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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序.朝聖者之歌

赫爾曼·黑塞是1946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作品廣為世界各地讀者喜愛,中國讀者熱愛黑塞作品的也大有人在。我自己所讀的第一本黑塞作品是他的自傳體札記《溫泉療養客》,那是黑塞作品中少為人知的一本小書,卻可說是最為風趣的一本。當時我因為腰椎神經病變住院治療,日夜被疼痛折磨,讀著那本書,居然能夠在劇痛中大笑幾回,而打動我心的是主人公在疾苦中所表現的幽默以及對個體、生命、自然的思辨。後來我把這本小冊子翻譯成中文,這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此後我陸續讀黑塞的諸多小說、詩歌、散文、書評以及書信集,也將我心愛的一些散文翻譯出來。做著這些事情,精神上得到無比的享受,我把作家黑塞當成自己神交的良友。

黑塞作品的德文版已經出了20卷本的作品集,包括詩歌、小說、散文、書信、書評,另外有4卷本的書信集以及2卷本《青少年時代書信集》(1895—1900),後者是他的夫人妮儂編選的黑塞青少年時代的書信來往。單行本除了各種小說、散文,還有摘錄同一題材的集合本,諸如《黑塞談幸福》《黑塞談個性》《黑塞眼中的中國智慧》《忙中偷閒讀黑塞》等等。翻譯成中文的有幾乎所有著名小說,大部分詩歌和非常少的散文。現在這兩本散文集是在《朝聖者之歌》(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0年)的基礎上稍作增刪編成的(詩集則另成一冊)。因為那本書在市面上已經長期缺失。增添的有《溫泉療養客》,刪減了一些散文,實為篇幅所限不得已而為之。

黑塞的作品,無論是小說、詩歌還是散文,都可說是他的心靈自傳。黑塞的小說之所以能夠引起讀者的同感,很大一個原因是他的寫作全是來自切身的經歷和體驗。黑塞在描繪和闡釋自己的生命時,因著能夠生動地把握住其特殊性,能夠將特殊性轉化為普適性,故而能夠超越時空的距離、超越文化的距離,直接與不同時代、不同社會、不同階層、不同年齡的讀者群交談,特別是青少年,他們總是能夠從他那兒得到一點信息、一點啟發、一點感應。就如那位寫信給黑塞的日本少年,他覺得遠在瑞士的黑塞在同他說話,並且比之任何人都更理解他的苦惱。還如一位德國作家,他說,如果他在學校讀書時就讀到黑塞的書,那麼他當時的許多無助和困惑對他的傷害就可能減少,至少不會讓他那樣地絕望。這樣的例子還很多,這告訴我們,越早閱讀黑塞的作品越是受益,當然,任何時候讀都不嫌晚。

黑塞的主要作品是小說,他以小說聞名於世,不過,他同時也是出色的詩人和散文家。他的詩歌主要記錄了他個人成長過程中的掙扎和洞見,散文則更多記錄了他對歷史和社會的觀察和思考。

詩歌對黑塞而言,“是靈魂對經歷的反應……詩最先只對詩人自己說話,是他的呼吸,他的吶喊,他的夢,他的微笑,他的掙扎”,也就是主體性極強的一種文學形式。寫詩的第一要義是真:生活經歷之真,感情感覺之真,思想之真,還有就是真正的內心的需要,所以絕不能以形害意。但這不是說,他不重視形式,相反,在對待詩的形式上,他的態度極為認真,總要在各方面不斷推敲,直到一首詩全無雕琢的痕跡。渾然天成,大概是黑塞詩作的理想,而他的詩的確具備了優美而簡單、自然而真切的特性。黑塞詩的另一特點就是節奏性和音樂性強,這對他是不可或缺的。  

舉凡時序變化、晨昏交替、湖光山色、花草樹木皆是黑塞詩歌的題材,生老與病死、童稚與耄耋、內在的困惑、外在的苦難、對精神的追求、對生命的感悟也是題材。當然,愛情詩還有諷刺之作更不會少。無論什麼題材,他的寫法都是以主體感受和思考為著眼點,詠物抒情寫人無不將“我”置於其間,這時候,詩人的個性品格、生活態度、生活理想、對存在的理解和認識瞭然於詩中。 

