。
  其實,人們在少年時代很容易把政治上的問題看作為現實中的問題。阿勳對於這種混淆並不介意。在阿勳來說,當立在刺眼的廣告塔或街角上的那些雜亂的美人畫,弄得上學的學生們心猿意馬時,便認為這就是政治上的問題了。同志們在政治上的結合,應當以少年時代的羞恥心為基礎。阿勳對現狀即感到了「羞恥」。
  「就在一個月前,你還分不清導火線和導爆線的區別呢!」相良與井筒拌著嘴。
  阿勳微笑著默默聽著他們的爭論。他曾命令這兩位朋友仔細研究炸藥的用法,於是相良便向從事土木建築的堂兄,井筒則向身為軍人的表哥分頭請教、學習。
  「那時,你不是也不知道導火線的切口是水平還是斜面的嗎?!」井筒反駁道。
  接著,兩人拔出腳邊的芒草當作導火線,又折下中間空了的細細枯枝作為雷管,開始進行起爆的練習。
  「一根漂亮的雷管造出來了!」相良用指尖把泥土填進短枯枝的空洞裡一半,得意地說,「這一半是空著的,另一半要裝滿炸藥。」
  當然,這根枯樹枝不是黃銅的真雷管。真雷管稍不留神就會引發巨大的爆炸,有時還會炸掉一隻手。眼前擺弄的只是一根枯乾得僅剩下一層枯皮的樹枝,不會像那紅色的金屬毛毛蟲那樣具有危險的魅力。紅彤彤的夕陽正向冰川神社周圍的樹林墜去,夏天太陽那最後的光輝,照耀著兩個少年髒兮兮的指尖的動作。隨著時間的流逝,正進行著的殺戮從遠方飄來陣陣刺鼻的焦臭氣味。或許,那只是附近人家晚炊的炊煙。這氣味和這光亮,促使泥土立即變成了炸藥,枯枝則馬上變成了雷管。
  井筒仔細把細草葉插進雷管裡,又拔了出來,測量空洞裡沒裝炸藥部分的長度,同時用指甲做上記號,計算著充作導火線的那根芒草草莖,然後在合適的地方劃上了刻度。接著,他又把芒草導火線緩慢地插到雷管中劃有刻度的地方。假如不留神插得太深,雷管就會被引爆。
  「沒有雷管口制動器吧?」
  「用手指代替。腦子裡想著這事,小心點兒干。」
  井筒的臉上流淌著汗水,泛起認真而又緊張的紅潮。就像曾學習過的那樣,雷管的前端用左手食指的指尖,裝藥部分用中指,空洞那頭則用大拇指和無名指壓著,充作制動器的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指尖緊緊貼放在空洞一側的口頭,兩手猛地向身體左側轉動,面部卻一下子扭向了身體的右側,力量使在轉過去的右手上。於是,把導火線固定在雷管裡的動作便算順利完成了。在操作中之所以扭過臉去不看雷管,是防止萬一發生爆炸時,能夠保護好面部。這時相良在一旁開玩笑地說道:
  「你那臉也轉過去得太多了。身體扭動得這樣厲害,操作關鍵的動作時,雙手會失控的!那麼一副尊容,值得這樣保護嗎?」
  接著進行的練習,是把雷管插進炸藥中加以固定,並在導火線的另一端點火。相良把土塊當作炸藥,小心翼翼地拿在手裡。然後就是點火。火柴的火頭根本沒在青青的芒草莖稈上移動著燃燒起來。在夕陽下沒有被看見的火頭,只把火柴桿燒焦一半便熄滅了。30公分的導火線要燒40秒或45秒,芒草的莖稈在大約35公分長的地方折斷了,兩人必須在50秒之內完成躲避動作。
  「喂,快逃!」
  「好了,已經逃出100米了。」
  兩人坐在原地,卻裝出從很遠地方跑來的模樣大口喘著粗氣,對視著笑了。
  過去了30秒,接著又過去了10秒。在觀念上,或者說在時間上,裝有雷管的炸藥離這裡已經很遠了。但導火線已被點上了火,起爆的條件也已全都具備。火頭就像異色的瓢蟲,在導火線上一個勁地往前爬去。
  終於,在那看不見的遠方,看不見的炸藥爆炸了。所有腐朽和醜惡的東西,都在這猛然爆發的巨大聲響中震得搖晃起來,分崩離析地向夜空中飛去。周圍的柯樹林也顫抖不已。一切都變得澄澈透明,就連聲音也變得透明起來,宛如波浪一般向紅霞萬里的天際—磕去……不久,就又消失了。
