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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先動心誰先死

可不可以不擔當?

我是反題材者,抗拒命題作文。我這裡說的題材,不是指攝影內容的分類、樣式,主要指以「主題先行」去拍照這檔子事。

攝影師必須是照片的一部分。搞命題作文的人,其實是無視自己的存在。一切偉大的影像,因你和你的眼前所見而起,而不是你腦子裡的什麼意見要你眼前的一切變得怎麼樣。在中國,攝影被意識形態綁架太久,攝影師習慣命題作文,不自覺地為體制和諧或不和諧尋找「印證」,這些都不是新添的毛病。

羅納德·裡根說:「我之所以喜歡攝影師,是因為你們不提問。」不要相信題材能救你,不要相信圖文並茂。攝影是啞劇藝術,學會先做個啞巴。畫地為牢的故事和苦大仇深的擔當,都不應是攝影的規律。攝影是一次次切實的視覺抵達,從無題材、無主張開始,在有限的時間內用情懷與身手完成自己超時空的表達。

第一次聽到范瑋琪的歌《可不可以不勇敢》時,我就很讚賞這個面對愛情的一反常理的提問。擔當與不擔當,是一件讓我思考了若干年的事情,腦海中竟常常浮現起這首歌,並化用這個句式——可不可以不擔當?這是不是一種方式,更能直抵答案?

曾幾何時,紀實攝影是媒體攝影師的專利,或者說容易在攝影記者群體裡顯示出訓練有素的水準,因而業餘攝影師或者發燒友會跟著這個路子就去了。從而出現了大量「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應景照片,這種缺乏自身真切經歷與感受的創作方式,製造出海量的空洞照片,讓攝影這種表達形式顯得膚淺而無奈。攝影記者拍圖片新聞或專題經常主題預置,受已知信息的框制在所難免,經歷和體驗式的視覺對撞尤其稀缺,想想就覺得這問題大得離譜。

2009年秋天的一個傍晚,我在廣東清遠的北江邊轉悠。江裡有些人在游泳,一些人站在一塊伸進水中的土壩上看,我也走過去閒看。在我右手邊的一個「大只佬」引起了我的注意。廣東話說的「大只佬」即是大塊頭,而這個人的相貌體格卻不像南方人,黑紅臉膛單眼皮,倒像是內蒙人或東北人。反正我是看他挺萌,看著江水發呆,好像還哼著小曲,我就加了留意,站在他旁邊沒走。

一會兒,他彎腰摘了一朵小野花,拈在指間,繼續看著江面發呆。我感覺 「此人有戲」,於是端起相機在胸前,低頭開始調焦。我之前很少拍離得很近的人像,也根本不喜歡拍青壯年男性,我會覺得這種拍攝是有進攻性的,是撩事。當他捏著小花放在鼻下聞的時候,我覺得已沒有時間退後了,那花太小,而他的塊頭又太大。就我猶豫之時,拈花大叔悄然轉頭,指間的小花也跟著轉過來。他發現相機的炯炯的眼神像是給我的一道指令,我沒有再猶豫,果斷觸發了快門。人物年齡、體態、衣著、表情、環境,包括那朵成了道具的小花糾結於一瞬,成了我本人最喜歡的作品之一。因為我確信,這是一次諸多現實前往精神層面的一次小小的、有意思的聯歡。

或許正是因為我跟他之間有那小花的緣故,這紅臉大漢隨即還不好意思地一笑——我知道他原諒了我。

現實的發生和內心的衝動都是難以預設的。我不知道米妮也要下班,不知道大叔也會嗅野花,現實從來沒有乾枯,它常常能超出想像的預期。其實,有什麼樣的內心就會捕捉什麼樣的照片,好的花朵一定會為你的誠實、天真而盛開。小情景也可以做到舉重若輕,小情歌也可以唱盡一切古往今來。

一首樂曲或歌可能需要數分鐘才能被呈現並被完整瞭解。而圖像要來得更「殘酷」,它要在幾秒鐘內被觀者瞭解、認知。一切都承載在畫面上,畫面不成立,什麼都是虛空,圖片說明和話語權都幫不上忙。它的內容、影調、風格、情緒、主張等等都要在很短的時間內共同說話。因此我也覺得,攝影裡沒有通過解釋才能看到的世界,不應該有正常生活中的人看不懂的照片。如果有,那就是攝影師自己出了問題,他沒有能在畫面中完成傳達。沒能成功傳遞感動,就是「乏術」的,就不是藝術了。視覺藝術的語言和音樂一樣,具有可直接交流的特點,不必費力地要用一種語言去詮釋另一種語言。說教和規範,如果還在作為攝影的枴杖,只能說明意識形態的自私和作品本身的殘疾。帶有你的興趣和情懷的畫面會擊中觀者並打開他們的情緒閥門,這才是藝術。藝術家不是酷得要命的個人情調的獨享者,而是啟發、打動他人有術的魔術師。

誰先動心誰先死。在動了感情之前,不必先動心機。心機是會被看出來的,那叫心機之作。

穿著內衣的題材

題材只是一個缺乏想像力的偽命題,智識上懶惰的借口。憑借道德直覺,或依賴現成的道德經驗披掛擔當上陣,而不是以實證感受來實施創作,就是在出發前就繳了槍,主動領一副枷鎖鐐銬再走,然後在去跨第一欄時就難看地摔倒在地。就像人生,我們沒有誰是為了某個題材而生,也不會因為活得沒有題材而死。這個世界,曾經與現在存在的所有總和,就是題材的總和。人和事擺在那兒,道理就跑不掉。我們只是要找到心底和眼前最純粹、最強烈的東西。

我曾拍過一位坐在床邊更衣的女孩,她叫夢溪。自小在英國讀書的她,幾年前的一個暑假回到廣州,和我在我的個展上認識。她問我能否為她拍照片,開始我很抗拒,因為從沒想過應邀為一個文藝女青年拍照。她說自己在大學讀藝術,也經常給國外攝影師做模特的,想看看在中國攝影師鏡頭裡的自己是什麼樣子。還特別交代我不必有什麼顧慮,尺度、美醜都不在她的考慮範疇之內。我覺得這姑娘心態很好,也是給我自己練膽的一個機會,於是決定一試。

我們相約在互為陌生人的狀態下開始那次拍攝。拍了三天,郊外、影棚、她的臥室都有,各種著裝甚至無著裝的都有。總之,拍了很多場景很多張。最終我認為成為作品的只此一張,是更衣過程的自然抓拍。不多的光線從合攏了簾子的窗口進來,灑滿床邊垂下的大花裙、黑短髮和踮起的塗了甲油的腳趾頭,還有那雙手正在整理著的半透明的青春。

其實是不期,才成全了偶遇,給了我最完整的驚鴻一瞥。——《內衣女孩》,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