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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我的弟弟漢斯

生命中有一些我們無法忘卻的時刻,當我們從外部觀察自己,忽然發現一些本來不存在或不為自己所知的特點,這樣的時刻,是無法忘卻的。我們會全身震顫,震驚於這新的發現,發現我們的本質並非永遠一致、並非如我們一向以為的那樣固定不變。我們從騙人的甜蜜夢中醒過來一會兒,見到自己改變了,變大或變小,發展了或萎縮了。無論我們的心情是喜是憂,在這一刻裡,我們見到自己隨著無盡的激流漂流,它或是發展的,或是變動的,或是吞沒一切的消逝,我們雖然知道它存在,不過,一般我們會將自己和自己的一些理想當成例外情況。因為,如果我們是清醒的,那麼,這清醒的一刻會擴展為幾個月或幾年,那樣我們就無法生存,我們無論如何受不了這種清醒狀態。我猜大多數的人連清醒的一刻也沒有經歷過,他們畢生住在自己看似不會變動的尖塔裡,像諾亞在他的方舟中一樣,看著生命之激流、死亡之激流從身邊咆哮而過,看著陌生人或朋友被捲走,於是追呼他們、慟哭他們,而以為自己會永遠穩當停留在岸上觀看,不會跟著被沖走,不會一起被吞沒。每一個人都以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世界圍著每一個人轉,每一個人的有生之日都是世界歷史的終點和高峰:在他之前有幾千年的時光逝去,有許多的種族消亡,而繼他之後什麼也沒有,巨大的世界歷史看來只是在為此刻、為當前的天頂服務。如果這種自己是中心、站在岸邊不會被捲走的感覺被擾亂,幼稚的人會覺得這是種威脅,他拒絕被喚醒,被教導,他覺得甦醒過來、觸及現實的真實是可恨的事,他覺得精神含有敵意,他會憤怒地、直覺地避開那些他認為被甦醒狀態所侵襲的人,避開預言者、問題人物、天才、先知和精神錯亂者。

今天看來,我也不曾有過許多這樣的甦醒時刻,其中有些在我漫長的一生中已經被遺忘,記憶總想將它們塵封。我少年時代幾次甦醒的體驗最為強烈。當然,後來每當這樣的警告時刻到來時,我已經比較有經驗,比較聰明,也能夠比較好、比較有智慧地去思考,不過經歷和體驗本身以及甦醒時那一刻的震顫,在少年時代則更為真切、更令人驚訝,那時的體驗更加血淋淋、更加充滿激情。一個八十歲的老人倘若遇到了大天使,他的心會跳得很厲害,不過他不會比少年時黃昏時刻在花園門口等待女友時更緊張、更歡欣。

我今天想起來的體驗發生在片刻間,大概只有幾秒鐘之久。但是在那甦醒和知覺的瞬間我們看到了許多東西,回憶它、記錄它所需要的時間,往往比經歷本身要多得多,就像我們回憶和記錄夢境一樣。

那是在卡爾夫的老家發生的事,聖誕夜在我們那間“美麗的房間”裡,高高的聖誕樹上點著蠟燭,我們已唱完第二首歌。最莊嚴最重要的時刻已經過去了,那就是父親朗讀福音書的時刻:父親高高的個子站在聖誕樹前,手中拿著小小的福音書,他以節慶的聲調讀著、背著耶穌誕生的故事:“牧羊人在野外羊欄旁,他們夜間守護著羊群……”這是我們聖誕節的核心節目:圍著聖誕樹,聽著父親激動的聲音,眼睛看著擺放在屋子一角的半圓桌上的青苔和石頭之間的伯利恆城,緊張快樂地等待著禮物。這時心中會有輕微的矛盾,這是每一個節日都有的心靈掙扎,這種矛盾使我們有點兒敗興,同時又增加了節日氣氛,這是塵世與神國的抗爭,是自然的快樂與虔誠的快樂之間的矛盾。雖然這種矛盾在聖誕節不像在復活節那麼糟,在耶穌誕生的日子裡,人們允許歡樂,也應當歡樂,然而伯利恆馬槽裡的耶穌的誕生、聖誕樹和燭光、聖誕餅乾和星形餅乾的香味所帶給我們的快樂,與心中忐忑不安的催迫感相伴,因為想知道幾星期來希望得到的禮物是不是真的會出現在禮物桌上,實在是一種很奇特的不純的感覺。反正,和燭光和歌聲一樣,這種輕微的困擾和良心小小的不安也屬於節日。在我們家,慶賀生日時總要先唱一首歌,歌詞的頭兩行充滿懷疑:生而為人,何言快樂?

雖然這樣,我們還是快樂的。孩童時代,我唱這歌的時候總是把問號略掉,我確信,“生而為人”確是快樂的事,特別是有人生日的那天。所以,在聖誕夜我們大家都從心底感到欣喜。

福音念完了,第二首歌唱過了,唱歌的時候我已經偷偷往擺著我禮物的桌子一角看了看,現在我們走向自己的禮物,母親領著女孩們到放她們禮物的地方。屋裡已經很暖和了,房間閃爍著燭光,瀰漫著蠟和樹脂的氣味,還有濃濃的餅乾香味。女孩們彼此興奮地小聲說著話,顯露出她們的喜悅,撫摸著她們的禮物,小妹妹正打開自己的禮物,不禁歡呼起來。當時我大約十三或十四歲。

我也像大家一樣,離開聖誕樹,走向我的禮物桌,我的眼睛已經尋找到禮物,於是看準目標走去。我得繞過小弟弟漢斯和那張擺著他的禮物的小矮桌子,走過的時候,我瞄了一眼他的禮物,其中最醒目最漂亮的是一套小茶具,那可愛的小人國用的小盤、小杯、小壺放在一起,那麼小、那麼漂亮,看去好玩而動人。我的小弟弟站在小桌旁,頭向前伸,全神貫注看著這小茶具。走過的時候,我看見了他童稚的臉,就一秒鐘的時間——他比我小五歲——過去的半個世紀裡,我在記憶裡曾幾次重見這張臉,那一秒鐘顯示給我的這張臉:一張暗自欣喜的、粲然微笑的臉,因著幸福和快樂而完完全全著迷的童稚的臉。

這就是全部的經歷。當我下一步走到我的禮物旁邊的時候,我的注意力被禮物吸引,這瞬間的經歷也就過去了。現在我一點也想不起自己得到的是什麼禮物,而漢斯的小陶茶具則精確無比地留在我的記憶中。直至今天這景象仍保留在我心中,當時,在見到弟弟歡樂的面容後,我的心立刻被觸動、被震撼,感情相當複雜。最先升起的是一股對小漢斯的濃濃的柔情,不過其中摻雜著優越感和距離感,因為我覺得,雖然這種粲然的幸福很美麗很悅人,可是對著這麼點幾毛錢就能買到的小陶製品就如此愉快幸福,那也未免幼稚了。接著,其實是與此同時,心中一動,我又感到,蔑視這些小陶杯小陶罐,意味著侮辱,實在可恥而卑鄙。更可恥的是我覺得自己比小弟弟高超、聰明,但小弟弟還能夠歡喜得入神,聖誕節、小杯小盤以及這一切對他來說還具有完全的魔力,還是神聖的,而我也一度擁有過這樣的能力。這就是這次經歷的核心意義,令我驚醒,令我恐慌:我有了“一度”的概念!漢斯還是個孩子,而我突然間明白,我已不是孩子了,永遠再也不會是了!漢斯面對他的禮物桌像進入樂園,而我不但已經沒有這種體驗,還驕傲地覺得超過他了,一方面是驕傲,一方面也有點妒忌。我從遠處,從高處帶著批判的眼光朝弟弟看去,同時又感到羞愧,羞愧於自己竟然這樣看待弟弟和他的陶杯陶盤,以這樣的蔑視和同情,以這樣的高傲和妒忌看待他。一瞬間就造出這距離,就撕開這麼深一條縫,突然間我明白我不再是孩子了,我比漢斯大,比漢斯聰明,也比他壞,比他冷漠。