他的詩和散文以及小說的內涵一致,講述社會用同一模型塑造人,人和樹木一樣,被修剪成四平八穩,整齊一律。詩人以《被修剪的橡樹》道出了渴望發展個性的心聲:“我與你何殊,屢屢遭剪的/滿是磨難的生活並沒把我折斷”,然而,柔弱的生命雖然困頓,卻能“從千磨萬劫中/我日日朝外探首依然”,因為“但不可摧毀是我本性/我無怨也無尤/從被斫伐的枝丫中千百遍/我耐心地把新葉兒吐/千種苦,萬種痛/怎經得我對這濁世情深如故”。這首詩以樹喻人,表現出詩人不受摧殘和束縛的天性。“吐新葉”既是本性的需要、自然的過程,也是為人間作出的貢獻;既有主觀的價值,也有客觀的價值,因為詩人熱愛生命和人類,所以能夠不屈不撓做自己該做、想做的事。《盛開的花》一詩中詩人從滿樹的桃花聯想到人的思想。思想像花一樣,會開出千萬朵,正如不是每一朵花都為了結成果子而開,思想也不必每一個都符合功利的需要而有。詩人說:“願任花開物自適/莫問收穫幾許”;又說:“人間正自有賴/嬉戲、無邪與過剩的花朵/否則世界就太小/生趣就太枯涸”。詩所蘊含的是一種十分寬容自在、十分非功利的思想:自然界有它本身的價值,人不要以自己過分實際的價值觀去看待自然,人的精神與自然是相通的。詩人呼籲不要將“有用”“無用”這類觀念套進生命的每個角落去,短期的以及狹隘的價值觀會扼殺人的精神發展。看來“無用”的有時反而更具有價值,因為它能給生命留一些餘地、一些生機。身處功利至上社會的我們,讀這樣一首小詩是否有如醍醐灌頂呢?

黑塞的詩既是個體靈魂的吶喊,那麼生命危機時期的苦難黑暗與混亂狀態,內心的衝突與溝通整合自然也就入詩了。詩《荒原狼》出現在小說《荒原狼》中,描寫了荒原狼處於靈與肉、精神追求與本能衝動時的狀態。詩中出現的字眼如鮮紅的血、孤獨的號叫、熱乎乎的肉、花白的頭髮、不濟的眼神、死去的女人、冬夜的大風、覆蓋著大雪的大地、燃燒的喉嚨、魔鬼、可憐的靈魂,等等,讀來驚心動魄,與那些寫景狀物感時抒情的詩大異其趣。另一首類似的詩《給印度詩人巴特裡哈里》中,作家稱這位印度詩人為先人與兄弟,描寫了人在神與魔鬼之間的一切掙扎。詩人雖受盡民間的奚落,卻確知有神的氣息在相伴著,“不知這一切的意義何在,卻只能如此地走下去”。這類詩,在黑塞詩作中所佔比例不大,但也是個不可忽視的部分。可以看出,即使在最混亂的狀態中,詩人內心最深處也仍然感受到一種神聖的東西,他最終可以找到統一整合的道路。黑塞晚年的詩中,靈與肉總是和諧的,精神與自然最終融為一體。

黑塞的散文和書信內容較之詩歌側重點則有所不同,除了湖光山色、花草樹木、生老病死,還有對親情友情的追憶,對時代和社會諸多現象的思考和批評,對文學藝術的看法,還有不少是自傳性文字。散文簡潔優美,時而心平氣和,時而充滿幽默,時而奮筆直指時代弊病。從中我們看出黑塞服膺的是個體良知,捍衛的是個性、精神與藝術文化,他所走的是通向內在的道路,目標是對人類有普遍意義的符合人性的人道主義精神。從散文和書信中我們更直接地認識作為人的黑塞,見到他終生不渝的為人與為文一致。

黑塞一生蟄居鄉間,不管是在德國還是在瑞士,他都盡力避開塵世,但他絕不是如同批評他的人所說的象牙塔裡的文人,他不躲避時代的問題,對國家和世界大事瞭如指掌。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開始時,整個德國處於狂熱之中,知識分子們也都鼓起響亮的掌聲,而他寫了一系列的文章反對戰爭。他的評論文章《朋友,換個調子唱吧!》呼籲各民族不要對立,雖然是戰爭,但可以不敵視對方的文化。人類的精神文明是為全人類服務的,音樂、文學、藝術,一夜之間就被迫不能互相交流,那麼,戰爭過後又該怎麼辦呢?誰來促使民族之間再次相互理解呢?用筆工作的人不應該也跟著搖旗吶喊,應該對人類充滿信心,應該維護和平、架起橋樑、尋找道路。他還認為德國對於發動戰爭應該負起自己的那部分責任。到1916年,他終於和德國當局的立場完全決裂,他成了賣國賊,老朋友也視他為毒蛇猛獸。他的文章引起羅曼·羅蘭的同感,羅曼·羅蘭特地去拜訪他,他們從此成為至交。他們兩人看法一致,反對毫無意義的流血和戰爭,反對任何一種狂熱的民族主義。

