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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術師的童年

(第一次世界大戰後)

一如當初的動人傳說,

我再度跌進你的水池,

傾聽你往日的金色的歌、

你的笑、你的夢、你輕聲的哭泣。

一個魔咒,自你的深處

向我耳語,把我勸誘;

我如醉如癡,恍如

你又在呼喚我,跟你遠走,遠走……

我不僅從父母親和老師們,還從一些秘不現身的、更高明、更神秘的力量那裡受到教育,其中也包括牧神潘恩,他出現時總是和外祖父書櫥裡那個小個子、跳著舞的印度神像一個模樣。早在我能讀書寫字之前,這位神,還有別的幾位,就已經管起了我的童年,在我的小腦袋裡裝滿了東方的古老圖像和想法,使得我日後每當接觸到印度和中國的哲人時,都有一種重逢之樂,一種回到家的感覺。但我終究是個歐洲人,再加上又是個施瓦本人,一輩子都在身體力行激烈猛進、貪多務得和無休無止地好奇這些西方的美德。幸運的是,和大多數孩子一樣,我早在進學校之前就已經學會了對於生命最不可缺和最有價值的東西。我的先生們就是蘋果樹、雨和太陽、小河和森林、蜜蜂和甲蟲、牧神潘恩和外祖父寶藏箱裡跳舞的神像。我懂得很多事情,我知道怎樣跟動物玩,一點不怕它們,我識得許多星星,在果園裡樣樣在行,對水裡的魚無所不識,而且也已經學會了唱好多首歌。我也能變些戲法,可惜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忘光了,等到一大把年紀之後,我就只好再從頭學起,總之兒童時代我算得上靈光之極。接著是學校裡學的課堂知識,我學起來輕鬆得很,而且覺得興趣盎然。學校的教法很聰明,並不教我們一些日後生活上必要的知識和技能,而是以有趣和雋永的對話為主,它們常常使我得到莫大的享受,它教的那些知識,其中有的我一輩子都沒有忘記:比如我至今還記得許多有趣的拉丁字眼、詩句和格言,以及地球上許多城市的人口數目,當然,我說的不是如今,而是19世紀80年代的人口。

直到十三歲之前,我從未認真想過,將來要成為怎樣的人,我能學些什麼職業。像所有的男孩一樣,我也喜歡並羨慕許多職業:獵人、撐筏工、馬車伕、走鋼索的藝人、北極探險家,等等。當然我遠為醉心的是當一個魔術師。這出於我感覺到的最深切的內心衝動,也出於一種對人們稱之為“現實”的不滿。我常常覺得,所謂現實,不過是大人們所做的一種無聊的約定,對於這樣一種現實,我早就懷著一種既害怕又輕蔑的不滿,和一股熱切的願望,要對它施以魔法,叫它搖身一變就更招人喜歡。在童年時期,這種願望的目標當然是膚淺的、幼稚的。我夢寐以求的無非是:冬天長出蘋果;錢包一唸咒就裝滿了金銀;一施魔法就能使敵人癱瘓,然後故作大度使他們羞愧無地,我也就被推為征服者和王;等等。當然我還企求挖到秘藏的珠寶,喚醒已死的人和隱去自己的身形。特別是這隱身之術,在我心目中不啻是一種藝術,是最最使我心折和艷羨的。企求這一藝術以及其他所有魔法的心願,終生都伴著我,而且迭經蛻變,不過我往往在當時還認不出那些變化來。比如後來我早已不再年輕並做起了文人之後,我還老愛嘗試,在我的作品之後隱起身形,或者改頭換面,或者躲在一些如雷貫耳的大名之後—— 一些頗受同行們非議和曲解的嘗試。回顧起來,我的一生都受著這追求魔力的願望左右;這些願望如何隨著時間而變,我如何逐漸把它們從外部世界抽離出來而汲進自己之中,我又如何逐步提高到,不是把外物,而是把自己變形,以及我如何終於學會,把依賴隱身帽的舉手舉腳的隱形提升為不落痕跡的隱形:心知肚明卻蹤影全無。——我一生的經歷,無非就是這些而已。

