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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各特·菲茨傑拉德

他的才能像一隻粉蝶翅膀上的粉末構成的圖案那樣地自然。有一個時期,他對此並不比粉蝶所知更多,他也不知道這圖案是什麼時候給擦掉或損壞的。後來他才意識到翅膀受了損傷,並瞭解它們的構造,於是學會了思索,他再也不會飛了,因為對飛翔的愛好已經消失,他只能回憶往昔毫不費力地飛翔的日子。


我初次遇見司各特·菲茨傑拉德就發生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司各特碰上很多奇怪的事,但是這件事我永遠忘不掉。那天我正在德朗布爾路上的丁戈飯店的酒吧間,跟一些毫無價值的人坐在一起,這時他走了進來,作了自我介紹,並且介紹一位跟他一起來的身材高大、和藹可親的男人,就是那著名的棒球投手鄧克·查普林。我過去沒有關注過普林斯頓的棒球賽,因此從未聽到過鄧克·查普林的名字,但是他非常和藹、無憂無慮、從容不迫而且友好,跟司各特相比,我更喜歡他。

司各特當時看起來像個孩子,一張臉介於英俊和漂亮之間。他長著金色的波浪形卷髮,高高的額角,一雙興奮而友好的眼睛,一張嘴唇很長、帶著愛爾蘭人風度的纖巧的嘴,如果長在姑娘臉上,會是一張美人的嘴。他的下巴造型很好,耳朵長得很好看,一隻漂亮的鼻子,幾乎可以說很美,沒有什麼疤痕。這一切加起來原不會成為一張漂亮的臉,但是那漂亮卻來自色調,來自那非常悅目的金髮和那張嘴。那張嘴在你熟識他以前總使你煩惱,等你熟識了就更使你煩惱了。

我那時很想結識他,因此埋頭苦幹了一整天後,司各特·菲茨傑拉德居然會到這裡來,似乎使人感到非常奇妙,還有那位了不起的鄧克·查普林,我過去從未聽到過他的名字,可他現在成了我的好朋友。司各特一直講個不停,由於他講的話使我窘困——都是關於我的什麼作品以及如何了不起等等——我便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只顧注意看而不去聽他說什麼。我們那時仍舊遵從這樣的思想方法,認為當面恭維乃是公開的恥辱。司各特要了香檳酒,於是他和鄧克·查普林和我三人,我記得,跟一些毫無價值的人一起喝起來。我看鄧克或者我並不在仔細地聽他的演講,因為那不過是演講而已,而我一直在觀察司各特。他身體單薄,看起來情況不是非常好,他的臉微微有點虛胖。他穿的布羅克斯兄弟服裝公司的套裝很合身,他穿了一件領尖釘有飾扣的白襯衫,繫了一根格爾德公司的領帶。我想該告訴他我對這領帶的意見,也許吧,因為在巴黎的確有英國人,也許有一個會走進這丁戈酒吧間——眼前這裡就有兩個——可是再一想,去它的,算了吧,便又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後來才知道那根領帶原來是在羅馬買的。

我現在這樣盯著他瞧可並沒有瞭解到他多少情況,除了看出他模樣很好,兩隻手不太小,顯得很能幹,而當他在一張酒吧高腳凳上坐下的時候,我看出他的兩條腿很短。如果是正常的腿的話,他或許可以高出兩英吋。我們已經喝完了第一瓶香檳,開始喝第二瓶,他的話少起來了。

鄧克和我都開始感到這時甚至比喝香檳之前的感覺還要好些,而那演講總算停了,正是件好事。直到這時我才覺得我是一個多麼偉大的作家,但一直在我本人和我妻子之間小心地保守著這個秘密,只有對那些我們相知很深的人才談起這一點。關於我可能已達到這樣偉大的程度,司各特得出了同樣愉快的結論,使我很高興,但是他這篇演講快講不下去了,也使我感到高興。可是演講一停,提問的階段開始了。你可以專心觀察他而不去注意聽他說話,但是他的提問你卻迴避不了。我後來發現,司各特認為小說家可以通過直接向他的朋友或熟人提問來獲得他需要知道的東西。那些提問是直截了當的。

「歐內斯特,」他說。「我叫你歐內斯特,你不介意吧?」

「問鄧克吧,」我說。

「別犯傻啦。這是認真的。告訴我,你跟你妻子在你們結婚前在一起睡過嗎?」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記得了。」

「這樣一件重要的事你怎麼能不記得?」

「我不知道,」我說。「很奇怪,不是嗎?」

「比奇怪還糟,」司各特說。「你一定能記得起來的。」

「很抱歉。真遺憾,是不是?」

「別像什麼英國佬講話吧,」他說。「放正經些,回憶一下吧。」

「不行,」我說。「毫無辦法了。」

「你可以老老實實努力回憶一下嘛。」

這番話聲調很高,我想。不知道他是不是對每個人都是這麼講的,但是我不這樣想,因為我曾注意到他說這番話時在冒汗。汗是從他修長的完美的愛爾蘭式上唇沁出來的,一滴滴很小的汗珠,那時我正把視線從他的臉上往下移,見他坐在酒吧高凳上往上提起了腿,我目測著這兩條腿的長短,後來我又回過來注視他的臉,正是在這時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他坐在吧檯前,擎著那杯香檳,臉上的皮膚似乎全部繃緊了起來,直到臉上原來的虛胖完全消失,接著越繃越緊,最後變得像一個骷髏頭了。兩眼凹陷,開始顯出死去的樣子,兩片嘴唇抿得緊緊的,臉上失去了血色,以致成為點過的蠟燭的顏色。這可不是我的憑空想像。他的臉變成了一個真正的骷髏頭,或者可以說成了一張死人的面模,就在我的眼前。