戰後,帝國被推翻了,魏瑪共和國卻無所作為,希特勒和納粹終於掌權,將德國一步步推向新的世界大戰。預見到德國終將再次發動戰爭,再傑出的個人也影響不了這種趨勢,他終於在1923年下定決心放棄德國國籍,入了瑞士籍。從德國到瑞士,國籍改變了,不過德語仍然是通用語言,環境也是他熟悉的,黑塞的流亡不是遠離故國的流亡,更多的是內心的、精神上的流亡。流亡期間他寫了一些政論文章,這些文章出自個體良知,也訴諸個體良知。文章所想達到的不是帶引人們去碰政治問題,而是進入自己的內心,進入完全是個體性的良知。他說:“馬克思和我之差異除了他涉及的維度大大超過我之外,就在於他想改變世界,我則想改變個人,他直面群眾,我直面個人。”他深信,人的最內在有某些區域,是一切源於政治和帶著政治印記的因素達不到的地方,他想做的,就是引導讀者進入自己的內心,聽從自己的良知,保持獨立人格,不要人云亦云,不要盲從。

從第一次世界大戰開始,黑塞就沒有停止過批評德國,因而也備受同胞的譭謗和譏諷,然而,是他,而不是那些高喊德國萬歲的文人,為德國語言和德國文化作出了貢獻。在1946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答謝詞中他認為,把文學獎頒發給他,意味著國際上承認德語和德國在文化上的貢獻。而早在上世紀30年代,托馬斯·曼就說過,黑塞代表了一個古老的、真正的、純粹的、精神上的德國。黑塞也把他的獲獎看為各民族和解的象徵。這樣,我們就看到什麼叫愛國,詩人黑塞畢生同群體的狂熱和偏見鬥爭,批評狹隘的民族主義,要求德國同胞自省,主張民族間精神的合作,他就這樣在同胞的咒罵中實際完成了偽愛國主義者不能完成的愛國行為。

在散文中,黑塞也提出許多相反相成的概念,諸如個體與集體、特殊與一般、精神與自然、虔誠與理性、大與小、上與下、老與少、質與量、光明與黑暗、善與惡、內與外、自我與無我、傳統與創新、節制與放任,等等。他以極為簡單質樸而又優美的文字談這些理性的概念,談人生、宗教、文化、藝術、寫作,描寫人性和人的無意識這些複雜問題,他以無比的細膩和愛心描寫天地造化,山和水、雲和月、花和草在他的筆下顯得那麼真實,那麼活潑,他描寫的小城風光或鄉間小徑讀來讓人猶如身臨其境。他以冷峻的筆調撻伐一切戕害個體心靈的事物與行為,撻伐不負責任的偏見,撻伐人的殘酷與麻木,以自嘲和譏刺的語氣剖析自己和別人的弱點。黑塞是個看似矛盾的人物,一生來回搖擺在精神與自然、節制與放任、定居與漂泊之間,他有非常清晰的政治意識,卻是純粹非政治性的人物,他批評社會卻對人類充滿愛心,經歷黑暗,受盡同輩的奚落,卻對生命滿懷希望和信心,他的冷峻與溫柔,其實緣由一致,都是出於對自然規則的尊重,對個體心靈以及精神、文化的尊重。

黑塞的詩文中,無論是充滿西方式的激情與反叛,或是充滿東方式的寧靜與淡泊,都貫穿著悲天憫人的人道主義精神以及作者對生命真誠的信念。他譜寫的生命之歌,是愛之歌,也是一個朝聖者之歌。在一個物慾橫流趨勢有增無減的時代,在人們感情麻木、思想混亂的社會,與黑塞做伴,或許能夠喚醒我們對精神追求的渴望,尋回被重重魔障掩蔽著的本性,使得我們比較寬容、比較有同情心,或許還能多一點分辨是非的能力和懷疑的勇氣。

謝瑩瑩

2011年9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