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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型   

歐斯納布魯克,德國西部一個小城,從柏林巴士總站出發,四五個小時的車程。《西線無戰事》的作者雷馬克,就在那兒出生長大。後來希特勒執政,雷馬克流亡國外,至死沒有再回德國和他的家鄉。

好幾次,薩洛美向我提起那個地方。她從網上搜出照片:保存完好的故居,鎮上的小旅店。但陰差陽錯,終歸沒有成行,我們已經各奔東西。

同她分手之後,我讀了每一篇能找到譯本的雷馬克小說。多數的故事裡,總有一位亡命天涯的中年男人,滄桑,冷峻,懷抱莫名的傷痛,遇上一個感情熾熱的女人,卻無法相互理解。有一天他終於明白,這段充滿誤解的關係,正是他一生中最真實的愛情。但為時已晚。

這女孩的名字比較奇怪:薩洛美·納日·阿帕啟澤。姓氏分別來自父親和母親,一邊是高加索山上的格魯吉亞,另一邊是匈奴王阿蒂拉的後裔匈牙利。她不喜歡討論自己的母語和身世,家鄉或歸屬是一個使她苦惱的問題。

相處的頭幾個星期充滿浪漫。每天下課,我在大學門口等她,一起搭無軌電車去多瑙河邊,帶著食物和飲料。發黃的筆記本上,留著她教我寫的格魯吉亞字母、匈牙利語裡「我愛你」的好幾樣說法,還有她用歪歪扭扭的漢字抄的一首小詩。薩洛美的手柔滑而豐滿,使我著迷,她的鼻樑讓我想起畫上的波斯公主,但兩隻大眼中流出絕望和放縱,又像漂泊街頭的吉卜賽女賊。

我有過一些生活經歷,男女間分分合合,自有難受的時候,過了也就過了。相信這是絕大多數同齡人的真實狀態。而與她分開好幾年了,大漠一般無垠無涯、週而復始的錐心疼痛,實在出乎自己的意料。無奈地印證了雷馬克小說中的套路:愛上她時,已經曲終人散,無跡可尋。

必須承認,一開始我沒把她當回事兒。在網上認識,沒想到她願意學漢語。當時我在上海,前景茫茫,無所事事。薩洛美的真摯和殷切,使我不知所措。她小我十幾歲,是國籍不明的歐洲女孩,在維也納讀書。這些資訊,對我的虛榮心和冒險心,是很大的刺激和滿足。她說暑假想來中國,但沒有錢。我說那好,我來維也納找你。

阿帕啟澤是比較常見的格魯吉亞人姓氏。老先生快70了,落魄潦倒,在維也納領救濟維生。看上去卻身材魁梧,精神矍鑠,滿面白鬚,濃密而蓬鬆。兩眼銳利,如同蒼老的山鷹。

出於對「東歐知識分子」的習慣性仰慕,我表達了拜見她老爸的真誠願望。拖了幾個星期,完成一次不很隆重的會見。薩洛美的父母早已離婚。女兒和父親同住一個城市,但很少見面。她特別交代,不可顯露我們已是情人。因為根據格魯吉亞老家的族譜,阿帕啟澤先生算一個王子。他重視自己的高貴血脈,對異族婚戀有強烈反感。

老人家比我想像中熱情健談。三人之間找不到通用的語言,也不願讓薩洛美總當翻譯,阿帕啟澤先生和我乾脆使用俄語。模模糊糊地,我聽出他曾是電影導演、蘇聯時期政治異見者、獨立後第一屆國會議員、反政府游擊隊員、民主轉型挫敗的被犧牲者,他去過蘇聯境內各個角落,通曉德語、俄語、突厥語和阿拉伯語。

阿帕啟澤先生同女兒說話時,使用一套完全陌生但聽來相當優美的音節,我猜想是格魯吉亞語。從眼神和語調中,我感覺得出他很愛女兒,像是老邁的王子在對他的公主說話。女兒只用德語回答,而且口氣生硬。

回來以後,薩洛美情緒不錯。她說,老爸情形比過去好。在她小的時候,一家人生計困頓,顛沛流離,父親酗酒打人。有一段時間,薩洛美被送到外婆家,後來老爸拿到奧地利的難民身份,她便隨之來這裡讀書。

我慢慢發現,她不像我最初認為的那樣單純,曾有過短暫的婚史。母親拋棄了他們父女,她說,自己過好日子去了。幾星期後,薩洛美遞給我一封信。我拆開一看,是老式打字機高低不平的字跡,使用非常正式而且古舊的英語修辭:

王先生:您欺騙了我們,濫用了一個高貴民族的好客和誠懇,褻瀆了我們最神聖和純潔的情感。我不想貶損您所來自的古老文化,相信你們有自己關於羞恥的概念。請別繼續玷污您自己的家庭和種族,尊重我的女兒和我們民族的神聖傳統,立刻斷絕同我女兒的一切聯繫!請允許我提醒您,為了捍衛家庭的榮譽和種族的純潔,我們不懼怕採取任何必要的方式。

真誠的杜薩·阿帕啟澤(簽名)

7月以後,我們開始頻繁地吵架。我注意到,薩洛美一方面排斥她父親,同時又有很深的戀父情結。她很尖銳,不經意的一兩句話,每每準確無誤地刺中我最為隱秘而且不堪的痛處:自私算計,虛偽掩飾,自以為成熟老到。總歸我被她一眼看破。而我的惱羞成怒,亦激不起她的絲毫畏懼。