「司各特,」我說。「你沒事吧?」

他沒有回答,臉皮卻看上去繃得更緊了。

「我們最好把他送到急救站去,」我對鄧克·查普林說。

「不用。他沒事。」

「他看起來像快要死了。」

「不。他喝了酒就會這樣。」

我們把他扶進一輛出租汽車,我非常擔心,但鄧克說沒事,不用為他擔心。「很可能等一到家他就好了,」他說。

他準是到家就好的,因為幾天以後我在丁香園咖啡館遇見了他,我說我很抱歉,喝了那玩意兒把他醉成那樣,可能我們那天一面講話,一面喝得太快了。

「你說抱歉是什麼意思?是什麼玩意兒把我搞成那副樣子的?你在說些什麼,歐內斯特?」

「我的意思是指那天晚上在丁戈酒吧間。」

「那天晚上我在丁戈沒有發什麼病啊。我只是因為你們跟那些該死的英國佬在一起搞得我厭倦透了,才回家去的。」

「你在的時候根本沒有什麼英國佬。只有那名酒吧侍者。」

「別故弄玄虛啦。你知道我指的是誰。」

「哦,」我說。他後來又到丁戈去過。要不,他另外有一次上那兒去過。不,我記起來了,當時是有兩個英國佬在那兒。這是真的。我記得他們是誰。他們的確在那兒。

「是的,」我說。「當然囉。」

「有個有假貴族頭銜的姑娘很無禮,還有那個跟她在一起的愚蠢的酒鬼。他們說是你的朋友。」

「他們是我的朋友。她有時候確實非常無禮。」

「你明白啦。所以用不著僅僅為了一個人喝了幾杯酒就故弄玄虛。你為什麼要故弄玄虛?這類事情可不是我認為你會做的。」

「我不知道。」我想變換話題。接著我想起了一件事。「他們為了你的領帶才那麼無禮的嗎?」我問道。

「他們幹嗎要為了我的領帶無禮呢?我那天系的是一條普通的黑色針織領帶,穿的是一件白色馬球衫。」

於是我認輸了,他就問我為什麼喜歡這家咖啡館,我告訴他這家咖啡館過去的情況,他開始竭力喜歡它,於是我們坐在那裡,我是喜歡這家咖啡館,而他則是竭力設法喜歡它,他提了一些問題,告訴我關於一些作家、出版商、代理人和評論家以及喬治·霍勒斯·洛裡默〔1〕的情況,還有做一個成功的作家會招來的流言蜚語以及經濟狀況等等,他冷嘲熱諷,怪有趣的,非常快活而且媚人和惹人喜愛,即使你對任何人變得惹人喜愛往往會持謹慎態度。他以輕蔑的口吻談到他所寫的每篇作品,但不帶一絲怨恨,我明白他那部新作一定非常出色,他才能不帶一絲怨恨談起過去的作品的缺點。他要我讀他的新作《了不起的蓋茨比》〔2〕,一旦他從人家手裡討回了他最後也是僅有的一本,就可以給我看。聽他談起這本書,你絕對無法知道它有多麼出色,只看到他對此感到羞怯,這是所有謙虛的作家寫出了非常優秀的作品時都會流露的表情,因此我希望他很快討回這本書,這樣我就可以閱讀了。

司各特告訴我,他從馬克斯韋爾·珀金斯〔3〕那兒聽說這部書銷路不佳,但是得到了極好的評論。我不記得是在當天還是好久以後,他給我看一篇吉爾伯特·塞爾迪斯〔4〕寫的書評,寫得不能再好了。除非吉爾伯特·塞爾迪斯文筆更好,才能寫出比這更好的評論來。司各特對這部書銷路不好感到困惑,受了傷害,但是正如我所說的,那時他絲毫沒有怨恨,關於這部書的質量,他既害羞又高興。

這一天,我們坐在丁香園外面的平台上,看著暮色漸降,看著人行道上過往的行人和黃昏時分灰暗的光線在變化,我們喝了兩杯兌蘇打水的威士忌,在他身上沒有引起化學變化。我仔細觀察著,但是這種變化沒有出現,他沒有提出無恥的問題,沒有做出任何使人為難的事,也沒有發表長篇大論,舉止行為像個正常、明智而可愛的人。

他告訴我他跟他的妻子姍爾達因為氣候惡劣不得不把他們的那輛雷諾牌小汽車丟在里昂,他問我是否願意陪他一同乘火車去把那輛汽車領下然後同他一起把車子開回巴黎。菲茨傑拉德夫婦在離星形廣場不遠的蒂爾西特路14號租了一個帶傢俱的套間。這時已是暮春時節,我想鄉野正是一派大好風光,我們可以作一次極好的旅行。司各特似乎那麼友好,那麼通情達理,我已經注意到他喝了兩滿杯純威士忌,但什麼事也沒有發生,看他那麼有魅力,表面看來神志正常,這使那天晚上在丁戈發生的事彷彿是一場不愉快的噩夢。所以我說願意陪他一起去里昂,那他想什麼時候動身呢?

我們說好第二天碰頭,接著安排乘早晨始發去里昂的快車。這趟火車離開巴黎的時間很合適,行駛極快。據我回憶,中間僅在第戎停靠一次。我們打算進入里昂城,把汽車檢修一下,如果處於良好狀態,便美美地吃上一頓晚餐,第二天一早動身開回巴黎。

我對這次旅行頗為熱心。我將和一個比我年齡大的有成就的作家結伴同行,我們在車廂裡交談時,我肯定會學到許多有用的知識。現在回想起來很奇怪,我竟會把司各特認作是一個老作家,可當時由於我還沒有讀過《了不起的蓋茨比》,我認為他是一個年齡大得多的作家。我認為他三年前在《星期六晚郵報》上發表的那些短篇小說是值得一讀的,但我從來不認為他是個嚴肅作家。他曾在丁香園咖啡館告訴我他是怎樣寫出那些他自以為是很好的短篇小說的,它們對《郵報》來說也確實是好作品,此後他把這些短篇小說改寫成投寄給雜誌的稿件,完全懂得該如何運用訣竅把它們改成容易出手的雜誌故事。這使我震驚,我說我覺得這無異是賣淫,他說正是賣淫,可是他必須這樣做,他要先從雜誌賺到了錢才能進一步去寫像樣的作品。我說我不相信一個人可以愛怎樣寫就怎樣寫而不斷送他的才能,除非他盡力寫出他的最佳作品。他說,由於他一開始就寫出了真正有價值的短篇,臨了又把它們糟蹋了,改動了,這對他是不會有什麼害處的。我不相信這一點,於是想說服他別這麼幹,但是我需要有一部長篇小說來支持我的信念,拿出來給他看,使他信服,可惜我還沒有寫出一部這樣的小說。因為我已著手打破原來的那一套寫作方式,摒棄一切技巧,竭力用塑造來代替描述,寫作便成了一種幹起來非常奇妙的事情。但是這樣做非常困難,我不知道究竟是否能寫出一部像長篇小說那樣的作品來。我寫一段就常常要勞作整整一個上午。

