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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游擊:表哥的故事

母親在世時,曾經跟我說過,她在雲南有個堂兄。

母親堂兄的兒子,我們叫作表哥。大姐見過其中的二表哥,經常給我說起。說是在雲南,已經是港商,但常住在昆明。我往來於滇西北道上多年,窮在深山,生怕去叨擾富貴的遠親,因而一直未去拜見。

後來昆明的一家媒體偶然訪談了我,發表出來被表哥看見,他知道我在大理,便要我借道昆明時,一定去家裡小酌。我先是抱著禮節性拜望的意思去的,兩手空空,在大街上見到了我素昧平生的二表哥。但見六十歲的他,一身休閒裝,大大咧咧,腰圓膀粗,步履生風,完全看不出一點老態。他把我帶進他的私立藝術學校,不卑不亢地落座,一杯清茶,兩弟兄完全不像是平生的初見——直接就開聊了……

他的父親是我外祖父的親侄兒。我外祖父抗戰期間駐守昆明時,他父親是副官。他的外祖母是湖北天門的華僑,二戰時,他的外祖母和母親隨著英軍撤僑的軍艦,從非洲穿過亞丁灣來到印度,後來經緬甸回國。就是在昆明的湖北同鄉會上,我外祖父將我表哥的父親介紹給了他的母親,才有了他們一家幾姊妹的誕生。

表哥行二,上有一兄,下有倆妹。我坐牢時,他和其父去見過我的父母,但我現在已經見不到他的父母了。我們兩家各自在這個時代的遭遇,也可謂異曲同工,各有各的悲辛艱難。那一夜我們哥倆由茶到酒的長談,至今想來,仍覺心底的哀婉悱惻。而我和他,則似乎是這個龐大家族中,最為相似的兩個後人。我們各自的野蠻成長、驚心動魄的青春遊歷,竟然也是那樣的令人血脈賁張……

抗戰勝利凱旋之日,我的外祖父作為邱清泉的黃埔同學兼參謀長,並未跟隨邱部轉赴東北內戰。他接管武漢警備之後,表哥的父親(我應該叫大舅父)也隨之留在了武昌法院,那時,他的家人仍舊還在昆明。武漢易幟前夕,我外祖斃命於鄂西道上。表哥的父親一看大勢不好,也急忙卸甲趕回了昆明。

表哥的母系,是一個很龐大的華僑世家。他的外婆育有眾多子女,分別在南非、歐洲、印度、香港、越南和緬甸經商。龍雲在昆明起義前夕,表哥的母親和外婆,就動員他的父親帶著全家逃亡。他們完全可以經由越南到香港,他母系這一支人是見多識廣的商人,也習慣了這種亂離生涯。但是,他父親卻覺得共產黨不至於為難他們,遂阻止了大家的再度遷徙。

新政權初奪天下,各地都會馬上招募識文斷字的人為其服務。表哥的父親進入了供銷社,短暫學習之後,分配到曲靖鄉下。昆明是和平解放,前國軍人員最初並未立馬清算,因此他躲過了1951年的鎮反運動。但天下底定之後,眾多的國民黨官員未能撤往台灣,很多進入了新政府任職,其中也不乏潛伏分子。於是在1954年,又開始了讓人聞之色變的內部審干和肅反運動。

這一次,我這位大舅在劫難逃,被捕入獄。經過一年多的嚴審,最終發現他只是文員,並無血債,於是放出來繼續就業。但是,隨著農村集體化和城市工商業的改造兼併開始,社會出現了頗多怨言和對立情緒。1955年3月,毛澤東在中共全國代表大會上講:「國內殘餘反革命勢力的活動還很猖獗,我們必須有針對性地、有分析地、實事求是地再給他們幾個打擊。」