童年時我活潑而快樂,闖蕩在這美麗多姿的世界中,我可說如魚得水,就算在動物、花木或者我自己夢幻中的原始森林那兒,我也像在家一般自在,我精力無窮,本事通天。熾熱的欲求不但沒有把我磨得疲累,反而使我更加快樂。我已經學會了玩一些魔術,而且以後重學時無論我怎麼練,都再也不能玩得那麼好,只是當時不知道罷了。我很容易討人喜愛,也很容易贏得別人的信賴,不論是充當頭頭還是徒眾還是身份不明的角色,我都能應付自如。年輕些的同學和親戚還真的有好些年都對我的魔法、我降伏撒旦的本事、我探得寶藏和王冠的名聲等等信以為真,奉我為神明。我在樂園裡徜徉了不少年,雖然父母親很早就告訴過我樂園裡的蛇的事故。我的童年之夢也做了不少年,世界屬於我,一切都呼之即來,一切都井然有序地羅列在我周圍,隨時供我的遊戲之需。每當我心裡有什麼不滿足或新的欲求,每當這歡樂的世界出現了任何陰影或叫我頭痛的事,我總能輕而易舉地逃進另一個更為自由和充滿和諧的幻想世界之中,而當我從這個世界返回時,外面的世界就重又變得可親可愛了。我在樂園裡著實生活了一段漫長的歲月。

父親的小花園裡有一個細木條釘成的籠子,我在裡面養了幾隻兔子和一隻烏鴉。我在那兒消磨了無窮無盡的時光,度過了不知幾個世紀,享受著溫暖和有產者的喜悅。兔子們散發著生命的氣息,草和牛奶的香味,血和生育的活力;那只烏鴉大而僵硬的黑眼睛則像是永恆的生命之燈。無窮無盡的夜晚我也消磨在那兒,點著剩下的蠟燭頭,傍著散發著體溫的瞌睡的動物。有時獨自,有時同要好的玩伴一起,我經常不是制訂掘寶的計劃或尋覓仙草的方案,就是策劃率領一隊騎兵征服亟待拯救的地區,在那兒我下令處死盜匪,救濟貧困,釋放囚犯,把強盜窩一把火燒盡,把告密者釘死在十字架上,寬赦投誠的附庸者,贏得國王女兒們的愛情並能聽懂動物的語言。

在祖父的大書房裡有一本奇大奇重的書,我常常讀它,查閱它。在這本無所不包的書裡有著許多古老的、美麗的附圖——有時候你一打開,它們便鮮明地映入眼簾,有時候你卻怎麼找也找不到它們,它們好似中了魔法,不翼而飛。這本書裡有一篇故事,我讀不懂它的含義,卻覺得它美得不得了,我經常把它找來讀。但它也不總在那兒,必須時間碰巧才能把它找到,它有時蹤跡全無,躲著不出來,有時又像搬了家,另營秘窟。就是在讀它的時候,它也時而和藹可親,讓人恍若能夠會意幾分;時而陰陰沉沉,拒人於千里之外,就像閣樓上那道門一樣緊閉。那道門後面,聽說有時能在天亮前聽到鬼魂的聲音:吃吃的笑聲或沉重的歎息。這一切都是十足的現實,也是十足的魔幻世界,二者融洽無間,全都屬於我。

連外祖父塞滿寶貝的玻璃門書櫃裡的那尊印度神像,也不是永遠同一副面孔,同一個舞姿。它有時是一副罕見的、帶些滑稽的面容,完全是在陌生而神秘的地方由一些陌生而神秘的人製造出來並加以膜拜所該有的樣子。有時它又是一件魔法的傑作,表情微妙,使人莫測高深,它那副永遠不知饜足、狡猾、嚴峻、不可捉摸而又愛捉弄人的尊容似乎故意要逗我發笑,以便有借口來對我報復。它雖然是黃澄澄的金屬製的,卻會改變眼神,有時候還會斜眼看人。另有些時候,它似乎又是一個無定形的象徵,無所謂美醜、善惡,無所謂可笑或嚇人,而只是讓人想到樸素、古老、無可名狀,像一道符,一塊岩石上的苔蘚或一顆卵石上的花紋,但是在這形象和面容之後,卻隱著一位神祇,遙不可及,雖然童年的我還叫不出它的名字,我對它的崇敬和熟稔卻一點不少於我後來能叫出它的幾個名字之後:濕婆是它,毗濕奴,或者上帝、生命、梵天、大我、道、永恆之母也是它。它是天父,是天母,是陰陽,是日月。

