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塵世·輓歌 > 香格里拉散記 >

香格里拉散記

我和李亞偉坐在成都的陰雲下喝茶,五泡之後水淡如鳥,人也有些無聊了。趙野恰好來電——野哥,快來香格里拉。亞偉說:喊你日馬去斗地主,他和默默二缺一。

 

亞偉才從那裡回來,他們哥幾個在那開了個客棧,喚作“上游生活”。可能生意沒起來,就只好窩裡鬥——拉哥們當地主玩兒了。人嘛,不做無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在高原藍天下過一回散仙日子,也不是沒有誘惑。於是,次日我就去了。

 

進門就看見北京老友溫老大溫普林也在,就感慨人生何處不相逢,還沒來得及交換流浪的方向,默默那廝就已經把牌發好了——先打三百殺威棒才開始喝酒。深夜,雲南作家范穩又帶著一個藏族朋友夾著犛牛乾巴和幾瓶青稞酒來,接著又醉。

 

趙野是來籌拍電視劇《香格里拉》的,大傢伙要調研,下午州里派了個車,送我們——趙溫范默我五人去德欽。我原不想去,趙說要去茨中教堂,我一下心動——我知道這個深入藏傳佛教腹地的天主教堂的一些故實。對這種文化奇觀,我還是不想錯過的,於是拿件衣服就上路了。

 

這條路原就是赫赫有名的茶馬古道,現在叫滇藏公路,那種險還真是讓我一路揪心,三江並流的奇特地貌就在此段,翻完白馬雪山,不遠就看見神聖的梅裡雪山了。每個人都被這神山驚呆了,我和默默是初來,更覺肅然起敬,一起下車看山。

 

梅裡雪山藏民喚作卡瓦格博,漢人又叫太子雪山,相傳是文成公主進藏時,路上私生的一個孩子化作的神山,這是地球上唯一未被人類征服的山。日本登山隊已經在此留下了數具屍體,關於它的傳說則更是令人咋舌,而我們竟然有幸看見了它十三峰的真面——雲屏一扇扇漸次打開,我不能用語言來糟踐那種奇美——當地人相信,無緣之人是難以遇見這種福報的,它常年皆在雲霧之中。

 

看來這樣的起步是有福的,我們這群中年浪子在神山前都變得嚴肅了。

 

德欽縣城就在梅裡雪山下的夾皮溝裡,遠遠望去只有一條街,進城看還是一條,傾斜40度左右,很陡,長不過公里,兩頭分了幾個岔而已。我們被安排住進彩虹大酒店,范穩是本省的名人,他寫的長篇[水乳大地]正是以這裡為背景的,所以和這裡朝野皆熟。

 

首先來張羅酒食的是當地的藏族詩人扎西尼瑪,一個黝黑的康巴漢子,來陪的宣傳部長是位女士,也是藏族,卻只三十出頭的樣子。主菜是土雞燉野蘑,再配以青稞酒,很容易就把我們麻翻了,更別說扎西的藏族歌曲,在黃昏的高原顯得那麼單純和高野。

 

飯罷作別部長,我提議哥幾個去轉轉街,爬不動坡只好往下走。街頭有個小橋,橫跨在雪山下來的一道澗上,嘩嘩的急流惹得人就有了尿意。夜色初降,大家便站在橋上洩酒,一時竟有孩童時代的快感。

 

溫老大是北京的名流,是80年代實驗話劇和行為藝術的發起人,他所策劃的包紮長城的大型行為藝術,在當年曾經轟動海內。他二十幾年來頻繁進藏區,與僧俗皆結下了許多勝緣,所拍的[天葬]紀錄片,在海外獲得過許多獎項。這廝也是個老頑童,騎馬摔壞過腿,現在走路便顯得路不平。

 

趙野是80年代四川的詩人,第三代詩歌的中堅和命名者,現在是北京著名的鑽石老五。他原來在迪慶有投資,做過些善事,這裡的官員對他則較熟悉。

 

默默是上海詩人,撒嬌派的領軍人物,著名詩歌活動家。他在上海有個書房,藏有近十萬冊書和幾張床——據說床上睡過中國詩壇的大半個江山及其情人,我便叫那裡為萬人坑。

 

就這麼一夥人,開始了香格里拉聖地之旅,似乎有點滑稽。

 

德欽面積不小,但人口只有八萬,縣城就住了八千,海拔三千多米。稀稀拉拉的村落沿瀾滄江兩岸散開,山高江深,確屬苦寒之地。往西北走,就是西藏的鹽井和芒康,道路更加不堪。

 

去茨中的路只要下雨,泥石流就會斷路,我們只好在縣裡多呆一天。好在默默接到個女生電話,是上海來的驢友,要往西藏去,已經到了德欽。我們皆大歡喜,急忙說喊來同吃同住吧。雖然狼多肉少,到底聊勝於無。一會兒,果然來了個清秀的女孩,默默介紹說叫小白魚,是他一哥們的前女友。我們說沒關係,在路上,現女友也不怕。大家就笑。女孩是小學英語教師,老背包客,見得多,經得起玩笑。大家說還是改叫財魚吧,她說怕太陽,我們又壞笑--想起太陽的文言稱謂。

 

驢友或者背包客,是今天社會的一個時尚,指那些單身上路的旅遊人。他們一般通過網絡或各地的青年旅館聯繫同路人,一起不分男女同行同住,以便分擔費用和旅途的寂寞,當然也有安全考慮。財魚能跟我們走一程,彼此皆高興,幾個老頭又多了許多談興。