在那個聖誕夜發生的,其實就是一小段成長在我內心擠壓著我,使我不舒服,在我成為我的過程中有上千個圓圈要連接,這時其中的一個正在連接,但它不像其他圓圈那樣在暗中進行,我有個瞬間醒過來了,意識到這一活動,我雖然並不知道一切成長都伴隨著死亡,但是,從我的抗爭中,我清楚地感覺到這一點。在那一刻,一片葉子從樹上掉落了,我身上的一片鱗凋萎了。我們生命中每一小時都有這樣的事發生,成長和凋萎的活動輪替不息,只是我們難得甦醒,難得注意到發生在我們身上、我們心中的事。見到弟弟那張歡暢的臉之後,我對自己和對生命有了許多瞭解,那是我進入這瀰漫著節日氣氛的房間時、唱著聖誕歌時所不知的。

這一次經歷我後來想起過許多回,每一回我都驚訝於記憶中兩種相反感覺的均衡。對應膨脹的自負感有模糊的負罪感、對應成長的感覺有變為貧乏的感覺、對應自己的優越感有良心的不安、對應心中對小弟弟的距離和嘲笑有請求原諒的願望並承認童稚的價值。這一切聽起來一點也不質樸天真,聽起來很複雜,可是,在我們甦醒的那一刻,我們一點也不質樸天真,當我們赤裸裸面對真理的時候,我們總是不能心安理得,總是不能無條件地信任自己。在成長的那一刻,一個人可能自殺,但他絕不會殺別人。在甦醒的那一刻,人總是處於危險中,因為他是敞開的,必須讓真理進入他的內裡,必須學會愛真理、將真理作為生命的元素去感受,要做到這一點需要許多努力,因為人是創造物,對真理總是抱敵對態度。而且,真理從不像人們希望的或選擇的那樣美好,並且永遠是鐵面無情的。

就這樣,在甦醒的一刻,我也見到了真理。我們可以立刻試圖把真理忘記,可以事後把它粉飾得溫和一點,我們也都這麼做了,每次都這麼做,然而每次甦醒之後總會留下一次閃光,在生命光滑的表面留下一道裂隙,留下驚恐和警告。我們後來記得的不是我們對於甦醒的思考和粉飾,我們知道那是粉飾,而是經歷本身:那雷電、那驚恐。

我在差不多仍是孩子的時候忽然看見了從我身上枯萎掉落的幼年時代,在小弟弟的臉上看見的,此後幾小時、幾天內,我的思考所得僅是剝落的外殼,一切都在經歷本身之中。我的經歷其實很美麗、很友善,我所見到的、開啟我眼的是一幅溫柔可愛的圖像,然而,這經歷仍如閃電雷鳴,令我驚恐,因為每一次甦醒的內容都相同,真理只有一個,雖然它有千百種面孔。我看到的是,小漢斯擁有一些非常美麗非常寶貴的東西,而我已經失去這些了,或許我因此也就失去了最最好的東西,失去了惟一真正有價值的東西,因為,孩子是被稱讚為有福的人,而大人,如果想要進入神的國度,他們就得如經書上所說的:“要承受神國的人,就要像孩子……”我失去了幸福和純真,而我是在我之外見到這真理的,在另一張臉上見到的。這也是這次經歷的所得:我們擁有的,我們見不到,也幾乎不知道。我是個孩子,也不知道自己所擁有的。此刻,我開眼了,見到了。我見到了幸福,它以微笑和閃光的眼,以溫柔的光亮的形象顯示給我,這是只有當我們見不到它時,我們才能夠擁有的幸福。這幸福看起來那麼燦爛,那麼吸引人,可是,它帶著那麼點孩子氣,我甚至想說,它那麼幼稚、笨拙,使人覺得自己比它高明。它令人羨慕,也會引人嘲笑,雖然幸福已經與我無緣,但我還能夠嘲笑,也能夠批評。當初,耶穌的門徒很可能像我看著漢斯一樣看著被祝福的孩子們,在羨慕中摻雜著嘲諷的興趣。他們知道自己是成人,比孩子聰明、有經驗、知道得多、有優勢。只不過成長、聰明、優勢並非幸福,既不被祝福,也不能引人入神的國。

這是成長的閃電使我痛心使我怨恨之處。可是,這真理中還包含了一些更加令人痛心的東西。與我自己有關的是道德上的問題,我感到羞慚,得了一個教訓,令我更加痛心的事則具有普遍性,當初刺痛得不厲害,末了卻留下深深的傷痕,真理就是這樣的不留情面。我想說的是,連漢斯的幸福,那使他喜上眉梢的幸福,也是不可靠的,它也會凋謝、也會失落,我也曾有過這樣的幸福,如今丟失了,漢斯有一天也會失去它。我會這麼想,是因為我對漢斯除了羨慕和諷嘲之外,還感覺到同情。不是那種強烈深切的同情,而是動人心弦的淡淡的難過,如同我們見到草地上的小花就要連同草被割去時產生的那種感覺。

讓我再說一遍,當初我並不具備敘述和解釋心靈狀態的概念,那時我沒有能力分析我所經歷的,不過當天晚上已經開始試圖去分析了,後來有時也在繼續,直到今天。某些想法,我不知道是當時就有的,還是後來才加上的。比如死的概念,當時肯定是不會有的。對著弟弟微笑的臉孔,我雖有一種會逝去的感覺,並且感覺很強烈,可是,對於孩子來說,逝去和死亡差別還是很大的。甦醒的瞬間告訴我,我的童年正在凋落,童年最好的一部分已經失落,也告訴我,你的弟弟也將失去他的童年,他也受這法則的統治。但是沒有任何聲音告訴我,這法則就是死亡,因為當時我還不知死亡為何物,也不相信有死亡。事物會逝去,卻是我已經確切知道的,在自然現象和詩歌中我對此知道得很多,樹葉的飄落是我常見的。每一次“甦醒”,每一次與真實和法則接觸也意味著與死亡的接觸,這是當時我想不到的,雖然內心很可能是很恐懼地感受到了。

開始寫這雜記的時候,我只是想以筆記的方式重溫一下兒時家中那次聖誕節的一瞬間,因為當我們試圖寫下一次生命的體驗或一種想法的時候,它有時是會以另一種面孔出現,會顯示出新的層面和千絲萬縷的新聯繫。可是,我現在看出,雖然這小小的經歷對我而言歷歷在目,然而,就事論事,它並非充滿生命力,甚至連間接的生命都沒有。即使我是個大作家,我也無力把我弟弟臉上的天真快樂寫得讓讀者聯繫到自己。以這次經歷為契機,可以寫出不少東西,可是,說的都是我自己,重要的不是那張燦爛的臉,而是我內心發生的事。小漢斯的笑容使我獲得一次生命體驗、一次甦醒、一次震撼,而他一點兒也不知道,從來都不曾知道。寫到這裡,我意外地發現,我弟弟漢斯不止一次在不知不覺中使我獲得體驗和震撼。如果我想符合事實地寫出那次聖誕節的經歷,我就不該單寫它,而應該寫出弟弟整個的形象和他的一生,即使我又得冒著多寫自己的危險。我沒有本事刻畫出弟弟完整的形象,也就是說,我無法暗示自己,說我真正完全瞭解漢斯,真正完全認識他。不過,我們有過幾次真正坦誠的相處,我幾次經歷了他,我們身上流著同一血脈,有出自同一家庭的許多相似之處,並且,我愛他。我想試試在此寫出我所瞭解的他。這只是他真實生活裡極小的部分,不過這裡面會包含著本質性的他,因為,雖然童年過去之後,我們就不曾親密地住在一起,不過我們的生活道路在重要關頭曾經多次接近,他的生活與我的大不相同,但對於我卻總是具有意義,有幾次我覺得那就是我生活的鏡像。

漢斯受洗的教名不叫漢斯,而是隨著父親叫約翰內斯。絕不會有人想到叫父親為漢斯,約翰內斯這名字太適合父親了,這名字帶著權威和尊嚴,但不失柔和,福音書作者和耶穌最喜愛的門徒都叫約翰內斯,這名字還高貴、溫柔、富於精神力量。也絕不會有人想到叫弟弟為約翰內斯。他是漢斯,是個親近、熟悉、可愛而老實的人,他身上不像他父親約翰內斯那樣帶著陌生感、神秘感,因此大家給了他一個親切的市民名字漢斯。然而,他的人並不能像名字那樣舒適愉快,他也並不像外表那樣沒有秘密。他也有他的秘密,他也遺傳了父親高貴的氣質,也有騎士和堂·吉訶德的秉性。

