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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阿德蕾的信

(1946年)

親愛的阿蒂絲:

我又一次坐下給你寫信,我寫這信,既為了你,也為了我自己,因為你生病了,而我住在這小山上,在這你無法想像的孤獨中,時而感到需要與可信任的人交談,與一個我確知他不會誤解我,不會利用我的人說話。當然,我不是一個人生活,我有妮儂相伴,她是我的好伴侶,不過日子有時很長,而她像所有的家庭主婦一樣,負擔過重,此外她每晚還陪我下棋,為我朗讀。

所以,今天上午我就決定給你寫信,向你問好,同你一起回憶從前的日子。近來我又沒有你的消息了,我只知道你過得很差,知道你需要休養,需要照顧,而這些在你們那兒你都得不到,我甚至不知道你是否還活著,親愛的姐姐,即使我知道,我也只能想像出你的樣子,而想像不出你的生活、你的房子、你的居室、你的日子是什麼樣子。你還有一套房子,這在你們那兒已經算幸運的了,可是你屋裡滿是人,你的門檻被訪客踏破,你們在那兒談些什麼,想些什麼,我們一點兒也想像不出,想像不出你們的憂和喜,一切好像隔得那麼遠,又顯得那麼陌生、模糊,好像發生在另一個星球。在你那兒,憂喜、日夜、生死似有不同的規則、形式和意義。一切發生在令人難以置信的德國,不久前我們還因它的好攻擊和它的殘酷而害怕的德國,今天我們仍害怕它,像怕一個將死或已死的鄰居,我們感到心驚膽戰,好像它會帶來不知名的疾病,它在彌留之際仍和平時一樣令人恐懼。我對你的一切毫無所知,我不知道你穿什麼衣服、鋪什麼桌布、用什麼杯盤,不知道你離那些倒塌的房子、那些開膛的街道和花園有多近,不知道這些恐怖和悲哀的事在你的生活中產生了多少影響,心靈的傷是否已結疤,有沒有新的創傷發生。

我們想像不出你們的生活,就像你們想像不出我們的生活一樣。你或許會以為我們和戰前或希特勒上台之前一樣生活著,因為我們並未捲入戰爭。人家說我們並未受戰爭之苦,沒有丟失什麼東西,沒有作出什麼犧牲,在戰敗國和戰勝國眼中,我們小小中立國的人民非常僥倖,頭上有屋頂,碗裡有飯菜,現在有,以前也有。當你想到我住的村子和房子的時候,你可能以為我們生活在自由之島,生活在小小的天堂裡,而我們卻感到貧困、憔悴、生命中最好的時光也被騙走。我們的一位德國朋友在與瑞士一家報紙論戰時,忍不住用了像“饕餮之徒”這樣的字眼,你們民族的一個著名的再教育家說,像我這樣在希特勒統治期間,在戰爭時期安安穩穩生活在陽光普照的提契諾的人,現在沒有資格談論德國的事情。他這樣說,我並不在乎,因為我反正從未提過,將來也不會提出,要有對當今德國的事務發言的權利,不過,這事也表現出,世界是怎麼看待我們的。在人們眼中,我們住在陽光普照的特辛,吃著美味佳餚,我們在這些年裡的複雜經歷,可以被簡化成這副樣子。事實是,早在美國覺得該對希特勒政權採取軍事行動之前,我們的兒子們就年復一年穿著軍裝了,我畢生的著作被希特勒和後來的轟炸毀個精光,我太太的許多親戚和朋友死在納粹集中營的毒氣室裡,所有這些對於受盡戰爭之苦以及經受了各種艱難的人們來說,是不值一提的事。總之,不管從哪方面看,我們和德國之間隔著一條鴻溝,充滿著陌生、不理解,雙方都缺少理解的意願。

為了在這鴻溝上架起一座橋樑,為了能夠以本來面目無拘無束地同你聊天,我得忘卻當前的一切,得喚醒我們共有的經歷和記憶。這樣,現在的一切才能夠安寧如往常。這樣,你才是阿蒂絲,我才是赫爾曼,我不是瑞士人,你也不是德國人,我們沒有被國界和希特勒隔開,就算我們無法想像對方現在的生活,只要我們在豐富的回憶王國裡隨便提起一個名字,親戚的、鄰居的、裁縫的、女僕的名字,或是一條巷子、一條小溪、一片小林子的名字,他們的畫面就會完整地出現,那些畫面是那麼安寧、美麗,那麼富有生命力,這是我們後來被撕得破碎,被搖撼得不成樣子的生活再也無法得到的。

