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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二相機店

器材城裡的人間煙火

鄭州西裡路,是攝影器材店聚集的一條街。其中一家門面不怎麼起眼的二手相機店,是鄭州乃至河南攝影圈的朋友常去的地方,也是我每到鄭州就會常待的地方。店主張二,本名張永生,長我兩歲,我隨大家一樣,稱他二哥。二哥也是我剛到鄭州就認識的朋友,是個靠譜的好人。店的正式名字我一直記不住,二哥的名片上蓋了一個方戳,只寫著:張二的店。當地攝影的朋友互相打電話的時候,問「下午你在哪?」,答「我去二哥店裡」或者說「我在西裡路」指的都是這一個地方。

二哥的店就是租的一間門面房,進門右側有幾尺玻璃櫃檯,牆上的玻璃櫃裡放著些二手鏡頭和機身。也有一點延伸物品,比如幾塊老的手錶和望遠鏡。二哥似乎始終無意將銷售陣勢擴大化,店裡的大部分面積還是空著。擺了一張桌子,上擺一台二手電腦,椅子比較多,來的人可以流水席一樣在那喝茶談笑。絕大多數都是藝術男,因此常常半天下來,桌上地上搞得亂糟糟的。二哥也不管,總是到傍晚下班時才去收拾一下。藝術家、策展人、教攝影的老師、商業攝影師、老中青攝影發燒友都是這裡的常客。我們曾笑稱這裡是鄭州的798藝術區。這個不怎麼起眼的小店,正是鄭州影友集散地、郵件中轉站、信息交流中心……

河南實在是攝影大省,從往來賓客上看,張二相機店又實在是個大店。鄭州的攝影師李宇寧、孫彥初、陳卓、牛建海、藍普生等都是常客,開封的田野和焦作的慕容拖鞋到省城時也常來此落腳。

二哥也是位攝影師,非常關心藝術,很有思辨思想。做著器材生意,自然也是設備行家。身邊朋友也或多或少在他這倒騰過器材,著實方便。二哥是河南道口人,那裡燒雞很有名,他在鄭州還有一個道口燒雞店,主要交給妻子打理。他的一雙兒女也都已長大,他的壓力正處在最吃緊的時期。他以一種順其自然的方式對待著他的生意,店裡人才濟濟高談闊論的時候,二哥彷彿更開心。用他的話說,他是「賣燒雞中拍照拍得最好的,拍照的人中燒雞做得最好的」。只是店裡不論生意好壞,每天總得開門,頑強地跨界經營,搞得沒有多少時間去拍照,這是他一個長期的苦惱。有時候我去了,他也會豁出去,把店交給朋友代看,開著他的破車跟我們出去瘋狂拍兩天照片。店裡真來了不錯的生意,他也會心神不寧,糾結著是不是回去,他說:「藝術要搞,商務也要搞啊。」

沒事就溜躂去西裡路待著,幾乎成了大家一種下意識的安排。常客們延續著常態,人多的時候抽煙、喝茶、聊天,聊不聊攝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到這裡總會非常歡樂。比如,有人在繪聲繪色描述:「那天老牛和老藍抬槓了,還吵起來了……」這時候,剛巧老牛進門了,話題突然收住的尷尬引發一陣哄笑。這個話題在下一次就變為:「那誰當時正在說老牛,老牛剛好進門來!」又成為下一撥人的笑談。

外出拍照的人回來,或來掃瞄照片的人也可在店裡與眾人看照片、交流,假意恭維或真心貶損皆可,氣氛絕對輕鬆。來顧客了,誰都可以幫著招呼一聲,儼然一位正老闆之外還有好幾個副的。二哥有事外出,就真的讓朋友幫著看店,臨時老闆都會很上心。在那兒玩鬧的人,還都是巴望著二哥生意好的,就像自己的生意。這個地點要持續好好地存在,好比沒有同福客棧,就沒了大家的武林外傳。可能是搞攝影這種事太個人了,就像出去拍照一樣,總是一個人行走實在寡趣,大家時常也是需要在一起聚集、抱團、撫慰乃至是相互壯膽的。

最常去相機店的人,要數藍普生了。老藍是個知識淵博的胖子,喜歡反傳統、反經驗的藝術,包括攝影。自己平時脖子上掛個小相機走到哪兒拍到哪兒,只要在鄭州,他幾乎天天騎個自行車去張二相機店玩。自從他發現了微博這種東西,立即就成了不折不扣的微博控。一到店裡,就霸佔那台二手電腦,屁股像生了根一般不再動彈,一直刷屏到黃昏。大伙都笑話他,每天跑到相機店來上班,卻是給新浪打工。藍普生常會帶大包的零食去店裡,花生糖、瓜子之類的,扔在桌子上大家一起吃。依我看,那像是為他的微博持久戰而備的乾糧。有次我到鄭州,發現老藍還把他的電烤鍋帶去了,晚飯時幾個人就在擺滿相機鏡頭的玻璃櫃檯上烤起了肉吃!一時間煙氣升騰,香味四溢,好不歡樂。一片恍惚間,我第一次覺得攝影竟然可以離「人間煙火」這麼近。