在玻璃門書櫃裡,這尊印度神像的兩邊,以及外祖父別的櫃子裡還擺著或掛著各式各樣的寶貝:木製的念珠,刻著古印度文字的貝葉經卷,綠玉石雕成的玳瑁,木頭的、玻璃的、水晶的、陶土的小佛像,綢的和麻的繡花檯布,黃銅製的杯盤,這一切都來自印度、暹羅、緬甸和錫蘭,那棕櫚岸的天堂之島,那兒蕨類植物遍佈,住著溫柔的、眼光似鹿的僧伽羅人。這一切也都還依稀帶著海和遠方,還有桂皮、檀香以及各式辛辣調料的味道,它們想必都經過了黃皮膚、褐皮膚的手,受過熱帶的豪雨和恆河水的滋潤、赤道烈日的曝曬、原始莽林的陰乾。這所有的一切都屬於外祖父,一個備受尊重、身材魁梧、留著大把白鬍子的老人,他博學多聞,比父親和母親都更有權威。其實他的財富和權力遠不止這些,他不僅擁有那些印度的神像和小玩意兒,還有那些畫滿雕滿魔幻故事和人物的檀木箱以及椰子殼制的器皿,這整間客廳和家裡的藏書,他還通曉魔法,飽學而又睿智。人的語言他幾乎無一不通,大概會三十多種吧,神的語言,甚至於星星的語言,看來他也在行。他能寫能說巴利語和梵語,會唱加納利、孟加拉、印度斯坦、僧伽羅語的歌,雖然他是個地道的信奉三位一體的基督徒,卻會佛教徒的梵唱和穆斯林的祈禱。他在東方炎熱的、生活條件惡劣的國度住過幾十年,做過各種方式的旅行:坐牛車,乘木船,騎馬,跨驢……再沒有人比他知道得更清楚:我們的城市和國家只不過是地球上一塊蕞爾之地,這世界上還有著成億的與我們不同信仰的人,他們有自己的風俗、語言、膚色和神祇,自己的美德和惡德。我愛他,敬他,又有一點怕他。他是我的萬應之神,我全心全意地信賴他,從他和他那個扮成印度神的潘恩那兒我有學不完的東西。這位老人,我母親的阿爸,總是隱形在一座團團秘密的叢林之中,就像他的面龐隱形在一座白鬍子的叢林中一般。他的眼神裡不時流露出悲天憫人或風趣的智慧,有時卻又閃爍著落落寡歡或羅漢式的促狹。他交遊滿天下,來拜訪他的人絡繹不絕,他們同他說英語、法語、印度語、意大利語、馬來語,而且往往在一席長談之後就無影無蹤,去繼續他們的旅程。這些人或是他的朋友,或是他的使節,或是為他操辦什麼的人。我知道,從他這樣一位深不可測的人物那裡,我母親也濡染到幾分古老的、不易捉摸的深藏不露。她也在印度生活了好多年,也能說馬拉雅蘭語和加納利語,有時還同她的老父用別人聽不懂的語言交談。和他一樣,母親也常有那種陌生的、隱隱約約藏著智慧的笑容。

父親則完全不一樣,他沒有同黨,不論是偶像神和外祖父的世界還是城裡的日常生活他都無份。他眼冷腸熱,甘於寂寞,對人生的疾苦深有體會,精神上有著不懈的追求。他飽學而和善,勤勤懇懇、兢兢業業獻身於傳道。他的笑容雖然一點也不含那份優雅和溫柔,卻是十分爽朗,毫不隱秘。他總是和善、穎敏,但從來不會像外祖父那樣,有時藏身到魔法的雲團之後,或者讓臉上浮起那種種交織著童稚和神通的表情:忽而憐憫,忽而滑稽,忽而像出神入定的菩薩假面。父親也不同母親說印度話,他只同她說英語或德語,正規的、清晰而悅耳的並且略微帶點波羅的語口音的德語。他就用這種德語教我,我有時羨慕得不得了,就拚命想學他,但是我心裡很清楚,我的根是深深植在母親的土壤裡的,那兒閃著深色的眼神,圍繞著神秘的土壤。母親一身都是音樂,父親卻不然,他根本就不會唱歌。