  正在專心閱讀文件的阿勳忽然開口說道:
  「比起那玩藝兒來,還是日本刀靠得住。無論如何也必須準備20把!有誰能悄悄地從家裡偷帶出來吧?」
  「先練習跪坐抽刀殺敵並隨即人鞘,然後再好好學學刺劈靶子不就行了嗎?」
  「已經沒有那麼充裕的時間了。」
  阿勳平靜地說道。可在兩位少年的耳朵裡,這卻像熾熱的詩那樣響亮。
  「如果可能的話,就在暑假期間,否則就等秋季開學以後,大家全都到真杉海堂先生的修祓磨練會去。在那裡可以暢所欲言,而且不論進行什麼訓練,先生都是不會責怪的。再說,參加那個磨練會後,就能夠名正言順地從家裡出來了。」
  「可整天從早到晚聽真杉先生說佛教的壞話,也真叫人受不了啊。」
  「那就只好忍耐了。那位先生會始終如一地理解和支持我們。」
  阿勳說完後看了看手錶,便急忙站起身來。
  阿勳他們特地比約好了的六點鐘稍稍晚來了一會兒。學校大門已經被關上了,他們從旁門往校內的神社前窺視。只見學生們正群集在夕陽下,四下張望著,流露出茫然不安的神情。
  「數一數!」阿勳低聲說道。
  「……全都來了!」井筒壓抑不住高興地說道。
  阿勳知道,自己不能長時間地沉浸在被同學們信任而泛起的喜悅中。大家都能到齊,當然比沒到齊要好。可是使他們集中到這裡來的,卻是那份電報,是他們對行動的期待,也是他們的血氣之勇。為了錘煉他們的意志,必須借這個機會,給他們迎頭澆上冷水。
  隨著太陽西沉,神社的銅屋頂顯得有些發暗。在冬青樹和櫸樹跳動著光亮的樹梢間,威嚴聳立在屋頂的千木1上的飾件,也在輝耀著落日的餘輝。圍牆內鋪滿拖曳著黑色身影的大顆砂粒。這些砂粒從背後迎受著夕照,每顆砂粒都伴隨著一個黑色的投影,宛若一串串秋末的葡萄。兩株楊桐也被祠堂的陰影遮去一半,另一半卻被夕照鍍上了一層潤澤的光亮。
  1日本古代建築屋脊兩端交叉而立的兩根長木。
  阿勳背對神社站立著,在他的周圍,聚集著20個青年。阿勳感到,這些無言的目光正在夕陽下熊熊燃燒,他渴望有一種灼熱的力量,把自己的整個身心拉向無涯的天際。
  「今天大家集合得很好!」阿勳開口說道,「最遠的是從九州趕來的,沒有一個人缺席,而且全都在規定的時刻趕到了。對此,我感到很高興。今天請大家來這裡集中,並不是出於你們所期待著的某個目的。什麼目的也沒有!你們只是抱著各自的幻想,從日本的四面八方毫無意義地來到了這裡。」
  20個年輕人立即竊竊私語,開始動搖起來。於是阿勳提高嗓門說道:
  「明白了嗎?今天的集合沒有任何意義,也沒有任何目的,更沒有什麼事要請大家去幹!」
  阿勳說完後,大家的議論也停了下來。滲到薄暮中去的沉默,籠罩著這一群人。
  忽然,一個少年憤怒地喊了起來。他是東北一位神官的兒子,名叫芹川。
  「為什麼要這樣?被人這樣耍弄,我不能忍受!離家時我已經和老爺子一起飲了離別之水1。平日裡,老爺子對農村的現狀非常憤怒,對我說,現在正是青年挺身而出的時候。收到電報後,老爺子什麼也沒說,就用水杯把我送出了門。假如知道我受了騙,老爺子一定會大發脾氣的。」
  「對!我們也都像芹川那樣。」其他少年隨聲附和著。
  「別信口胡說!我可不記得曾經答應過你們要幹什麼。你們只是根據電報上『集合』這個詞,發揮各自的想像來到了這裡。你們說,除了時間和地點,電報上還寫了什麼?!」阿勳用平靜的口吻說道。
  「這是常識性的問題。在決定幹大事的時候,怎麼能寫在電報上呢?應該事先約好明確的暗號,就不至於發生今天這樣的事了。」和阿勳同齡的第一高等學校的瀨山說。這位原本就住在澀谷的第一高等學校的學生,到這裡來並不需要花費多少工夫。
  1長期離別或永別之際,交飲杯中之水,以作告別。