他們對抗了失憶

兩年前,二哥騎自行車摔斷了腿,這是一件震動朋友圈的大事。他在醫院做接骨手術、住院期間,平時常來店裡的朋友輪流往醫院跑。出院後,因為行動仍不方便,二哥就在店裡擺了一張床,平時住在那裡。朋友們更是沒早沒晚地往店裡跑。幫忙、陪護,直到二哥從坐輪椅到拄拐,再到丟掉雙拐,「門客」數也未見減少。二哥有一次感慨地跟我說:「遭遇這個事情,我甚至一點也不難過,因為我真正感受到了朋友這個詞的份量。」

後來,我也是在張二相機店,聽說了河南老攝影家趙震海的事情。

趙震海是著名的紀實攝影家,當過文藝兵、報社記者、大學老師等,而從前些年開始,被重度阿爾茨海默症纏身,生活不能自理。趙老師是個很剛正的性情中人,拍攝過中原地區的時代百態,成為一代攝影人的記憶,是非常令人敬重的前輩。而這些年裡,因為越來越嚴重的失憶,他不僅不能再拿起相機拍照,生活也陷入越來越艱難的境地。在他患病後的兩年裡,很多人曾努力為其恢復社保、醫保待遇,均告失敗。趙震海和老伴都沒有生活來源,靠低保和一些朋友幫助售賣其早年的攝影作品勉強維持基本的衣食住行。很多次在相機店裡聽大家討論、想辦法幫助趙老師,二哥以及當地業內外人士,包括很年輕的晚輩也一直為此奔忙。他們跑相關部門、上網發帖,呼籲解決困難、尋求支援。

趙老師以前用的膠片盒子在家中也都成了藥罐,往年很多的人和事,已經因失憶症漸漸從他的腦中消失。二哥說,他前兩年到趙老師家,翻開他以前拍的那些黑白照片時,趙老師還會憶起當時的情境,突然很精神地說上一段。而後來,再把那些照片翻給他看,詢問那些作品背後的故事時,他只會說:「對,這些都是我拍的。」除此之外,再無任何的記憶了……

幾十年來,一位攝影師曾堅定地走過那麼多的路,赤誠面對過這塊土地上那麼多的人和事,而現今,他已像一位迷路的老人,只能勉強完成對自己曾經身份的指認。

每次在一起說到這個事,大家的神色都是焦急凝重的。我知道,所有人感慨之餘,雖不想說出「趙老師的今天或許就是自己的明天」這樣的危言,但面對一位曾給我們提供記憶的老人,所有的兄弟都會做到以攝影之名、以記憶之名所能堅持做到的一切。前不久,在眾多業內外熱心人士的發起與操持下,趙震海作品義售活動成功舉辦,受到廣泛關注和支持。幾天內一百幅作品被訂購,所得款項用於趙老師的醫療與生活。家裡連暖氣都沒有的趙老師在這個冬天真真切切收到了源於攝影的溫暖。

二哥是第一個說我有「焦慮症」的人,雖然我也不怎麼承認,但是凡事擔心、務求周全的習慣肯定是一個長期出門的人的後遺症,總想讓諸多事能準確靠譜,像一張拉滿弦的弓,時常覺得要繃斷了。我也多想能像二哥那樣,在面對巨大的生活繁務與壓力時,能做到輕鬆踏實。但談何容易啊,我盡量改吧。

陳卓說,自己曾有機會去其他城市發展,但一想到這裡有一圈這樣的朋友,就總是不想走。我經常一到鄭州,就直奔張二相機店而去,每次離開時也從那兒出發。在那裡,我有莫名的踏實,也從來不焦慮。這些年來,我是把自己的精神包在一個自我的殼裡的,把很多來自他人的溫度隔在外面,甚至忽略了那些最善意友好的面孔和眼神的溫度。

張二相機店不是一個攝影主題茶館,同道中人感受著「常相見」的歲月靜好,也在攝影這根本不知通向何方的道上拼車趕路、互相照應、坐穩扶好。或許攝影要干的一切事就是對抗失憶,給人安慰。在這裡我曉得了人活著可以不拘謹、不焦慮,不一定要有壯志,但需要有足夠豪情。

但願在按與不按快門的每一天,朋友與攝影都不會離我們太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