他是我們家最小的孩子,在哥哥姐姐之間長大,受到大家的愛護,有時也受到我們的捉弄。他一直很乖,只有一次使父母擔過心,那是他四歲時有一次走丟了。當時我們住在巴塞爾城郊,鐵路這邊延伸出去就是農村。有一天,小弟弟一人出去玩,他跨過鐵路,往城裡的方向走,在街上轉了個彎就走進陌生而有趣的世界了。他越走越遠,遇到一群和他一樣大的孩子,就同他們一起玩起來了,可能也教了他們一些新的玩法,因為遊戲是他的才能,這種才能他一生沒有失去。玩伴們喜歡他,大概與他玩得十分盡興,完全忘記該守的規矩。天黑了,家長把孩子帶回家,孩子們不願意漢斯走,家長也喜歡他,於是留住他吃晚飯。漢斯雖能夠說出自己的名字,卻說不出家住哪兒,於是人家留他過夜。這一夜漢斯不在家,他丟了,說不定掉進了萊茵河,說不定被拐騙了,父母急得不得了。第二天早上,留住他的人家把漢斯的事報到警察局,因為父母先前已報了孩子失蹤,所以很快就把他領回來了。留他的那家人對漢斯讚揚有加,特別稱讚他飯前和睡前虔誠的禱告,他好像也不大願意離開他們。我們找到了他十分高興,後來常驕傲地講起小弟弟走丟的故事。

要到了很後來漢斯才有時令父母憂慮。那時,我們家已經搬到卡爾夫同外祖父住一起了,漢斯去了拉丁文學校。這個曾帶給我許多麻煩的拉丁文學校後來簡直就是漢斯的悲劇,他苦難的原因和方式與我的不同。後來我作為青年作家在《在輪下》中憤怒地清算了這樣的學校,促使我寫那本書的,除了我自己的經歷,就是漢斯痛苦的學校生活。漢斯是個聽話的、服從權威的孩子,但他學習不好,好幾門課對他來說都太難了,對於處罰和折磨他無法冷漠處之,又太老實,不知道作弊,於是他成了老師,特別是壞老師放不過的學生,老師總是要找他的麻煩,總是要折磨他。學校裡有好幾個壞老師,其中一個,簡直就是個魔鬼,他把漢斯折磨得不知道如何是好。這個老師有個惡劣的習慣,他在提問題的時候,惡狠狠地貼得很近威嚇學生,像法官似的對學生吼叫。被他弄得不知所措的學生自然答不出問題,這時他就一個字一個字帶著節奏不斷地重複問題,他手上的大門鐵製鑰匙隨著這節拍一下下敲在學生頭上。後來聽弟弟說,兩年之久,他不但天天受這暴君的虐待,夜裡還常做噩夢。到了放學時,他經常頭疼得厲害,心裡怕得要死走出學校。他在這學校受苦受難的那段日子,我已經不住在家裡了,那時候我也令父母憂慮萬分。

許多年以後,漢斯告訴我,父親對他的教育比對我嚴格得多。或許他弄錯了,不過,我相信他是對的。毫無疑問,父母因為我的自由放任,決定對弟弟嚴格管教。說來,我覺得我的教育也不輕鬆溫和,雖然母親有無盡的愛,父親有騎士風範與溫和優雅的氣質。對我們嚴格苛求的從不是父母,而是原則。那是基督教新教的原則,認為人的自然稟性是惡的,必須先消滅意志,人才能夠在神的愛裡並在召會裡得救。我們的父母非常愛我們,並且他們一點也不苛求。我們有些同學的父母並非基督徒,也不標榜什麼理想,他們動不動就毆打孩子,動不動就關孩子禁閉。我們的教育不是斯巴達式的,我們受體罰的次數比同學少,也比他們輕,但是統治我們生活的律法十分嚴格,它對少年人,對少年的愛好、氣質、需求和發展採取一種懷疑的態度,對我們的天賦、才能和特殊之處完全不願促進、讚賞。我們雖然生活在這種嚴格的律法下,但我們生活的空間並非監牢或毫無生氣的教育場所,而是充滿愛,富於教養、精神生活和文化生活的家。在這家中,在那嚴格的律法之外,還有種種活潑可愛有趣的習慣、練習、遊戲和活動:我們唱歌,玩樂器,講故事,朗讀;我們有個花園,晚上全家一起玩遊戲,某些遊戲還是父親發明的;全家常一起散步,都喜歡樹木花草和周圍環境;過年過節房間佈置得特別有氣氛。最主要的是父母親,他們是基督徒生活可敬的榜樣,但他們不是聖徒,而是活生生的富於天分而卓越的熱心人。他們通曉文學藝術,兩人都是傑出的敘述者,都善於寫信,母親有時寫詩,父親是學者,對語言有特殊的愛好,能夠即席編出謎語和語言遊戲。雖然從屬於律法,雖然在天性與良心之間常有衝突,我們家中的生活仍是多彩多姿,一點兒也不無聊。有矛盾,有擔憂,有律法統治,但也有歡樂,有節慶,訪客也經常不斷。

這個家豐富的生活每天以聖經、歌唱和禱告開始和結束,每一個孩子從這生活中各有所得。我猜想,在學校已經被知識的學習弄得很緊張、自信心也減弱了的弟弟,對於家中活躍的精神活動大概有時會有壓抑感。我可以想像得出,他可能感到父親和外祖父以及他們的一些朋友是激勵他的榜樣,他們那樣博學,外祖父精通印度學,說起梵文會使年輕的印度學者高興又吃驚,對於漢斯來說,他們會太多的拉丁文、希臘文、希伯來文,這是他一輩子也無法達到的,因為學校裡那點拉丁文和算術就已經難以應付了。我不知道是不是這樣,我只是猜想。不過他受到壓制和危害的天性在家中能夠在其他方向吸取滋養,特別在音樂和遊戲方面,他能夠得到許多樂趣,也無需懼怕自己不如人。他唱起歌來全心投入,可以到忘我的地步,這是一種他直到最後都保留著的福氣。玩遊戲時他更是著迷,像個藝術家。漢斯喜歡的不是一般家庭經常玩的遊戲,不是那些要警醒、注意,有韌性和組織能力以便最終擊敗對方的遊戲,也不是兩人對坐蹙眉沉思的棋類遊戲。他喜歡的是自己發明的遊戲,這個安靜膽怯的小男孩在玩耍的時候能夠達到忘我的地步,應該說,這時他完全尋回了自我,忘記了學校和外界,他心花怒放,成了個小天才。每一個有天分的孩子都渴望脫離一些他半懂不懂而又必須遵守的規則和目的,渴望投入自己創造的有意義、有目的的世界裡去,對於漢斯這意味著更多,這是生死攸關的事。由成人或不理解人的神設計的世界秩序會壓死人,如果我們想在其中成長起來,我們就必須創造一個自己的世界秩序。

遊戲是各式各樣的,有的遊戲需要空閒和自由,有的遊戲需要器具。卻也有一些遊戲隨時隨地可玩,即使在老師或家長的監督下也能夠玩。上學途中,如果不是快要遲到的話,我們可以根據一定的節奏、根據自己發明的音樂走路,再在其中加上一些規定,使這段路更複雜、更生色,比如,不能踩到石板路上某種石頭或某種花樣,某一道路能走,某一道路不能走,等等。有時候走這段路成了莊嚴的舞蹈或幾何圖形,上課的時候可以用手指在椅子上按照呼吸節奏繼續舞蹈。我們也可以在課前和一個同學約好,老師說到某個詞的時候,就等於他說:我是個笨蛋。上課時,當老師說到這個詞的時候,我們只需會心相顧,那麼在死氣沉沉的課堂上就能得到一點樂趣,一種快樂和勝利的感覺。

