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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竹院三記

丙子春,我於京都謀得一職,竟在城西紫竹院內。因愛其園林形勝,雖近紅塵而實同化外,遂卜居於斯。院裡本多竹木,兼得數畝水陂,幾隴土岡,被主人悉心經營出一番山環水繞之象,便顯出幾分格外的風色。晨夕徜徉其間,聽松看鳥,浮心初靜,故而於尋常簡樸的生計中,便多了如許愛惜之情。

 

清夜啼鵑

竹院四周皆鄰高樓,卻頗少市聲。蝸居又在清帝行宮之側,古木森然,清夜裡更多了一分幽寂。就在這一片寧靜中,我聽到一種鳥鳴,穿越千年,彷彿從詩歌中傳進耳朵—“播谷,播谷”—它把古老的歎息再次種進我的心中。

 

這是我從童年就早已諳識的聲音,那時它總是自田野深處傳入小木樓,再由長輩們譯為催促耕播的呼聲。由是我知道其俗名為“布谷”,是南方山野的一隻尋常的季節鳥。及長,卻意外的從書叢中發現,它竟大有來歷,並非普通的野禽雜毛。辭書上說它就是杜鵑,而杜鵑就是杜宇,是伯勞,是jujue,是子規,是催歸,是勃姑厖這一串美麗的名字無不與一系列動情的詩句相聯繫,它幾乎飛過了全部文學史,在每一個浪游無跡的詩人心中一歇倦羽。

 

這就是傳說中的那隻鳥嗎?

 

《十三洲記》說它是蜀國的望帝,自人德薄,而禪位於治水有功的鱉冷,遂自亡去,化為子規。那麼它就是一隻具有高貴血統而由自知進退的帝王鳥。

 

《華陽國志》說它身為蜀帝而與其臣子之妻相愛,漸而亡去,魂化為鵑。那麼它又是一隻多情無奈為愛而死的愛情鳥。

 

《西廂記》說“不信去那綠楊影裡聽杜宇,一聲聲道不如歸去。”原來它的啼鳴“布谷布谷”,在浪子的耳中卻聽成了故鄉親人的召喚—“不如歸去”。那麼它竟又是一隻深懷著鄉愁的孤獨鳥。

 

從高貴到愛情到鄉愁,傷心的鳥語在此靜夜而歌,每一聲啼泣都足以擊痛人類這永不癒合的傷口。我想起屈原在流放的荊谷棘野裡“恐jujue之先鳴”—多麼擔心它一聲哀鳴擊潰必死的決心啊!想起李商隱在絕望的愛情中“望帝春心托杜鵑”—如此深沉地掩埋起無奈的往事而把渺茫的希望寄托在那漂泊的翅膀上。

 

就是這隻鳥,從田野進入詩歌再抵達我失夢的耳朵;無論紅桑碧海暗換了多少世紀,其亙古的愛心未改,鳥鳴依舊,嘶啞的樂句卻凝固為它動人的名字。現在,它終夜包圍著我,從我無法窺見的夜色深處,從那都市邊沿的這片密林叢中,低沉而纏綿地呼喚著我—不如歸去不如歸去厖

 

我難以想像,在煌煌京城何以竟飛來了這只遙遠的鳥,且容下了它夜夜啼血。它彷彿從故鄉大巴山一直追隨著我的萍蹤,然後又在每一個枯寂的子夜執著地提示著我的迷失。然而,“田園迷徑路,歸去路何從?”我早已是一個不歸客,故園雖好已無家了。

 

那麼,要啼鳴你就啼鳴吧!無論為了毫無結局的愛抑或為了無枝可棲的鄉愁,我都在這樣的清夜,在心中模擬你的聲音,去回應你的低泣。我們也許永遠行進於路上,但心靈不會失群;永遠會在這樣一些小泊之夜,共同地默默低唱。

 