我還有兩個哥哥和姐妹們,兩位兄長自然是備受我羨慕和崇拜的對象。我們住在一座小鎮裡,古老而崎嶇不平,周圍是林木茂盛的山丘,山路很陡,也很陰森。山谷裡流著一條美麗的小河,彎彎曲曲,從容不迫而帶點遲疑。我愛這一切,它們是我真正的家園。林裡和河邊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一坑一穴和出沒其間的鳥兒、魚兒、松鼠、狐狸,我都瞭如指掌。這一切都屬於我,都是家園——當然也包括家裡的玻璃門書櫃和藏書,外祖父的無所不知、帶幾分促狹的慈容,母親的深邃而溫暖的眼神,還有那些玳瑁和偶像,印度歌和諺語,所有這些讓我接觸到一個更廣闊的世界,讓我擁有一個更廣闊的家鄉,也認識到世間的事物可以溯源更早、聯繫更廣。我們還養了一隻鸚鵡。它端坐在高敞的鐵絲籠裡,毛色灰裡帶紅,是個上了年紀的聰明傢伙,一臉學問很大的表情,尖尖的嘴巴,會說話也會唱歌。它也來自遙遠的、陌生的地方。它的鳴聲是原始莽林的語言,它的氣味則叫人想起赤道。東方世界、某個地球的角落都彙集到我們家裡,各佔一席之地,紛呈異彩。我們的房子大而古老,有不少房間空著或半空著,有透著石頭的陰涼的地下室和大走廊,閣樓地板上總是堆滿了木柴和水果,剩下的是直吹直出的風和昏昏黑黑的空蕩。這座大房子確實是各方世界的輻輳之地。在這兒我們祈禱,讀聖經,研究印度語文,樂聲盈耳。在這兒,主人們懂得佛祖、老子,客人們來自五湖四海,他們的衣著透著異鄉和遠洋的氣息,他們攜帶著奇形怪狀的皮箱或籐箱,說著異國的語言。這裡也經常有濟貧的義餐和熱鬧的慶祝。科學和童話在此並肩比鄰。這兒也住著外祖母,我們卻不那麼熟悉她,甚至有點怕她,因為她不會說德語。讀經時她也用她自己的那本法文聖經。這屋裡的生活看似分明,卻又有些不盡為人知的地方,不乏奇光異彩和豐富的音調。它很美也很合我的意,可是更美的是我理想中的那個世界,更豐富的是我的白日夢。現實永遠是不夠的,必須要有魔術的幫忙。

魔術在我家和我一生裡無所不在。它除了光顧外祖父的櫃子之外,還出沒於母親的櫥櫃箱籠,那裡面塞滿了亞洲的織物、衣服和紗巾。此外,偶像神的斜視裡透著魔術,一些老貯藏間和樓梯拐角處的氣味裡也充滿了秘密。而在我身體之內也有不少東西與這樣一個外圍世界如響斯應。有些東西和念頭似乎只存在於我身上,只為我而存在。沒有一樣東西像它們那麼神秘、那麼若即若離、那麼和日常生活格格不入,可是也沒有一樣東西有它們那樣真實。光是那本大書裡的圖畫和故事的出沒無常,以及許多事物每個鐘頭看上去都是另一副模樣,這兩件事就足以說明一切了。真的,屋子的大門、花園的小屋和街道,在星期天晚上看起來和星期一早上是多麼不一樣!客廳牆上的掛鐘和基督像在外祖父坐莊和父親當班時是多麼不同的兩副面孔,而當屋裡一個外人也沒有,只有我獨個兒的靈魂和所有的事物打著交道,盤算著給它們起上新的名字、賦予新的意義時,它們的面目又會變得多麼不同尋常!這時候,一些平常最熟稔的事物,比如一張桌子、一把椅子、爐邊的影子或者一份報紙的刊頭都會突然變得更美或更醜,更有意義或更無聊,更令人嚮往或更可怕,更可笑或更博人同情。穩定和一成不變的東西是多麼少有!一切都那麼生死無常,那麼飽經變遷,那麼嚮往幻化,那麼期待著解脫和重生!

在我的魔幻世界裡,最重要也最奇妙的要數“小矮人”了。我不知道,我是什麼時候第一次見到他的,我相信,他從一開始就在那裡,他肯定是跟我一起來到了這個世界。這小矮人是個灰灰暗暗的、輪廓不清的小不點兒,一個侏儒,可能是個精靈或地仙,也可能是天使或魔鬼。他常不期而然地出現在我面前,在我身邊來回走動,我清醒時是如此,在睡夢裡也無二致。對這小人我可說百依百順,遠比對父親或母親,理智或恐懼更為順從。每當他一出現,我心目中就只有他一人,不論他去哪兒或幹什麼,我肯定會亦步亦趨:每當我遇到危險時他必然會現身。要是一隻惡狗或哪個被我惹惱了的大個頭同學跟蹤我而我的處境變得真正不妙時,哈,千鈞一髮之際,小矮人出現了,他跑在我前頭,指示我哪兒有路,一場災難往往就此化解。他會告訴我,花園籬笆上哪塊木條鬆了,於是我在最緊急的關頭終於找到一條逃生之路,他會示範給我看,眼下該如何應付:或摔倒,或轉身,或逃開,或喊叫,或悶聲不響。他會從我手上拿走我想吃而不該吃的東西,他會帶我去某個地方,那兒我丟失了的東西赫然在目。有些日子,我天天都能看到他。有些日子,他又蹤跡沓然,這種日子肯定都是不好的時候,一切都溫溫吞吞、模模糊糊,什麼也幹不成,什麼都不順心。

