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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達 隱者其間

察雅縣距離昌都只有幾十公里,可是全縣除了進縣城的路是柏油路,其餘全是土路。我們到達時察雅剛剛經歷了一場泥石流,停水,電也是才恢復,滿街殘存著被泥石衝擊過的痕跡,察雅縣城的建築有些已經進入了新世紀,但氣質還停留在上世紀80年代末。而從縣城再向鎮上去,每一片土地都沒有被翻動過,就是從最初到現在的樣子,與任何時代都無關。

我們先是到了鎮上,再從鎮上騎馬徒步六個多小時去仁達拉康。

11世紀以來,就有藏族史家注意到了仁達拉康的丹瑪札造像及題記。1983年,藏族史學家,察雅地方人尼瑪多吉和他的妻子伊莉莎貝斯·貝爾那德拜謁造像並清理了銘文,認識到了造像的重要性。2006年10月,張建林老師也對造像進行了現場考察,而這一次是張老師帶隊對丹瑪札造像進行的首次全面的考古調查和記錄。

這當然不是我第一次騎馬,而和這一次騎行相比,之前都只能算是為這一次而做的準備。幾次都爬不到馬背上,最後差不多是被人推上去的,和左右兩個大包擠坐在馬背上。只要有一匹馬開始跑,全部的馬就會隨之飛奔,腦子立刻陷於一片空白,下意識地大聲呼喝,全身的力氣都用在拉馬韁繩上。

待馬平靜下來,馬鈴聲聲,輕輕搖擺。馬蹄聲在山谷間迴盪,河水疾流,河岸上的每一座山都風化出不同的表面,有的像是貝殼,或者像是一塊蛋糕,偶爾還會有一個天生石橋。

迎面有人騎馬過來,他遠遠地停在路邊,摘下圓邊的呢帽拿在手裡,等在馬上,待我們臨近時輕輕伏身致意,他說:呀哞,呀哞……

很久之後才看到隔著大河有一個村莊,遙遙可見孩子們穿過綠樹奔跑相隨,搖著手臂高聲呼叫:呀哞,呀哞……

眼睛快被空曠充滿的時候,穿過一個村莊,剛剛還是嶙峋突兀的群山,奔流激盪的黃色河流,村莊四周盛夏的田野突然間就綠到了鋪張浪費的地步,彩色的人影站在這一片綠中,直起身遠遠地招手呼喚:呀哞,呀哞……

畫家高更著名的畫作都是關於塔西提島的,他把自己在塔西提島的經歷寫成一本名叫《諾阿,諾阿》的書,「諾阿,諾阿」是島上土著人在說:香啊,香啊。察雅人的「呀哞」也同樣是源自古老的土著語言,是「你好」也是「慢走」,是招呼也是告別。

經過村莊再往前就是狹窄的山間小路。路很窄,只有馬四蹄著地的空間,馬應該是很不喜歡近距離接觸山石,所以馬選擇走在路的邊沿,一蹄踏下,路邊的石頭向下滾落無蹤,一眼向下望去,剛剛相伴而行的大河已經變成細小一線。掉下去,定會屍骨無存。

天地就在身邊,死亡似乎近在咫尺。

但是,同行的考古學者夏格旺堆說:放心吧,馬比你更懂得如何走路。

是的。既然已經選擇走在這條路上,它僅僅就是一條通道。生死之間,亦不過如此。

烏雲迎面撲來,雨沒來風先到,樹已經以各種姿態扭動。轉過一道山梁,就在一大片烏雲的下面,突然出現了一片高低錯落的淡藕荷色的房子,但是感覺不到有人存在的氣息,只有房子在山坡與河流之間的山坡上悄無聲息。

這裡是尼姑的修行地。

一位紅僧衣的尼姑拎著一個大花鐵皮暖瓶、端著幾個杯子穿過一間間房子,跑過斜坡站在河邊的平地上等候我們。阿尼啦給素不相識的我們送來了酸奶拌糌粑、清茶和酥油茶。很少有人會從這裡經過,修行的阿尼啦會善意地為遠行的路人送上茶點。

飯末,陣雨終於來襲。無處躲藏,幾個人依然圍坐,茶還是繼續喝。高原上,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風雨很快過去,與阿尼啦道別起身出發。

臨近仁達寺,開始有茂密的樹林,野花遍地。我們的馬隊從野花中間的小路走過。山谷裡吹來涼爽的風。一側的山是非常奇妙的直壁,沒有一點常規山勢應該有的曲折突兀,除了幾道橫向的裂縫,整座山就像是一塊切得方正整齊的巨大石塊。

我們到來的這一天,當地一年一度的法會剛剛結束,白帳篷、馬、冒著煙的火塘,都不肯立刻離去。人們圍坐在奧姆曲河東面的草地上,喝酒歌唱大聲談笑。在空寂山谷裡騎了一天的馬,理所當然地以為仁加只會更空寂,沒想到卻遇到了這樣的歡樂場景。我歡快奔跑,認定自己是幸運地趕上了熱鬧。張建林老師對我的歡快冷眼旁觀:你們旅遊的人都喜歡熱鬧,我們只是想要清靜地工作。

