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塵世·輓歌 > 頹世華筵憶黃門 >

頹世華筵憶黃門

我於京都的來去,似乎正應了十年一覺的古語;青春的混跡,蕭然的過往,揮別的雙袖間大抵籠下的真是幾片雲彩。那些繁華與艱澀,驚怖和歡愉,如今皆已遙遠;一如廣場上那迭經翻修的方磚,早已抹平曾經的鐵蹄。彈洞般的心靈,在向晚的冷眼轉顧中,恍惚徒剩空穴來風似的荒涼和無憑——逝者如斯,往事之傳奇竟如虛構,彷彿一切未曾身經一樣。

 

在黃昏的蒼山下檢點平生屐痕,萬事萬物皆顯溫柔。昆德拉說,即便是絞刑架,此刻也將被懷舊的光芒所照亮。偶爾想想那個被稱作心臟的城市,衣香鬢影高衙冠蓋充斥的長街,恍同失血的脈管日漸枯瘦。而在我次第遺忘的溫暖風景中,似乎只有望京的黃門,還能不斷從時光深處浮現出來,蕩漾著魏晉風度般的餘韻。想起那些酒狂任性的歲月,於今日之慵懶裡,依舊猶能攪起幾許引刀江湖的豪興。翻檢一點黃門中存儲的故事,述與來者,也許便是當代的世說新語。或能見證殘唐晚明的狂歡,亦可聊盡心底的一杯餘瀝。

 

所謂黃門,乃布衣黃珂之捨也。室無主婦,不可謂家,故謂之門。黃門座落在京都西北角的一棟高樓裡,和所有的現代穴居戶一樣,普通的防盜門、貓眼和門鈴。黃門雖以酒肉名世,卻絕對不是朱門,當然也不算柴門。黃門主人黃珂,身長五尺,形體和心性皆屬敦厚之輩。坐如白熊,睡如臥佛,一旦醉翻則不免有玉山傾倒之虞。

 

曾文正公觀人論相,謂有清濁之辨。用他的說法,黃珂屬於“靜若含珠,動若木發”;實乃澄清到底的人物。凡事疏節闊目,若不經意,此所謂真正的脫略散人也。我平生閱人算多,但黃哥這般的異類,實不多見。按其半生事跡行藏,放在古代,那得是春申平原一流公子堪比。要用文學典型引喻,水滸中的小旋風柴進庶幾近之。但這幾位都是王孫貴胄,有天大的祖業撐著門庭。而他這樣的布衣員外,竟然也張羅著食客三千的流水席,確確乎算是一道京都頹世中的奇異風景。

 

黃哥與我,曾經門當戶對數年。所謂“隔籬呼取盡餘杯”的事,那基本是隔三岔五就要發生的。一個人辦一頓好飯並不難,難的是一輩子辦好飯,盡饗天下賓客。他幾乎像一個勤勞的媽咪,把幹部和群眾團結在酒色邊上;入夜時分,其客廳就成了當代中國最大最和諧的包房。問題是酒闌燈灺,既無需埋單,也沒有小費,更沒有抽頭。紅男綠女家家扶得醉人歸時,他還得自己打水洗腳。

 

其實,黃友會最初議定的遊戲規則,是大伙強行幫他定做了一個捐款箱;凡有食客自願且自覺者,可以往裡面隨意投幣,聊以減輕一點主人的負荷。箱子就放在門廳邊,投不投幣主人皆看不見,大家皆無尷尬,都可一視同仁地入座。放了些日子,箱子日漸沉重,黃哥的心也沉重起來。他怕別人說他斂財,堅決地撤下了箱子,朋友的善意也就落空了。

 

我深知他這樣的好客,所費實際不菲。樓下賣酒的,基本指著他發財;菜市場的活雞活魚,見天望到他去就恨不得躲起來。平民之家,每年爐灶上要燒掉幾十萬;我看著都著急,可他依舊是樂在其中。也有媒體誤會,以為他是致仕林下的高官巨賈,家有金山挖不完。實際我所瞭解的這位爺,還就天生是個割肉療饑的主;骨子裡的仗義疏財悲天憫人,使得他儼然呼保義及時雨,時時處處接濟和交遊著天下英雄豪傑。無論流徒配客,游僧野道,入了黃門,皆有賓至如歸的感覺。

 