 

下午到飛來寺去對著梅裡雪山喝茶,突然就看見了日本登山隊的群墓。當年他們登山時,當地人極力反對--這是他們的神山,他們不想任何人去褻瀆。那是一個絕對不會雪崩的季節,結果大雪還是掩埋了這些自以為是的勇士。奇怪的是他們的屍體卻在幾十里外的冰川被找到。

 

現在當地人還在秘密傳說,是卡瓦格博神發怒抖了一下肩膀。反正至今沒有人類登上過此山,即使它只有五千多米,遠遠低於珠峰。州里準備立法,再不許任何人攀登。許多無神論官員到了這裡,往往也學會了尊重此地的民俗。

 

太陽在雪山的反影漸漸消逝,溫老大和范穩帶著幾個男女趕過來喝酒。除開扎西外,還有本縣圖書館的館長倫布,美國大自然保護協會的馬建中及他的女博士助手。大家邊飲邊聊,不知怎麼就扯到馬驊身上了。

 

馬驊是天津人,復旦大學畢業,也是個詩人,曾經主辦過詩生活網站。2003年厭倦了城市生活,忽然就來這裡當了志願者。他執教的小學就在梅裡雪山下明遠冰川邊,剛好是扎西的故鄉。他沒有報酬,但給這個村小帶去了許多新的東西,他和扎西及倫布等人一起組織了卡瓦格博文化社。2004年他進城為孩子們買粉筆,搭便車回校時,車翻進了瀾滄江,藏民們自發地沿江尋找,江邊上插滿了經幡,孩子們哭紅了眼睛,他卻連屍體也交付了急流。

 

在德欽,幾乎無人不知道馬驊,全國的媒體在他死後忽然熱鬧起來,最後他被滑稽地追認為黨員,只有他的朋友知道他是個自由主義者,紛紛在網上撰文抗議——一個生前從未申請的人,死後卻要橫遭唐突。

 

默默原與他很熟,扎西和倫布是他在這裡留下的詩與愛的種子,我從這兩個藏族兄弟身上,則看見了他那一脈書香還在經久相傳。我找到了一封他最後的書信,在此轉貼——

 

7月10日下午五點多,所有科目的考試都結束了,我和學生搭車回村。

 

車子在瀾滄江邊的山腰上迂迴前進,土石路上不時看到滑坡的痕跡。江風獵獵吹著,連續陰雨了一個月的天氣突然好起來。落日在雪山的方向恍恍惚惚,神山卡瓦格博依然躲在雲裡。擠做一團的二十多個學生們開始在車裡唱著歪歪扭扭的歌。薄薄的日光時斷時續地在車裡一閃即過,開車的中年男人滿臉胡楂兒,心不在焉地握著方向盤。學生們把會唱的歌基本全唱了一遍,我在銳利的歌聲裡渾身打顫。

 

有一個瞬間我覺得自己要死了。這樣的場景多年以前我在夢裡經歷過,但在夢裡和夢外我當時都還是一個小學生。《聖經》中的先知以利亞曾在山上用手遮住臉,不敢去直面上帝的榮光。在那個時刻,我突然想起了遮住自己面孔的以利亞,我覺得自己不配擁有這樣的幸福。

 

兩天後,我們在學校裡為四年級的學生開了簡單的畢業典禮。我跟他們說了些他們可能無法理解的動感情的傻話。學生們都哭了,我卻奇怪地保持了平靜。

 

雨季仍在繼續,難得看到一兩眼太陽。而一旦出了太陽,就是一陣暴熱。我要離開村子一段時間,到周圍的地方去轉一下,沖淡一下我多少有些可笑和矯情的感傷與自我感動。

 

不久前,我為村裡和學校寫了一份資金申請,托人遞到州財政局,讓他們撥些錢為學校建一個簡易的籃球場作為學生的活動場所。前幾天,申請被批了下來,順利的話,暑假期間可能就會動工了。這個消息很讓我高興。

 

不管怎麼樣,我到這裡已經整整一個學期了,生活在經歷了一個巨型轉彎之後,震盪和暈眩都還沒完全平復下來。短暫的出去走走也許會有好處。

 

祝各位每天進步!

 

馬建中是個儒雅的藏族知識分子,我奇怪他為何叫這個名字,他說上小學時,他們那個霸道的漢族老師喊不清楚藏名,就直接給每個孩子命了個意識形態很濃的漢名,入了學籍,只好用到現在。我終於明白了為何這裡許多藏民都用的是漢名,這是一個時代的傷痕啊。

 

他就生長在迪慶。他說小時候就一心想考出這大山,他認為凡是能到北京去的就肯定是偉人。後來他考進了北京,覺得很失望,就想再走遠些,又到美國讀博,讀完了還是發現沒意思。後來他聯繫了美國大自然保護協會,又受命回到了故鄉。他終於重逢卡瓦格博神山時,跪倒塵埃,放聲大哭起來。

 

該協會的總負責人是美國現任財政部長,曾經許多次以民間身份來考察本地,和他在一起吃每餐三五元的飯食。他說本來是大自然在保護我們人類,我們豈敢妄談保護自然。他現在在做的事情就是給每個神山修傳--把老百姓世代相傳的對自然的敬畏傳下去。這樣一種文化深入民心了,還需要你去圈地設網保護嗎?

