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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法 |反一項政策還是反一個國家|

時間過得真快,再過幾天就是美國「誤炸」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1999年5月7日)九週年的日子了。想當年,也曾有群熱血青年上街示威,在美國駐華使館外慷慨激昂。那批年輕人現在在哪裡呢?那位剃光了頭,在頂門上畫了炸彈標靶,人群中格外顯眼的學生如今到了哪裡?回首那段日子,這群熱血過的年輕人不知又有何感想?九年以來,中國的年輕人經歷過兩次反美浪潮,一趟反日大遊行,以及最近抵制家樂福的反法運動。或許將來的某一天,這些運動將會成為幾代學子的集體記憶甚至身份界標,於是當大伙聚在一塊初次見面的時候,不用自報年歲,只需說一句「我是反日那一撥的,你是反法的吧」,便知彼此長幼有序了。

也就是說,「反×」(「×」為某一個國家)成了九年間許多年輕人的共同背景。問題是,這是個什麼樣的共同背景?所謂「反×」指的又是什麼?這兩天,中央政府遞出了橄欖枝,願和達賴喇嘛的私人代表會面;法國總統又派出了政壇元老拉法蘭當媒人,前來中國修好。這一切和緩緊張局勢的跡象正好能讓我們有點呼吸的空間,好好問一些基本的問題。

現代民族主義的一大特色就是它無限擴展國家範圍的能力,不只往日發生在現今國土範圍內的歷史是國史,所有的人民是國民,即使是大自然中與世無爭的景觀和物種也能一一納入國家的範圍,和民族拉上了神秘的聯繫。例如朝鮮的金剛山,它不單是座雄偉的高山,還「象徵」了朝鮮人民的民族精神。又如四川的大熊貓,大家都知道它是「國寶」。從一個個的人直到花草魚蟲,莫不共享了一種人人皆能感受得到卻又不容易解釋得清的「國族精神」。這股超越個體的「國族精神」不只貫穿了一切,反過來,那些被其涵攝的個體也能隨時代表「國族精神」的整體。這抽像的「國族精神」與無數個體之間的關係,恰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一與多的狀態。

所以當法國有人試圖搶奪奧運火炬的時候,很多人就會自動覺得這不是一部分人的意見,而是准許這些事件發生的法國有錯。當巴黎的市政府打算把「榮譽市民」的銜頭頒發給達賴喇嘛時,這也不只是一個市政府的錯,而是全法國人民的責任。當法國媒體非議中國政府的個別政策,也就順理成章地變成了是法國與中國的全面對決了。

依照這樣的邏輯,反法自然是再正常不過的結果。憤怒的網民們針對的不再是持某種政治主張的團體,也不再是一個城市的政府,更不再是幾篇媒體的報道,而是整個法國和它所涵蓋的一切。因為任何一個擁有法國國籍的人,任何一件來自法國的事物,都神秘地代表了法國。反對法國就是反對那些我們所不滿的個體和單元,而反對那些個體與單元就是反對法國全體。

經過反美、反日、反法甚至是反韓的風潮洗禮,內地不少青年學到的就是這種一代表多、多代表一的民族主義邏輯。當然這絕非中國的獨有產物,而是一種普世的現象。美國人和韓國人也會反過來以為海外僑胞和留學生就代表了全中國,看見部分情緒激動的留學生痛扁了自己的記者一頓,就覺得這是全體中國人要入侵國土了。只不過我們比較特別的地方在於,短短九年間就已經歷了數次「反×」運動。這些運動就像一種集體的社會儀式,參與者在其中通過言詞和行動的反覆操演,可以從實踐中習得這種極度簡化的思考方式與想像力,把個別的東西和意見迅速地無限上綱成玄而又玄的「國家」或者「民族」的代表。而且這還是一種必將反向操作的實踐,也就是說,越是以這種方式看待對立面,就越會以同樣的態度為自己尋根,盡量尋求和肯定屬於自己國家的東西。再簡單點講,就是反對對手的所有,同時肯定自己的全部。

到了這個地步,所謂愛國就是要愛自己國家的一切。所以柏楊先生逝世的消息傳出之後,有人為「死了一個漢奸」而鼓掌,也就不足為奇了。因為柏楊寫過《醜陋的中國人》,說自己國家有問題的人,又怎能不是漢奸呢?

原題為「一即一切的民族主義邏輯」,刊於《南方都市報》2008年05月0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