寂寞古行宮

敝廬所在,門當戶對著的是一座小院,用很古舊的石牆圍著。牆身上爬滿了蔦蘿,靠基礎的那一溜點染著蒼綠的苔衣。隔牆望過去,看得見兩個大屋頂,淺灰的筒瓦已顯得斑駁褪澤了,只是瓦楞上的螭飾還依稀透露出一絲當年的富貴氣象。

 

因著近鄰之便,黃昏時往往就信步踱到其中小坐一回。院並不大,兩棟古典殿宇也顯得比較袖珍;雕樑畫棟依然,只是這些彩色在大叢的鮮綠草樹間更覺出幾分黯淡,有如青春已逝的臉龐上強抹的一層胭脂了。前殿門口對稱地植著兩棵銀杏,樹身粗大,枝葉紛披,想必是百年古物,隱然聚有精靈之氣。書上說此樹原有雌雄之分,我卻不能辨識。樹下還有一對石雕的香爐,盛滿的只是歲月的風塵;往昔的煙痕大約早為雨水漂淡,一星餘燼也是無法覓得的了。餘下的空地上自然還有些野花閒草,成蔭的樹卻不多見。鳥飛來了,懾於這片岑寂,又悄然飛去。長門總是深鎖著,花欞上的燕泥蛛網說明已久無人灑掃。庭院中的幾副石桌石凳,因我的識相過從,反顯得多了一點人跡。

 

許久,我竟然就不知這曾是清帝的行宮,以為它只是公園裡的一處廢圮的建築。直到有一天散步到牆外的另一面對湖之門,發現牆基上嵌著的一塊石碑,始知這處蕭索的庭院,原來竟是當年皇族巡幸的行在。再斗膽闖進其中一坐時,心中從此就多了些許蒼涼。

 

在京城,似乎於不經意處就能和歷史狹路遭遇。你總不知在哪處深巷雜院中,會猛地見到一個早已景仰和熟知的名字,然後便想起一串驚心悱惻的故事。

 

此際,我比鄰的尋常院落,一百年前,它也許曾經燈火繁華,濃縮了一個帝國的全部福祉。這些歲歲猶綠的芳草,曾經容留過多少彩袖歌舞的蓮步;那華簷遮閉的曲廊,肯定佇足過一代代“聖祖仁宗”的醉軀。圓明園的煙火也許都未曾在這狹窄的天空布下陰霾,但而今的頹壁間卻再也找不到一痕當日酣然的夢跡。沒有了威赫御駕,不見了白頭宮女,只有寂寞宮花依然在蒙塵的玉階下自開自落;而從前的紅泥香徑上現在娓娓忙碌著的只是一隊螞蟻。

 

很早就從書本上明白繁華如夢,知道認識間的榮枯興衰自有人力難及的規律;但像現在這樣直接地目睹一個寥落行宮,從中感悟人生窮達的無謂,大抵還是頭回,當薄暮的紫氣徐徐籠罩於小院空庭中時,蝙蝠彷彿從那些瓦當和石雕圖案中掙扎出來開始靜默的飛翔,其秘密的舞姿隱約傳達出某種令人驚悚的感覺。在這流變的世界裡,是什麼東西是可以永恆留住的呢?腐草叢中升起的幻滅流螢,朽石砌裡飄出的斷續蟄吟,這一切應運而生的華燈弦誦,永遠也無法貫穿全部的黑夜。正如在這些屋宇下一度春風的那些袞袞衣冠,雲移星散之後,而今安在?連門外的慘綠湖波,也已記不起當年的驚鴻一過了。

 

但我深知,塵世間將永不缺乏沉迷於此榮華富貴中的人們。“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留下的廢墟足資後世人的憑弔。此夜,當我全身退出這所庭院時,我看見不遠的高樓霓紅依然閃耀。這個世界顯得如此美好,卻又是如此的熱鬧!

