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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來,非常多的人私下裡饒有興致地問起過我:你到底是怎麼堅持下來的?彷彿面對一個「死結」,肯定有個解開它的技術秘密。這也是個行業的問題,因此,我們索性在這裡聊一下這個令人難為情的話題。

有錢的人不見得搞藝術,搞藝術往往從沒錢開始的。

一句殘忍的玩笑話說:攝影就是用光的藝術,把錢用光。

如果一個愛攝影的傢伙,好好上班攢錢,買了一輛十多萬的小車,可能會得到同事親友們的讚譽:勤勞持家、會過日子、性價比高。如果他突然順應了靈魂的召喚,買了台價值兩三萬元的相機,那就往往令人咋舌:敗家玩意兒!不走正道……

常言說,有錢花在刀刃上。中國人的刀刃是衣、食、房、車,靈魂卻往往不是。

錢的話大家能聽懂,靈魂的話就不一定了。

就在我為辭職「蓄膽」的時期,有一次我在報社旁邊的拉麵館按慣例吃著炒麵。不一會兒進來一位我曾供職的前報社的同事,攝影記者,似乎已經升為組長或副主任,顯得非常疲憊的樣子。我們互相點頭打了招呼後,他在不遠處一張空桌前坐下。「老闆,來碗拉麵。」隨後又追加一句:「給我加五塊錢牛肉吧。」後邊這句追加,聲音要小一些,同時他斜側過頭,衝我尷尬地笑了笑,歎了一聲「最近太累了……」

五塊錢牛肉,似乎代表不了什麼。那個時候,我知道我跟那些原來的我,早已經不同工也不同酬了。我覺得實在不必再在這個單位周邊磨嘰了,我要去某個遠方,為我自己的事去累一累,說不定我還可以去蘭州吃到最正宗的牛肉呢。

吃不飽飯的時候,人想要吃飽飯,這個不難理解。到能吃飽飯的時候,中國人會這樣想:我要吃得更飽更好,我要我們家千秋萬世吃飽吃好! 人體器官裡,記憶力最好的可能就是胃了,沒有比愛食物更誠實的愛。多數人覺得,能鐵定保證自身和基因安全的前提下,或許才可以去搞一下藝術。對錢多多益善的追求,多源於一種考慮,那就是安全,自身和基因的安全。搞攝影「窮三代」、「毀一生」的咒語也確實太嚇人了。中國人是窮怕了的、動亂怕了的,畢竟幾十年前還有餓死人、人整人的事。不安全、不信任帶來持久深度的不安,不安迷症的最佳解藥似乎就是錢,人們要裝它入袋,來為自己撐腰,壯膽。

辭職後的幾年裡,總有好友委婉地問:最近狀態怎麼樣?生活問題怎麼解決?說實話我很煩這類問題。有一次把我問急了,我說:你不就是想問我是不是能吃飽飯嗎,為什麼總有人跟我討論能不能吃飽飯的問題,怎麼沒有人跟我探討吃飽飯後應該幹什麼的問題?想想自己,實在是簡單和天真的。有人說:「慾望和天真絕對無法做伴,你既有慾望,就拿天真來換。」無慾想要保衛尊嚴,天真的浪子給出的答案是:不換。

我們常說「離開什麼什麼的懷抱」,體制也可以替換到這個句式裡去。既是懷抱,應該有兩層意思,除了約束,還有某種依賴、保護的意思。也就是說,在離開之後,有一種不被管理的失落。數錢數到手抽筋,和睡覺睡到自然醒顯然只能取其一,這是件要命的選擇題。思來想去,多數人還是選擇早起了,不睡那麼多就是了,也省得手抽筋。

藝術圈裡「暴富」的故事,最能讓大家聚在一起時津津樂道了。成為打贏了「通關」的真英雄,「才子終於過上了衣食無憂的好日子」,總能引無數半路上的准英雄們競折腰。他們的錢雖然不給別人花,但給別人希望,讓人看到彼岸一般,產生「致富的衝動」。

錢總是一位當紅的艷星。與之裸聊,能平靜的,都是神。

我當然也曾深深地為錢所困,特別是在沒有收入又要大把花費的時期。上帝造了人,最不負責任的事之一就是讓人有靈魂但又不能脫離肉體。肉體需要吃飯獲得熱量、能量,每天還要吃上三次,真是不嫌繁瑣。

2011年冬天,我與王遠凌等幾個朋友在西北拍照,在一個傍晚潛入蘭州,準備好好吃一頓牛肉麵。進了麵館才發現那裡的面不像外地那樣,在面上擺幾片牛肉,而是另點一盤切片的熟牛肉來配麵條。一問,熟牛肉是七十塊錢一斤。大家商討後,決定點上二十五塊錢的牛肉,大家共同吃就可以了。於是選派在旅程中管錢的王遠凌去點牛肉。一塊碩大的熟牛肉前,師傅輪起大刀開始切片,王遠凌在一邊看著。嫻熟的動作很快讓一片片牛肉陸續倒在案上,師傅切得起勁,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眼看奔著半斤而去。「好了,好了!」王遠凌開始叫停,而大刀還在飛舞。「師傅!師傅!!」我方的聲音由急迫的叫停變為厲聲制止,麵館的人都轉頭去看,我們面面相覷地笑,彷彿不太好意思讓人知道我們是一起的……這是上一次遇到五塊錢牛肉事件之後,又一次「內牛滿面」的記憶。

現實就在身邊通體赤條地浪叫,而藝術總在守著活寡。

幾年前的大理攝影節上,有一天我白天忙完展覽,晚上發現有人找到房間裡來要買照片。那一次算是我經歷的一個轉折點,依稀讓我看到了不靠工資而自食其力的可能。記得面對那並不多的鈔票,我點數的時候冒出的是家鄉話,又不好意思大聲,引得身邊的朋友發笑。中文系課本裡說「語言是思維的工具」,安徽定遠話就是我最深層的思維工具,數字讀音全是第四聲的,聽起來十分篤定。以前在外拍照,晚上躲在小旅館床上,把拍完的膠卷攤開來點數,也是操此語言,好像只有用它才真實可靠。

其實數錢並不比數膠卷快樂,更何況我清楚那些鈔票意味著什麼,誰都需要錢。對於我來說,有了它們才有新的膠卷和車票,才能有更多的抵達,才能續航,才不會從我迷戀的空中掉下來。我們也不會是作為別人眼中的「吃苦典範」而活著的,一直義務在別人的朋友圈中飾演「流浪漢甲」、作為向別人警示藝術的風險而存在。

藝術就是藝術本身,它不應受制於與藝術無關的任何東西。不該被好與不好的境遇左右,也無需被他人的話語擺弄;知道自己的快樂在哪裡,對自己的作品負責,硬才是發展的道理。不多說了,錢是題外話。題外話說多了,就是外行。

有些結,解不開,其實可以努力將它看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