我們最喜歡玩的是音節字謎和演戲。我們沒有舞台,也從未背過台詞,不過扮演過許多角色,有時演給同學和兄弟姐妹看,更多的是我們自己演著玩。有時候我們幾天甚至幾星期都沉迷於同一個角色。每當放學、飯後或禱告完畢了,我和漢斯兩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就扮強盜、印第安人、魔術師、捕鯨者、招魂者。有觀眾的時候,我們最喜歡扮魔術師。我是巫師,漢斯是助手。不過我們只能在晚上做這樣的表演,一方面因為我們和我們的觀眾到了晚上才會進入狀態,另一方面則因為變魔法需要借助黑暗。我們家那棟寬敞的舊宅裡有間大廳,上個世紀是宅裡的舞廳,廳裡有個高台,是樂隊坐的地方,我們就在這廳裡演戲。觀眾是家裡的孩子和婢女,他們蜷縮在木板凳上和大木箱上,我作為魔術師站在廳的另一端,旁邊一張小桌上放著我的工具和一盞煤油燈。漢斯是我的助手,他得聽命行事,還得在暗中幫我做手腳。我們有許多聽起來很莊嚴的長長的咒語,並且我還不斷加以擴展,對我們兩人而言,這是最主要的事,我們喃喃自語或者大聲吼叫出咒語,可以製造夜晚從事冒險的魔法活動的氛圍,這就足夠了。觀眾不只想聽我們滔滔不絕大唸咒語、朗誦詩歌或悄聲製造恐懼氣氛,他們還想看我們表演。當我穿得稀奇古怪,頭戴尖頂紙帽站在煤油燈小小的照明圈內,面對黑漆漆的大廳召喚精靈或魔鬼時,後面黑暗裡就有東西動起來,一張椅子一小步一小步跌跌撞撞靠近了(那是漢斯用繩子拉動的),這時我們大家都入迷了,有些觀眾還會嚇得大叫起來。有一次,我正沉浸在自己的咒語聲中,覺得自己真的是個魔術師,我對助手漢斯大吼,要他為我照明,他抓起沉重的燈,好不容易拿穩了要照,可是他猶豫不決,遲遲不動,我非常不耐煩,以如雷之聲對他吼叫:“啊,你猶豫了?過來,我跟你說,過來,你這人間可憐蟲!”這吼叫聲把漢斯嚇壞了,燈掉到地上,差點沒把漢斯和大廳燒著。

整個說來,我們當時的兄弟關係自然而正常,我無須為他感到羞愧。當然不總是親密無間,我們也有吵架打架的時候,我是大哥哥,比漢斯高大強壯,這是無可改變的事實。不過,只要我想起當年,想起漢斯,眼前就會出現使這美好記憶成為謊言的一幕。

這一幕如同聖誕樹下可愛的漢斯的形象一樣,永遠清晰地印在我的腦海中。我見到漢斯站在我的面前,低著頭,頭縮進兩個肩膀間,因為我勃然大怒,正想揍他一拳。他屈服痛苦的臉無言地望著我,帶著責備的眼神。又是一次體驗一次警醒!那責備的眼神給我的打擊很深,雖然它來得太慢了,沒來得及阻止我打出那一拳。我的拳頭落下,打在他的肩膀上,接著我突然驚醒過來,倉皇失措地跑開。我原是那麼有把握、那麼自信,覺得自己完全是個統治者,對他的不服從、他的失誤完全有理由憤怒,於是握起拳頭舉了起來。我浸在憤怒中,只想作戰,完全同意自己的行為,可是拳頭未落下,我已經厭惡它,心也已經不安了,無法同意自己的行為,對自己的憤怒和暴力感到羞愧,並且想起了我其他的暴力行為,想起我年紀上的優勢。我多麼想忘卻忘不了弟弟的這眼神,真實從這眼神向我望來,一切的痛苦、一切的無助看著我,控訴著我,我的憤怒和自信一掃而光,消亡於可怕的甦醒裡;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打人的時候與被打的人一同感受到痛苦和侮辱,心裡深深希望,他不要如此沉默,不要原諒我,希望他奮起報復。

這就是烙在我腦海中的兩幅弟弟童年的畫像:對著聖誕禮物笑容燦爛像個天使的幼童漢斯和以無言的控訴目光對待我的拳頭的少年漢斯。有時候,當我覺得自己的生命過得很失敗時,這兩幅畫像就會浮現在我眼前:孩童的歡樂和孩童的痛苦,面對這兩幅圖像時,我看似優越、老到、強大,其實暗地裡感到羞愧,感到被審判了。

相信後來我沒有再打過漢斯。那次的經歷只不過是片刻的經歷,平時我們相處十分友愛,比許多別的弟兄相處得更好。可是,漢斯被打那片刻的情景看來卻比平常的年月包含了更多的真理。我並不比常人惡劣,錯誤不比常人多,我認識許多人,他們做了壞得多的事而輕鬆地生活著,可是我已經明白了事理,甦醒的片刻讓我見到了事情本來的面目,見到事情如何發生,見到我們人如何生活,強大的如何永遠欺侮弱小的,弱小者又如何不得不屈服忍受,而最終一切強勢和特權卻都會煙消雲散,道理總在忍受者這一邊,我們多麼容易麻木地傷害人,而瞬間的眼光又如何反射到我們身上懲罰我們。

後來我離開了家,只在節假日回去,在弟弟的日常生活中扮演一定角色的時光也就過去了。對弟弟的事我知道的不多,我有自己的同齡朋友,並且更加喜歡同比我年長的人交往,而漢斯在學校裡有自己的苦惱,有自己的朋友,又因為我不再上音樂課,弟弟就得到了我的小提琴,他成了一個十分熱衷學習音樂的孩子。當時我並不知道他在學校裡有那麼深重的苦難,到了很久以後他才把這些事告訴了我。當他早就籠罩在痛苦和憂愁的陰影中時,我還覺得他是個孩子,讓我不忘我自己的童年。假期回到家裡對我而言就是回到童年的世界,這時內心模模糊糊的需要總是促使我玩起童年的遊戲,漢斯又成了我的玩伴,有時候真以為時光並未流逝。我越長大成人,對未來的目標越明確,就越知道珍惜漢斯不尋常的遊戲天才。這時他一如既往能夠全心全意投入遊戲之中,在玩的時候他整個人就在遊戲之中,他的腦子不會想著“更重要”或“更嚴肅”的事。

我當時認識的漢斯,那個在假期裡與我玩的漢斯,看似完整,可是我只見到他的一半,我只認識他生活中快樂的一面,而他的生活比我知道的艱難得多。我雖然略知他學習上的困難,知道他頗受折磨,卻因為未曾親自看到,不能夠設身處地為他著想,也沒有心思這麼做,因為當時我已經被自己的希望和願望以及難處逼得透不過氣了。

弟弟的義務教育階段終於完成了,他非常高興,父母親也很高興。擺在面前的問題是,下一步該怎麼辦。他怕學校,不喜歡思考性強的學習,學一門手工藝看來是最合適的了,不過,他愛好音樂以及其他美好的事物,加上他出身學者家族,這麼早就讓他走這樣一條道路,將來可能滿足不了他。家裡人進退兩難,這時已經顯示出,找到生活的道路和生活的位置對我們的漢斯將是非常困難的事。猜想母親一定熱切地禱告了,也寫了不少信,家人一定也商量了許多次,最後才決定讓這孩子到商店裡做學徒工。如父親所言,從商是比較“實際”的職業,既可以像手工業者在店裡工作,也可以從事較為理論和科學性的工作,在文書室、檔案室、辦公室工作,可以作為商業之神通過重重級別升為世界貿易之王。剛開始時得先在店裡學手工,漢斯成了一家商店的學徒,學著搬運大捆的貨物、釘箱子和開箱子、在樓梯上爬上爬下,還學會用秤。

這時漢斯的童年也似乎完全結束了。他雖然脫離了拉丁文學校,可是又套上了新的軛,壓力並不比學校輕,一直到生命最後一刻他都在忍受著。漢斯誤入了一個他不感興趣的行業,他不適應不在行,他一直努力去適應,卻總是不怎麼成功,最後只有屈服,把這職業當做無法逃避的嚴酷命運去接受。

雖然我們從未完全斷了聯繫,但是我並不清楚漢斯的每一段生活道路。現在我只能簡略地勾勒出我所知道的。在這條人生道路上,有過居住地的遷移、工作的更換,有過失敗和不得已的中斷,也有過多次新的開始和努力。學徒階段結束之後,他在鄰近一個大城市一家老字號商店找了一份工作,後來他覺得有必要多學點會計,便到商業學校去學,找了新的工作,又學了速記和英語,終於成了秘書和通訊員,多半時間在工業界工作。可是他無論在哪兒都覺得格格不入,他非常嚴肅認真地工作,可是沒有一樣工作令他感興趣、令他快樂,他肯定經常對自己和生活感到絕望。不過,他愛好音樂,拉小提琴,找一些朋友一起唱歌,有位表兄弟是他的好朋友,他們常年通信,假期時還聚一聚。漢斯二十幾歲時,有一次實在受不了,把工作扔下跑了,我們大吃一驚,很是擔心。我那時結婚不久,住在波登湖畔一個小村子裡,於是請他到我那兒去休養。他來了,他所受的痛苦和折磨比我們想像的更加嚴重。我幫他打開行李,赫然有一支手槍在裡面,他尷尬地笑了笑,我也笑了,然後我把槍收了起來,到他離開時才還給他。他在我那兒住了幾個星期,我們弟兄處得很好,他身體恢復得不錯,人也開朗了,於是開始找新的工作。不過今天回想起來,我們兄弟間的關係當時就已經有些兒不完全和諧的地方,我當時好像也感覺到後來在我們的關係中出現的變化和陌生感,而那不是我們誰有意造成的。

