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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正常之門

木匠的秘密

你能自由地動用自己的思想嗎?

這怎麼會成為了一個問題,這成了問題,那該多麼有問題?

過去,我們在集體意志裡浸淫太久了。我們受過太多的藝術教導,告訴我們很多「正確的邏輯」和「完美的趣味」,歷久經年,形成了認知習慣。依其行事卻總是「一寸相思一寸灰」,水深火熱中遲遲找不到自己的自由彼岸。是船出了問題?還是航行搞錯了方向?

相當多數以攝影為工作的人,包括媒體攝影記者、商業廣告攝影師,由於領導、老闆、客戶、同行等的壓力,慢慢會把自己原有的藝術語言、智慧丟失殆盡,慢慢練就了一身淘寶客服氣質,像溫水煮了青蛙,青蛙渾然不覺。常聽到商業廣告攝影行業的朋友哀歎:客戶要那樣搞,老闆讓那樣搞,自己想搞一些藝術創意卻根本得不到施展,因此只能日復一日地做著「行貨」交差度日。客戶要那樣搞,是客戶認為百姓受眾喜歡;老闆聽客戶的,那是因為客戶給錢。到頭來,作為自認為有藝術才氣的攝影師,最終還是從了土豪,藝術從了大眾商業審美。自己說了不算的藝術家,最苦。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掙錢和搞藝術活生生成了一對矛盾。

有一次從成都回廣州,在飛機上看到一個報紙的文化副刊版面登的一則小故事,令我在三萬英尺高空深有所得。故事是這樣的:

魯國有個木匠名叫梓慶,十分擅長削木做成懸掛鐘鼓的架柱,看見的人都以為是鬼斧神工,驚歎不已。魯侯召見梓慶,請他為宮廷幹活,問他其中有什麼奧秘。

梓慶答道:「沒有什麼奧秘,但有一樣,我準備做這個之前不敢多想什麼,而要用心去齋戒,靜心。

「戒齋到第三天時,我就能忘記『慶賞爵祿』了。即不去想幹這個活會有什麼封賞。戒齋到第五天,我就可以不去想『非譽巧拙』了。即大家說我做得好也罷不好也罷,我都已經不在乎了。

「到了第七天,已不為外物所動,忘掉是為宮廷做事了,彷彿忘掉了自己,達到忘我之境。於是我可以進入山林了:靜下心來,尋找我可用的木材。觀察樹木的質地,看到形態合適的就砍回來,順手一加工,就成為現在的樣子。如果不是這樣的感覺,我就停止不做。」

木匠梓慶齋戒了七天,其實是努力忘掉了利益、榮譽和體制壓力,穿越了三個階段。

「雖由人作,宛自天開。」他做到了最好。

看到這個故事後我很驚歎,記得我還將報紙上這塊小文撕下來帶走。一直也挺慶幸自己能在學攝影之初看到這個故事。

通,則不痛

打通做到最好,放下走向自由。有朋友跟我說,自己的相機也不錯,好多有名的地方也去了,但總覺得有什麼問題,總覺得自己拍的照片拿不出手。癥結可能是它們不是自己身心合作的最佳,而是去給記憶中別人的照片複製一個現實翻版。基本手藝又沒有別人精,自然覺得作品拿不出手了。

視覺藝術的工作,「打通」是個根本。摒棄「主流意志」、「權力話語」,說自己的話、說人話。不將自己的身和心限定於任何一個職業和資質裡,能自由地去動用自己感、思、說的能力。然後,視覺的生理反應就可以告訴你真正的好與壞。道法自然,說起來簡單,其實首先要做的就是「疏通工程」,首要的事就是趕走坐在心頭的那個巴拉巴拉的唐僧,做自己的「政委」和「指導員」。

如果被種種教條蒙蔽過,覺悟之後也是要花時間把感覺「扳」回來的。不然,根本走不好、也走不遠,因為根本走不通。除非你不走下去,否則還是要回來;或者是老了,再也走不回來了。我們見過有的人開會一發言,就要念稿子,就算不念稿子,說出來的話也是像念稿子。要改,說不定得下輩子了,這是一件很悲慘的事。