同年4月,公安部報告說,反革命分子「利用一些群眾對農業合作化的不滿和工作中出現的缺點,造謠惑眾,製造騷亂和暴動;資產階級中堅決反抗社會主義改造的分子進行報復破壞活動;一部分反動富農破壞社會主義改造和農村各項中心工作」。於是,中央指出,必須「嚴厲鎮壓一切敢於破壞社會主義建設和社會主義改造的反革命分子和犯罪分子」,「目前要著重反對該捕不捕、該判不判、重罪輕判和該殺不殺的右傾情緒」。

於是,史稱「第二次鎮反」的運動又開始,表哥的父親再也難逃天羅。所幸,老實巴交的他只是被捕判刑,沒有綁赴刑場。

那時,表哥和他的哥哥跟著父親在鄉下生活,他母親則帶著兩個妹妹在昆明求生。兩個屁大的孩子,突然失去了父親,更不懂得如何去找母親聯繫,幾乎在鄉下餓死。他哥哥不得不學著偷雞摸狗,勉強和弟弟饑寒相依。等到他們的母親得到傳言前來接他們回城時,兩個孩子已經渾如乞丐,渾身爬滿了虱子跳蚤,餓得幾乎氣息奄奄了。

表哥的外婆和母親,原本是牙醫世家,且是華僑身份;雖然新中國不讓他們個體執業了,但是最初好歹沒算太受迫害,安排她們進了公私合營的服裝廠工作。他的母親獨自帶著四個兒女,靠著過去的積蓄,勉強支撐著這個瀕危的家。但是她開始深深地怨恨丈夫——他們本來可以出國尊嚴生存的。為了孩子們不受歧視和牽連,她選擇了和獄中的丈夫離異。

就這樣,表哥一家顫顫巍巍地熬到了「文革」爆發。當昆明開始出現大規模打家劫舍般的查抄運動時,他母親把他外婆和多年珍藏的細軟,一起送到了鄉下他的小舅舅家裡。有一天,十幾歲的表哥獨自去鄉下看望外婆,忽然發現舅舅家遍地狼藉。他順著鄰人的指引來到操場,看見人群正在批鬥他的外婆,而舅舅則被捆綁著吊在籃球架上。他看見從舅舅家抄出來的所謂珍寶,竟然更多的是他們家在民國抗戰時,響應政府號召,在海外購買的愛國公債。這是他們華僑世家的拳拳之心,摞起來高達兩尺的債券啊,民國沒了,無人償債,但是他們終究也捨不得扔下的這些象徵性的財富,現在竟成了他們等待國民黨反攻大陸的罪證。

年少氣盛的表哥,實在不忍看外婆和舅舅的慘狀。他號叫著衝進人群,強行解開舅舅的繩索,和前來干預的紅衛兵對打起來。人群大亂,鄉下的紅衛兵對這個省城口音且來路不明的青年略存畏懼,而鄉民們則頗多同情他們一家好人,兩廂拉扯起來,舅舅便帶著外婆逃離了混亂的現場。

他拚命衝出重圍,引著追兵往鐵路上跑。他不知道鄉村亂象的出路何在,只知道沿著鐵路,他還能跑回省城,跑回那個在革命時代風雨飄搖的家。

其實,亂世中的家,皆如危巢。學校已經停課鬧革命,初中即將畢業的表哥,已經被編入上山下鄉的名冊。外婆和舅舅,實在無法再在那個小城苟安,這時也逃來了昆明。看著各地遣返逃亡「五類分子」,閤家商議,只有把外婆偷渡送往緬甸的姨媽家,才可能逃過這一劫難。

可是從昆明到緬甸,必須要經由邊城瑞麗。而那個年代,此行一千幾百公里,坐車也得五天,更不要說進入邊境必須經過幾道邊關,沒有合法證件根本難以成行。表哥決定自己去探路,而這是他也從未踏上過的冒險之旅。

在過去子女多的家庭,往往總有一個孩子,天生就是這個家的頂樑柱。也許是艱危歲月的玉汝其成,我這位二表哥十幾歲開始,就已然膽大妄為敢想敢幹了。他獨自跑到知青安置辦死纏濫打,堅決不肯去原本安排的版納方向,而要去更為艱苦的瑞麗縣。安置辦被他攪得無法安寧,只好改派他去這個邊境小縣。他拿著戶口和一百元的安置費,直奔百貨市場。他異想天開地買了幾十雙解放鞋,包在一個被子裡就上路了。