我的人生道路和弟弟一樣不順利,我也經歷了學校的悲劇,雖然原因和弟弟的不同,我沒有耐心,硬從學校逃了出去,讓父母親大為憂慮。我和弟弟很相似,總是給自己找麻煩,很容易羨慕別人的性格和成績,很容易懷疑自己。我們兩人都是邊緣人。不過我和弟弟不同,我有一個目標,最初不很清楚,後來就越來越集中力量朝著從小就夢想的目標走去。當我經過激烈的鬥爭屈服於父母的安排先去做書店的學徒工時,我也是為著目標而那麼做的,那是暫時的妥協。我到書店去,首先是為了不再依賴父母親生活,再者為了讓他們知道,必要的時候我能夠克制自己,能做市民階層做的事,從一開始這對於我就是達到目的跳板。而我也終於達到了目的,先從家裡,再從臨時的職業中解脫出來,成了作家,能夠靠寫作維生,我與市民世界和解了,得到他們的承認。我結了婚,住在風景秀麗的地方,按照自己的品位生活,與自然和書本為友,而這一自由選擇的生活,其困難和矛盾當時還不嚴重,我自己也還沒有意識到。對於在我家裡做客的漢斯而言,我是個到達目的地的人,做成了自己想做的事。而他覺得自己永遠也不會達到目標,永遠做不好自己的事,迷失在自己不感興趣的職業中,不會陞遷,深信自己的無能,沒有自信,在婦女面前無可救藥地害羞,心中認為沒有可以實現的夢想。漢斯在我和他之間看到一條鴻溝,而我卻看不到,這條鴻溝隨著時日的推移越來越大,後來我也感覺到了。

當然他心中也懷著夢想,有對幸福和真正生活的想像,可是他的願望無法在生活中向前投射,而是指向童年,回到樂園。他是家中最小的孩子,習慣於比人小,比人無能,學校又使他覺得自己更加渺小,工作上超過他的人只不過因為他們比他強硬,比他自信。如此一來,為了謀生他逐漸學會順應外在的需要,而內心則望向從前,望向童年,望向那熱情單純的夢想和遊戲的世界,那兒沒有鬥爭,可以盡情歌唱,無端歡笑,無目標地漫遊。

他又找到了一份工作,繼續學習英語,拉小提琴,在一個合唱團唱歌。除了音樂,還有一樣事情使他如魚得水,他可以呼吸,可以恣意發揮,展現自己,那就是同孩子交往。他工作地方附近的朋友和親戚家,凡是有孩子的,每到星期日他一定會去,他是個懂得孩子願望和脾性的好玩伴、好叔叔,大家都喜歡他,他和孩子們玩,和他們彈琴奏樂,把他們帶入詩意的遊戲世界,孩子們親近他,卻不知道他們的叔叔兼朋友是那麼失意,那麼憂傷。他非常渴望有自己的孩子,可是他拿什麼來養家餬口呢?想成家的人,工作上必須有所進展,能夠向上爬。況且女人是那麼難以接近,若對自己那麼沒有信心,又怎能夠向女人保證,一輩子使她溫飽,使她幸福?

有好些年我們很少見面,我們住的地方相離很遠,除了生日時寫賀信,幾乎沒有別的聯繫。每當我有新書出版就寄一本給他,每次他都會來信致謝,卻從未對我的書表示什麼意見,我從來都不知道他喜不喜歡我寫的東西。大戰前三年,他在阿爾高地區的一個小城找到一份工作,一年後我搬到伯爾尼,這一來,我們相距就不太遠了。有幾次,漢斯星期日騎自行車到我家裡,與我們一起坐在樹蔭下聊天,和孩子們玩,我們聊到巴塞爾、卡爾夫,聊起老家。那時漢斯工作的地方是家大工廠,那兒有許多辦公室,漢斯就在其中之一擔任書信寫作的工作。他抱怨日子又長又無聊,也講蘇黎世的親戚,星期日他常到那裡去和他們的孩子玩。戰爭開始後,我有一次同他談起國際政治,他只是搖搖頭,他很少看報紙,也沒有什麼立場。他很特別,半是孩子,是聖誕樹下笑容燦爛的漢斯,是同我玩耍、有一次被我打了一拳的漢斯;半是個謙虛的小市民,聲音低沉,頭向前傾,對工作很失望,工作只為了維生,一個耐心的小職員。

不過,除了小提琴,除了和親戚的孩子一起度過星期日,他還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在那兒他的心靈能夠得到更新,從那兒他能夠得到生活的勇氣。他不只在心靈上保持童真,他還保持了虔誠,雙重意義上的虔誠,一是心靈上的純真,對人類和世界秩序的敬畏,一是信仰上的虔誠,他是教會裡虔誠的一員。不適應商業和工作的環境,職位總是很低,這他都認了,他接受他的命運。覺得難以忍受的時候,他並不埋怨上帝和世人,不埋怨設施和上司,更多的是埋怨自己。他完完全全不問政治,也不允許自己有什麼批評,他過的雖不是苦修的生活,也並非滴酒不沾,但他十分節儉,因為他的錢來之不易。他一星期有一兩天到教會的唱詩班去練唱,他的歌唱得不錯。

戰爭開始之後,漢斯的日子似乎比我好過一些。政治上的事他不關心,他的生活雖然簡樸,卻有保障,在他看來,統治世界的不是將軍和部長,而是神。戰爭期間父親過世,我們兄弟姐妹都回去了,大家在一起有許多話談,父親把我們又聯繫在一起了,在悲傷之中,我們似又回到兒時,大家互相依賴,同甘共苦。

到了戰爭末期,我原先所享有的一切自由和舒適已經散失殆盡。書房早已成為辦公室,家境大不如前,隱居在家自由自在工作的日子早就結束了,我被捲進世事的苦難和緊張之中,連心愛的音樂,我最後的慰藉,也無法忍受了。這時我太太病情嚴重住進醫院,我只得把孩子送到別人家去,我一個人住在荒涼不堪的家裡,一切似乎都崩潰了。恰在這時,也就是1918年的秋天,漢斯來信要我去參加他的婚禮。他已經訂了婚,生命有了一線光輝,想試試建立起幸福的生活。

我的任務是代表我們的家庭出席他的婚禮,我們家其他的人都在德國,而邊界是封鎖的,沒人來得了。我覺得為難極了,戰爭年代繁忙的工作壓力和心靈的苦難已經把我變成個不願見人的絕望者,不得已的時候,我可以拖著煩累的工作一天天過日子,麻痺自己。但是長期以來,我已經無法參與任何快樂的事,無法參加任何慶典。當然,去挨過這麼一天也不是做不到,但是,我擔心的不只是自己。我自己的婚姻剛剛結束,在我看來,不結婚的話,會比現在好過千萬倍,我思潮如湧,想起十四年前決定結婚、舉行婚禮時,內心有多麼激烈的鬥爭。不,我不會帶給漢斯什麼好運的。我們這樣的人扮演市民的角色去結婚,是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我們適合做隱士、學者或者藝術家,要不然做荒漠裡的聖徒,但是我們不適合做丈夫,做父親。我們幼時所受的教育是當時虔誠的教育法稱為“意志挫折法”,事實上,我們的許多東西也被壓斷,被毀滅了。可是,我們的意志恰恰是他們無法毀滅的,我們天生的、獨一無二的個性,那一點閃光,那一點使我們成為邊緣人、成為特立獨行者的東西,還留在我們身上。