我的妻子哈德莉為我能作這次旅行感到高興,儘管她對已經讀過的司各特的作品並不認真對待。她心目中的好作家是亨利·詹姆斯〔5〕。但是她認為讓我放下工作休息一下,去作這次旅行倒是個好主意,雖然我們倆都希望能有足夠的錢買一輛汽車,自己出去這樣旅行。但是這樣的事我根本不知道能不能做到。我曾從博奈與利夫萊特出版公司為那年秋天在美國出版我的第一個短篇集接到了一筆兩百元的預支稿費,我眼下正把短篇小說賣給《法蘭克福日報》、柏林的《橫斷面》雜誌、巴黎的《本拉丁區》和《大西洋彼岸評論》,而我們的生活過得非常儉省,除了必需品以外決不亂花錢,為了能省下錢來七月裡去潘普洛納〔6〕參加那裡的節日,然後去馬德里,最後去巴倫西亞〔7〕參加節日。

在我們要從巴黎的里昂站動身的那天早晨,我到達時,時間還很充裕,就在上列車的站門口等候司各特來。他將把車票帶來。等到火車離站的時間逼近了,他卻還沒有來,我就買了一張可以進站的站台票,沿著列車旁邊走著找他。我沒有看到他,這時長長的列車快要啟動離站了,我便跳上火車,在車廂裡穿行,但願他已在車上了。這是一列很長的火車,但他沒有在車上。我向列車員說明了情況,買了一張二等票——這趟車沒有三等——並向列車員打聽里昂最好的旅館叫什麼。這時沒有別的事情可做,只有到了第戎給司各特打電報告訴他里昂那家旅館的地址,說我會在那裡等他。他離家前不會接到電報,但是相信他的妻子會把電報轉給他的。那時我還從未聽到過一個成年人居然會錯過一趟火車,可是在這次旅行中我學到很多新鮮事。

在那些日子裡,我的脾氣很壞,性子很急,但是等列車穿過了蒙特羅城,我冷靜下來,不再怒氣沖沖,而是眺望並欣賞鄉野的景色了。到了中午,我在餐車中吃了一頓很好的午餐,喝了一瓶聖埃米利翁紅葡萄酒,想起我儘管是個大傻瓜接受邀請出門旅行,原該由別人破鈔,卻在花掉我們去西班牙所需的錢,結果這對我真是個很好的教訓。我從未接受過邀請出門作一次由別人付錢而不是分攤費用的旅行,而這一次我曾堅持由我們兩人分攤旅館和飲食的費用。可現在我連菲茨傑拉德是否會露面都不知道。我在生氣的時候曾把他從司各特降級到菲茨傑拉德〔8〕。後來,使我感到高興的是我一開始就把怒氣發洩一空,也就不再生氣了。這可不是一次為容易生氣的人設計的旅行。

在里昂我獲悉司各特已離開巴黎前來里昂,但是沒有留下話來他眼下待在哪裡。我再次講明我目前的地址,女僕說如果他打電話來她會告訴他的。太太身體不適,尚未起床。我給所有有名的旅館都打了電話並留了話,但就是無法找到司各特的下落,後來我出門去一家咖啡館喝一杯開胃酒並看看報。在咖啡館裡我遇見一個以吞火謀生的人,他還會用一副沒牙的牙床骨咬住錢幣然後用拇指和食指把它扳彎。他露出牙齦給我看,那牙齦看上去在發炎,但還堅實,他說他幹的這行可是個不賴的行當。我請他喝一杯酒,他很高興。他有一張漂亮的黝黑的臉,在吞火時臉上閃爍發亮。他說在里昂吞火和用手指和牙床干賣弄力氣的絕技都賺不到錢。假冒的吞火者毀壞了這行當的名聲,只要有什麼地方容許他們表演,他們就會繼續毀壞這一行。他說他整個晚上一直在吞火,可是身上沒有足夠的錢讓他在這個晚上能吃上一點別的東西。我請他再喝一杯,把吞火時留下的汽油味沖掉,並說如果他知道哪裡有一家便宜的好地方我們可以一起吃頓晚餐。他說他知道有一處很好的地方。

我們在一家阿爾及利亞餐館吃了一頓非常便宜的晚餐,我喜歡那裡的吃食和阿爾及利亞葡萄酒。這吞火者是個好人,看他吃飯很有趣,因為就像大多數人能用牙齒咀嚼那樣,他能用牙齦咀嚼。他問我是靠什麼維持生活的,我就告訴他眼下正開始以寫作為生。他問我寫哪種作品,我告訴他是短篇小說。他說他知道許多故事,有一些故事比任何有人寫出過的更恐怖更令人難以置信。他可以把這些故事講給我聽,由我把它們寫出來,要是賺到了錢,隨我看給多少合適就給多少。最好是我們一起上北非去,他會領我去藍色蘇丹〔9〕的國度,在那裡我能採集到人們從沒聽到過的故事。

我問他那是哪種故事,他說是關於戰役、處死、酷刑、強姦、駭人的風俗、令人無法置信的習俗、放蕩淫逸的行為等;只要是我需要的都有。這時到了我回到旅館去再一次查詢司各特的下落的時候了,所以我付了飯錢,說我們今後準會再見面的。他說他正向著馬賽一路賣藝,我就說我們遲早會在什麼地方再見,這次一起吃飯感到十分愉快。我撇下他,讓他把那些弄彎的硬幣扳正,堆在桌子上,我便回旅館去。

里昂在夜晚不是一個使人感到十分愉快的城市。它是一座巨大的、凝重的、財富殷實的城市,如果你有錢,大概會感到很好並且喜歡這類城市的。多年來我一直聽人說起那裡餐館裡的雞極好,但是我們卻吃了羊肉。結果羊肉也其味甚佳。