有一次,在鎮中心的廣場上,小矮人在我前面跑著,我在後面跟著跑。他向廣場中央的噴水池跑去。那是個很大的水池,從池底到池邊大約有一人高,有四根水柱噴向四周石砌的池壁,濺起的水可以一直灑到護欄上。我當然也跟著跑到池邊,可是一眨眼,他就鑽進了深深的池水裡,不容商量,我也縱身入水。要不是湊巧有一位住在我們附近的美麗姑娘路過,把我從水裡拖出,我大概早已命赴黃泉了。這位姑娘我平常並不熟悉,可是從此我就與她結下了一段充滿諧趣的友誼,它使我快樂了很長一段時間。

又有一次,為了我幹的某件惡作劇,父親把我叫去訓話。我吞吞吐吐,說不出名堂,我再一次飽嘗那種痛苦:要想叫大人們開竅,真是難如登天,最後的結局是一番薄懲,幾滴眼淚。末了父親為了要我把這番教訓好好記住,還特意送給我一份頗為精緻的袖珍日曆。我心裡既羞愧又帶幾分委屈,就信步走出門去,來到了小河的橋上。忽然,小矮人又出現在我面前,他跳上橋欄杆,做著手勢,示意我把父親剛送我的禮物丟進河裡。我立刻照辦不誤,有什麼辦法呢?在小矮人面前懷疑和猶豫是沒有立足之地的,這些都是只有當小矮人不在,當他有心跟我作對,躲著我不見面時才可能有的東西。我還記得,有一天,我跟父母親去散步,小矮人出現了,他靠著街的左側走,我也靠了過去跟著他,我們就這樣時左時右,每次我父親都得把我從左側叫過去,可是小矮人偏偏非走在路左不可,因而每次我都立刻又躥回左側。後來父親實在管不動了,就聽任我滿街亂走,可是父親心裡實在老大不舒服。後來,回到了家裡,他就問我到底有什麼理由跟他作對,非要走在街的左邊不可。遇到這種時候我總是萬分為難,甚至於狼狽不堪,是啊,再沒一件事比向任何人提起小矮人更為荒唐了,再沒有一件事比出賣小矮人、提起他或叫他一聲名字更為犯忌,更為惡劣,更為罪不可恕。我根本連想他、叫他、祈求他現身也辦不到。他來了,那麼萬事大吉,聽他命令就是,他不來,那也罷,就好像從來沒有過他一般。小矮人根本就沒有名字,但世界上有一件事是萬萬難以想像的,那就是不聽從小矮人的指揮。不論他走到哪兒,我都跟著,水裡也行,火裡也行。他並不發號施令或建議我幹這幹那,他只需比畫比畫,我就會跟著去做。要是他幹了一件事而我卻不跟著做,那就好比我的影子不跟著我移動一樣不可思議。或許我正是小矮人的影子或鏡像,或許他是我的,又或許我自以為是跟著他做,其實卻是先於他,或者與他同時在做。可惜的是,他不是永遠出現,一旦他不在場,那麼我的一切舉動就不再是順理成章和天經地義的,一切就可能完全變樣,我的每一步行動都可能變得做不做無所謂,或者都要幾經猶豫和反覆思量才能實現。而在我當時的生命裡,凡是好的、愉快的和幸福的行為都是不假思索唾手而得。自由的王國同時也是假象的王國,也許。