 

湖上雁侶

紫竹院裡的一泓水陂,也不知道喚作甚名。在少水的北方,它也許該叫著什麼海吧。水未見得清澈,卻也綠得shen人,讓你莫測高深。波面不算寬闊,但同樣布下了竹橋荷港畫舫石嶼,顯出尺幅千里之勢。

 

黃昏無聊,沿湖獨步幾乎例行。芳叢中太多紅男綠女,視線往往只好隨水東西。日間的遊艇此時皆已收漿,湖面歸於清平,且更趨於深沉了。於無聲處,一淪淪微細的漣漪從眼前緩緩盪開,那一對大雁又溫柔地劃破向晚天空的倒影,默然恬淡地徜徉於綠波間。

 

早些時,我一直以為這是誰家餵養的雙鴨而不太經意。後來一位同事告訴我說:這是一對失群野雁,幾年前打這城市路過,愛上了這畝水域,便落翅安居了。年年春季,雌雁孵雛,雄雁就守護在那小洲上,然而卻總被人們奪走了弱雛。它們遂不作候鳥般的南北遷徙,而長年逡巡於此湖面上,尋覓著那些失散的孩子

 

自聽了這哀傷的故事後,我便開始常常注意這對雁侶。它們寄寓於這片湖上,白日匿身於荷蔭蓮叢間,隨黃昏一同出現,像兩片暗淡的落葉無主地默行著。影隨儷從,總是齊頭並進,卻無須任何言語。當我懷疑它們是否還能飛翔時,偶爾又看到它們驀然躍出清波,輕鬆地翱翔在眾生頭頂。看起來它們已倦於漂泊,深埋了全部的憂傷,陶然於昔年風雨之征所結下的情緣裡,息影在此都市一角,雙飛雙宿,超脫得如一對退出江湖的隱士。毫無疑問,它們情濃如初忠貞相守,卻絕不喧嘩炫耀其深愛,只求不被外物打擾和破壞它們的棲息。當北返的雁陣自視野中歌唱著飛過時,它們目送著那些舊日夥伴遠渡遙空,卻毫無嫉羨心如止水;沒有什麼東西足以使它們放棄這種朝夕相守的平靜生活,更沒有什麼力量可以使它們停止對那些亂離失蹤的孩子的思念和守侯。就這樣,出沒於湖上,滿足於身邊平凡的一泓水一方天空,在沉默中享受黃昏歲月。而最終,它們之中將有一隻先去,而另一隻則會堅守雁的傳統,會永遠停留在這冷漠的湖上,夜夜淒鳴,孤獨地萎化於冰涼的水中。

 

湖上雁侶使我想起一些有關雁的詞語,似乎它們多充滿了感傷氣息。漂泊在異鄉借一枝而暫棲者為雁戶,輾轉於風塵來去總無一定者為雁泊;見雁字而感歲時,念故人而托雁足;親友長別音訊渺茫,則謂之雁逝魚沉。似乎雁的一生就注定要在自我流放中,長大,又必將於孤獨絕棄中終結。這與一些深懷鄉愁而行徑於大路上的天下客,其命運何相似乃爾!

 

我打暮春的湖畔經過,回憶往往被這對雁侶帶向晚煙迷濛的湖心深處。它們牽起我對一個故友的緬懷。使我在這些黃昏的無語邂逅中,幻覺出他鄉重逢的短暫驚喜,以及殘夢乍破的漫長惆悵。我想起在南方某個寥廓的湖邊,也曾經歷這樣陌路訂交一顧傾情的故事。而當日海濱的小別,卻終至長隔靈壤的久違;徒剩一懷傷悼,無奈地艷羨著眼前這對風雨與共的雁侶。

 

我深知它們有大歡樂而不言,只為比起萬劫不復的歲月來,此種幸福又是何其短暫!一切都會隨水而逝,青春愛情生命以至頭上的天空;正由於此,我在每個黃昏的佇望,才充滿了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