很久以後,我慢慢悟出道理:這女孩沒頭沒腦地愛我,並非只出於幼稚衝動。她老爸固然威脅要阻殺我,但在氣質秉性上,卻與我有共通之處。比如個性浪漫,四處漂泊,小有才華,但衝動多變,好高騖遠,一事無成,等等。薩洛美繼承了她老爸的部分性格與愛好,但作為女孩,她未曾得到一個負責任的父親必須給予的支持與呵護。她小時候,老爸喝多了酒,恐怕也沒少宣講什麼歐亞文明、歷史宗教、民族使命等等。而她所感覺到的,是老先生作為一個男人的孤獨、失落、虛張聲勢、失落的抱負,以及被遺棄的激憤。

憑著銳利的女性直覺,薩洛美開始洞察到我在若干細微層面上對她的敷衍和應付,慾望釋放後四處游弋的色眼,還有更致命的一點:最為本質和真切的內心情感中,我的冰冷盔甲和自我保護。

夏天到了末尾,我的財政嚴重赤字。薩洛美四處求職,屢屢碰壁。真正的危機開始浮現,我有些恐慌了。在薩洛美身上,卻發生令人意外的變化。她顴骨和鼻樑上的線條,在夜間變得溫潤而柔和。執拗好鬥的神情,消逝得無影無蹤。每天她來陪我,不論我幹什麼事,她總坐在旁邊,饒有興味地看著。晚上,她用手撫摸我的臉孔和身體。她說,不論發生什麼,總歸兩人在一起,直到最後。

我對她說,跟我去中國罷。她說,那好啊!可你不太喜歡中國吧?我說,哪兒都喜歡,只要和你在一起。她問我在中國她能找到什麼樣的工作,是否可以教德語,等等。我再次感到沮喪,因為在中國我一無所有,殘酷的真相將要暴露無遺。她將結識新的朋友,將有鑒別和比較。那是一個比起消極無為的舊歐洲要現實一百倍都不止的急躁氛圍。

這些深層的焦慮,我不敢有太多流露。我們又討論,離開歐洲之前,該去什麼地方走走,最後說好了去雷馬克的家鄉。薩洛美還說,要帶我去看她和外婆一起生活過的匈牙利小城。那地方叫得布列岑,在匈牙利和烏克蘭的邊界上。城市的郊外有一片無名的荒野,她小時候,每次想爸爸媽媽,就一個人出城去那片空地。

那片無名的空地上長滿了金黃色的草。天空灰白,四周聽不到蟲鳴或鳥叫,只有遠處吹來的瑟瑟涼風。不知為何,我眼眶潮濕。看著她那張辨不清種族或來由的臉孔,兩人同時淌下酸苦然而清甜的淚水。我們的身體纏繞為一,幾個小時,漫長的,死而復生的陶醉,直到天黑。

回來的車上,薩洛美接到姨媽發來的短信。臥床不起的外婆,在睡夢中去世。

歐洲城市的冬天冷寂淒涼,常常不到下午4點,天空已經烏黑。在新年前的最後三個月,我覺得自己和妻子在一起。在幽暗的街上,拎著幾個塑料袋,牽著手一起回家。偶爾在別人的窗口裡,看見閃耀的聖誕樹。

我的投資從滑坡進入谷底,繼而又墜入深淵。我對她說,一起去中國的事再等等吧,我還得回美國,先賺兩筆快錢。她忽然顯得迷惘。我說,要不你跟我一起去美國?她搖頭。這場探討沒有結論。過一兩天,她很認真地對我說,你去美國,我會失去你的。我聽得莫名其妙,說我很愛你了,你知道的。她搖頭說,你在美國那麼些年,變成一個自我中心的人,你去了會回復原來的樣子。

我到美國後,她發了很多短信和長信。我們一道生活的片段,自己拍成的錄像,她做了編輯,一段段地給我寄來。

薩洛美終於找到了一份卑微的工作。4月初,她給我最後一封短信:「再見了,我最親愛的雷馬克式男人。我們在一起的路走完了。別再來找我。你不會找到我的。」

這場曲折的感情戰鬥,她是最後勝利者,我已被她征服。在我內心底層,閉得最深、最密的一扇小門,被這女孩撬開。從此真相顯露,她是長大的女人,我成了無助的老男孩。從此以後,她可以不經意地將我甩開,我卻沒有能力反抗。

愛情是敞開自己。生命歷程和動物直覺中最原始、率真,甚至非常羞恥的層面,赤裸裸袒露給對方。一觸碰便弄得血肉模糊,痛不欲生。由此長出另一個稚嫩生命。不是肚裡的胎兒,而是非常纖細、被不太準確地稱之為「我們」的東西。它多半只在瞬間存活,然後隨風飄逝,留下漫漫一生的痛楚和遺憾。

這個歷程使女人更加柔韌而豐滿,男人則遠遠未必。

女性不遵從邏輯,但撫育神秘的生命。從哭號、廢墟和分離中,她重築生活的小花園。未來屬於女性。在北美、歐洲和亞洲,我看見相似的鐵證。除卻即將來臨的生態崩潰和經濟瓦解,女性的復興是唯一需要關注的人類轉型。

宏大悲情是所有自戀男性的生銹盾牌。失去了薩洛美,此生中唯一透徹的所愛,亦失去了我梳理半生的羽毛悲情。我遠不是「思想者」或「文化流亡者」,僅是一個不太勇敢的男人。但生活的邏輯高於自戀男人的滔滔囈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