我現在已經跨越鴻溝,再沒有陌生感了,不管這信到不到得了你那兒,我都要好好與你聊一聊,與你一起回憶那個似乎已經不可復得的遙遠的圖像世界,其實,只要我們召喚,它就會容光煥發出現在眼前。即使我現在只能模糊地想像你在當今的德國、在你家中的樣子,但是,只要我想到那棟坐落在巴塞爾米勒路的房子和花園裡的栗子樹;想到我們卡爾夫那棟老房子,那房子裡有好多層樓,爬到最上面一層時,一腳踏出就是半山腰上的花園;想到那條通往默特林根的路,那時我們家和巴爾特醫生家以及布魯哈特家來往特別多,常走那條路;想到夏日裡星期日的早晨,我們兩人往那兒走的情景,我們穿過長滿谷穗和罌粟花的麥田,穿過長滿銀薊的一段荒地,那附近常有龍膽花開著。想到這些,我就立刻找到完整的你。如果現在你在這兒,如果我們倆能夠面對面聊天,你定會像變魔術似的喚出幾百種畫面,有些一定也會在我心中復活而恢復青春。不過,僅僅現在這樣,就已有數不清的畫面出現了,多得像草地上的小花,我們只要開啟心靈接受它,我們金色童年的故事就會甦醒,那個懷抱著我們、滋潤著我們、教育著我們的世界就會出現,那是我們父母及先人的世界,一個既是德國式的又是基督教的世界,一個既是施瓦本的又是國際性的世界。那兒每一個靈魂,甚至每一個基督教徒的靈魂,都是平等的,那兒,人們對猶太人、黑人、印度人或是中國人都不感覺陌生,都能包容。由於外祖父母和父母都獻身傳教事業,這些有色人種弟兄也進入我們的生活畫面和靈魂世界,我們不但聽說他們以及他們的國家,我們也認識來到我們家做客的幾位。家中如果有來自印度的客人,不管是印度人還是從印度回來的歐洲人,談話中就可以聽到梵文,還可以聽到現代印度語。我們自己家中的氛圍又是多麼非民族性更非民族主義的!外祖父是施瓦本人,外祖母是法語區瑞士人,父親是德裔俄國人,我們兄弟姐妹裡,大哥生於印度,是英國籍,二哥由於在施瓦本讀書,入了德國籍,我們其他的孩子都是瑞士巴塞爾市民,因為父親供職巴塞爾時出錢買了巴塞爾戶口。我們畢生無法成為真正的民族主義者,與這種家庭淵源有很大的關係,雖然它不是惟一的原因。在這民族主義被炒得沸沸揚揚的時候,我們只需記起我們的童年和家庭淵源,便能夠不被這種民族偏見所干擾,這實在是太好了。這樣,你對我而言就不是一個德國人,而我對你而言也不是個饕餮者了。

去年夏天,妮儂幫我一起選了部分詩歌,印了一本詩集,這是二十五年來我的第三本詩選。這是一本漂亮、稱手而便宜的小書,扉頁上印了“獻給我的姐姐阿德蕾”幾個字。你未見到過這本書。不過,說不定這信能通過什麼渠道到達你那兒,那麼你至少就會知道,我在選編這本回顧我一生的詩集時,心中想著你,感覺到你就在我身旁。我還重新出版了《少年好時光》,也是一本便宜的通俗本,在我戰前所寫的書當中,這是我,大概也是你,最喜歡的一本小說,因為書中相當忠實地敘述了我們的少年時光、我們的老房子、我們的家鄉。但是,我寫那本書的時候,還不完全明白我們生長在其中的是怎麼樣的一個世界,它如何造就了我們。那是個德國色彩和新教色彩很濃的世界,不過在那兒可以看到全世界,它與全世界都有聯繫,它是個完整的、自我和諧的、未受損傷的健康世界,沒有破洞,沒有面紗,是個人道的基督教世界,樹林與河流、花鹿與狐狸、鄰居與姑姨,還有聖誕節與復活節、拉丁文與希臘文、歌德、馬蒂亞斯·克勞迪烏斯、艾興多夫都是那兒有機的部分,與它十分相配。那是個豐富多彩的世界,同時也是個秩序井然面向中心的世界,它屬於我們,就像空氣陽光和風雨屬於我們一樣。戰爭和這些魔鬼把戲還沒有發生之前,誰會想到屬於我們的這個世界會重病纏身,病入膏肓,它的頭上會蓋著一層置人於死地的頭皮,會有一層似麻風的半真實、半不真實的東西?誰會想到,我們原先的世界似被包圍在霧中,與我們完全陌生,從我們身邊完全消失,被一個鬼蜮般的無實質的世界所取代?