 

他的教育本不嗜酒,也許見到幾個還能勉強理解他的人,便不免多了興致。那夜他與我推杯換盞,又不斷地高唱藏族歌曲,最後被扎西扶了回去。

 

他的妻子在昆明,他本可以在都市像許多海龜那樣,做買辦或者政府高參,混一個富貴榮華。他卻回來了,在這樣一個寂寞小城,默默地完成著自己良心的使命。我常想,有勇氣不衣錦也還鄉的人,是真正的高士。相形之下,我見出自己的小來。

 

夜裡回到小城,大家談興猶濃,不忍散去,遂決定再到酒吧繼續喝。

 

酒吧是藏式的,是倫布的妹妹開的,一個戴著眼鏡的藏族姑娘-我很少看到。恰好那天是倫布的生日,大家買來蛋糕又開始狂歡。倫布和扎西都是那種很靦腆的男人,我們這一夥則跡近土匪。但酒是一種燃料,對各個民族的男人皆有殊效。

 

我非常喜歡藏族歌舞,更欣賞他們隨時想唱就唱的那種自然。扎西和倫布起舞開唱,然後又把歌詞翻譯給我們:

 

  我喜歡白色上面再加一點白

  就像晶瑩的雪山走過一隻岩羊

  我喜歡綠色上面再加一點綠

  彷彿翡翠的松林落下一隻鸚鵡

我對藏族民歌的歌詞情有獨鍾,是因為他們總有一些奇怪的想像和修辭,比如:當雄鷹飛過的時候/雪山已不再是從前的模樣/因為他那翅膀的陰影/曾經撫過了石頭之上。這種民歌和我們內地相比,明顯具有許多現代詩歌的味道。

 

我們的歌聲吸引來了一對藏族父子,他們衣衫襤褸、滿面風塵,抱著弦子來要求為我們彈唱。他們來自遙遠的後藏的日喀則,一路行吟賣唱只為要來轉一轉卡瓦格博神山。現在他們的心願已了,要唱出回家的路費。他們的歌聲更為蒼涼嘶啞,那個小男孩的嗓子發出某種奇怪的彈音,令我心酸不已。在藏地,你隨時可以邂逅這樣的朝聖者,他們用一生的積蓄,用漫長的時間,去千里萬里地完成一樁你難以理解的心願。面對這樣的大地蒼生,你無法不俯首低眉。

 

我們五個男人,分住三間房,其中必有一間多出一張床,正好可以安置財魚。但問題是誰去當這個驢友,誰敢冒這個風險-要麼獨佔春色,要麼備受熬煎-這實在是個賭局。因為這不是可以事先和魚商量好的問題。

 

錢鍾書先生描寫過"甲板上的愛情"-從一個碼頭開始,到下一個碼頭結束-這或者是今天許多背包客的暗懷動機,但我們又與此不太相同,這是個天外來客,而且我們哥們之間又太熟悉。既難以高尚到讓賢,又不會卑鄙到搶先,還不會平庸到互相比著坐一晚上,那該如何是好?魚已經拿著鑰匙牌先走了,大家看著剩下的鑰匙發笑。

 

酒不能再喝了,明天還要趕路。大家開始講黃段子營造氣氛。范穩說一個大車司機獨自開車從德欽到香格里拉趕夜路-這是一條孤獨危險的路-果然他就遇見一個藏族漢子拿槍橫在路上。他只好下車給買路錢,可人家不要。他問要啥,人說把你那東西掏出來,他只好掏出,人說打個手銃,他只好打出來。然後說可以走了吧。人說再來一次,沒辦法只好又來一次。人問爽嗎,爽。再來一次,他說哥,實在不行了,你把我殺了吧。那劫匪吹一聲口哨,從林中出來一個絕色美女,匪對司機說-你,把她帶到香格里拉去,她是我妹妹。拜託。

 

大家大笑,好主意,可誰願來扮演那個可憐的司機呢

 

迪慶自治州僅轄三縣——香格里拉,德欽和維西僳僳族自治縣。茨中是個村子,屬於德欽的雁門鄉。去路完全沿著瀾滄江走,柏油路面但不寬,但彎多路險,幾乎像在雲中盤旋。稍有閃失,就會滾進懸崖下的急流。

 

我是開山路的老手,也曾經開過川藏北線,但仍被眼前的路嚇得不敢往邊上看。關鍵是江水滔滔,都是雪山下來的冰水,下去則是萬劫不復。每年都有特大車禍,且都在其中十多公里的一段發生,一死幾十人。按藏俗,每死一個,就在江邊插一面白旗,有一陣子,那段路白幡飄搖,讓所有的過客皆心驚膽寒。縣領導也怕了,請來八方活佛唸經做法,最後又在那段路修了13座白塔鎮邪,這樣一直到現在才沒再出車禍。

 

許多事情就是這樣不可解,我欣賞這樣的官員-敢於承擔政治風險,冒犯無神論的原則,尊重民俗,為蒼生做點功德無量的善事。

 

茨中教堂的委託管理者吳貢底老人就坐在我們車上。他來縣裡辦事,剛好可以帶我們回村。他是個地道的農民,文革前在縣裡讀過初中。因為信教,也因為出身富農,年輕時吃過許多苦頭。90年代,政府落實部分宗教政策,撥款維修了教堂,由於昆明教區派不出神甫,就委託他負責管理。無論政教兩方,皆無任何經濟補助。他作為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當然也自願為主服務。

 

他有一女兩男,長女就翻車死在這條路上,留下一個被醫生打針打傻了的兒子由他這個外公撫養。長子叫約翰,次子叫彼德,當然都是教名,用的聖徒的大號。他家兩棟二層木樓圍著個小院,四面皆種著各種果樹。院子下是牲口棚,餵著豬牛。在當地,這就算中等人家,有一份自足而體面的生活。