我和那位快活的、當初把我從噴水池裡拖出來的鄰居姑娘的友誼是多麼甜美!她活潑、年輕、美麗而又有幾分傻,那種可親的、別人學不來的傻。她愛聽我跟她講俠盜或魔術師的故事,有時候信得不得了,有時候又說什麼也不肯相信。她認為我至少是來自東方淨土的智者之一,這點讓我十分受用。每當我講起什麼有趣的事,她就開心地大聲笑起來,其實她還一點都沒有把笑話的內容弄懂。為此我責怪她說:“安娜小姐,要是你還完全沒有聽懂一個笑話,你怎能笑得起來呢?這不太傻了嗎?而且這也對我太不尊重了。要不就是你聽懂了,覺得好笑,要不就是你聽不懂,你不用不懂裝笑呀。”她還是笑個不停。“不,”她尖聲地說,“你是我所見過的最聰明的男孩,你真了不起。你將來會做教授,或者部長,或者醫生。我的笑,你知道,可是一點壞意也沒有。我笑,是因為覺得你太有意思了,你是天底下第一個會開玩笑的人。好了,現在趕快給我解釋你的笑話罷!”我費勁地解釋起來,中間她還要再問幾個地方,最後她終於弄懂了,這下可真的前仰後倒地大笑起來,比剛才那已經很開心的笑還要開心幾倍,連我也忍俊不禁起來。就像這樣,我們在一起時是多麼歡樂無涯,她又是多麼寵我,佩服我,對我入迷!我有時念一些繞口令給她聽.[1],纏著她要她跟著念,可是每次沒說到三個字,她就笑了起來,她也沒想要把它念對,總之,每次的嘗試都以哄笑告終。安娜小姐是我所認識的人裡面最快活的一個。在我童年的智慧裡,我總認為她莫名其妙得傻,事實上她也許真的是傻,但她始終是個快樂的人。有時我不禁想,快樂的人骨子裡才是真正的智者,儘管他們看起來笨。還有什麼比聰明更笨,更誤人!

日子一年年過去,我和安娜小姐也慢慢疏遠了,我已經是個小學高班生,已經能領略童年的聰明所帶來的挑逗、苦楚和危險是一番什麼滋味了,就在這個時候,我又想起了她。這一回,又是小矮人把我帶到了她身邊。那時候,已經有好一陣,我一直被男女的性別差異以及小孩子從哪裡來的問題所困擾,它給予我的煎熬和折磨與日俱增,以致有一天我發起咒來,不把這個謎團解開,我就寧死毋生。我任性地、死心眼兒地從學校穿過廣場回家,一肚子的悶氣,兩眼看著腳下,頭抬也不抬,突然,小矮人[1]出現了!這其間他已經成了稀客了,對我十分不忠,或者我對他不忠——可是這會兒我又看到他了,又小又敏捷,在我前面走著,我才剛剛看到他,他就一閃而過,逕直走進了安娜小姐的家。他不見了,可是我已經跟著進了屋子,已經回過神來,知道安娜小姐之所以尖叫,是因為我奔進她的閨房,有如從天而降,而她正在換衣服。可是她並沒有趕我走,我很快知道了我那時想知道得要死的幾乎全部事情,要不是情竇未開,我幾乎為自己製造了一個愛情故事。

這位快活的傻姑娘和所有的成年人,有一個不同之處,那就是她雖然傻,卻自自然然,毫不做作,她永遠實實在在,從不說謊,也不受窘,大多數的成年人卻不是這樣。當然有些例外,像母親,可說是精力充沛和巧為張羅的典型,父親呢,也稱得上是正直和聰慧的化身,至於外祖父,這位深藏不露、無所不知、永遠微笑著的不涸之泉,那就簡直難以用人的標準來衡量了。可是大多數的成年人,雖然大家都對他們恭敬如儀,卻只是些泥菩薩罷了。當他們和孩子們說話時,他們的戲演得多麼滑稽!他們的聲調多麼做作,他們的微笑多麼虛偽!他們把自己、把他們的工作看得多麼重要,當他們走在街上時,是多麼煞有介事般帶著工具、提著皮包或夾著書本,又多麼期待別人認出他們,向他們問好或致敬!每到星期天,經常就會有人來“造訪”我的父母,男人們總是笨手笨腳,戴著羔羊皮手套的手裡拿著脫下的禮帽,架子十足,一本正經,被體面弄得僵硬不堪,他們多是律師、法官、牧師、教師或高級公教人員,女人們則多半畏畏縮縮側立一旁。他們在椅子裡總是坐得筆直,做什麼都要別人禮讓再三,也都要別人幫一幫忙,比如脫大衣啦,進門啦,就座啦,回答問題啦以及告別,等等。幸好我對這個裝腔作勢的小資產階級世界頗能等閒視之,因為我的父母並不屬於這個世界而且認為它十分滑稽可笑。但是這些成年人即使不演戲,不戴手套,不互訪,我也覺得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透著古怪,令人發笑。他們多麼愛誇示他們的工作、行業和職位,把自己看得那麼重要和神通廣大!要是一個車伕、一個警察,或一個鋪路工把街道封鎖起來,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所有人都會自動繞道而行,甚至動手幫幫忙。可是孩子們工作或遊戲,卻是小事一樁,人們不是把他們推向一旁,就是對他們吆喝叱斥。是不是他們幹的事就不如大人們幹的那麼正經,或那麼善良、那麼重要呢?噢,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只不過大人們權大勢盛,所以輪到他們發號施令,充當統治者罷了。其實他們也跟我們孩子們一樣,是在玩遊戲,他們玩著消防演習,玩著士兵訓練,他們去俱樂部或小酒店,可是他們總是裝出一副一本正經的神氣,好像少了他們的奔走擺弄,天下就會大事不妙,好像世界上的好事樂事已經由他們包攬無遺。

