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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邪惡的特工人員

埃茲拉離開鄉村聖母院路去拉巴洛前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海姆,我要你保管好這瓶鴉片,要等鄧寧需要時才給他。」

那是一隻裝冷霜的大口瓶,我旋開蓋子一看,裡面的東西黑糊糊、黏稠稠的,有一股生鴉片煙的氣味。埃茲拉是從一個印度族長手裡買來的,他說,就在意大利人林蔭大道附近的歌劇院大街上,價錢很貴。我想,那準是從那歷史悠久的「小不點酒吧」來的,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後逃兵和毒品販賣者們的聚集之所。小不點是個非常狹小的酒吧,門面上塗著紅色的油漆,在意大利人路上,不比一條過道寬多少。有一個時期,它曾有道後門通巴黎的下水道,從那兒據說能直通那些地下墓穴。鄧寧全名為拉爾夫·契弗·鄧寧〔1〕,是個詩人,他抽了鴉片能忘掉吃飯。他抽得過多時只願喝牛奶,他用三行詩節體〔2〕寫詩,這博得了埃茲拉的好感,並且看出了他詩作中的優點。他的住處和埃茲拉的工作室同在一個院子裡,而埃茲拉在離開巴黎前幾星期鄧寧瀕危之際曾叫我去幫助他。

「鄧寧快要死了,」埃茲拉的短簡上這樣寫著。「請立即前來。」

鄧寧躺在床墊上,看起來像一具骷髏,他無疑早晚會死於營養不足,但是我終於使埃茲拉相信很少有人會在用簡短的警句說話時死去,而且我從未聽說過有人在用三行詩節這種詩體說話時死去的,這我認為連但丁也做不到。埃茲拉說他不是在用三行詩節講話,我就說那或許只是聽起來像三行詩節,因為他派人把我叫去時我還沒睡醒。最後,陪了鄧寧一夜等待死亡來臨後,只好把這事交給一位醫生來處理了,於是鄧寧被送往一家私人診所去戒毒。埃茲拉保證代他付賬並徵集了一批我不認識的愛好鄧寧的詩歌的人來幫助他,只把在真正緊急關頭給鄧寧送去鴉片的任務留給了我。這是埃茲拉交給我的一項神聖職責,但願我能不辜負所托,決定什麼時候才是真正的緊急關頭。有個星期日早晨,緊急關頭來了,埃茲拉寓所的看門人來到鋸木場,朝著樓上那扇敞開著的窗子,我這時正在窗前研究賽馬表,她高聲叫道:「Monsieur Dunning est monte surle toit et refuse categoriquement de descendre.〔3〕」

鄧寧爬上了工作室的屋頂並斷然拒絕下來,這似乎的確是一個緊急關頭,我就找出了那瓶鴉片,陪那看門人順著大街走去,她是個身材矮小、熱情認真的女人,被眼前這情況弄得非常激動。

「先生帶了要用的東西嗎?」她問我。

「當然帶了,」我說。「不會有什麼問題的。」

「龐德先生什麼都想到了,」她說。「他真是仁慈的化身。」

「他的確是這樣,」我說。「所以我沒有一天不想念他。」

「但願鄧寧先生能通情達理。」

「我帶了能吸引他的東西,」我安她的心說。

我們趕到工作室所在的院子,看門女人說,「他已經下來了。」

「他一定知道我要來了,」我說。

我爬上通向鄧寧住處戶外的樓梯,敲了敲門。他開了門。他憔悴瘦削,但看上去卻出奇地高大。

「埃茲拉要我把這個帶給你,」我說,一面把瓶子遞給他。「他說你會知道那是什麼。」

他接過瓶子瞧了一眼。接著便把瓶子朝我扔來。瓶子打在我胸前,也許是肩膀上吧,然後滾下樓去。

「你這狗娘養的,」他說。「你這雜種。」

「埃茲拉說你也許用得著,」我說。他扔來一隻牛奶瓶作為反擊。

「你確實用不著嗎?」我問道。

他又扔來一隻牛奶瓶。我只得退卻,他又把一隻牛奶瓶擊中我的後背。接著他便關上了門。

我撿起那鴉片瓶,瓶子僅僅稍微有些裂縫,我把它放進了口袋。

「他看來不想要龐德先生給他的這個禮物,」我對看門女人說。

「也許他現在會安靜下來,」她說。

「也許他自己身邊有一些吧,」我說。

「可憐的鄧寧先生,」她說。

最後,埃茲拉組織的那一批詩歌愛好者又一次聚集起來幫助鄧寧。我本人以及看門女人的干預結果並不成功。那只據稱裝著鴉片的瓶子給摔裂了,我用蠟紙包好了,仔細地紮好,藏在我的一隻舊馬靴裡。幾年後,埃文·希普曼幫我從我那套公寓裡搬走我的私人物品時,那雙馬靴還在,但鴉片瓶卻不見了。我不明白為什麼鄧寧朝我扔奶瓶,除非他想起了他第一次病危的那天夜晚我沒有表示輕信,要不,是否只是因為天生對我這個人厭惡。但是我記得「鄧寧先生爬上了屋頂並斷然拒絕下來」這句話使埃文·希普曼聽得很高興。他認為其中有幾分像征的涵義。我可看不出來。也許鄧寧把我當成了一名邪惡的特工或者警察局的暗探了。我只知道埃茲拉一心想關心照應鄧寧就像他關心照應很多人一樣,而且我始終希望鄧寧真像埃茲拉所認為的那樣是一位優秀的詩人。拿一位詩人來說,他扔奶瓶倒扔得非常準。但是埃茲拉是一位非常偉大的詩人,並且打得一手好網球。埃文·希普曼是一位非常優秀的詩人,對他的詩是否能出版毫不介意,他認為這事應該一直是個謎。

「我們在生活裡需要更多的真正的謎,海姆,」有一次他對我這樣說。「完全沒有野心的作家與真正好的沒有發表的詩作是當前我們最缺乏的東西。當然,這裡存在著維持生計的問題。」

我愛她,我並不愛任何別的女人,我們單獨在一起時度過的是美好的令人著迷的時光。我寫作很順利,我們一起作過幾次非常愉快的旅行,因此我認為我們又成為不可損害的伴侶了,但是等到我們在暮春時分離開山區回到了巴黎,另外的那件事重新開始了。


……


巴黎永遠沒有個完,每一個在巴黎住過的人的回憶與其他人的都不相同。我們總會回到那裡,不管我們是什麼人,她怎麼變,也不管你到達那兒有多困難或者多容易,巴黎永遠是值得你去的,不管你帶給了她什麼,你總會得到回報。不過這乃是我們還十分貧窮但也十分幸福的早年時代巴黎的情況。

註釋

〔1〕 鄧寧(Ralph Cheever Dunning,1878—1930),美國詩人。二十年代中和在巴黎的美國文人為伍,沉默寡言,熱衷於創作傳統的格律詩,而不求發表。詩中表達心中的憂傷及人生的無常,終於流露出求死的慾望。最後死於肺癆和生活貧困。多虧龐德等文友的幫助,才能出版了幾種詩集。

〔2〕 三行詩節(terza rima),意大利的一種抑揚格五音步的詩體,每節三行,其第二行與下一節的第一、第三兩行押韻,如aba,bcb,cdc等。但丁的《神曲》即以三行詩節寫成。

〔3〕 法語:「鄧寧先生爬上了屋頂並斷然拒絕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