楚雄、大理、寶山、瑞麗,百二河山晝出夜伏,他抵達那個非常小的邊城時,幾乎身無分文。他沒有去當地的知青辦報到,而直接去了邊境線上的一個鄉鎮趕集。那個年代,邊民們趕圩都是隨時可以跨越國境的,而緬甸的山民則多要到中方來購買各種日用品。表哥的解放鞋正是當年緬胞的時尚,很快就以兩倍多的價錢一掃而空。一百元變成三百元,在那個年代,他頓時儼然腰纏萬貫。

他去知青辦尋求安置,該主任按規定,要把他分到一個知青部落。而他的目的是要幫外婆偷渡,當然繼續堅持要求去邊境線上的一個寨子落戶。主任堅決不允,他反正死活不去,每天到知青辦閒坐扯皮。實在無法,某日他跟蹤主任的孩子放學回家,然後一臉壞笑地對主任說:我也不下鄉了,以後就負責接送你家的孩子。主任實在擔心這些省城來的壞小子無惡不作,只好妥協,將他分配到了他想去的那個山寨。

那時的多數日用品,都是要憑票供應的。知青安家,可以去知青辦領票購置。他幾乎一天勞動沒幹,就成天往知青辦跑。今天要一點煙酒票,明天要一些布票肥皂票,拿著這些票證就去購物,轉手就去集市上倒賣。這個華僑後裔,似乎天生財商超人,十七八歲就精明多智,精打細算著自己好逸惡勞的青春生活。

完成越境的踩點之後,他給緬甸的親戚去信聯繫接應。他轉道昆明,帶著外婆和小舅舅,一路曉行夜宿穿州過府,終於繞過多道邊防軍的關卡,順利進入緬甸,將外婆交給了那邊的親戚。

但是那時正是緬甸排華風潮嚴重之時,那邊的親人也無法提供生存的機會給他們兩個男人。想到在國內所受的迫害和歧視,回去也毫無前途,於是他們乾脆就在邊境線上的佤邦,參加了緬共游擊隊。

關於緬共反政府游擊隊的來歷,而今很多人已經迷糊。實際情況是1948年緬甸宣告獨立,但緬甸共產黨力量微弱,被仰光政府打壓驅逐。緬共內部矛盾鬥爭加劇,分成了紅白兩派。紅派學習蘇聯,日漸衰敗,到1972年,便煙消雲散了。而白派領袖德欽丹東學習中國,在緬甸南部建立了武裝力量。50年代後期,由於不抵政府的軍事打擊,這支隊伍退入中國,被中國政府安置在了川黔兩省礦區。

60年代,中國與緬甸邊界談判,中方做出了很大讓步。但1967年「文革」中,在緬甸仰光就讀的華人學生,也成立「紅衛兵」,開始了一系列過激行為,以至於引起大規模的反華活動。大使館和新華社分社被砸,旅緬華人慘遭牽連,兩國矛盾突然加深。緬共的彭家聲部這時也被驅趕退入雲南,這支武裝馬上被解放軍整編和訓練。當時早已在貴州和四川的原緬共成員,也被緊急集合武裝起來,正式打出「人民軍」的番號,向緬甸政府軍發動了突然反撲,而當時雲南軍區被賦予了支援緬共的任務。

由中國軍事顧問和先進武器裝備的人民軍,一夜之間過關斬將,轉瞬佔領果敢地區,向薩爾溫江西岸擴張。他們編製成立了四個軍區,這就是今天緬北佤邦、撣邦各個割據勢力的由來。當時,正是中國知青下鄉運動大規模開始之時,如火如荼的緬共武裝鬥爭,給了這批苦悶青年一個誘惑——與其在國內務農,不如參加世界革命。更重要的是,當時的中國政府,不僅提供武器和顧問給緬共游擊隊,還認可中國知青越境從軍參加「革命工作」。