當然啦,他們之中也有聰明人,甚至於在教師中也有。可是有一點叫人不得不奇怪,就是在所有這些都是從孩子過來的“大”人中,竟只有那麼少的人沒有完全忘記,什麼叫做孩子,他們怎樣生活,怎樣工作和遊戲,他們想些什麼,什麼讓他們喜歡,什麼叫他們討厭。還知道這些的人是多麼少之又少啊!不要說暴君和惡漢們多的是,他們厭煩和憎恨孩子,到處趕他們,對他們吹鬍子瞪眼,有時看到孩子們就像看到鬼似的,即使是另一類人,他們心腸蠻好,不時願意不厭其煩和孩子們說說逗逗,往往也已忘光了要怎樣做才好,每當他們想和我們打交道時,總是費勁地像是要討好我們似的,老大不自在。他們老以為我們同漫畫裡的那些傻小子一般無二,卻不知道我們是有血有肉的人。

所有這些成年人,幾乎無例外地,生活在另一個世界,呼吸著另一種空氣,和我們孩子大異其趣。他們往往並不比我們聰明,很多時候,他們除了那神秘的權力之外,也沒有什麼真正勝過我們的地方。不錯,他們更強壯有力,要是我們不順從,他們就來強迫我們,或給我們一頓好揍。可是,這難道是真正的本領嗎?要是講力氣,老牛和大象豈不遠遠強過他們?可是他們有的就是那麼一個權,他們發號施令,只有他們的世界和生活方式才受到承認。雖說這樣——這事委實叫我吃驚並且時常百思不解——還真有不少成年人似乎對我們羨慕有加,有時候他們會天真地直說出來。他們會帶著幾分歎息似的說:“是啊,還是你們做孩子的有福!”要是這話發自內心——它的確是心裡話,這往往不難感覺出來——那麼,那些成年人們,那些強有力的、有尊嚴的、能發號施令的人根本就不比我們,必須順從他們並對之敬禮有加的我們更為快樂。在一本歌本裡我也曾學過一首歌,裡面有這麼一句疊唱:“快樂啊,快樂啊,還能做個孩子不長大!”這真是個令人不解的秘密。顯然這世界上有些東西是只屬於我們孩子而大人們沒份的,他們比我們強,比我們壯,然而事情並不止於此,他們還比我們貧乏!就是這些成人們,這些我們極為羨慕他們的高大身形,他們的威儀,他們的貌似無拘無束和不容置疑,他們的鬍子和筆挺的長褲的人,有時卻對我們小人們羨慕不止,甚至要唱進歌裡!

說起來,在這段日子裡,我終歸是快樂的。誠然,這世界上的許多事都難讓我稱心如意,特別是在學校裡,可是我仍然快樂自在。固然,我得自許多方面的教導和熏陶都告訴我,人生在世,並不是隨興遊蕩就完了,必須經歷一番考驗和磨煉才能領略真正的快樂,許多格言和詩句裡都這麼說,我讀得很熟也喜歡它們,有時還深為感動。只不過這許多人,包括父親在內,孜孜以求的事實在提不起我多大的勁來。所以每當我遇到什麼不順利的事,當我生病或者哪個願望得不到滿足,或者當我和父母親爭執和鬧彆扭時,我極少逃到上帝那兒,而是另有重返樂園的密徑。當平常的遊戲玩膩了,當火車、雜貨鋪和童話書變得索然寡味的時候,往往也就是我想出更妙更絕的把戲之時。即使我什麼招數也使不出來了,只要我晚上在床上合上雙眼,陶醉在五光十色的童話世界裡,幸福和神秘就又會如潮泛起——世界又變得多麼可人和大有可為!

