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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因的故事

我們都上了當

你見過黑人拉二胡嗎?

呃……似乎難以想像。那,你確定我們彈奏的那段布魯斯、爵士樂就有把握能勾起黑兄弟的鄉愁?

以前在玩樂隊的那些年,時常會有類似的對話和感慨。很多精於琴技的樂手,他們會去「攻打」布魯斯、爵士。這固然是好的,那是西方現代音樂的根,更是搖滾樂的源頭。也有一次,我在深圳向一位朋友借了一批爵士樂磁帶,他在眉飛色舞向我描述了音樂大師的厲害之後,把盒帶交與我手上的同時盯著我的眼睛悵然說道:「聽一聽,知道它們的好就行了,可千萬別陷進去太深。」當時我是不解的,也是不服的。後來才漸漸明白,這跟知識、勤奮什麼的關係不太大。

電視上也看到過一些老外在武當山學習太極多年,打起拳來還是有些直胳膊直腿,全然不像中國人那般有綿中帶韌的勁兒,這是什麼原因造成的呢?上帝給我們的骨頭中、血液裡注了什麼?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看來這話真的很對。如果細說,我們自小聽的水聲、鳥叫,吃的飯菜的甜鹹軟硬,看到的霧色、月光,雨水的豐歉,還有我們臉上感受到季風吹來的方向等等,這些無不是造就我們基因的點滴,也是造就我們的藝術和藝術品味的點滴。

十多年前,我還在做記者的時候,有一次去中山大學人類學系採訪,那次採訪令我難忘,內容大概是關於南方發掘出的一個七千年前的古墓。考古單位在發掘古墓後,除把墓葬中的各種器物帶走研究之外,通常會把墓主骸骨交由人類學者進行研究。那天是去中大的李法軍博士的工作室採訪,一到就見他正和學生用鉤針、油畫筆、鑷子、小水槍清洗古人骨,再將人骨碎片用膠水拼合起來,最後通過分析,從中獲得種種古人類信息。記得我和文字記者與李博士打招呼寒暄之後,李博士就盯著我的臉打量,不經意似的說:「我猜你是安徽那邊的人吧,蚌埠?」「啊?太準了吧!」我著實驚異,因為我平時是個很不信「邪」的人。我臉上寫著安徽還是蚌埠?怎麼看出來的呢?李博士卻很坦然,說不是肯定能猜對,但總有個大概方向。我臉上肯定有信息,被他積累的數據給撞上了。那天下午我很好奇地看他工作,也問了很多。在說到我們的長相遺傳、我們努力存錢留給下一代的人、我們在過年時玩了命往家趕之類的事時,正低著頭進行「人骨拼圖」的李博士淡淡卻又堅定地說:「基因!我們都上當了,我們都上了基因的當。」

那次之後,我開始很信基因。這個牽著我們往前走,滲透進我們的相貌、骨頭裡的傢伙,不敢說是壞還是好,就是覺得認識到它後,對一些事的理解就不再頭疼了。

還有一次,百事可樂在廣州搞活動,郭富城作為代言的明星到場,我跟他有個面對面的採訪。記得到最後時,我問了個很討好主辦方的問題:「你給他們代言了這麼多年,想必也是很有感情了吧?」這時,郭富城騰地站起來,把衣袖擼起,指著手臂血管狠狠地說:「介(這)裡面,全都細(是)百細(事)可樂!」

……

可樂是不可能在後來打進血管裡去的。倒是「受人錢財」、「知恩圖報」的義氣乃是咱們中華兒女骨子裡固有的。郭氏對廣告老東家的情分溢於言表、天地可鑒!更像是打了雞血一般,著實驚到了我。

誰是對手

前年,一位老太太從古巴來到廣東台山祭祖。她叫何秋蘭,並不是華人,而是在古巴的西班牙後裔,此前也未曾到過廣東台山。

這是怎麼回事呢?

故事是這樣的:大約在1930年的古巴,西班牙裔女子何秋蘭出生剛滿月,親生父親就去世了,她被當地一位叫方標的華僑收養。方標先生來自廣東台山,一直教何秋蘭講台山話,學漢字。何秋蘭四歲時就開始學唱粵劇,八歲登台,越唱越好、越來越紅,人也越長越美。常年在古巴有華人的地方演出,頗受當地華僑的喜愛和愛護,這位貌美如花的白人姑娘成了千萬里之外的很有名氣的粵劇傳人。古巴革命後,劇團關閉,不能再唱戲了,何秋蘭的生活遂變得十分潦倒。近年,攝影家劉博智先生於古巴發現了年華老去的何秋蘭,披露了她的故事,並幫助這位洋血統的粵劇老太太回廣東台山祭祖。

在一些熱心人士的陪同下,何秋蘭終於來到了台山方氏墓地祭拜。令在場的人們沒有想到的是:何老太太突然在墓前著上戲裝,唱將起來。如泣如訴,在場人士無不動容。

終於,這個時刻到來,她來到了這個地點。這是一場沒有血親但飽含對撫育親情和文化滋養的拜謝,這位外籍老人終於在這個地點,用曾經讓自己安身立命的行頭和語言宣示了自己的血統。

後來我在網上看到翻拍的何秋蘭手抄的粵曲名段《星殞五羊城》唱本,唱詞是中文並加上一些西班牙語的注音。唱本上寫的是這樣的詞句:

真系雪樣聰明花樣命,

一朝魂斷返蓬瀛。

空留得歌海芳名至今猶盛,

今日曲終人已杳,

唯余江上數峰青。

一個基因輪轉的故事,竟然走了千萬里,竟然用了一輩子。

我不知道何女士在成長過程中屬於西班牙的基因留存有多少,但她從極小時候開始受到的廣東文化的浸染,活活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基因改造的特例。我們常常在電視上看到那些自小在國外長大的「香蕉人」青年,他們的言談舉止也都與西人無異。這都說明,基因不是膚色、人種的事,而是人在出生以後被環境裹挾、浸染,經歷各種你情願或不情願的人世流轉。通俗地說,你在什麼基因的醬缸裡待過,你就被染上什麼味。搞藝術的人,作品裡也會有你的基因。就像那唱腔裡、唱本上,滿滿都是。

在網上看到朋友轉述這個故事後,我當時就傷心了。於是這樣留言:

我們是基因的俘虜、體制的敗將,最終也都不是時間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