狂歡的人們散去之後,仁加恢復了清靜。

在這個三角形山間河谷地帶,東面為三怙主山,北面為金剛亥母山,西面為德卻頗章山。奧姆曲從東北側山溝流向西南側山溝,日曲從西北側山溝流出後在此匯入奧姆曲。西南側山溝的山間河谷小道就是我們來的方向。

山上銘刻著真言咒語和然形的藏文字母,仁達寺的喇嘛說這些都是天然形成的,那塊巨大而完整的山石被稱為丹瑪札,丹瑪札巖壁橫向的斷層,喇嘛說是文成公主的轉經道,周圍山上的樹都是文成公主的頭髮所化。

文成公主也許根本想像不到,在她百年之後,她已經被神化。文成公主被去過的地方太多了,到處都有關於她的傳說,她有時在古老的驛道上走過,有時會建一座小廟,有時在高山修行。除了傳說故事,相對確切的,是青海玉樹有座文成公主廟,西藏山南的昌珠寺內有一幅據說是文成公主親手繡制的珍珠唐卡。

我們住在搭在寺院對面的藏式大帳篷裡。第一晚,凌晨突降大雨,水沿著帳篷邊往裡面流,所有人剛爬起來,把帳篷門簾打開,幾位喇嘛披著雨披打著雨傘,照著手電筒就進來了,很像是好萊塢災難大片英雄的出場。藏式帳篷雖然是布質的,可是只要不用手在裡面碰觸,就不會漏水的,帳篷的底邊下面築一個小土堤,水也就不會往裡面流了。

整個山谷裡除了仁達拉康,山崖邊上還有兩戶人家,平時很少見到有人出入,我還沒到門口,主人已經笑著出來招呼了。房子沿山而建,裡面的牆就是山石,上下兩層住著老少幾代人。院子馬圈上面站著位西裝革履容貌英俊的翩翩青年,我們幾次相見他都用傲慢掩飾害羞。進了屋才發現,屋子裡居然有很多人在,長長的屋子一串幾個房間,幾位年輕人坐在窗前,隔上一會就集體望向窗外再議論一番,從這裡可以把整個河谷盡收眼底,原來,我們一直行動在他們的視線裡。

老母拿著一大塊骨頭給胖胖的小娃吃,小娃一會露牙歡笑,一會做勢打將過來。一家人待客友善,頻頻給我倒上酥油茶。年輕人對我很是好奇,漢語說得勉強,每問出一句話都彼此擁笑一團。爐子上的茶壺冒著熱氣,銀茶杯,大碗,大銅勺,地處如此偏遠,可是所有藏地人家應該有的這裡都有,大人小孩兒天然自在,笑意盈盈。

半山腰上有一個小小的尼姑寺。落日餘暉裡,有時能看到有一兩個身影在光影裡移動。某天早上,我們沿小路上山,三位阿尼啦看到有人上來,很早就站在寺院前面等著,拉著我的手進了佛堂,她們都不年輕了,其中一位也許在60歲以上,她們都赤著腳,一位拉著我的手一直哭一直說,可惜我聽不懂,只能拉著她的手安慰她。一位抓起大把的白糖放進水裡示意我們多喝。她們哭著送我們出院門,看我們下山,走出了很遠,她們還是站在那裡一直望著,讓我們一再心酸而惶恐。夏格旺堆聽了錄音,他說她們其實只是因為有人做客而激動才哭的。

隔天上午,幾位阿尼啦來到了寺院,最年長的阿尼啦一邊磕著長頭一邊哭泣,走出寺院她被扶上了馬,有幾個騎馬的人陪伴著,一路哭述著跨過橋,轉過野花遍地的小路走了。送行的兩位阿尼啦淚流滿面,站在橋邊久久張望。這麼偏遠的地方,離開可能就不會有再來的機會。離別,總是讓人傷感。

隱修,在中國人看來一直都是神秘而令人心醉的詞,總是與群山,古松,雲霧,山泉,淡菊在一起,他們生活在塵世之外,靠陽光雨露滋養,所需無非是月光、輕風與冥想。可是,在現實中有些也許正好相反,他們棲息在人跡罕見之處,或許承受著深重的孤苦和病痛的折磨,在日復一日中年華逝去,平靜地等待死亡來臨。隱修的生活一定不比想像中完美。然而,在各種不完美中,他們始終擁有靈魂深處純粹而堅定的一簇火焰,那就是堅持和相信自己的修行,並且通過修行通達理想國。

在我們差不多叫得出每一個喇嘛的名字的時候,就要離開了。幾個年輕的喇嘛最想學的漢語是:你想打架嗎?其實他們都還是單純的孩子——他們伏在馬背上過河,他們在山路上漫步,他們聽手機裡的音樂,然後跟著一起大聲歌唱。

他們自由自在生活在地球的這個極微小的點上。其實,不管是在哪裡,誰不是生活在地球表面最微小的某個或某幾個點上呢,最終是人的內心決定了在每個點上的幸福指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