表哥和他的小舅來到緬北的一個徵兵站,二話不說,每人馬上拿到一套簡陋的軍服,以及中國制式長槍和彈藥。緬共根本就不培訓這些新兵,他們立即被分配到兩支部隊,轉身就投入了著名的「滾弄戰役」。

天性尚武且機敏過人的表哥,無師自通就學會了狙擊和野戰。他所在的那個營,主要駐守在一個原始森林裡的壕塹中。目光所及的山下,是一個壩子和一些農戶,對面的山上則是政府軍的駐地。壩子乃緩衝區,農民也不管兩方的衝突,依舊自耕自足,同時還要為雙方都提供菜蔬補給。

白天基本無戰事,夜裡,雙方都會派出小組,去對方陣地偷襲和騷擾。在死神面前,大家輪流上場,各自憑本事和運氣拚搏。輪到表哥時,他和兩個戰友多帶了兩顆地雷。他們在夜色中潛入敵方營地前,在逼近的小路上埋下殺器。然後他朝著對面堡壘的隱約燈火射擊,立刻引出了喊叫著的追兵,很快一聲巨響,一片慘叫……他們得勝回營。

那時的緬共,經費不足,供給自然也是朝不保夕。他們在叢林之中,成天與各種蚊蟲和旱螞蟥作戰,常常食不果腹。但是戰鬥的血腥味,在那個充滿革命的年代,幾乎天然地吸引著這些從小看戰爭電影的浪漫青年。十八九歲的孩子,雖有時代迫害的怨尤,卻又多數響應毛主席的號召。他們「在戰爭中學習戰爭」,枉自揮灑著他們的青春熱血。他們在自家尚不能解救的厄運中,卻在熱帶叢林中幻想著世界革命,妄圖去解放全人類。

表哥身邊,一批批知青戰士默默死去,一個個倖存者開始站在了指揮崗位上。傷殘的英雄一樣樹立為模範,政工幹部夜夜催眠著這些走投無路的男女。但任何一個時代,都有一些天資稟賦不同的思考者。表哥的一個戰友,同樣是昆明知青,其父曾經是龍雲將軍的參謀長,在那個特定年代也被打倒,孩子們跟著飽受欺凌。這個冷靜聰慧的年輕人,與表哥成為烽火狼煙中的鐵血哥們兒,在兵戈血肉的廝殺間隙,他開始厭戰,開始私下傾訴對這場革命和戰爭的迷茫……

革命從來不允許懷疑者的存在,更何況這種被迷惑而虛構的義戰,從根基上就害怕被質疑。緬甸百姓對游擊隊帶來的不安和重負,嘖有煩言;毫不高尚的同族廝殺,也讓這些確實有一點知識的鄰國志願者,漸漸寒心起來。表哥的這位唯一可以肝膽相見的戰友的日記,終於被緬共政委在例行檢查中發現。他的筆下流露出的對緬共的質疑,以及對前途的悲觀絕望,使得政委殺機頓現。

為了殺一儆百,隊伍集中觀看對這個潛在的叛徒的宣判。他被罰跪在地上,南亞的烈日在雨林中腥熱潮紅,千山鳥飛絕一般的寂靜。一個為了逃避「文革」迫害、曾經懷抱崇高理想的中國青年,卻被叛軍冷血地擊爆了青春的頭顱。那一刻,表哥看見了飛迸的腦漿,帶著那些繽紛的思想碎片,暴雨般散向異國沃土。他強忍的淚眼突然看見了恐懼,看見了革命的無情和虛無……

似乎是為了考驗他的忠誠,他被點名抽出來挖坑埋葬他的兄弟,他一點一點收拾著那些生命碎片。他看見那爆裂的眼珠,絕望地朝向北方,在那迢遞千山之外的北方,是他的祖國,是初戀,是倚門終身的老母,和那個同樣破碎的亂世之家。天性血勇的表哥,埋葬了他的同胞,同時也埋下了他的憤恨和質疑……