旅館裡沒有接到來自司各特的消息,於是我在這家旅館使我不習慣的豪華舒適的氛圍中上了床,閱讀我從西爾維亞·比奇的圖書館裡借來的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第一卷。我已經有三年沒有置身於一家豪華的大旅館之中了,我把窗戶都敞開,捲起枕頭塞在雙肩和頭頸下面,與屠格涅夫一起在俄羅斯遨遊,感到愜意,讀著讀著便進入了夢鄉。翌晨我正在刮臉準備出去吃早飯,服務台打電話來說有一位先生在樓下要見我。

「請他上樓來吧,」我說,一面繼續刮臉,並且諦聽著這座城市一大早就開始生氣勃勃地喧鬧起來的市聲。

司各特沒有上樓來,我在樓下賬台前和他見面。

「非常抱歉,事情搞得這樣一團糟,」他說。「要是我早知道你打算住哪家旅館,事情就簡單了。」

「沒關係,」我說。我們要駕車跑好長一程路,所以我只求相安無事。「你結果乘哪趟火車來的?」

「在你乘的那趟車後面不久的那一趟。車上非常舒適,我們原可以一起乘這趟車來的。」

「你吃過早飯了嗎?」

「還沒有。我在全城到處找你來著。」

「真遺憾,」我說。「你家裡沒人告訴你我在這裡嗎?」

「沒有。姍爾達身體不適,也許我本不該來。這次旅行到目前為止簡直是場災難。」

「我們去吃點早點,然後領了那輛車就開溜,」我說。

「很好。我們在這兒吃可好?」

「上咖啡館去吃會快些。」

「可我們準能在這兒吃上一頓好早餐的。」

「好吧。」

這是一頓豐盛的美國式早餐,有火腿有煎蛋,實在太美啦。但是等我們點了菜,菜來了,吃好了,再等著付賬,將近一個鐘點就過去了。直到侍者把賬單送來時,司各特才決定讓旅館給我們準備一份自帶午餐。我竭力勸他別這麼幹,因為我肯定我們能在馬空買到一瓶馬空葡萄酒,還可以在一家熟食店買些肉食做三明治。要不,如果我們經過時店舖已經打烊,在我們途中有的是餐館,我們可以停車就餐。但是他說我告訴過他里昂的雞妙不可言,那麼我們當然應該帶一隻走。因此旅館就給我們做了一頓午餐,價錢至多比我們自己到外面去買所花的錢高出四五倍罷了。

我碰到司各特之前,他顯然喝過酒,因為他看上去似乎還需要喝一杯,我便問他在我們出發前是否要上酒吧間去喝一杯。他告訴我說他不是一個習慣在早晨喝酒的人,還問我是不是。我對他說那全得看我當時感覺如何,以及我必須幹什麼,他就說如果我感覺需要喝一杯,他願意奉陪,這樣我就不必孤零零一個人喝了。所以我們在酒吧間各喝了一杯兌畢雷礦泉水〔10〕的威士忌,一面等待旅館給我們做的午餐,我們倆都感到舒服多了。

儘管司各特願意承擔一切費用,我還是付了旅館客房和酒吧的賬。這次旅行開始以來,我在感情上覺得有點彆扭,我發現我能付錢的項目越多,就越感到舒暢。我正在把我們節省下來準備去西班牙的錢用光,但是我知道我在西爾維亞·比奇那裡享有很好的信譽,因此不管我現在怎樣揮霍,都可以向她借了過後償還。

在司各特存放汽車的車庫裡,我驚奇地發現那輛雷諾小汽車沒有頂篷。頂篷在汽車在馬賽卸下時損壞了,或者在馬賽多少損壞了,姍爾達便吩咐把頂篷截掉,不願意換上新的。他的妻子厭惡汽車頂篷,司各特曾告訴我,這樣他們就沒有頂篷一直把車子開到了里昂,在那裡他們被大雨所阻。除此以外,汽車狀況良好,司各特為洗車、加潤滑油等方面以及加兩公升汽油所需的費用討價還價後付了錢。汽車庫工人向我解釋說這汽車該換上新的活塞環,並且顯然是在沒有足夠的油和水的情況下行駛過。他指給我看車子是怎樣發熱並燒掉了發動機的塗漆的。他說要是我能說服先生到了巴黎換一個新的活塞環,這輛漂亮的小汽車就能按設計要求發揮效能了。

「先生不讓我裝上頂篷。」

「是嗎?」

「一個人對一輛車該負責啊。」

「是該這樣。」

「你們兩位先生都沒有帶雨衣嗎?」

「沒有,」我說。「我不知道這車沒有頂篷。」

「想辦法讓那位先生認真考慮一下吧,」他懇求地說。「至少要認真考慮這輛車子。」

「好,」我說。

我們在里昂以北大約一小時路程的地方為大雨所阻。

那一天,我們因遇雨而不得不停車可能有十次之多。大都是短暫的陣雨,也有幾次歷時較長。如果我們有雨衣的話,在這春雨中駕車該是夠愜意的。結果,我們尋找樹蔭躲雨或者在路邊停車進咖啡館。我們從里昂那家旅館帶來的冷餐非常出色:一隻絕妙的塊菌烤雞、可口的麵包和馬空白葡萄酒,我們每次停車躲雨喝馬空白葡萄酒時,司各特顯得非常快活。到了馬空,我又買了四瓶上好的葡萄酒,我們想喝時我就旋開瓶塞。

我不能肯定司各特以前是否就著瓶子喝過酒,這使他很興奮,彷彿他是在訪問貧民區,或者像一個姑娘第一次去游泳卻沒有穿泳裝那樣。但是到了晌午,他就開始擔心起自己的健康來了。他告訴我最近有兩個人死於肺部充血的事。這兩個人都死在意大利,使他為之深深感動。

我告訴他肺部充血是肺炎的舊名稱,他對我說我根本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而且絕對地錯了。肺部充血是歐洲特有的一種疾病,即使我讀過我父親的那些醫書,也不可能對此有任何瞭解,因為那些書中論述的疾病純然是在美國才有的。我說我的父親也曾在歐洲念過書。但是司各特解釋說,肺部充血只是最近幾年才在歐洲出現,我的父親不可能對此有任何瞭解。他還解釋說疾病在美國因地而異,如果我的父親在紐約而不是在中西部行醫,他就會熟悉一整套完全不同的疾病。他用了一整套這個詞兒。

