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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信仰

(1931年)

有時我會在文章裡談起我的信仰,十多年前我還曾經試圖把我的信仰寫成書,那本書叫《悉達多》。印度學生和日本和尚對這本書裡關於信仰的問題常加以審視和討論,但是他們的基督教同行卻很少這麼做。

在那本書裡,我的信仰有一個印度名字和一副印度面孔,那並不是偶然的。我體驗過兩種宗教的形式,我的父輩祖輩都是虔誠正直的基督教徒,而我又是印度古籍的讀者,最崇敬的是奧義書、薄伽梵書和佛祖的宣道書。我成長在真正的、活生生的基督教義之中,而最初的宗教情感卻是在印度體驗到的,這也不是偶然的事。我的父母和外祖父畢生在印度傳教,雖然直到我的一位表兄和我這裡認識到各種宗教之間是沒有高低之分的那時,我的父母和外祖父都對印度的信仰形式已有相當深入的認識,他們對印度的宗教也頗具好感,只是他們不能完全承認罷了,所以說,我從小就生活在洋溢著印度精神和基督教精神的氛圍中。

我認識的基督教形式對我的生活有深刻影響,它十分刻板、脆弱而無常,這種形式今天已經過時,也幾乎已經消失了。我幼年認識的是具有清教徒色彩的新教,經歷深刻而強烈。我的外祖父母和父母的生命完完全全由神的國度所決定,他們為侍奉神而存在。人把自己的生命看做神的生命,不是出於自私的原因,而是作為侍奉和供給而生活在神面前,這是我幼時最深切的經歷,也是我得自家庭的最大遺產,我一生受這一經歷的強烈影響,從未看重世間和世人,並且隨著年歲的增長,越來越看得淡薄。但是我父母那種表現為活生生的生命的基督教精神,畢生侍奉和供給,將生命奉獻給召會和服務於召會的基督教精神,無論多麼偉大和高尚,其宗教和宗派的形式——這是我們小孩子所認識的形式——卻是我從很小就不願信任、不能忍受的。我們總要念一些格言,唱一些詩歌,而這就使得有詩人氣質的我感到受辱。當幼年時期過去之後,我在少年時也已經看得出,像我外祖父和父親這樣的人,事實上非常痛苦,因為他們不能像天主教徒那樣有規定的教旨和教條,不能像他們那樣有真正的、行之有效的儀式和真正的教堂。

所謂的“新教”教會是不存在的,分佈在各處的鄉村小教堂就是它的教會,這些教會的歷史以及新教的封侯,一點也不比被他們責罵的天主教教會高尚,幾乎所有真正的基督教精神、對神國的獻身精神都不是在這些小教堂內完成的,而是在更偏僻的,不過卻是熾熱警醒的秘密集會中以不固定的形式實現的,這些事我少年時代就已得知,雖然在我們家裡說起鄉村教堂及其傳統形式總是充滿敬意(一種我感到並非完全真誠的敬意,我很早就對它有懷疑)。事實上,我少年時代從未從教堂得著宗教體驗。家中個人的禮拜和祈禱、父母的生活方式、他們不同尋常的貧窮、他們樂於接受困難的態度、他們對基督徒的博愛之心、他們為異教徒的擔憂,凡此種種基督徒生活中的熱情和英勇的營養都來自閱讀《聖經》,而並非來自教堂,星期日在教堂做禮拜、上堅信禮課以及教會的兒童班都未曾帶給我任何宗教體驗。

與很少有迴旋餘地的基督徒生活相比,與甜膩膩的詩歌和無趣的牧師講道相比,印度宗教和詩歌的吸引力自然是大得多了。在這兒,我不感到任何事物迫近,聞不到灰色講台持重的宣道和清教徒聖經課的味道,我的幻想有活動的空間,我內心能夠毫無阻力地接收從印度世界傳來的音訊,它們對我畢生產生影響。

我個人信仰的形式後來改變了多少次,而這種形式的改變沒有一次是突然發生的,而總是在逐漸增長和發展來的。在我的《悉達多》中,愛,而不是知識,佔有最高地位,悉達多拒絕教條而以萬物為一體的體驗為中心,我們可以把這當做是回歸到基督教,甚至覺得是真正的基督教新教的精神。

我認識中國的精神世界晚於認識印度的,認識之後我又有了轉變。中國古代的道德觀使我覺得孔夫子和蘇格拉底是兄弟,老子深藏的智慧以及其神秘的動力使我思索良久。通過和幾位程度極高的天主教徒的交往,特別是通過與我的好友胡果·巴爾的交往,來自基督教方面的浪潮再次影響了我,我贊同巴爾對宗教改革嚴厲的批評,但我沒有變為天主教徒。當時我也看到一些天主教的運作和政治策略,看到教會及政治代表、精神代表如何利用像巴爾這樣人格高尚純潔的人,他們見勢轉舵,一會兒宣揚他,一會兒冷淡他。這樣的教會顯然不是宗教理想的處所,這兒顯然也存在追逐名利、自以為是的作風,顯然也有爭吵和赤裸裸的權力鬥爭,只有私人生活中隱藏著真正的基督教精神。

在我的宗教生活中,基督教不是惟一的宗教,但它扮演著最重要的角色。我說的更多是神秘基督教,而不是教會的基督教。它也不是全無矛盾,不過它和帶著印度、亞洲色彩的信仰,認為世界是一體的想法相安無事。我的生活中向來有宗教,沒有宗教我一天也生活不下去,不過,我不需要教會。我總覺得把信仰和政治分開的特別教會看起來像描繪民族主義的諷刺畫,這種感覺在戰爭期間特別強烈,而新教沒有能力達到超越教派的統一,在我看來,這是德意志沒有能力達到一致的象徵。早些年,我想到這些事的時候,總會以半崇敬半妒忌的眼光看羅馬天主教教會,直到今天,新教徒對於固定形式、傳統、可見到的精神的渴望還使我維持著對這個歐洲最大的文化形象的尊敬。不過,我也只是在一定距離之外才會對天主教教會有敬意,只要靠近它,它就像所有出於人的東西一樣,散發出血腥和暴力、政治和卑鄙的氣味。雖然這樣,我偶爾仍會羨慕天主教徒,他們能夠在神壇之前祈禱,不必躲在狹窄的小房間裡,他們能夠對著懺悔座的小窗口懺悔,不必在自我檢討中受良心的諷刺。

(謝瑩瑩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