早年當我還在搞樂隊時,有一次參加一個演出,前面有一些其他的表演,我們樂隊坐在台下看。記得有一個幼兒電子琴表演:一群大概只有四五歲的小女孩在台上興高采烈地彈啊彈,統一梳著兩隻直立的小辮兒的腦袋,還隨著簡單的節奏充分、猛烈地左右擺動。當時坐在我旁邊的樂隊鼓手就指著台上的腦袋們跟我說:「將來我的小孩要是在台上這樣,我一定會衝上台把他給拉下來。」

我非常理解他說的話,因為當時我也正錯愕不已。

一定要那麼猛烈地晃頭嗎?晃頭跟那首曲子有什麼關係?是哪個老師讓你們晃的?他也是那樣從小晃大的吧?如果不是情非得已,如果不是自然流露,你擺頭作甚?我們常說,給孩子好的教育,不要讓他們輸在起跑線上。不自然不真實的人生已然開始,虛假做作讓孩子們已經輸在了啟蒙線上。樂器是可以學會的,頭晃壞了可如何是好!很多人在準備搞藝術的時候,卻不知道從小到大,這個管道已經被人下手給堵了。這可不是一個什麼藝術道路上的陷阱,而是從小、從一開始就在這個坑裡,沒有上來過。

小時候看過一部南斯拉夫電影《橋》,游擊隊員在橋墩裝好炸藥後要攀繩回到橋面,雖然送回了引爆器,但終因自己中彈負傷體力不支,脫手墜入深澗。那一聲長長的慘叫「啊」在山間迴響。這讓當時的我非常不能理解!不停地問大人:「好人」怎麼可以慘叫呢?

當然,長大後我自然知道了答案,這答案就是自然的人性。我們現在看一些抗戰劇,還能看到跟國產老電影類似的畫面,高大全「政委」一手叉腰,一手在空中一揮,從右向左畫一個弧形,露著大白牙高呼:「同志們加把勁啊,今天咱們的地雷可夠小鬼子喝一壺的,呵呵呵呵呵……等打敗了小鬼子啊,再好好地犒勞犒勞大伙,呵呵呵呵……」 可能你已經不能忍受這種脫節的虛假,可這種表演體系的傳承力之耐久卻實在令人驚歎。是這個熊樣沒有從表演系教材裡刪除,還是沒有從人們的腦子裡剔除?「面孔」還在扮演著「人」,幾十年過去了,「面孔」們習慣成自然,可惜那是壞自然、假自然。

另一種脫節的事例是以前國外引進電影的中文配音,誇張、古怪。後來越來越多的人更願意聽著原版對白看字幕,堅決與那種中國式老外的腔調告別了,譯制廠的配音藝術家們晚景落得很慘。

人情人性本該自然,人說話的動作語調本來就不是那樣的,那種腔與大腦是不聯通的。我們知道「天然去雕飾」好,但為什麼不好好說話呢?

攝影中要的自然,是擺脫了傳統評價體系裡諸多的「正確的樣子」而去實施的「眼見為好」,是綜合了所有感官的反應和決斷。老套的風格只是在做某種「和諧的印證」,習慣上的美和好可能正是真正的藝術的天敵。我真的不喜歡跟人對著照片做技術分析,也很小心地看待各種理論。我更關心「根」上的事,或者說我更關心那些攝影之外的事,那些可能讓攝影變得不像攝影的事。

於是,我喜歡極了拍照時的「發現感」,並著意抓住這種「發現感」。相遇時的「驚訝」是在「打通」之後所產生的正常的生理反應。東方文化講道法自然、身心合作,往靈的方向走,真正決斷的剎那,常常就是一種「模糊控制」實施的「精確打擊」。

比方我們經常走在街上看見美女經過,你很可能多看兩眼,也很可能回過頭目光跟隨她而去。然後呢,你光的一聲撞在了樹上。不必羞愧,看美女沒有錯,是打通了的思維告訴你,你就是喜歡,你的目光已經移不開。你當然腦子裡也絕不會想到「人類要發展,男女要相愛」……

讓對真理的愛好,成為一種堅定的尿性。——《便溺的馬》,重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