可是找個借口不去參加漢斯的婚禮根本就做不到。我自知糾纏於自己的不幸中,整個人十分神經質,並且,我怎能不衷心祝福弟弟終於找到的幸福呢?那不是太愚蠢太不公道了嗎?我又怎能夠不出席而使得他的婚禮蒙上陰影?那樣做就代表我不關心他,不祝福他。況且我知道,婚禮上獨自一人面對新娘濟濟一堂的親朋好友,對於新郎是多麼難堪的事。於是我穿上黑色禮服乘火車到阿爾高去,見到漢斯安靜、幸福、有點不知所措地站在嚴肅友善的新娘旁邊,我真有些感動了,也為自己的猜臆而感到羞愧。新娘的姐妹和姐夫妹婿也都來了,他們慇勤地接待了我,我對他們也頗有好感,這是個精力充沛個頭高大的家族。結婚儀式完畢,到鄰村新娘的娘家參加喜筵之前,我已經覺得漢斯境況不壞,前途光明。長久以來我未曾如此快樂,這健康平安的鄉間世界離開一切的戰爭,革命和世界末日似乎很遙遠。喜筵很好,大家興高采烈,我不但放心,還十分高興,見到弟弟經過長久的飢渴和尋找,終於安定下來,有了自己的家,融進眾人之中,那種感覺真的是十分好。惟一不太滿意的是他們在城裡找的新房,不過出於禮貌,我還是稱讚了幾句。房子在一條嘈雜的街道旁,他們住在一層。接著而來的日子我自顧不暇,很少想到漢斯。戰爭結束了,革命也結束了,我在自己鬼屋似的家裡度過了一個凍得半死不活的冬天,憂慮重重,我當時的整個存在都崩潰了。到了春天,我終於收拾了書和一張老書桌還有一點紀念品,搬到新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漢斯的日子過得不錯,他是個好丈夫,有個好家庭,下了班有自己小小的家在等他。他們有兩個兒子,多年來他只有星期日在別人家裡做客時才見到的,現在他自己也擁有了。

大概在那次婚禮四五年後,我剛好有事得在漢斯居住的城市停留一段日子。這時,他在這個城市已經住了十幾年,一直在同一家工廠工作,動盪不安的日子已經過去了。我見到漢斯和他的家。他看起來安靜了一些,也顯得有點老了,當然他也有憂慮,這是我後來聽說的。原來在他結婚之後,上司曾找他談話,認為他在廠裡工作已有年頭,又勤快可靠,然而他目前的工作地位比較低,既然已經結婚了,就應該弄清楚廠裡職位有高有低,而他還處於最基層。一個人只要肯幹,又有點才幹,他就會力爭上游,不老是聽從別人的吩咐,也得學會發命令,不老是受別人監督,也要監督別人。對一個一向辛勤工作又剛剛結了婚的職工,如果他努力,又自信能夠做比目前更多、更重要的工作的話,應當給予陞遷的機會,當然,工資也會相應增加。廠裡決定讓漢斯在一個比較重要的職位上試用一段日子,廠裡希望他樂意接受這個機會並有良好的表現。我們的好漢斯恭恭敬敬聽著這段話,羞澀地提了幾個問題,接著請求給他一點考慮的時間。他的上司看到他不馬上抓住這個機會,覺得有點奇怪,同意給他時間考慮。接下來的幾天裡,他憂慮重重,為作決定沉思著、掙扎著。到了約定的時候,他請求上面,還是讓他留在原來的崗位上。這時他才把一切告訴妻子,很費了點氣力才使她相信,他只能這麼決定。這之後,人家再沒有麻煩過他,他一直留在原來那個低微的崗位上,守著他的打字機。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這件事。我到他家裡去過幾次,星期日同他的家人一起郊遊過,也請他到我住宿的旅館吃過飯、聊過天,於是想看看他工作的地方。可是漢斯吃驚地一口拒絕,門房也不放我進入。為了至少對弟弟的日常生活有個概念,有一天中午放工前我跑到工廠大門口去等他。這個入口真是壯觀,就像古堡的入口,門後有座小房子,門房就坐在窗口守望。從大門進去分成三條路通到工廠,工廠像個小城市,裡頭有一棟棟的房子、院子和許多煙囪。中間一條是車道,旁邊兩條是人行道。我在門外等著,順著寬廣的街道看去,看著房子,想像著在其中一棟房子裡,我的弟弟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坐在一個有許多打字機的大廳裡打信件。我見到的是個嚴肅、嚴厲而且還有點灰暗的世界,如果要我每天早上、每天中午按時到這裡來上班,接受命令寫信,寫賬單,那麼我得承認,這事我做不來。當然,作為工廠廠主、高級主管和工程師或工頭,作為一個能縱觀全局的人在此工作,這我還想像得出是什麼樣子。可是做個工人或低級職員,日復一日做著相同的事,那就像身陷噩夢。我費勁地向門裡望去,想著漢斯,想著那遙遠的聖誕夜裡他童稚燦爛的笑容,我的心整個揪了起來。

現在我見到大門內很遠的地方開始有動靜了,先出來了幾個人,接著多一點,接著出來了許多人,他們都朝著大門走來,最先出來的已經從我面前經過,走向城裡了,裡面的人群還在不斷湧出,黑壓壓一大片,快步走在兩條人行道上,中間路上也有上百的自行車、摩托車,間或有汽車。男男女女都有,主要是男人,有些年輕人不戴帽子,他們粗魯強壯自得其樂,有些人聊著天,但是絕大多數的人臉無表情,默默無言,看起來有點累,被人群帶動著走。最先我看著他們的臉,想找出漢斯,可是人群從三條路上湧過來,在人流中,根本不可能認出個別的人,於是我不再找弟弟,就這麼站在那裡看著。大概有一刻鐘的光景,人流才逐漸散盡,道路和院子又變得死氣沉沉,等待著人群的歸來。

後來,每次到這個城市來的時候,我都會到這門口等待午間的行軍,有幾次我能夠逮到漢斯,有幾次是他看見我,有時候看不到他,我只好走掉。對我,每一次都是痛苦和教訓。當我在人群中發現弟弟,看見他在他們中間低著頭快步走著,我就感到一股無濟於事的深切同情,每當他看到我,抬起頭靜靜地對我笑笑,手伸向我時,我就覺得他比我年長,比我成熟。我一直把他當孩子看,而他隸屬於這幾千人,他耐心的步伐、他疲乏卻很友善有耐心的面容,這一切賦予他一種悲涼的莊嚴,一個備受折磨的屈從的印記。

對他的生活有所瞭解之後,我也想讓他認識我生活的某些方面,讓他認識我圈子裡的人。他愛好音樂,自己也玩樂器,就算他不喜歡文學、哲學,不喜歡政治,我還是想可以和他一起聽聽好音樂,想找個晚上或者星期日,把他從他小市民的生活中拉到我們藝術家這邊來,想帶他到蘇黎世聽歌劇或音樂會,散場後和我搞音樂的朋友一起坐坐聊聊。約了他許多次,熱情地邀請他、催他,他就是不答應。我只得略帶失望地放棄了。漢斯不想聽歌劇,不想聽音樂,不想和我的朋友在一起。我忘記自己在戰爭期間的情況,那時我對音樂和朋友的聚會、對一切可以想起藝術的事物都不能夠忍受,當時,只有忘了這些珍貴的事物才生活得下去,偶爾想起一段舒伯特和莫扎特的樂曲就會想哭。我沒有看出、沒有感覺到,我弟弟的處境與我當時很相似,不知道他勇敢地堅守著職業上的苦役需要多麼大的決心,經歷一次令人陶醉的藝術享受、全心投入《魔笛》,很有可能令他對至今的生活質疑,使他的生活受到危害。我只覺得失望,以為他滿足於小市民生活,害怕晚上晚回家,不好意思和我的朋友在一起。後來我們就不再提這事了。我也漸漸得知,他不願意有人向他提起他的作家哥哥。他喜歡我,對我很好,可是我的寫作、我精神生活方面的興趣對他始終是負擔,他想得到保護,不願參與。