我們是幸運的,不是因為我們保住了手和腳並且有飯吃有房住,而是因為我們心中有這樣一個完整、未受損傷的健康有序的世界,我們能夠回到那兒,這才是我們的珍寶、我們的幸運。我們那個美麗高潔的神仙世界是我們的避難所,在現時的陌生中我們能夠在那兒相會,在那兒交談,保留在我們心中的世界是我們的子女和孫輩所沒有的,有的話最多也只能有那麼點影子。在這兒我重又找到了你,在祖先的影子下,在樹葉的沙沙聲中找到了年輕歡樂的你,而你也在這兒找到了年輕完好的我。我們記起母親花園裡的剪秋蘿和夾竹桃,記起外祖父母箱子裡的印度小雕像和紡織品,記起一個小檀香木箱子的味道以及外祖父書房裡瀰漫的煙霧。我們彼此點頭示意,望著卡爾夫教堂的塔頂,看著星期日鎮上的樂隊在教堂高廊大鐘的旁邊吹奏讚美詩,那些格哈德、特斯騰根和巴哈寫的讚美詩我們都會唱。我們記起進入“好房間”,聖誕節的時候,房間裡有聖誕樹和聖嬰降生伯利恆的塑像,房裡鋼琴旁的架子上放著斯爾歇和舒伯特的讚美詩和歌本,還有我們的聖樂鋼琴譜。對了,我們家還有另一個舒伯特,就是寫了《夢的象徵》和《靈魂的故事》的舒伯特博士,我們家與他關係密切,家裡門廳的櫃子上就放著他的頭像。遇上復活節天氣不好的時候,讓我們孩子們尋找的彩蛋就不藏在那長滿花叢和羊齒草的花園裡,而藏在這鋪著大砂石的寬闊門廳裡或後面大廳裡千百本書之間。在這些地方我們感到外祖父的精神與我們同在,即使在他去世之後,仍然如此,放假回家時,總會想念這位印度智者和魔術師,我們曾經害怕他,但更多的是尊敬他,愛他。一想起少年時代我陷入危機之時,他是如何以他的微笑和玩笑掃光了我的恐懼,我就感動不已。那年我十四歲,犯了一個大錯,我從就讀的修道院附屬學校逃出來了。經過一番折騰,回到家的第一天,不可避免地得去見外祖父,我奉命到他面前接受他的審問。走上通往他書房的小樓梯時,我的心怦怦跳,敲了門,進去了,走近這位坐在臥榻上的大鬍子老人,伸手向他問安,猜猜這位我害怕的全知者說了什麼?他非常友善地看著我,看著我蒼白畏懼的臉孔,他帶著些微狡詐地微笑著對我說:“赫爾曼,我聽說你剛經歷了一次小小的天才之旅,是嗎?”在外祖父學生時代,人們就是稱逃離學校為“天才之旅”的。除此之外,對這件事他沒有再提一個字。