 

樓上有客房,因為近幾年來參觀教堂的遊人多了,他家還兼作客棧,在留言簿上被稱做紅玫瑰。名字由來是他家自釀的紅葡萄酒非常好,且一直栽種的是當年法國傳教士帶來的紅玫瑰品種。屋頂上裝了太陽能熱水器,有專門的盥洗室,只是廁所和所有的農家一樣,難以下派。

 

從吳家到教堂約兩公里,整個村子也就沿江散居著,不到100戶人家。村中有藏,納西,僳僳,白,回,漢等多個民族,以藏為主。共同通用的是藏語。信天主教的佔九十多戶,信藏傳佛教的有幾戶,東巴教由於信眾少,在文革中被基本打壓,現在難以恢復。有一兩家分別信天主和佛教,卻也互不相涉,可以和諧共處。

 

雖然沒有神甫,村裡至今仍保持每週日到教堂做禮拜的習慣。凡是重大的教節,則更要舉行隆重的集會。沒有神職人員,村民則自己推舉年老且還仍能使用藏語講經布道的鄉親,自行組織,經年不廢。吳老漢對此憂心忡忡,會講的老人日見稀少,他們又沒能力再將這些經書翻成藏語,用漢語講本當地人又聽不懂,這一線教脈他不知如何才能世代相傳。

 

他對我說——托主的福,他家年年果糧豐收,他還成了州政協代表,去過一次北京參觀。他希望教區能早日派來神甫,但現在,他只能用漢語來記錄那些老人的藏語經文。他拿給我看那些只有他們才能聽懂的漢字藏音玫瑰經,我竟然如對天書。我為老人的可憐努力深深感動,我想假使羅馬教皇知道在遙遠的東方佛地,還有這樣一個藏族農民,在執著地傳播他們僅知的那點福音,他是應該為他封聖徒的。

 

教堂是村民相對集中的一個地方,旁邊還有一個香港富婆捐贈的小學,孩子們在其中歌唱。教堂完整地保留著它的法式建築風格,進門是四層高的鐘樓,然後是可容百人的殿堂及講壇。彩繪玻璃窗和頂棚都基本完整,耶穌和聖母等塑像仍然各歸其位。每個地方都乾乾淨淨,可以看出老人的深心愛護。庭院裡還空著許多房子,院牆都是大理石,在100年前這樣一個閉塞的小村,我難以想像那些法國傳教士曾經怎樣的困難才完成這樣一個不朽的建構。

 

教堂前和右邊是幾畝地的葡萄園,那些來自法蘭西的種子至今依舊在這片土地上開花結實。園子中還有幾棵大樹,濃蔭覆蓋著兩所小墳——都有石碑,一有名,一無名,但他們都來自法國。

 

我在那神甫墓前仔細辨析著那些斑駁歪斜的銘文,顯然這是後來補刻的。村民只知道其中一位叫伍許東〔漢名〕,卒於1921年,來自法蘭西。另一位據說逝於40年代,烽火亂世,連名字也不曾留下。他們的故土則肯定早已遺忘了他們的一度存在,不知羅馬教廷的陳年檔案中,是否還有他們灰暗的記錄。

伍許東應該就是最早來到茨中的那位神甫,但他不是最早走進這片河谷地帶的使徒。早在1864年左右,這裡就由天主教康定教區派來了首批傳教士,並在旁邊的巴東和茨姑兩村設立教堂。我今天已無法想像,那些使徒是怎樣在這片藏秘的古老土地上落地生根的。因為即使眼前,藏民對佛教的虔誠崇信都是深入骨髓的,幾個形貌古怪語言簡陋的洋人,何以敢在此地來吸納信徒。

 

我們今天仍然可以看到,這個所謂文明世界的基本衝突,依舊還是宗教的衝突。連同一教裡的不同派系,彼此也打得一塌糊塗,更不要說橫跨歐亞大陸的兩種完全無關的宗教。當年的羅馬教廷在最初瞭解到西藏這塊神秘大地及其秘宗信仰後,是決心要再次東征,將自己的一神論推廣普及到他們眼中的蠻荒之地的。他們從各國招募自願者〔神職人員〕,送到打箭爐〔康定〕培訓,學習漢語和藏語及禮俗,然後從川滇兩路出發,一站站地設堂傳教,向拉薩合圍。

 

雖然他們不再採取當年十字軍的野蠻血腥方式,雖然佛教又天生具備忍辱包容之心,但畢竟從種族,文化,習俗,語言到宗教都相差太大,最初的矛盾必然在所難免。於是,到漢地開始鬧義和團要滅洋扶清時,這裡也莫能外,也開始燒教堂驅洋人了---史稱〞維西教案〞和〞阿墩子教案〞〔德欽古名〕。

 

這是1905年的往事。後來的情形和漢地無異,清政府派兵彈壓,雲南出讓採礦和開辦鐵路權,賠款重修教堂。於是,伍許東被派到了這片滿目創痍的瀾滄江河谷,他要在那些還在滲血的心靈上,重建他的天堂。他放棄了原先的舊址,看中了茨中這片上帝的小土地,開始了他長達十年的篳路藍縷。

 

十一

2000年10月,羅馬教廷為在中國前後死去的200多傳教士封聖——這只是眾多死者的一部分。他們有的死於老病,有的死於教案,還有的被新政權鎮壓。我國政府對此提出嚴重抗議,指責那些人多是帝國主義殖民主義的先鋒和走卒。