我也想過這事,因為我們的交往有些受影響。有時候一兩年不見,見了面問問彼此的健康和家人的情況外就沒有什麼說的了。到今天我仍不知真正的原因,我只能猜測。毫無疑問,弟弟在我面前總是不自在,在我面前,他表現出的漠不關心和市民氣並不符合他的實際情況。在他自己的圈子裡,他是個有趣的好同伴,有情趣、有想像力、會說笑,常使人驚喜不已。在他看來,我永遠是被人家認為比較聰明的哥哥,我代表精神性,而他從小在家在學校都與此格格不入。他身上和我一樣有藝術家的稟賦,他見到我的稟賦能夠培養成為職業,受到承認,而在他身上這種稟賦停留在偶一為之的自由遊戲上,保留著孩童遊戲的無邪與無責任。不過這只是我心理學上的解釋,不足以說明弟弟的態度。影響弟弟生活的還有一股力量,那就是宗教的力量。我身上也具有宗教情愫,我們的宗教情愫根源相同,不過我在少年時代先成為自由思想者,後來又成為泛神論者,讀過一些外來的神學和神話,即使後來我和基督教逐漸和解,也沒有放棄內省,總是孤獨一人。漢斯不一樣,他保留了源自父母親的信仰,心靈上和理性上都很虔誠,並且參加教會。我知道,有時他也有懷疑,思考著自己帶點冒險性的神學,不過,他履行著他的信仰,是非常堅貞的教會成員,聚會和聖餐他通常都參加。

這種虔誠的心和對妻子孩子的責任感給他力量,使他在實際生活裡能夠在那麼不合適的工作崗位上堅持下來。這兩種力量也使他免於苦惱和憂憤。他從不去想工廠經理的汽車和別墅,不去想他們的薪水與他的有何區別,他對人總是彬彬有禮。他不喜歡自己的工作,不過他總是小心謹慎地做好工作,回到家就不再談工作上的事。家裡有家裡的事,生病、缺錢、孩子上學等等他都得操心,在家還有唱歌、樂器、晚間禱告、星期日做禮拜和孩子們去郊遊,每次郊遊,他口袋裡一定帶著歌本。我們見面時,他偶爾會抱怨辦公室情況的改變,有一次對我說起一個嚴酷的上司,那時,我通過朋友把緊張關係平息了。看來他過得還好,只是當我有事到他們城市,在工廠門口等他的時候,有時會發現他太老太缺乏生氣,太順服太疲憊。後來,工廠裡沒那麼多的事,老有人被解雇,而他的眼力越來越不濟,冬天里長時間在燈光下寫東西很難受,有幾次我發現他憂心忡忡。

現在讓我講講我們最後一次相會那幾天的情形。

我有事到漢斯居住的城市去幾天,那是在11月裡。我又走到漢斯工廠大門口等他下班,那天我情緒欠佳,想想,覺得帶著這種情緒見弟弟不大好,想走開,可是人流已經出來了,於是我等著,見到了漢斯,跟他點了個頭,他過來,和我握握手,我們兩人就向城裡的方向走去,在一條安靜的小巷子裡來回走著。漢斯問我好不好,我沒法好好說,我知道他中午的休息時間很短,家裡妻子做好中飯在等他,於是約好晚上到旅館聊聊。

漢斯晚上準時來到我房間,隨便聊了一下,又經過一些猶豫後,他忽然開始用壓抑的聲音對我講起他在辦公室的處境。他快受不了了,眼睛常常不舒服;他的身體越來越差,人人都對他不好,辦公室現在年輕人很多,他們總在背後說他的壞話,大概不久他就會被辭退。我嚇了一跳,多年來沒有聽他用這種語氣說過話。我問他,是不是發生過什麼事。他說,是的,他做了件蠢事。有一次,一個同事對他很不客氣,他感覺到,他們大家都反對他,他一下子控制不了自己,就很氣憤地說,把我辭退好了,反正我也受夠了。

他神情黯淡地呆看著前面。“漢斯,”我說,“事情真的沒有那麼糟!是什麼時候的事?昨天還是今天?”

他低聲說,不,這是幾星期以前的事了。我看出,弟弟情況不妙。他怎會這麼疑心,覺得被人追蹤!他怎能幾星期之久擔心害怕!我對他解釋,如果他的上司把話當真而想開除他的話,他早就被開除了。我又說,年輕同事不尊重他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我們自己年少的時候,不也老是拿年長的人開玩笑嗎,當我處在年輕人中間的時候,有時也覺得自己老了、無趣了,一旦年輕人察覺到我們的感覺,他們就喜歡裝腔作勢,讓我們覺得自己不行。我鼓勵他,安慰他,他也聽進去了。他承認,年輕人的事沒有什麼大不了,但他覺得自己已經無法勝任目前的工作了,他覺得越來越費勁,並且從來也沒有過樂趣。他問,有沒有可能在別處找個工作,我能不能幫他,我不是有一些朋友和關係嗎。

我的心刺痛了一下。我十分願意為他做點事,十分願意受到他的拜託,可是我太清楚,他說出這話有多難。他這樣來找我,心靈一定極端痛苦。很顯然的,在這兒他已經無法忍受下去了,無論如何都要走——但是,為什麼他又那麼害怕被辭退呢?

我又開始安慰他,答應他,一定會為他想辦法,不過我也提醒他,如今找事不容易,到處都在裁員。在沒有找到合適的事情之前先不要辭職,他還得養家餬口呢。想到這一點,他好像被嚇著了,希望當做什麼也沒說過。可是我堅持要他把心思都說出來。這時他說,他只希望離開這裡,離開這辦公室,隨便到哪兒去都行,也不一定做秘書工作,錢少一點也無所謂,比如做辦公室勤雜工或者貨倉看守都行。

他心靈的痛苦我很入心,我安慰他說,以前也有過不少次,看似前面已無路可走,結果還是都走過來了。我說,我在這裡的這些天裡我們要好好商量他的事,如能定下計劃,我一定會幫他的。他同意了,臉上鬱結消除。晚餐的鈴聲響了,我們一起去吃飯,喝了點酒,聊起從前的事,漢斯輕鬆起來了,還有點高興的樣子。大廳裡有棋盤,我們坐下玩兒時玩過的遊戲,我們沒有小時候玩得好了,不過棋盤和棋子、手的動作和思考的模樣把我帶回童年,幾十年沒有想起過的事物,比如我們巴塞爾老家橡木飯桌的氣味,那時我的一個玻璃球裡的小白羊,等等,啊!那遙遠的生機勃勃的世界,我們童年的原始森林!見到弟弟輸棋時臉上顯出的孩童般的惋惜神情,我感覺到,他也有點著迷了。逝去的時光帶來多少甜蜜啊!

漢斯像往常一樣早早就告別了。我回到房間去,剛才的一點輕鬆快樂一掃而光,我忘了我們的晚餐和棋盤,耳中想起弟弟壓抑的聲音,這是多年來我沒有聽過的聲音。情況真的很糟糕,我馬上感覺到弟弟陷入生命的嚴重危機了。他又怒又怕地談起辦公室裡的年輕人,好像他們真能夠控制他似的!這已經有點跟蹤狂的影子了,還有他來來回回又想辭職又怕被辭退,這也不是好現象。他情願做辦公室勤雜工,這一點我不覺得是病態,倒覺得是正面的想法。我開始翻來覆去地想,能夠在哪位朋友那兒為他找個職位,可是沒有一家不是老早就在裁員,沒有一個不在為他的職工發愁,特別是為那些有家的職工。就算找到個事,在一個人家不認識他、又沒有二十年工齡的地方,他能夠維持多久呢?不管留下或者離開,我知道,弟弟現在陷入他的老敵人手裡了,這就是對自己的懷疑、對複雜而殘酷的世界的恐懼。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後來疲乏了,只見到弟弟抬起童稚的臉對著我,那張我打他時他對著我看的臉。這張臉一直陪伴我到入眠。

接下來的幾天裡,出乎意料來了許多工作,我整天和信件、電話打交道,還有訪客不斷,等我匆匆和漢斯見一面時,又有別人在場,他也不像那天晚上那麼壓抑和激動。我們沒有多談,可是我心裡仍然很為他的事著急,我決定,不把他的事解決好就不離開。漢斯身上的危機情緒,如果不是正好也存在我自己身上的話,我就不可能那麼清晰地感受到。當時,我的存在從外部和內部同時受到威脅,使得我也能夠見到他人身上類似的情況。多年來對我少言寡語的弟弟,現在肯把心思都告訴我,大概也是因為他感受到我的狀況與他相似吧。