黃門宴而今名滿天下,多數人津津樂道的似乎還僅限於味覺。其實菜品如主人,原很樸素簡單,並無什麼奢華淫侈的可供炫耀。真正令各路江湖人物前仆後繼蜂擁而至的秘密,乃因黃哥之寬厚所形成的一個巨大氣場,足資三教九流五花八門在此切磋盤桓。遙想當年的法俄沙龍,因為貴婦名媛的吸引,而形成社交圈和藝術流派,進而影響國家和人類。但怎麼聯想都無法解釋,黃珂這樣一個老光棍,究竟在草草杯盤之中下了什麼迷藥,以至於隨時麻翻各方俊傑好漢。

 

他信奉來的都是客,無論上三品下九流,入座三杯皆飲者,出門一拱即友人。餐桌有時加到五米長,座次卻並無主次尊卑。偶爾宮裡的樞密要員也有訪者,我看也就是奉叨末座而已。賓客互不相識,各自山呼海嘯地吃喝,誰也不曾禮讓著誰。常常枉顧的朋輩,許多也是財富榜上的豪強,到這裡粗茶淡飯還得等著翻檯,也照樣無怨無悔地往還。名流多如過江之鯽,隨時皆能邂逅巨星歌後。一些不是大眾臉譜的聞人在你身邊擠著觥籌交錯,要等交換名刺時才互道三生有幸。

 

就是這樣一個看似魚龍混雜的江湖堂口,也確實穿梭著許多當代大腕和異日英雄。當然除開這些耀眼人物之外,更多的還是尋常過從的布衣之交。無數懷才不遇飄泊京都的畸零者,自然也把這裡當開葷的私廚。有開酒廠的朋友送來幾噸白酒,半年不到就只剩空盒。廚娘小彭看著每天要成箱運出的垃圾,常常是愁眉深鎖地苦笑不已。

 

最奇特的是某年,一個穿著打扮極為考究的青年,幾乎每個夜晚皆要來黃門吃喝;而且一坐就到半夜才告辭。其人寡言少笑,待人卻禮數極周,為集體活動辦差也非常熱心快腸;因此大家皆有好感。我因住得近,常常席終人散之後,就剩我們三人枯坐。那時常來的有位西門子的美女,這哥們正和某部的一幹員在爭奪,似乎他已獲勝籌。我嘗私下對黃哥說,此君做派氣象乃江湖人物;果然未久那美女來哭求大家幫忙撈人,結果一打聽,原來竟是在海南身負兩條命案的東北逃亡者。但他確實對那美女純情,該女希望拿出平生積蓄來營救,我們只好勸慰她放手——這樣的頂級殺手,豈是區區存折可以救命的。

 

許多人知道了有些後怕,那時捐款箱就沉沉地擺在過道上。更多的時候只他和黃哥對酌到深夜——他如起歹意,並非沒有機會。有次半夜我和他一起出門時,他忽然拉著我說:我想把我的故事講給你,你一定可以寫一個十分精彩的劇本。可惜這樣的傾訴尚未開始,他就要趕赴黃泉了。而我至今仍然相信,他至少是被黃哥感化了的人。也許起初他來的動機難以推問,但看久了黃珂的相遇之誠,便啟動了天良。江湖之中,其實道義和古風猶存幾許;以心換心,往往可以逃過無妄之災。

 

要說黃友會的人不拘小節和俗禮,那也未必盡然。某次耀邦先生的遺孀也來便宴,大家皆起立恭謹地迎送。非僅為老太太的尊榮,實因一個時代的刻痕猶在,功德自存人心,向背也只在人心而已。

 

如上述,黃友會似乎僅如丐幫大會——湊堆吃喝而已。其實不然,一般來說每年都要搞一些有益有趣的活動。在此出入的人物,多數在他們各自的領域裡,皆是頭角崢嶸的非凡之輩。隨便拉扯一員出來搞個專題講演,無需任何準備地信口開河,那也往往要言驚四座。

 

重慶達人王康,江湖敬稱老康的這位爺,形貌在列寧與布哈林之間,腹笥則非同小可。他與黃珂乃舊交,每次流竄來京,必是要請他開講筵的。他對於俄羅斯文化和前蘇聯問題的研究,遠勝於體制內那些專家。在酒席間聽他信手拈來地從蘇聯解體講到中國的未來,的確還要比鳳凰衛視上他那些高談更生動和深刻。

 

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的劉力群兄,實在可謂“大隱”者。幾十年來他在高層體制內從事著自己的國土戰略研究,有一整套重整河山的大計劃,惜乎既無人問津也乏人知曉。其人十分性情,每如黃門,必是自行車往返,且逢酒必醉,每醉必歌。一旦他開始西北秦腔,樓下的韓國鄰居必來小心翼翼地敲門,請求饒了鄰人的耳朵。舉國上下,你隨便說一個地名,他可以馬上指出該地山川河流形勢走向等等。論國民經濟,那更是如數家珍,所有數據皆如成竹在胸。按他的規劃,中國要重新分出72個行政區劃才合符國情。可惜其人有總理之才,而無閣臣之命,只好樽邊宏論,聊澆塊壘而已。