我說關於某些疾病在美國的一部分地區流行而在別的地區沒有出現,他說得很有道理,我並且舉出麻風病發病率的數字在新奧爾良較高,而當時在芝加哥則較低為例加以證明。但是我還說醫生之間有一種互相交流學識和信息的制度,他既然提出了這個問題,現在我倒想起曾在《美國醫學協會雜誌》上讀到過一篇論述歐洲肺部充血症的權威論文,把該病的歷史追溯到希波克拉底〔11〕的時代。這一來使他安靜了一會兒,我便勸他再喝一杯馬空葡萄酒,因為一種上好的白葡萄酒,儘管相當濃烈,酒精含量卻很低,幾乎是一種防治疾病的特效藥。

我這樣講了,司各特稍為歡快起來,可是不多一會兒又不行了,問我在我剛才告訴他的歐洲型真正的肺部充血症的徵兆發燒和神志昏迷突然出現之前,我們能否趕到一個大城市。我當時正把一篇從法國醫學雜誌上讀到的論述這種疾病的文章的內容翻譯給他聽,我告訴他那是我在納伊利的那家美國醫院等候做喉部燒灼手術時讀到的。燒灼手術這個詞對司各特起了一種撫慰的作用。但是他想知道什麼時候我們能趕到城裡。我說如果我們兼程前進,我們將在二十五分鐘到一個小時內到達。

司各特接著問我是否害怕死去,我說有時更怕些,別的時候又不那麼怕。

這時雨真的下得大起來了,我們便在下一個村子的咖啡館裡躲雨。我記不清那天下午所有的詳細情況了,但是等我們終於住進一家旅館,那準是在索恩河上的夏龍,時間已經太晚,藥房都關門了。我們一到旅館,司各特就脫了衣服上了床。他說他不在乎因肺部充血而死去了。問題只在於由誰來照看姍爾達和小司各蒂。我不很清楚我能怎樣照看他們,因為我如今在照看我的妻子哈德莉和我幼小的兒子邦比已經夠吃苦受累了,但是我說我會盡力而為,司各特便向我表示感謝。我一定得當心別讓姍爾達喝酒,並且讓司各蒂有一位英國女家庭教師。

我們已經把淋濕的衣服送去烤乾,身上都穿著睡衣。外面還在下雨,但是在房間裡,電燈亮著,使人感到愉快。司各特躺在床上,養精蓄銳準備跟他的疾病作鬥爭。我曾把過他的脈,七十二跳,也摸過他的額角,額角是涼的。我聽了他的胸部,要他作深呼吸,他的胸部聽起來完全正常。

「聽著,司各特,」我說。「你的身體完全沒問題。如果你想做一件最好的事來避免感冒,那就在床上待著,我會給你和我各叫一杯檸檬水和一杯威士忌,你用你的飲料服一片阿司匹林,就會感到很舒服,連你腦袋瓜裡都不會著涼。」

「這些是老婆子們的治療法啊,」司各特說。

「你沒有一點熱度。真見鬼,沒有熱度怎麼會肺部充血呢?」

「你別詛咒我,」司各特說。「你怎麼知道我沒有熱度?」

「你的脈搏正常,而且摸上去沒有一點發燒的感覺。」

「摸上去,」司各特抱怨地說。「如果你是一個真正的朋友,給我弄一支體溫表來。」

「我身上穿著睡衣呢。」

「找人去弄一支來。」

我打鈴叫茶房。他沒有來,我再次打鈴,接著逕自順著走廊去找他。司各特正閉目躺著,慢慢地、小心地呼吸著,加上他那蠟黃的臉色和俊美的相貌,看上去活像是個死去的十字軍小騎士。我這時開始厭倦起文學生涯來了,如果說我現在過的就是文學生涯的話,而且我早已不惦記著寫作了,每當一天過去,你生命中又浪費了一天,我總感到死一般的寂寞。我對司各特,對這出愚蠢的喜劇感到十分厭倦,但是我找到了茶房,便給他錢要他去買一支體溫表和一瓶阿司匹林,還要了兩杯生搾檸檬汁和兩杯雙份威士忌。我原想要一瓶威士忌,但他們只論杯賣。

回到房間,只見司各特仍舊躺著,好像躺在墓石上似的,像給自己立的一座紀念碑上的雕像,雙目緊閉,帶著一種可為人模範的尊嚴呼吸著。

聽見我走進房間,他開口了。「弄到體溫表了嗎?」

我走過去,伸出一隻手放在他的額角上。額角可不像墳墓那樣冷。但卻是陰涼的,並不是黏糊糊的。

「沒有,」我說。

「我以為你帶來了。」

「我讓人去買了。」

「這可不是一回事。」

「對。可不是,是不?」

你根本沒法對司各特發怒,就像你沒法對一個瘋子發怒一樣,但是我開始對自己生起氣來,因為給捲進了這樁大蠢事,自討苦吃。然而他自有道理,這我非常清楚。那時大多數的酒徒都死於肺炎,這種病現在幾乎已經絕跡了。但是要把他看作酒徒並不容易,因為他只受到那麼少量的酒精的影響。

那時在歐洲,我們認為葡萄酒是一種像食物一樣有益於健康的正常的飲料,也是能使人愉快、舒暢和喜悅的偉大的賜予者。喝葡萄酒不是一種講究派頭的行為,不是一種矯揉造作的標誌,也不是一種時尚;它和吃飯一樣自然,而且在我看來和吃飯一樣不可缺少,因此我無法想像吃一頓飯而不喝葡萄酒或者連一杯蘋果汁或啤酒都不喝。我什麼葡萄酒都愛喝,除了甜的或帶點甜味的以及太烈性的葡萄酒,因此從沒想到一起喝幾瓶相當淡的馬空干白葡萄酒竟會在司各特身上引起化學反應,把他變成了一個傻瓜。那天早晨我們喝過威士忌加畢雷礦泉水,但那時我對酒精的影響一無所知,無法想像一杯威士忌會對任何一個冒雨駕駛一輛敞篷汽車的人造成傷害。酒精該在很短時間內就氧化掉了。