在這困難的時日裡,有件事令我很高興,有個週末我的兩個兒子來了。他們是星期六到的,我要他們和我一起去看望他們的叔叔,我想,這說不定會令他興奮、令他驚喜。我們到的時候,漢斯和他妻子還有他們的大孩子都在,小兒子作為交換學童在瑞士法語區一戶人家那裡,那家的兒子則在漢斯家,他來學德語。我的兒子同兩個男孩聊天,我和漢斯坐在長沙發上。漢斯很友好地聽著我們閒聊,可是可以看得出,經過一星期的工作,他已十分疲倦,我看見他不時偷偷打哈欠。他看起來心境相當平和,樣子疲憊,腦子裡空蕩蕩,但是並不煩惱,他有點冷,站起來好幾次,到正要熄滅的爐邊,把手放在煙囪上取暖。我們坐了一小時,告別的時候,他還是站在爐邊,雙手放在煙囪上,他疲憊、友善的臉彎向前方。此刻,我還見到他冷得有點發抖、疲憊地站在爐邊,顯然在等待晚上上床休息。

沒有任何預感告訴我,我再見不到他了。相反,這次拜訪麻痺了我對漢斯的憂慮,他溫和的疲倦、他的哈欠、他安靜地站在爐邊半睡半醒的樣子好像傳染了我。這天黃昏時刻,我既見不到抬起臉控訴著的小漢斯,也見不到工廠灰色人流裡的漢斯,又見不到最近在我旅館房間裡用那麼壓抑的聲音對我講述心中苦惱的漢斯。我只見到了平日的漢斯,見到星期日的漢斯,他高興明天是星期日,就像我高興明天和孩子們度過一樣。沒有任何不安警告我,要我後天把漢斯約到旅館來談他的問題。我們三個人就這樣走了,過了很愉快的一個晚上和一個星期日。

幾天後,我還穿著睡衣和拖鞋坐在小書桌前寫信,有人敲門,告訴我樓下有位先生要見我,那是一位牧師。我換了衣服下樓去,見到閱覽室裡坐著一位白鬍子的先生,第一眼我就看出,這並不是一次禮貌性的拜訪。他自我介紹,是漢斯所屬教會的牧師。他問,漢斯今天到過我這裡沒有,我馬上知道事情不好了,難受和惶恐佔據了我的心。他告訴我,這天早晨,漢斯比平時早出門,天雖很冷,他卻沒有穿大衣,一小時後,辦公室來電話問他的情況,因為他沒有去上班。我把漢斯告訴我的事講給牧師聽,這些他都知道,他知道的比我多。漢斯害怕被辭退,那是他想像出來的,在漢斯來找我之前,他已找過上司,人家向他保證,不會辭退他的。他來找我的時候把這給忘了,或者不相信那是真的。我向牧師講了弟弟少年時的一些事,他點點頭,他對漢斯認識很深,對這事的看法與我相同。我們都十分擔心,不過我們不往最壞處去想,我們主要想到我弟弟的妻子。我們暫且假設,漢斯在林子裡跑,在那兒掙扎著、詛咒著,等他跑累了,就會回家去。我不知道,是企盼的力量還是狡猾的直覺,使我不但能夠勸說漢斯勇敢的妻子保持希望,自己也能相信,失蹤的人會回來。我信任漢斯身上的童稚氣和信仰,他接受政治和社會現狀,即使他是這現狀的犧牲品,他也承認神的秩序,他不會消滅自己的生命的。他會帶著他的沮喪和絕望在林子裡,在鄉間大道上跑,把自己弄累了,一天,說不定兩天,他就會回來的,會平安回來的,至少身體會沒有問題,因為我們兩人都知道,他精神上出問題了,他的妻子比我還清楚。她對我講述了最近發生的幾件事,顯示出他精神上的問題,她也證實了,他不相信廠裡會留他,他們的保證只讓他安心了一會兒。

她還說,昨晚上床前,他沒有自己做晚間禱告,而是請她做的。只在最後說阿門的時候大聲跟著說。今天早晨他比平時起得早,他走的時候,她還在床上,後來她才看見他把大衣留在家了。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他怎會做出使她如此擔心害怕的事,他一向什麼事都顧慮到她的,他的精神一定錯亂了。

那天晚些時候我再去漢斯家時,仍然沒有消息,白天裡他的兒子騎著自行車已經找遍這一帶了,我們商量後決定報警。那天天氣非常冷,晚上回旅館的時候,雪花飄落了。我覺得很冷,想到漢斯,我的心壓抑得厲害,對他、對我們這都將是嚴峻的一夜。這一天夜裡,我弟弟家燈火通明,暖和的房間裡總有人坐著等他回來。弟媳婦的姐姐來陪伴她,在這憂患的時刻弟媳婦表現得很堅強,很勇敢。

夜過去了,燈熄滅了,灰暗冰冷的早晨降臨了,漢斯仍然不見蹤影。我的妻子也來了。我們坐在旅館裡,想著做點工作。這時來了訪客,那是一位最近幾天剛通過信的年輕詩人,現在他想認識我。來得真不是時候。我們跑來跑去、到處打電話已經三十個小時,這時已不抱任何希望了。我們到樓下大廳見客,雖然我們一點也不想聊天,但是這個年輕人的詩我們不久前剛讀過,並且很喜歡,有他中斷這可怕的等待也未嘗不好。他從蘇黎世來,帶著一位共同的朋友的問候,我們像喜歡他的詩一樣喜歡他本人。可是我們在一起還坐不到半小時,我就見到玻璃門外有人來,一位臉有愁容的白鬍子先生,原來是牧師。我很快迎向他,他一面和我握手一面說:“有消息了,他們發現您的弟弟了。”我看著他,已經明白了。“他已經不在人世了。”他說。警察在離路邊有點距離的田間找到了他,就在離家不很遠的地方。從前那把手槍早就沒有了,一把小刀就足夠了。

漢斯十七年前結婚的時候,我這個兄弟姐妹中離開家庭最遠、和家庭最疏遠的人,有機會作為家中惟一的成員參加他的婚禮。我並不情願去參加那個慶典,對於一切稱為家庭、婚姻、市民幸福的東西,我都極為懷疑。然而,那一天,我感受到,我和漢斯同屬一族,是同胞兄弟,這給了我很大的力量,從婚禮回來後,我為漢斯的幸福滿心歡喜,也加強了自己生活的勇氣。這一切在他的葬禮上又重複了。這一次,也沒有哪個兄弟姐妹能夠來。這一次,我也覺得沒有人比我更不適合作為兄弟代表家族站在棺木旁。這一次我也是不情不願地接受了任務,而結果和我想像的大不相同。 

那是11月最後的一天。雪已停,毛毛雨落入灰暗的早晨,墳墓四周濕漉漉的泥土閃閃發亮。漢斯躺在他的棺材裡,臉上帶著笑容。封棺後,棺木就入土了。我們撐著雨傘站在草地上,送葬的人很多。教堂合唱隊來為他唱告別歌,接著白鬍子牧師站出來講話。如果說詩歌合唱很美,那麼,牧師的告別詞就更美了。我不完全分享漢斯和牧師的信仰,這一點,此時一點意義也沒有。這是哀傷的典禮,然而它是典禮,是一次溫暖、尊嚴的告別。來了許多人,有的人在哭,我不認識這些人,他們大家都認識漢斯,喜歡漢斯,有些人多年來同他交往頗深,對漢斯說來,他們比我對他更有意義,然而我是惟一一個來自他的家族的人,惟一一個在記憶中保有他童年軼事,知道他所來道路、瞭解這一道路的人。越往回走,我越瞭解。我們蘇黎世的堂姐也來了,漢斯從前每到星期日必到她家去,他曾是孩子們的好叔叔、好玩伴。兩個孩子也同我一起站在墓旁,他們現在早已成人。牧師說完阿門之後我們還久久站著不動,我從許多人的話中聽出,漢斯享有他們的愛,他童稚的魅力吸引他們。一切比我知道的多得多。如果我有幸喜好我的職業、能夠為一種比較高尚的工作服務,那是我用很大一段生命換來的,或許用了太大的一段,而我不敢希望,將來在我的墓旁會照映著如許的光輝,迴盪著如許親切的愛意。我又看看這個墳墓,和它告別。我原先有點害怕的葬禮很快就過去了,快得奇特,也美得奇特。最先我看著棺材時產生了一種羨慕之情,那是年紀漸老的人看著長眠者偶爾會有的感情。這時,這種感覺也消失了。我同意這一切,我知道小弟弟得到安息了,我自己也做得對。如果沒有一起經歷這擔心害怕的幾天,如果不曾站在這墓旁,我就疏忽了許許多多寶貴的人生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