 

這,正是我們迄今仍然堅持的主流意識形態。而且,由於多年定於一尊的教育模式,這種觀點已經深入廣大人心,成為我們所謂的愛國主義標尺之一。誰想在此問題上做翻案文章,那肯定是徒背朝野罵名。

 

那麼,西教[此處僅指天主教和基督教]究竟是從何時又是如何進來的呢?為什麼它讓國人誤解甚至銜恨至今?我們不妨來簡單回顧一下這段中西宗教交通史——

 

零星的資料認為漢朝即有耶穌的門徒來到華夏,而信史則公認在唐朝貞觀年間,那時叫"大秦景教"。大秦即羅馬也。之後一直未斷希望前來布道的散客,到了明朝,利馬竇,湯若望等教士,終於漸漸摸清中國人的脾性,通過向皇帝行賄小禮品,帶著一點科技,天文和醫學知識,開始敲開了宮廷的大門。傳教得以合法進行,大臣徐光啟等也曾受洗,傳教士才開始批量進入。

 

到清朝康熙帝,因為偶像和祖宗崇拜問題,儒生們覺得西教會破壞中國的人倫傳統,開始和傳教士吵架並向皇帝告狀。康熙帝難辨是非,乾脆禁止外人來華傳教。一直到道光年間,教士們都只能悄悄在澳門活動,偶爾到廣州私下傳播一下。

 

鴉片戰爭本與這些羅馬使者無甚鳥干係,但其結果卻是在清廷割地賠款的前提下,還必須允許各國傳教士自由傳教——這就難免把西教一下子栓上了恥辱柱——他們是和鴉片及堅船利炮一起被強行推進來的。更有個別教士因為精通英漢語言[那時這樣的主兒不太好找],被拉去做了不平等條約的書案,這就似乎更難辭其咎了。

 

可是有幾人知道,絕大多數傳教士都是反對英國的對華鴉片貿易的。正是他們在民間看見這一毒品對生民的禍害,才屢屢發表報告,向英國議會及國際社會揭發和抗議,最後導致英國決定在1908年終止鴉片貿易

 

十二

當然,吳貢底老人並不清楚這些前朝往事。他只知道他的曾祖父來自西藏昌都,那時,這裡的神甫從土司手裡買得大片土地,無償邀請那些失地遊民在此安居耕種,只要求他們為教堂提供一些服務。他們病了,還可以從神甫手上獲得靈藥,遇到災年,還能吃到施粥。他們沒有理由不相信這些洋人也是善人,儘管也有喇嘛說他們是魔鬼。

 

窮人只相信肚子的感覺。慢慢地他們開始接受神甫的說教了,也不再到寺廟裡燒香了,直至最後接受洗禮。而這個村子也由起初的九戶人,漸漸團聚到幾十戶。至於村裡還有人信佛或者信東巴,神甫也不格外排斥。而民國時期,連最高領袖都是教徒,自然也沒有人再驅趕這些洋人。一切彷彿都在這個山谷裡和諧起來,一如那些法蘭西的葡萄,不擇土地,同樣在此釀出酒漿。

 

但無論耶穌還是佛陀,都不能保證人間沒有亂世。50年代初,這裡最後一個會說藏語的洋和尚接到了驅逐令,他必須像他世紀初的前輩們那樣,匆匆撤離這塊他已經傾注無限感情的土地。淳樸的村民不諳世道的顏色,牽馬相送,茫茫雪山上留下的亂離的蹄痕,很快又被新一場深雪覆蓋。

 

之後,這裡再也沒有了神父。吳老漢把我帶到不許人輕易踏進的聖壇上的告解室,他指給我看那些100年前來自遠方的銅燭台,石膏的聖母像以及覆滿時間塵灰的舊約聖經。他告訴我——這些聖物都是文革時,老百姓暗中藏下來的,他現在又一點一點收回來。他帶我上鐘樓,說以前的鍾被對面的石棉礦拖去當上下班的命令去了,他前年去要,敲得只剩碗口大一塊廢鐵,還向他開價要1000元才給。

 

他從山西又買回了一口鐘,儘管沒有神甫了,他還是想讓這洪亮的鐘聲在山谷裡重新發出迴響,讓無主的心靈也找到共振的旋律。

 

十三

熟悉滇藏生活的范穩告訴我,在這一帶,還有好幾個教堂,包含高黎貢山那邊。他多年來一直關注這個題材,此次也帶著帳篷等野戰配置,計劃再次徒步考察幾天,吳老漢的大兒將為他牽馬護航。如今的作家還能這樣吃苦深入艽野的已然不多,他只比我小几月,而我已經被都市弄成廢人了,面對如此雪山唯余敬畏矣。

 

退出教堂時看見門檻上坐著一個衣衫襤褸的藏族老人,正在旁若無人地享受峽谷中的殘陽。范穩對我說,這就是最後一個神甫的私人廚師,據說會做一手地道的法式西餐。神甫撤離時,非常想帶他離開這個苦難將至的河谷,但他不知何故竟然拒絕了。以後他參與了藏軍叛亂,再以後他重新回到了故土。不僅再無緣品嚐西餐,甚至連女人也終身未品。在動亂年代結束後,他成了這個教堂的看護人。我到門邊他那間蝸居看了一眼,我實在不願用語言來描述。范感慨地說,可惜他一句漢語都不會,不知有多少故事永遠爛在了他的孤獨回憶裡。