學校的最初幾年過去了,我大致還是老樣子。我有了一些經驗,知道信任和正直往往是自找晦氣,拜幾位馬虎的教師之賜,我也學會了最起碼的說謊和敷衍之道;從此我就順順利利,再沒有遇到過什麼麻煩。可是,慢慢地,我心裡最初的花朵開始凋謝了,不知不覺地,我逐漸學會了那首虛偽的生命之歌——面臨“現實”和成人們的法律時的低頭,和那順時應勢之道——承認“人生就是這麼一回事”。我這才慢慢弄懂,為什麼成人們的歌本裡會有“快樂啊,還能做個孩子不長大”這樣的歌詞,甚至於有不少時候,我也羨慕起那些還是孩子們的人來。

到了我十二歲的時候,我面臨要不要學希臘文的選擇,我毫不遲疑地選了,因為經過這些年,我心裡已經認定,將來也要像父親,甚至,要是可能的話,像外祖父,那樣博學。可是,從這一天起,我一生的計劃也就定了下來;我必須上大學,將來從事牧師或語文學者的工作,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申請到獎學金。當年外祖父走的也是這條路。

這看起來不是什麼壞事,只不過這樣一來,我突然一下子有了一個“前程”,在我前進的道路上從此多了一塊指路牌,每天、每月都把我一步步地推近這既定的目標,一切都指向那裡,一切都使我遠離,遠離我眼前的閒散日子,這種日子雖然近乎渾渾噩噩,可是卻無拘無束,不受限制。成年人的生活已經遠遠向我襲來,眼下也許才抓到我一綹頭髮、一根手指,可是不久就會把我整個人牢牢捉住,這是那種有目標、有數據的生活,有秩序、有職位的生活,屬於職業的、不斷有考試和考績的生活;不久我就將面對現實,就將是個大學生、學位答辯者、牧師、教授,就將戴著禮帽和皮手套去“拜訪”,我也將愈來愈不懂孩子們,甚至開始羨慕他們。而這一切我在心底卻覺得與自己全然格格不入,我不願意離開我目前生活的世界,它是那麼美好迷人,而當我想起將來時,我心裡懷著的還是那個神秘之極的目標,我最為憧憬的還是成為一個魔術師。

這個願望和夢想維持了很長的時間,可是終於日漸失勢,它有了敵人,和它作對的東西日增一日:現實、嚴肅和種種不容逃避的事物。慢慢地,這朵花一天比一天枯萎,從原來威力無窮的世界裡冒出一些使你動輒得咎的東西:那個現實的世界,成人的世界。我想成為魔術師的願望雖然在我的心底仍然熾熱,卻失去了我的重視,連我自己也把它看成了一種兒戲。我已經感到某些力量存在著,不再讓我是個孩子。那個無窮盡的、千姿百態、無所不能的世界已經開始收斂,被分成了一塊塊,被一道道籬笆圍了起來。往日的大叢莽開始蛻變,往日的樂園開始巖化。我不再是從前的我,不再總是如意之國的王子或國王,不再是法力無邊的魔術師——我得學希臘文,兩年後還得加學希伯來文,六年後就得進大學。

不知不覺間,我身上的束縛愈勒愈緊,而魔術的神力則日漸消散。外祖父那本奇書裡那個美麗的故事依然動人,可是它就是在那麼一本書裡——連頁數我都記得——它今天在那兒,明天在那兒,時時刻刻都在那兒,卻不再是一個奇跡。跳著舞的印度神像心不在焉地微笑著,一個銅製的神像,我只是偶爾看它一眼,而且它再也不擠眉弄眼了。再糟不過的是,我愈來愈少見到那灰濛濛的小矮人了。我的魔力到處碰壁,許多往日又寬又大的東西變得狹小了,珍貴得不得了的,也變得微不足道。

不過,這一切我都只是隱隱感到,表面上我依然快快活活,雄心勃勃,我學會了游泳和溜冰,我的希臘文考了全班第一,一切看上去都完美無缺。但是,一切都變得黯淡了,都不再擲地有聲了,去安娜小姐那兒也不再令我興高采烈了,從我往日的生活中,似乎總有什麼消失了,我抓不著,也無從追戀,可是它們真的不在了。現在,只有更強烈的刺激和更費勁的努力才能使我感到興奮。我變得更愛吃口味濃的食品,更常吃寒食,我也偷偷藏些零錢,來給自己偶爾找些樂趣,調劑一下平淡的生活,還有,我開始對女孩子們感到興趣,這是打從小矮人再度出現,再度把我帶到安娜小姐那兒之後不久的事。

(歐凡 譯)

[1]原文所舉兩個小例子在此略去,因為譯成中文後就不繞口了。——中譯注,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