使得我們少年時代有好時光,使得我們後來擁有豐富、溫暖並且充滿了愛的生活的一切,都源自於外祖父和父母。給我們以教育的是外祖父的仁慈智慧、母親無窮的幻想和愛的力量、父親受苦受難的能力和他十分敏感的良知。我們或許永遠無法同他們相提並論,但我們與他們是一類人,他們是我們的榜樣。緣於此,我們才能夠在這日益昏暗陌生的世界上保持著一些力量。我們兩人都不反對崇敬祖先,我們都寫過紀念先人的文章。我們的書現在雖然被燒,被毀,買不到了,但是這些紀念文字定會留下來。沒有實質的東西、人為的東西、千年王國以及其他令人注目的創造之物會迅速消亡,而屬於一個真正本質性的、有機的健康世界的一切,卻會永存。如果我們將少年時代的回憶同對戰爭及獨裁的回憶相比較,我們就會看到,一個多麼像影子像蛛絲,另一個則如同生命那樣圓滿、具體而多彩多姿。

倘若我們暫時把年齡和貧窮放到一邊去,那麼我們就又可以滿足和幸福,如同當初假期裡我把心愛的詩和畫帶回家與你共享時那樣。當然,不是任何時候我們都能夠這樣子在一起,只有很少的時候合適這麼做,我們平時過的是聽天由命的老年人的生活,我們真不想再長期這樣過下去了。我自己這麼想,在你們那兒,人們對死亡不太害怕,也不低估死亡的價值,在這一點以及另外的幾件事情上,你們是超過我們的。

有時候我真想同你聊聊我的一些與現時不同的想法。我想到一些人,他們在你們當中像蠟燭般燃燒著變化著,而人們卻見不到!當十幾個猴冠者玩著“大人物”的把戲時,這些生活在你們面前的人,卻好像不存在似的,人家看不見他們,也沒有他們說話的餘地。其中之一就是我親愛的胡果·巴爾,現在,在他去世多年之後,有些地方出版了他予人慰藉的書。還有一個是克裡斯多夫·施蘭普夫,只有朋友圈子裡的人知道他,他那十七卷本的文集無人知曉,無人過問,人們關心的是別的事,現在的人寧願從大官手上吞嚥紙張,也不願從他那兒得到最好的食糧,未來會還他以公正的。這世界看來仍然很富足,人們可以這樣地浪費精神財富!我認為,即使在這鬼蜮世界裡,他和他的作品仍會像任何高尚的行動和任何殉道者的死一樣,不會消失,不會徒然。如果我們人類和我們這世界靠什麼東西能痊癒的話,那麼靠的就是那些不屈服、不被收買的人的行動和他們的苦難,他們寧願丟失生命,也不願丟失人性。施蘭普夫就屬於這樣的警告著人的導師,他們的業績之偉大只能等待後人去發現。我們常會覺得,世界上再也沒有真實的、真正的東西了,沒有人道,沒有仁愛,沒有真理。其實,這些都存在著,只是許多人忘卻了這一點,我們不要成為那種人。

我想起兒時9月間的節日,太陽高掛天空,我們大家在老栗樹下吃蛋糕的情景,又想起我們男孩對著木製老鷹射擊的情景,一如讓·保羅書中的主人公西本凱澤玩過的遊戲,那實在有趣。隱藏在高高樅樹林裡的小路又是多麼可愛,路旁長滿羊齒草和高高的紅色指甲花。在樹林裡散步的時候,父親有時會停在白樅樹前,用小刀在樹皮上刻一道縫,拿個小瓶子接透明的樹脂。他收集樹脂,有什麼小傷口時就可以用。父親知道愛惜和享受空氣及花香,他是那麼正派,從不讓自己有什麼其他的享受。提起父親,我真的很想去孔塔墓園看看他的墳墓,那兒以前環境優美,如今不知道怎麼樣了。可是,處在現在這種境況下,我們根本什麼希望也不該有。

如果我像母親那樣善於寫信,那麼你或許可以多得知一些我們目前的生活狀況,可是我不行。不過,即使我們親愛的母親在世,這位善於敘述的人,如今也可能會緘默不語的。不,她會有能力的,她會使這混亂的生活有秩序,會知道如何敘述的。

寫著信,一天就過去了,窗外的白雪映入屋裡,我已點上燈火,感到很疲倦,人老了才會有的疲倦。

我們真不該還擁有希望的習慣。不過,我仍然希望什麼時候你能夠收到這封信,我也希望,這不是我給你的最後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