 

除開這樣的杯酒高談,黃友們也還搞一些慈善活動。為白血病孩子捐款,為印尼海嘯和四川地震賑災等等。至於其他看片會、畫展、音樂會、首髮式和開業慶典之類活動,由於朋輩多能人,那基本是隨時都會接到邀請。黃哥是中心,經常看見他忙著群發短信,實際都是在熱心快腸地幫朋友捧場。

 

四川有句粗話說——自己的屁股流鮮血,還要幫別人醫痔瘡——這句話我時常覺得可以形容黃哥的急公好義。這個世界助人為樂行俠仗義的人,我也見過不少;愛鄰如己一視同仁的君子也越來越多。但是像他那樣完全不擇對像不論親疏地急人所急,實屬罕見。

 

黃友會基本每年聖誕或者元旦,要雅集一處搞個自娛自樂的晚會。歌星舞師演藝名角太多,名導演更是一大摞,節目自然是不愁精彩的。某年黃哥突發奇想,要動員大家排個獨幕話劇——而且全部由非專業人士來表演。我受命寫腳本,偷懶將老捨先生的茶館第一幕拿來改編成現代內容的諷刺劇,人物和結構則仍然用原著的設計。大家看好這種無厘頭改編,遂開始邀約同仁排練。

 

王老闆自然非黃哥莫屬,我演的唐鐵嘴。平面設計大師望忘旺演松二爺,製片人章芙女扮男裝演常四爺;音樂劇明星影子女扮男裝演劉麻子,著名音樂人李蘇友演龐太監,高大林演秦二爺;翻譯家李斯演老丐,詩人李亞偉演宋恩子,萬夏演馬五爺,陳琛演李三,行為藝術家昌鑫演二德子,高氏兄弟演吳祥子,作家深藍演小妞,企業家劉興平演農婦,學者余世存演康六,還有個女畫家演他的女兒。

 

一群從未演過話劇的人物,臨時組織起來背台詞走場次,那確實是笑話百出。劇務的更好玩,去北影廠租來了全套清末的服裝道具,又在798藝術區借來了最大的一個舞台,全套音響燈光和攝像,大家就這麼開玩起來。總共排了三次就登場,觀眾來了兩三百。多數人都記不住台詞,只好根據劇情臨時瞎編——好歹是一群“名角”,智商都擺在那裡,所以基本還不離譜。直到今天,我看那現場錄像碟,還是忍不住要捧腹噴飯。

 

這樣的“實驗話劇”,顯然在中國還是鮮見。就這一堂形形色色的“大牌”業餘演員,我估計在黃友會之外還真難組合出來。更好玩的是由於諷刺的是當下的世相,幾個原本準備去報道的媒體記者,看完綵排嚇得立即撤退出去。一群老頑童遊戲人生的玩法,還真就應了王朔兄小說所說——玩的就是心跳。

 

黃友會原本一群老頑童小妖精的自我玩鬧——在一個無趣的時代自討有趣的人生。孰料最初由央視報道出去之後,竟然驚動了海內外各媒體的跟進。彷彿在一個落落寡歡的頹世,發現了一個新的物種和生態。有媒體經常問我意義何在,我只能說,在一個成熟健康的國度,應該允許民間社會的充分發育。而我們處在一個官方組織極度森嚴的時代,無論文化或社群都不能多元發展的話,那民眾的生活則只可能越來越死氣沉沉。

 

黃門宴只是一個老實人在體制外形成的一個小眾平台,無數個渴望真實生活和懷抱夢想的人,在夜夜笙歌的表象之下,可憐地交換著各自流浪的方向。他們來自世界各地,他們身處在一個迷惘的時代,流離於大起大落的人生,疑惑於這個世界的走向。他們雖然經常沉溺在夜宴殘醉之中,但黎明醒來,仍然要投入各自殘酷的生活。

 

也許不同的人將在這裡結下各自的殊勝之緣,進而在蒙昧的時光中找到自己的方向;但歸根結底,所有的彙集都是偶然,所有的人都是過客。只有黃珂將停留在他始終喧囂的夜裡,只有他還會在暮色深處挑起這一盞古代江湖傳下的孤燈,為這些熙熙攘攘奔忙和小泊的扁舟,送來一點微茫的溫馨。一切不過僅此而已,似乎只有我約略曾經窺見,他那霜鬢叢蕪後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