在等候茶房把我要的各種東西送來時,我坐著看報,並把一瓶在最後一次停車時開了瓶的馬空葡萄酒喝光了。在法國,報紙上總有一些絕妙的犯罪行為的報道,你可以一天接一天地看下去。這些犯罪報道讀起來像連載的故事,由於沒有像美國的連載故事那樣附有前情梗概,你必須讀過那些開頭的章節才行,可是反正沒有一篇連載故事能與美國期刊上的比美,除非你讀了那最最重要的第一章。當你在法國旅行的時候,能讀到的報紙總是使你感到失望,因為你看不到各種不同的犯罪案件、桃色新聞或者醜聞的連續報道,你也得不到原本在一家咖啡館裡讀這些新聞所能得到的很多樂趣。今晚我會更喜歡待在一家咖啡館裡,在那裡可以閱讀巴黎各報的早晨版,觀看周圍的人,在準備用晚餐之前喝一杯比馬空葡萄酒稍稍具有權威性的酒。但是我此刻正照看著司各特,所以只能隨遇而安、自得其樂了。

等那茶房送來了兩杯加冰塊的生搾檸檬汁、兩杯威士忌和一瓶畢雷礦泉水,他告訴我藥房已經關門,沒法弄到一支體溫表。他借到了幾片阿司匹林。我問他能不能設法借到一支體溫表。司各特睜開眼來,向茶房投去愛爾蘭人的惡毒的一眼。

「你告訴他情況有多嚴重嗎?」

「我想他是懂得的。」

「請你竭力把話說清楚。」

我想法把情況給他說清楚,茶房就說,「我會盡力弄一支來的。」

「你讓他去辦事給了他足夠的小費沒有?他們得了小費才辦事。」

「這我倒不知道,」我說。「我原以為旅館額外給他們報酬的。」

「我的意思是他們只有拿了豐厚的小費才肯給你辦事。他們大都已經完全墮落了。」

我想起埃文·希普曼,想起在丁香園咖啡館的那名招待,當人家在丁香園改建美國式酒吧時,硬逼他剃去了唇髭,還想起在我結識司各特以前好久埃文怎樣去和那招待在蒙魯日的花園裡搞園藝活,我們大家是那樣的好朋友,在丁香園咖啡館待過很長一段時期,還想起我們在那裡採取的一切行動以及這一切對我們大家所含有的意義。我想到要把這丁香園的整個問題告訴司各特,儘管我可能曾經在他面前提起過,但是我知道他並不關心這些招待,也不關心他們的問題或者他們的超乎尋常的好意和感情。那時司各特厭恨法國人,而由於他經常接觸的法國人幾乎只是些他並不瞭解的招待、出租車司機、車庫雇工和房東等等,他要侮辱和謾罵他們有的是機會。

他恨意大利人甚至比恨法國人更甚,即使在沒有喝醉的時候也不能平靜地談到他們。對英國人他也經常表示厭恨,但有時又能容忍他們,時或還尊敬他們。我不知道他對德國人和奧地利人怎麼看。我不知道他那時是否曾接觸過任何德國人和奧地利人或者任何瑞士人。

這天晚上在旅館,他顯得非常平靜,這使我高興。我把檸檬汁和威士忌混在一起,和兩片阿司匹林一起遞給他,他沒有反對便把阿司匹林吞下了,態度平靜得叫人敬佩,接著便呷起酒來。這時他的眼睛張開了,正望著遠處。我在讀報紙中間幾頁上的犯罪報道,感到十分愜意,似乎太愜意了。

「你是個冷酷的人,是不是?」司各特問,我看了他一眼,明白我的處方錯了,如果錯不在我的診斷的話,還明白威士忌在跟我們作對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司各特?」

「你居然能坐在那裡讀一張一文不值的法國報紙,而我快要死了在你看來卻算不了一回事。」

「你要我去請個醫生來嗎?」

「不。我可不要法國外省的卑劣的醫生。」

「那你要什麼?」

「我要量體溫。然後把我的衣服烤乾,我們乘上一趟回巴黎的快車,住進巴黎近郊納伊利的那家美國醫院。」

「我們的衣服不到明天早晨不會幹,再說現在也沒有什麼快車了,」我說。「幹嗎你不好好休息,在床上吃點晚飯呢?」

「我要量體溫。」

在這以後,過了很長一段時間,茶房才拿來了一支體溫表。

「難道你只能弄到這樣一支嗎?」我問道。茶房進來時,司各特原先閉著眼睛,那神情看起來至少像茶花女那樣瀕臨死亡的樣子。我從沒見過一個人臉上的血色消失得這麼快,我不知道血都跑到哪兒去了。

「全旅館就只有這麼一支,」茶房說著,把體溫表遞給我。那是一支量浴缸洗澡水的溫度計,安在一塊木板上,裝有足夠使溫度計沉入浴水中的金屬底座。我很快喝了一口兌過酸汁的威士忌,打開一會兒窗子看外面的雨。我轉過身來時,司各特正盯著我看。

我像個專業醫務工作者那樣把溫度計的水銀柱甩下去,一面說,「你運氣真好,這不是一支肛門表。」

「這一種該往哪兒擱?」

「擱在腋下,」我說,並把它夾在自己的腋下。

「別把上面指著的溫度搞亂了,」司各特說。我把它又朝下猛甩了一下,便解開他睡衣上衣的鈕扣,把這支表插在他的腋窩裡,同時摸摸他的冷額角,然後又給他診了脈。他眼睛直楞楞地望著前面。他的脈搏是七十二跳。我把溫度計在他腋窩裡放了四分鐘。

