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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出差


豁出去的決心

以前在單位上班的時候,每次去外地拍照片,兒子會說「爸爸要出差了」。辭職之後,每當我收拾行李要出門時,兒子還會問:「爸爸你又要出差啊?」 大概在他心裡,大人出門做事情,就是出差了。

我試著糾正他:「不對,爸爸這不是出差,被公家派出去幹活叫出差,爸爸這是自己派自己。爸爸不喜歡出差,所以才辭職了。」這個有點繞的答案可能讓他更納悶,一時半會兒是糾正不過來的,他還是太小。

幾年前的一個展覽上,楊延康老師問我是不是還在當記者,當時他說,到了三十五歲就不要再干了,原因是「經濟不獨立,人格就不獨立」。這裡,我無意否定任何職業從業者的人格,其中的意思我想應該是:在上班之外,有些事需要動用更獨立的人格去做、更忠於自己的內心去做,而且該有時間觀念了。有些事是需要夢想家先去做的吧,敢不敢一步步去做,實際上是信心問題。有句話說得好:為什麼會有一扇門在那裡,是因為首先那裡有堵牆。

廣州一位女作家聽說我辭職後,在網上歎道:「理想和現實,生存和生活之間,竟然可以選擇。」我看了挺納悶的,作家平時不就是探討這理想和現實的嗎?怎麼會產生感慨?沒錯,我選擇了。聽說人類的煩惱就是來自有選擇,因為時常會面臨「兩樣都想要」的局面。太多人認為這是一種冒險的選擇,動搖了絕大多數人認定不可以動搖的東西。領導、師長、親友來好言相勸的很多,我也聽夠了「藝術有風險,投身需謹慎」的逆耳忠言。

「你知道人類最大的武器是什麼嗎?」「是豁出去的決心。」 伊阪幸太郎曾用這樣的句式明確告訴過我們。

我在給報社遞交辭職表格的時候,一級一級找領導簽字蓋章,一位對我有點耳聞的大領導看著表格中的「辭職理由」問我:「你說是因為個人原因,是什麼個人原因呢?」「身體原因吧,我身體不太好。」為了順利而快速地辦妥,也為了給領導一個台階,我毫不猶豫地詛咒了一下自己。「嗯,好。」於是他簽下了「同意」。其實說身體不好也有道理,就算是我腦子壞了吧。一切已漸行漸遠,轉不過彎來了,回不了頭了。錢,我掙過的,志不在此。

辭職之後不久,因我自己要辦社會保險,保險公司讓我提供離職證明。我打電話回報社人力資源部,電話那頭的女領導聲音輕柔卻宛如鐵板,說「已經給你了呀,在檔案袋裡」。我說給我的檔案袋是密封的,我怎麼拿出來呢?她說:「那你不能拆開,除非你不找下一個單位。」也就是說,在我真心要找「下一個單位」之前,我也不能自費買社保。體制的繩索在我逃離後竟然還追著送我一程,看來最終要與它恩斷義絕了。

這也不是叛逆,我只是不想一直等到與不爽反目時,發現已沒有機會和時間,那樣更被動且悲哀。要做的事,都要在時間裡實施,我還有更要緊的事。人流太洶湧了,我們都是跟著這個時代在走,我大概是屬於那種跟著跟著停住了腳步的人,想了又想,然後還想跑到別處和跑回去看看。

不管這是不是個理想的時代,我要去實現理想。

跟自己生活在一起

黃金周,高速公路堵塞,旅遊景區烏央烏央的、人滿為患。這種時候,是我要特別避開的,人多拍不成照片,物價又被抬得死貴,是斷然不能混跡其中的。宅在家中,看著網上各地黃金周災難般的場景,心中還有一絲慶幸:定期襲來的疫症又被我躲過去了,就像唐伯虎挨揍時說「幸好我及時地護住了臉,英俊的相貌才得以保存」。假期結束,大家紛紛回去上班了,人類的紛擾消停了,便到了我這樣的人出門的時間了。不想當「黃金周攝影師」,就要在非黃金周時間走上一條「離群」的路。

要上演的是「當眾孤獨」還是「我要作死給你們看」呢?反正,我要用冒險的方式去做這個事了,因為我覺得不去冒險比冒險更危險。在這個社會上,「不乖」的代價是巨大的。離開體制,無疑是選擇了最大的「不乖」,而這個「不乖」帶來的首當其衝、最立竿見影的難為就是錢。因為你選擇了要面對坐吃山空,甚至時常會有來自內心的沒有著落的深淵感。

但是,自由的空氣是新鮮的!