 

回吳家的路上,經過一條雪山上奔瀉下來的山澗。濤聲若怒,銀練成匹,一頭扎進瀾滄江後很快就混作濁流了。古人謂出山不如在山清,於人於水,皆同此理。我和趙范二兄樂此清流,忍不住下到澗邊,掬波而飲,其清冽不覺已寒徹心頭。然後大家又濯足滄浪,一洗四十幾年的勞塵,在斜陽下翻曬著內心的倦怠。

 

吳家的炊煙已經在山谷中裊裊升起。忙碌著廚務的是二兒媳婦——一個很漂亮的藏族女孩。她在淘洗時偶與我們目光相遇,只是淡淡一笑,復又靦腆地低眉而去。對這種清純,油滑的我輩也是不敢略加一句戲詞的。吳家長子尚未婚,家裡的苦活累活則多由其負擔,次子則像個鄉村時尚小哥,多享了父母的幾分偏寵。

 

十四

瀾滄江是我所見過的急流之最,它從西藏昌都狂奔而來,一路向南,一直到印度支拉才變成美麗平緩的湄公河。此刻,它就在吳家邊上咆哮,我們坐在黃昏的庭院裡,依舊還能隱隱聽到那起伏的濤聲。

 

晚宴是那位美麗藏妹一手操辦的,滿桌的山珍土菜,僅供客人享受。他們一家則在廚房用餐,我們把吳老漢拉來一起喝酒。先是品嚐他們的私釀——玫瑰紅葡萄酒,果然別具一格。其長子又拿來一點窖藏了六年的珍品,自然更顯濃淳。要買,他們卻只肯賣一斤,說還要留給以後的客人。看來生意並不重要,他們要那份聽每批來客誇獎的喜悅和自豪。

 

大家喝得興起,吳老又自告奮勇地拿出他的毒蜂青稞酒,也是自家秘製,說是可治療風濕。酒中泡了半瓶牛角蜂,許多人皆平生未見,嚷著要倒出來看看。我是深知此物厲害的,吳老卻帶頭生吃起來。溫老大等也跟著大嚼,吳老婆婆在一邊著急,要老頭子教大家掐去毒針後再吃。果然一會兒默默就喊舌頭發麻了。

 

大家談興正高,吳老酒性大發,又去房裡拖出他的獨家春酒,謂能壯陽。大家看著財魚壞笑,戲說昨天熬過了,今天喝了這個,怕是要犯錯誤了。一夥人彷彿久旱逢雨,搶著幹杯,竟如飲鴆止渴一般。然後紛紛對財魚毛遂自薦說——今夜你就點殺吧,像皇帝那樣翻牌也行。尤其昨夜當了司機的那哥們,恨不得借酒復仇。

 

趙野先倒了,一聽有獨門暗器到,又從床上彈起來,似乎要死馬當著活馬醫,上來就和吳老連乾三杯。可憐吳老在茨中一世稱雄,竟被自家的藥酒當場麻翻,被大伙扛了回去。次晨起床,只見老頭右臉紅腫帶傷,說是夜裡從床上滾倒塵埃所致。

 

吳家全睡了,我們還在庭中待月。財魚熬不住,先自上樓,剩下幾個藥性漸發的哥哥在院中說黃段子解毒,誰也不好意思先去就寢。

 

這夜剛好又停電,整個山谷彷彿無人一般。到了午夜,才見月亮爬上東岸的山顛——那山實在是太高了。想想我們哥幾個,皆是望五之人,大半輩子皆在謔浪風塵,不能說當年未曾別有懷抱。可憐俗世沉浮,現在竟到了求田問捨的心境。用古人的話說——不知今夕何夕,又奈此良宵何。

 

趙野後來有詩歎曰——

 

  停電了,對面的山寨

  起初還有隱隱燭光

  酒再過三尋,瀾滄江

  彷彿奔流在天上

  月亮升上東山,一個

  年輕時才有的白夜

  幾個老男人講完了

  一生的佚事和笑話

  關於政治,關於性

  我們永恆的激情

  墓園裡的法國教士

  一定已被吵醒

  百年前,他們就闖進

  這片時間消失的高原

  帶著天主的福音

  和盧瓦河谷的葡萄

  主人已先我們醉了

  一個隱忍、謙卑的信徒

  羅馬的大人們,可否能

  聽到他夢中的祈禱

十五

茨中的黃昏,我一邊翻看著吳家的留言本,一邊和老人閒話。我想知道在這個多民族多信仰的小村,人們究竟能否和諧共處,古老教義所要傳播的愛,是否真正抵達了這些草民的心靈。他告訴我——自從80年代恢復宗教自由以來,他們村連撒酒瘋的都沒一個。更有趣的是,各家都會有喪儀,天主教家庭按天主教規矩辦,佛教徒也會來參與,但他們會坐樓上,然後各念各的經,反之亦然。

 

看著頭頂的一線青天,聽著身邊永恆嗚咽的逝水,我確確乎不知道究竟是哪位神祇在主宰著這片河谷,是誰使人民在此窮山惡水間安居樂業。我已活過大半生,認識各種宗教甚至"邪教"信徒,我卻未能真正找到心靈的歸宿。在有神和無神論之間,我傾向有神。但在一神論和泛神論之間,我卻傾向泛神——恰好多數宗教都是只許相信自己的神。我之所以在個人情感上偏向於佛教,只是因為只有達賴喇嘛這樣的教宗,敢於在全世界宣稱——我尊重世界各種宗教和他們的信徒。