「我以為人家是只放一分鐘的,」司各特說。

「這是支大溫度計,」我解釋說,「你得乘上這溫度計大小的平方。這是支攝氏表。」

最後我取出溫度計,把它拿到檯燈下。

「多少度?」

「三十七度又十分之六分。」

「正常的體溫是多少?」

「這就是正常的體溫嘛。」

「你肯定嗎?」

「當然。」

「你自己量量看。我一定要搞明確。」

我把溫度計的度數甩下,解開自己的睡衣,把溫度計放在腋下夾住,一面注視手錶。然後我看溫度計。

「多少度?」我仔細察看著。

「完全一樣。」

「你感覺怎樣?」

「好極了,」我說。我在回想三十七度六是否真的是正常。這沒關係,因為這溫度計始終穩定地停留在三十度上。

司各特還是有點懷疑,所以我問他要不要我來再給他量一次。

「不要了,」他說。「我們可以高興了,事情這麼快就解決了。我一向有極強的恢復能力。」

「你身體好了,」我說。「可我認為你還是不要起床,吃一頓清淡些的晚餐,然後我們明天一大早就動身。」我原打算給我們倆去買兩件雨衣,不過為此我就得向他借錢,可現在我不想為這件事開始爭論。

司各特不想留在床上。他要起來,穿好衣服下樓去給姍爾達打電話,這樣她可以知道他平安無事。

「她為什麼會認為你身體欠佳呢?」

「自從我們結婚以來,這還是第一夜我沒有跟她睡在一起,所以我必須跟她談談。你能明白這對我們倆意味著什麼,是不?」

我能明白,但是我不明白他跟姍爾達在剛剛過去的那一夜怎麼能睡在一起;不過這是沒有什麼可以爭論的。這時司各特把加酸汁的威士忌一口氣喝了下去,要我再去要一杯。我找到那茶房,把溫度計還給他,問他我們的衣服烤乾了沒有。他認為可能一小時左右就會幹吧。「讓服務人員把衣服熨燙一下,這樣容易幹些。即使不乾透也不礙事。」

茶房送來兩杯預防感冒的加酸汁的威士忌,我呷著我的那杯,勸司各特喝得慢一些。我擔心他會得感冒,當時我明白了,要是他確實患上了糟糕的感冒,可能就必須住院了。但是那杯酒使他一時感覺十分愜意,對這次姍爾達和他結婚以來第一夜分居兩處的災難性的含意也不覺得不快了。最後他再也忍不住不給她打電話了,便穿上晨衣,下樓去撥通電話。

打電話要花一些時間,等他上樓來後不久,茶房又送來兩杯加酸汁的雙份威士忌。這是到那時為止我所見過的司各特喝得最多的一次,但是這幾杯酒只使他生氣勃勃,喜歡講話,別無其他不良效果,於是他開始告訴我他和姍爾達共同生活的簡略的經過。他告訴我怎樣在大戰期間第一次遇見她,接著失去她又重新把她贏了回來,談到他們的結婚,接著談到大約一年前在聖拉斐爾〔12〕發生的一段悲慘的事。他親口告訴我這事的第一種說法是姍爾達跟一個法國海軍飛行員愛上了,這確實是一則悲哀的故事,我相信這是一則真實的故事。後來他又告訴我這件事的另外幾種說法,彷彿要考慮把這些說法寫進小說中去,但是沒有比第一種說法那樣使人感到痛苦的,因此我始終相信第一種說法,儘管其中任何一種都可能是真實的。這事講起來一次比一次更動人,但是都絕對不像第一種說法那樣使你感到傷痛。

司各特口頭表達能力很強,能把一個故事講得娓娓動聽。他不用把詞兒拼寫出來,也不必加標點符號,而你也沒有那種像讀一個沒有受過教育的人的未經改正就寄給你的信的感覺。我認識了他兩年之久,他才能拼寫出我的姓名;但要拼寫的是一個很長的姓名,而且或許變得越來越難拼寫,因此我為他最後能準確地拼寫出我的姓名而大加稱讚。他學會了拼寫一些更重要的詞語,並竭力把更多的詞語都想出個道理來。

可是今晚他要我知道、理解並欣賞在聖拉斐爾發生的到底是怎麼回事,而我看得非常清楚,甚至能看到那架單座水上飛機低飛掠過那供跳水用的木筏進行騷擾,看到那海水的顏色和那水上飛機的兩隻浮筒的形狀以及它們投下的影子,看到姍爾達曬黑的皮膚和司各特曬黑的皮膚,看到他們深色的金髮和淺色的金髮以及那個愛上了姍爾達的小伙子的曬得黑黑的臉。我腦子裡有個疑問,但是無法啟齒:如果這件事是真實的而且全都發生了,那麼司各特又怎麼能每夜都跟姍爾達睡在同一張床上呢?但是也許這正是使得這件事比那時任何人告訴過我的故事都更悲哀,而且,也可能他記不起了,就像記不起昨天晚上發生的事一樣。

電話尚未接通,我們的衣服就送來了。於是我們穿著好了,下樓去吃晚餐。這時司各特顯得走路有點兒不穩了,他帶著點兒好戰的目光從眼角斜視著人們。我們叫了非常鮮美的蝸牛,先喝一瓶長頸大肚的弗勒利干紅葡萄酒,等我們把蝸牛吃了差不多一半,司各特的電話接通了。他去了大約一個鐘頭,最後我把他剩下的蝸牛也吃了,用碎麵包把黃油、蒜泥和歐芹醬全蘸來吃了,還喝光了那長頸大肚瓶的酒。等他回來了,我說我會再給他叫一些蝸牛來,他卻說不想吃了。他想來些普通的東西。他不想要牛排,不想要牛肝或熏豬肉,也不想要煎蛋餅。他想吃雞。我們中午已經吃過十分出色的冷雞,但這裡仍然是以美味的雞饗客的地區,所以我們要了佈雷斯〔13〕式烤小母雞和一瓶蒙塔尼酒,那是這一帶地方出產的一種清淡可口的白葡萄酒。司各特吃得極少,只慢慢呷著一杯葡萄酒。他兩隻手捧著頭在桌邊昏了過去。這動作很自然,沒有一點演戲的樣子,甚至看起來似乎他很小心,沒有潑翻或者打碎什麼東西。侍者和我扶他到他的房間,把他安放在床上,我脫下他的衣服,只剩下內衣,把衣服掛好,然後揭下床罩,蓋在他的身上。我打開窗子,看到外面天已放晴,便讓窗子開著。