  「你所說的『這樣的事』,到底是什麼樣的事呢?只是回到了什麼也沒發生的狀態而已,只是讓大家意識到自己的想像大謬不然而已。」阿勳平靜地反駁著。
  暮色愈加濃了,彼此間已經漸漸分辨不出。大家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蟲豸的聲響佔據了整個黑暗。
  「現在該怎麼辦呢?」一個人可憐兮兮地嘟噥著。
  「想回去的人就回去吧!」阿勳隨聲應道。
  於是,一個穿白襯衣的人離開人群融入黑暗中,往正門走去。接著,又有兩個人追趕著他漸漸遠去。芹川沒有離去,他抱頭蹲在神社圍牆的牆下。不久,傳來了他的噓唏之聲。這噓唏是一條清冷的白色溪流,宛若小小的銀河一般懸在人們內心的陰影中。
  「我不回去!我不回去!」芹川一面哭泣一面嘟噥著。
  「大家為什麼不回去?我已經說到這個程度了,你們難道還不明白嗎?」
  阿勳喊叫起來,卻沒有任何回應的聲音。顯然,這次的沉默與剛才的沉默迥然不同,像是蹲伏在黑暗中的一頭溫暖的巨獸就要一躍而起。阿勳這才開始對這種沉默感到了明確的反應,那是一種灼熱的、腥臭的、充血的、使脈搏跳動不已的反應。
  「好吧!那麼,現在剩下的各位,將不抱任何期待和希望,把生命孤注一擲地投入到也許會一事無成的事業中去嘍?」
  「是的!」一個莊嚴的聲音在黑暗中迴響著。
  芹川站起身來,向阿勳跨上一步。周圍已經很黑了,如果不是靠得很近,根本無法看清彼此的臉。芹川那被淚水濡濕了的眼睛在黑暗中逼了過來,他哽。因著用低沉、粗啞的聲音說道:
  「我也要留下來。無論到哪裡,我都會默默地跟著大家走。」
  「好吧!那就在神前宣誓吧!兩拜兩擊掌。我先念誓言,大家一條條地跟著念。」
  阿勳、井筒、相良以及留下的17人的擊掌聲,如同在黑暗的大海上,拍擊著白木船幫一般,清亮而又整齊。阿勳領頭朗誦道:
  「一、我們學習神風連的純粹精神,挺身而出,驅除邪神奸鬼!」
  年輕的聲音一齊隨著朗誦道:
  「一、我們學習神風連的純粹精神,挺身而出,驅除邪神奸鬼!」
  阿勳的聲音碰撞在神社朦朦朧朧的白色門扉上,發出強烈而悠遠的回聲,聽上去,像是從悲憤的胸腔裡噴湧而出的青春的夢幻之霧。空中已是繁星點點。市內電車的聲響在遠處搖曳著。他接著往下朗誦:
  「二、我們結成莫逆之交,同志相扶,共赴國難!」
  「三、我們不慕權勢,不求功名,不辭萬死,誓做維新之基石!」
  剛宣完誓,就有一個人握住了阿勳的手。兩隻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接著,20個人輪流握著手,然後大家又都爭著同阿勳握手。
  星空下,適應了黑暗的眼睛已經能夠分辨出彼此的輪廓,雙手在一個個地到處尋求著還沒有握過的手。誰也沒有開口說話。語言這時成了輕薄的東西。
  黑暗中正握著的手,宛如忽然生長出來的強韌有力的綠色長春籐,它那一片片綠葉的觸感不盡相同,或滿是汗水,或非常乾燥,或堅硬有力,或綿軟柔和。在用力握在一起的那個瞬間,彼此的血液和體溫便融合在了一起。夢境中,阿勳曾見過在黑暗的戰場上,不作一聲、就要死去的同志,就是這樣相互告別的。阿勳沉浸在事業成功後的巨大滿足和在自己體內洶湧澎湃的熱血之中,把一切寄托在用最後的痛苦和喜悅這兩種紅白絲線縫合起來的神經末梢……
  現在已經發展到了20個人,再在靖獻塾聚會便不合適了。那時,父親很快就會向阿勳盤問他的意圖。而井筒家太小,相良家也不合適。
  他們三人從一開始就掛念著這事,但又沒什麼好方法。就是把三個人的零用錢全都湊在一起,也不夠領20個人下一頓館子的飯錢。而在咖啡店裡,又不便討論重大事情。