 

有一回飯局,座中有趙林[武漢大學宗教和神學博導],符芝瑛[台灣天下文化出版公司前主編,星雲法師弟子]還有一位基督徒是符的朋友。大家吃著忽然談起信仰來——大約是我故意挑的頭。自然各家各說各的,但最後我還是比較服趙林的說法。他說他是個自然神論者,他相信萬物皆由神造,他莫能名之而已。比如你在火星上要是撿到一塊手錶,你一定會認為這是神造,但你撿到一塊石頭,你卻覺得不是神造——但事實上,一個石頭的分子結構,卻可能遠比一塊手錶複雜。

 

我不知道一個國家非要把無神論定為主流意識形態的理由,我只知道在有神論的國度,科學照樣發達。而在這樣一個鄉村,因為有神——無論這尊神來自印度或是法國——人們因信仰而安寧和諧,而有所敬畏。沒有誰強迫他們每週日翻山越嶺來教堂禮拜[好多戶住周邊山上],他們卻遠比拿工資學文件的那些人自覺認真且虔誠。

 

我和吳老聊天時,他的老伴從山上掃松針背回大簍,他的媳婦在洗土豆,他的長子在擠牛奶——我第一次看見給黃牛擠奶。他的次子在為我們摘李子。從雪山飄過來的雲又飄到山後,從雪山下來的水又流向山外。我們在這裡來而復去,我們在人世間來而復去。我們都這樣過著日復一日,我們的幸福何曾大於他們的幸福——他們在他們的主的庇佑下,歡樂而自足。

 

十六

人生大約有許多地方,原只配去一回。就這一回,往往還需要各種因緣湊合。古人說梁園雖好,不是久留之地——這其中,本是另有如許身世悵惘的。彷彿生命,何等精彩華章,最後亦將化作這山河大地的一抹微塵。即這山河大地,也終必在某天復原為宇宙中的幾粒灰沙。佛陀論世,一切不過劫數,他是相信末劫的。

 

遙想當日和易中天先生[原武大教授]閒話,他說——所有的樹木都將雕塑成灰。20年過去,我回思這句話時,又深了一層領悟。我們在人世間播種澆水施肥,將幼苗培成大樹,塑作雕樑,但一切何能逃過最後的火焰。

 

范穩留在茨中,繼續他的田野調查。在德欽,財魚馬上就找來了一個武漢的男驢友。馬建中請告別宴,我們嫉妒地對那哥們感歎——哎,狼叼肉,最後餵了狗。一路就拜託了。大家又怪笑。我怕這幾天玩笑過分,給魚敬酒說——垮掉的一代有句名言:我們不是我們污髒的外表,我們每個人內心都盛開著一朵聖潔的向日葵。她笑答曰——阿拉曉得,阿拉18歲就跟那些詩人混,什麼沒見過——嗨,敢情有詩人這杯酒墊底,這世界還有什麼酒可以懼怕的。我是瞎操心了。

 

回迪慶開夜車,卻看見一匹狼在馬路中間咬死一頭羊,正在進餐。見我們車到,它不慌不忙地讓開。我說下去把羊撿上來吧。那本地司機笑道——你還敢去和餓狼搶食啊。大家復笑。司機說,原來牧民有槍,現在政府怕暴動,把槍都收了,狼就到處橫行,經常公然去搶牧民的牛羊。老百姓叫苦也沒辦法。想當年秦始皇聚天下之兵器,熔鑄幾個銅人,究竟還是二世而亡。也許在各人心中保存一座神山,遠比沒收幾支刀槍有效。

 

十七

香格里拉縣即過去的中甸,是迪慶自治州府所在地。在茶馬古道時代,這是個往來客商必要一歇倦足的重鎮,名喚建塘鎮,劃屬本地的藏族土司獨克宗轄制。這裡確乃在高原極少見到的平原,四圍皆高山,中間一大片草甸。鎮中有龜山,古城則傍山而建。城邊半山上,還有已經頹廢了的泥築寨牆。

 

所謂古城,即基本完整地保留了100年前的藏式民居和老街。新城在旁邊,機關和幹部當然也就在旁邊。幾年前,古城都近乎一座空城。因都是泥牆木構,百年風雨已使它破敗難居,房主們都搬到新城去了。

 

後來,在此地做自願者的一些老外,看中了這些老屋,用極低的價錢就租下來,外面完全不動,只在裡面做些現代裝修,住進就格外舒服了。於是,許多遊客也徘徊不去,開始在此賃屋而居並做起小買賣來。州府的官員悟出了其中的商機,決定保護古城,這樣很快這裡就像回到了茶馬時代,一下子熱鬧起來。

 

現在,古城的老屋多已租出,房客既有聯合國官員,也有台港歸僑,更多的則是來自各地的波波族們。這些藏式院落確實好,都是巨木建構再夾以土牆御寒,房頂是木塊做瓦。院子裡往往還有果樹草地,價錢則便宜得驚人。

 

古城的中心謂之四方街,有個大院壩,每天黃昏,當地的百姓就在這裡跳鍋莊舞,音樂聲中,看那些老人完全非表演的自娛自樂,舞步複雜漂亮,真是我每個薄暮的享受。許多遊客也會跟著學,人群圍出好幾個圈——中間的空地,則永遠是留給一個瘋子老頭在那裡獨舞。這樣的畫面往往讓我沉醉,各族混雜,翩躚共舞,唯一的語言——完全不需要翻譯的音樂——在此刻穿過所有的心靈。