我回到樓下,吃完晚餐,想著司各特。顯然他不該再喝什麼酒了,是我沒有好好照料他。不論他喝什麼,似乎對他都太刺激,接著便使他中毒,因此我打算下一天把酒類都減少到最低限度。我會跟他說我們這就要回巴黎了,我得節制一下以便從事寫作。其實並非如此。我平時的節制辦法是飯後決不喝酒,寫作前不喝,寫作時也不喝。我跑上樓去把所有的窗子都敞開,接著脫掉衣服,幾乎一上床便呼呼入睡了。

第二天是個明媚的日子,我們穿過科多爾省〔14〕駛向巴黎,雨後初晴,空氣清新,山巒、田野和葡萄園都煥然一新,司各特精神振奮,非常快活,而且顯得很健康,他給我講邁克爾·阿倫〔15〕每部作品的情節,他說邁克爾·阿倫是一位你必須注意而且你我都能從他那兒學到許多東西的作家。我說我沒法讀他的書。他說不必非讀不可。他會給我講書裡的情節並且把其中的人物描述給我聽。他給我講了一通邁克爾·阿倫,好像在宣讀一篇博士論文。

我問他在他跟姍爾達通話的時候,電話是否暢通,他說通話情況還不錯,他們談了很多事情。就餐的時候,我盡我所能選了一瓶最清淡的葡萄酒,並且對司各特說如果他不叫我再添酒,那他就幫了我一個大忙,因為在寫作之前我必須節制,不論在任何情況下喝酒不得超過半瓶。他跟我配合得好極了,看到我不安地望著那唯一的一瓶酒快喝光時,便把他那一份倒了一點給我。

我把他送到了家,隨即乘出租車回到我在鋸木廠的家裡,見到我的妻子真是欣喜萬分,我們就上丁香園咖啡館去喝酒。我們像兩個孩子分開了又相聚在一起那樣快樂,我告訴她這次旅行的情況。

「難道你就沒有碰到什麼有趣的事或者瞭解到什麼情況嗎,塔迪?」她問道。

「我會瞭解到一些關於邁克爾·阿倫的情況,如果我當時好好聽的話,我還瞭解到一些情況,但還沒有理出個頭緒來。」

「難道司各特一點也不快活嗎?」

「也許吧。」

「可憐的人。」

「我懂得了一件事情。」

「那是什麼?」

「決不要同你並不愛的人一起出門旅行。」

「這敢情好。」

「是的。那我們去西班牙吧。」

「好啊。現在離我們動身不到六個星期了。今年我們可不能讓人把它給破壞了,是吧?」

「不能。去了潘普洛納以後,我們要去馬德里,然後去巴倫西亞。」

「呣—呣—呣—呣,」她輕柔地應著,像一隻貓似的。

「可憐的司各特,」我說。

「可憐的芸芸眾生,」哈德莉說。「這些個長了一身叢毛的貓兒卻一文不名。」

「我們非常幸運。」

「我們必須好好兒的保持這份幸運。」

我們倆都輕輕敲了敲咖啡館桌子的木邊,侍者跑過來問我們要點什麼。但是我們所需要的,不是他也不是任何別的人或者敲敲桌子的木邊或大理石桌面(這家咖啡館的桌面正是大理石的)所能帶給我們的。不過那天晚上我們不知道這一點,我們只是感到非常快活。

這次旅行後過了一兩天,司各特給我送來了他那部小說。外面套著一張花哨的護封,我記得那咄咄逼人、俗氣不堪和滑溜溜的外觀曾使我感到彆扭。它看起來像一本蹩腳的科幻小說的護封。司各特叫我別對這護封反感,它跟長島一條公路邊的一塊廣告牌有關,而這在小說故事中極為重要。他說他原來很喜歡這個護封,現在可不喜歡了。我取下了護封才讀這本書。

我讀完了這本書,明白不論司各特幹什麼,也不論他的行為表現如何,我應該知道那就像是生的一場病,我必須盡量對他有所幫助,盡量做個好朋友。他有許多很親密、很親密的朋友,比任何我認識的人都多。但是不管我是否能對他有所裨益,我願意加入其中,作為他的又一個朋友。既然他能寫出一部像《了不起的蓋茨比》這樣卓越的書,我堅信他準能寫出一部甚至更優秀的書來。我那時還不認識姍爾達,所以還不知道那些對他不利的可怕的條件。但是我們用不了多久就弄明白了。

註釋

〔1〕 洛裡默(George Horace Lorimer,1867—1937),長期擔任《星期六晚郵報》編輯(1899—1936),使該刊銷數達每期300萬份。

〔2〕 《了不起的蓋茨比》(The Great Gatsby,1925)是菲茨傑拉德的傑作,也是表現美國所謂「爵士時代」(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的二十年代)的重要作品。

〔3〕 美國斯克裡布納出版公司的編輯。為司各特的編輯,經司各特的介紹,後亦為海明威的編輯。

〔4〕 吉爾伯特·塞爾迪斯(Gilbert Seldes,1893—1970)其時為《本拉丁區》雜誌的編輯。

〔5〕 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1843—1916),英國著名小說家,其代表作有《戴茜·密勒》和《一個婦人的肖像》等。

〔6〕 潘普洛納(Pamplona)為西班牙東北部一城市,每年7月初聖福明節期間舉行鬥牛賽。

〔7〕 巴倫西亞為西班牙東部的海濱城市。

〔8〕 美國習俗朋友間親切的稱呼是叫對方的教名,而生疏者則呼其姓氏。

〔9〕 蘇丹(Sultan)為伊斯蘭教國家統治者的稱呼,又譯素丹,以與蘇丹國區別。

〔10〕 畢雷礦泉水,法國南部產的一種冒泡的礦泉水,畢雷系商標名。

〔11〕 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460?—377?B.C.),古希臘醫生,有醫藥之父之稱。

〔12〕 聖拉斐爾為位於戛納西南的瀕地中海的一個小城。

〔13〕 佈雷斯(Bresse)為法國東部一古地區名,位於里昂東面,以家禽菜餚著稱。

〔14〕 科多爾省位於巴黎的東南,屬勃艮第地區,盛產葡萄酒,首府為第戎。

〔15〕 邁克爾·阿倫(Michael Arlen,1895—1956)為英國小說家,其作品以情節引人入勝著稱,代表作為《綠帽》(19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