與之前的所有身份都拜拜了,我可以看看自己什麼都不是之後,究竟會是什麼。當我在給別人提供簡歷時寫下「自由攝影師」時,倍感新鮮奇妙。「從眾」的生活要變為「從己」,由與眾多人相處變為與自己相處。我甚至發現,從小到大幾乎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跟自己生活在一起。面對任何事,原先的同事協作、行業經驗、個人脾氣什麼的都不好使了,消失了。脫掉了種種外殼,低頭看看自己尚有一些天真還在,甚好,今後就要過與它相守的日子。自己的一切行為都將是自己說了算,都不再是「出差」。

一切將歸為具體。具體,是我對攝影的一個重要認識。一切要落實到「是就是是」、「有就是有」。決心是可用的能量,但決心還遠遠不是我們努力的終端。可靠的思維與行事變得空前重要,必須不虛假,必須不敷衍,必須不懦弱。

一念起,萬水千山。

把自己身體和情緒都融入到自然的循環流轉中去,是件奇妙的事。可能前一天還是人意山光俱有喜態,第二天就是盤纏和身體兩敗俱傷。前年冬天,我一個人從衡山最高處的祝融峰往西,到了藏經殿再往南下山,伴著林間的夕照走了五個多小時,行至擲缽峰時,便再也走不動。一會兒冷一會兒發汗,我有些頭昏,索性在峰頂大石上歇息。四周空無一人,寂靜無聲。已經可以看到遠處山下南台寺的塔了,前兩年來時認識的正休小和尚就在那塔邊住,苦得只有一床一桌。還有旁邊的福嚴寺,裡面的登願師父從愛好攝影改為主攻畫畫了,不知道現在畫得怎麼樣了。每次來衡山都會見他們,聽他們跟我講些佛的道理,但又怕見他們,特別是正休師父,每次都跟我念叨放下、放下。我真的想跟他說,我已經放下這麼多了,也只能放下這麼多了。跑出來看看這個世界,還不就是因為放不下。擲缽峰,好名字,莫不是有某個和尚在此扔了飯碗的故事?我想在這多待一會兒。真正出得門來,總是把時間壓得過於緊湊,不是累就是急,很少能有氣定神閒的時刻。我更索性在大石上仰面朝天躺下,拿出手機,打開「塤」軟件吹上一曲,送一程高天流雲。我彷彿在這自然的高空中懸停了。

散落在野外的著慌與聚集在寫字樓裡的自危,我心裡知道,同樣是不好過的。它們偶爾也會在我心頭躥出來,打上一仗。幾秒鐘之後,「野外」就打敗了「寫字樓」,還狠跺上一腳。

像一次凱旋

傳說中的四十天外出攝影疲勞週期很快就到了。每次出行一個多月後,身心開始倦怠,便是想回家的時候了。

每次回到廣州,快到家時,我會給兒子打個電話通知。他會開心地跑下樓,來院子裡迎我。頭髮變長了的兒子會靦腆地盯住我看,想必他也有熟悉的陌生感。平時在家的時候,是我給他理髮。在我小時候,也一直是我的父親給我理髮,這就形成自家備有理發工具的傳統了。每次出門前,我就把孩子的頭髮剃得很短,脖子上刷一圈他特別喜歡的涼涼的痱子粉。一個多月後回來再看,腦袋已經長得毛茸茸的了,又可以再理一次,再刷一次涼涼的痱子粉。兒子見到我時總會憨笑著,像是不知道說什麼好,總會有一句「爸爸我好想你啊」。我也總是笑著撫著他的頭,讓自己背著大包的身形盡量輕鬆舒展,陪著他堅定踏上樓梯走回家中。盡量讓每一次回歸看上去都像一次小小的凱旋,起碼要像一個不那麼疲憊的戰士。

不善表達的妻子總是在我進門時微笑著說:「歡迎回家。」是的,我不完全是為他們而出行,但一定是因為他們而回還。

兒子總是會很快問我,有沒有給他帶玩的或吃的,這也是以前我出差時落下的毛病。雖然現在已不是出差了,但通常只要回程不太匆忙,我也總會給他帶一點兒小東小西,比如在一些學校附近的小店裡,給他選兩樣很便宜又看著挺像樣的刀槍。

廣州的氣溫總是那麼適合沖膠卷。回家後的幾天,我總是盡快沖洗完那些不能報銷、卻又是確確實實被我在各個地點報銷了的膠卷,將它們顯影之後再看一遍,再經歷一次幾十天來的所有指望與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