 

小城人很少,到了夜晚,就只有各個酒吧不同膚色的一些遊客在閒坐,石板小街上還會有些犛牛來散步。一般來說,往鎮外走10分鐘,就到了鄉下。夜裡很靜,偶有藏獒的吠聲。無雲的時候,天空則很低,星星大得像個卵形。

 

十八

在香格里拉,你真不知道哪片雲會下雨。多數時候,總是陽光晃眼,但幾乎每天都會突然飄來一陣急雨,有時還有板栗大的冰雹,打得木瓦亂響。但一轉眼,又是滿眼晴光。任何時候,只要在陰涼地,都要穿件外套。夜裡蓋著很厚的被子,依然感覺到寒氣襲人。

 

一個古樸的小鎮,完全像武俠小說中的某個背景地,埋藏著許多隱名高手。看著一個破敗的牆垣,進去一問,原來卻住的是卡特夫人——聯合國派駐的官員。隨便一個朋友邀你去喝下午茶,座中都可能遇見一批來歷不菲的人物。看著像個村妞,一交換名片,原來竟是保護國際的中國首席代表。

芳姐來自台灣,在上海開著很大的設計公司,她在這裡買了兩個院子,一間自住,一間做了工作室。她幾乎調查了這裡每棟房子的歷史和變遷,還帶來了一批海外朋友各買一棟,按她的話說——自己組建了一個社區。

 

活佛會請你去喝藏秘紅葡萄酒,吃尼泊爾餐。年輕喇嘛可能下山來和女遊客品咖啡打撲克。除開路上,我幾乎沒見過警察擾民,當然,也沒見到過小姐拉客——據說,凡是驢友多的地方,大家都自給自足了,斷了人家的生意。有天,我們一夥爛人在自己的客棧——上游生活——開詩歌朗誦會,州長也跑來喝酒致辭。政協主席是前土司的後人,過來交換著作,我先以為就像我們內地那些愛文藝的宣傳部長的東東,結果打開一看,把我們哥幾個狂人全部鎮服。我實在喜歡這些藏人,海闊天空,卻一點也不裝逼。

 

藏學所老所長是個掉隊的紅軍的兒子,是國內藏學研究的權威之一。他會藏族的打情卦——一座的人背著他拿個自己的小物品,比如耳環手錶之類,然後一一交給他,他用手握一會兒,就會用藏語唱首歌,再翻譯給大家聽,歌詞的意思就會暗示出物主的愛情命運,所有的人都會在內心服氣。

 

賀龍的紅軍曾經從我的故鄉湘鄂西出發,經過這裡小駐,開了個中甸會議,然後才打到陝北。我看了下地圖,不得不感歎——他們真能走,日馬比現在這些背包客強多了。要我從這裡再走回故鄉,發幾個女驢友陪起,估計老子也奈不活。

 

十九

香格里拉是英語文學為遙遠東方貢獻的一個名字,但也是洛克博士的遊記為我們打開的一片淨土。我無須去考證她的本來隸屬,但她就在滇西北,這點無可置疑。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自己的香格里拉,按廣告詞所說--一個夢開始的地方。

 

她究竟給我們提供了一個什麼樣的夢呢?

 

許多年前,這裡的原住民大約主要是藏族和納西族,部分彝族,僳僳族,白族和獨龍族則散居在山間水畔。後來普米人從北方隨軍南征有功,竟也在此留下,完整地保存和繁衍出一個民族。這裡的回族人也很多,他們則多是左屠夫平西時輾轉逃難而來的哲合忍耶派回民--按張承志的說法--這是最難忘記仇恨的一支人。但他們卻在這塊土地上,終於埋下斧頭,化劍為犁,成為其他民族的睦鄰兄弟。

 

100多年前,上帝也派使徒來眷顧這塊土地,並且也在這些寬厚慈悲且木訥的牧民農人中,傳下了他們的福音。雖然時值今日,這裡仍舊過著一種古樸而簡單的生活,擠奶,打茶,飲酒和歌舞,依然是快樂的源泉。但多數過客,都會油然而生一種臨別踟躕的悵然。甚至許多人,寧把他鄉當故鄉,視此為終老埋骨的夢鄉。

 

我們在為這裡找一個主題詞,我們找到了一個詞--和諧--雖然此詞有可能被人張冠李戴,有可能被人欺世盜名,但在這個充滿衝突和暗算的世界,這裡,還基本當得起我們對此詞的正確理解。

 

我不知道我對這裡的潦草描述,是否真正抵達了每個人心中的香格里拉。我不知道我的短暫駐足,是否能夠做到倦鳥歇翅落地生根。我們客棧的大門正對著白雞山,山腰是墓園,山頂是白雞寺。某日,我和趙野爬上了黃昏的墓地,我們坐在碑碣間突然談起了死亡。我忽然想起【西藏生死書】所要完成的普世勸慰,不過是一種死亡教育。死亡,並不是從天而降的厄運,它是與生俱來的宿命。所謂生活生命,不過是死亡的一種過程。我們的身體,每天都在一點一點死去。昨天枕上的落髮,今日胃裡的潰瘍,都是我們剛剛死去的局部。但悲哀的是,我們卻總要拿這僅餘的殘肢,去祈求博取永恆和不朽。

 

我們在暮雲璧合時下山,我們聽到了黃昏的歌聲,看見了華燈初現般的星空。彷彿正是這些永遠的風景,帶我們走到了香格里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