  在星空下握手結盟之後,阿勳尤其不願意今天就這麼分手。而且肚子也餓了,少年們的肚子肯定也全都空了。萬般無奈之餘,他把目光移向被昏暗的門燈照射著的大門。
  離門燈不遠處,浮現出一張葫蘆花般清麗的面容。這是一個女人的面龐,她低垂著頭,躲閃著人們的目光,羞怯地佇立在那裡。當阿勳一眼認出她後,便再也無法把目光從她的身上移開。
  阿勳內心中的一小部分已經認出了那個身影,可內心的大部分卻希望還沒認出來,從而就這麼保持著這種狀態。在幽暗中浮現出來的女人面容還沒有名字,芳香卻早已先於名字飄溢到了面前。如同夜間行走在小徑上,在看到鮮花之前便已經嗅到了木犀的清香一樣。阿勳希望,這瞬間的芳香將永遠存留在自己的心裡。因為只有在這種時刻,女人才為其女人,而不是具有名姓的某個具體的女人。
  不僅如此,正因為那秘而不宣的姓名,正因為那不說出姓名的暗示,那個才能像憑依著隱匿不見的支柱,在幽暗的高處露出芳容的葫蘆花那樣,幻化成美妙絕倫的精髓。只有女人,才能反映出精髓比存在、夢幻比現實、未來比當前更清晰、更強烈的本質和狀態。
  阿勳還從未抱過女人,但當他如此確切地感覺到「美貌絕倫的女人」時,也被一種未曾體驗過的陶醉強烈震撼了。他恨不得現在就緊緊地抱住她幹那個。也就是說,他們在時間上雖然非常微妙地接近,可在空間上卻又比較遙遠……他那滿腔的愛慕之情猶如煤氣一般向對方飄溢而去。可當她根本不在時,阿勳則像孩子一樣,又能夠把她忘個一乾二淨。
  在一個比較長的時期,阿勳想人非非地在內心裡同她幹著那個。剛開始時,還希望干的時間能夠盡可能長一些,可很快便對這種模糊不清的事情感到不耐煩了。
  「你們稍等一會兒!」
  阿勳用大家都能聽到的命令口吻對井筒說完,便拔腿向正門跑去。飛跑著的木屐發出乾燥和略顯磕巴的聲響,他身上的白地藏青花紋在暮色中不停地跳躍著。跑出旁門一看,站在那裡的果然是槙子。
  就連粗心的阿勳也立刻發現,槙子梳了個與往常不同的髮型。流行的波浪式隱耳髮型,襯托出她的面部輪廓,越發像浮現在神話故事裡的面容。她身著沒有花紋的藏青色縐綢夏衣,後脖頸並沒有濃施脂粉,卻仍像浮雕那樣顯眼奪目。香水一般的汗香,更使得阿勳的心臟劇烈跳動起來。
  「啊,怎麼到這裡來了?」
  「你們不是從六點鐘開始,要在這裡集合宣誓嗎?」
  「你怎麼知道的?」阿勳驚愕地反問道。
  「你真糊塗!」槙子露出光潔的牙齒笑著說道,「不是你自己說的嗎?」
  如此看來,也許是前幾天為開會地點沒有落實而焦灼不安時,在槙子面前無意中洩露了宣誓的地點和時間。本來,對槙子是什麼事都可以說的。可對槙子洩露了這樣重要的大事,自己卻還渾然不知,這不禁使得阿勳感到尷尬。率領眾人起事的責任是很重的,看來也許自己還不具備這樣的資格。不過阿勳自己也不得不承認,偏偏只對槙子說了這樣重要的大事,而且事後還忘得一乾二淨,正說明這其中蘊含著某種信任和甘美的親密關係。與在青年們面前不同,阿勳在槙子面前有一種微妙的慾望,那就是總想特意擺出一副粗獷的男子漢氣概……
  「可真讓我大吃一驚,你為什麼到這裡來?」
  「你把這麼多朋友聚集在這裡,但一定不知道該把他們領到哪兒去。而且,大家的肚子也都餓癟了吧?」
  阿勳爽快地撓了撓頭。
  「本想在家裡請你們吃晚飯,可離這裡又太遠。同父親商量了一下,父親說在澀谷請大家吃牛肉火鍋吧,就給了這些錢。今天晚上父親被請去參加一個歌會,不在家,我就來這裡招待大家了。飯錢非常充足,就請放心吧!」
  就像夜釣的人釣上的一條魚,槙子白皙的手猛地揚起來,顯示著她那碩大的巴拿馬手提包。從衣袖中露出了纖纖細腕,優美而柔和的關節,令人想起了夏末的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