就像當年蘇共對中共的「國際主義援助」一樣,中國方面對緬共,也投入了大量的人財物力。這場被鄰國暗中支撐的內戰,令緬甸政府頭疼萬分。兩國原本建交,領導人還得在不同場合見面,緬方一再向中方提出抗議。70年代末,中國大幅度調整外交政策,「獨立自主,互不干涉」開始付諸實施。於是緬甸政府軍與緬共進入僵持對峙,各自等待變局。

失去經費的緬共游擊隊,不得不開始了大規模的鴉片財政。眼看罌粟花漫山遍野地開放,表哥和更多知青戰士的熱血,開始冷卻在他們打滾的罪惡土地上,他開始策劃逃亡……

他早已失去了和家裡的聯繫,父親是否出獄,母親和妹妹哥哥究竟在「文革」中亂離何處,這都是他在叢林中難以想像的事情。他只知道那個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小舅,還在附近的壕溝裡,傻傻地保衛著與他們毫不相干的緬共。他深知他的逃亡,可能會帶來對小舅的懲罰甚至處死,他不得不尋找機會見到小舅,與他合謀危險的前程。

他們在70年代初的戰火中終於相逢,他看見原本懦弱的舅舅,竟然被烽煙熏陶成了一個完全緬甸化了的游擊戰士。兩個滑稽的小排長幸運地還未化作炮灰,木然地握手相看淚眼。他的動議沒有獲得舅舅的首肯,他認為祖國的內亂,遠比這場荒誕的內戰更為可怕。他在這裡雖然出生入死,但是至少不會再被捆綁吊打。而真正的祖國,卻把他們這些海歸的華僑視為寇仇,他情願選擇在這裡尊嚴地死,也不願再回去殘酷地生。

表哥只好放棄他的動員,但是他已絕意要逃亡了。然而,新的命令下來,他們要去攻打一個縣城。游擊隊的這次傾巢冒進全線出擊,被迅疾趕來的政府軍王牌師包圍,頓時陷入絕境。無數未經嚴格軍事訓練的青年,真正離開山野進入城區巷戰時,幾乎不辨方向。他們在正規軍的炮火下,像野火燒荒一般被席捲而去。表哥帶著他所剩無幾的殘部,憑著他對城市生活的經驗,迅疾逃入森林。一路被追蹤伏擊,戰友不斷在他身邊血肉橫飛。他帶著輕傷連滾帶爬地衝出重圍,回到營地休整,開始設計逃亡的路線。

終於輪到他站崗的夜晚,他趁查哨的間歇,什麼也沒帶就直奔原始森林而去。一夜狂奔,路遇野獸,他深深後悔沒把槍帶上。總算連滾帶爬地來到了中緬界河,他不敢經過中方哨所,只好往下游渡河,最後回到了他下放的那個村寨。

景頗族的村民,向來不關心國事,更不關心這些來來去去的漢人知青。表哥把他名下的一畝三分地,交給了村裡的一個農民,自己便潛回了省城。

山中不知年,那時其實已接近70年代中期,中緬共產黨都在發生變化。「文化大革命」打亂了的中國社會秩序,正在漸漸恢復,而緬共內部矛盾衝突卻不斷惡化。毛澤東登遐前後,中國赴緬軍事「顧問組」也暗中分批撤回。緬共氣息奄奄,游擊隊的中國知青開始紛紛逃亡;一個個割據獨立的緬共領袖,正朝著腐敗邪惡的毒梟演進。

回到省城的表哥,才知道他的哥哥也去參加了緬共游擊隊,而且生死未卜。他的媽媽和妹妹,再也不許他回到瑞麗。但是知青返城的運動還沒開始,他無法找到工作,於是游手好閒地成了昆明街頭的著名「超哥」。他們一夥身經百戰的閒散混混兒,拜蔡鍔將軍過去的保鏢為師,修習雲南著名的劉家拳。

在那個年頭,正是中國城市群毆單挑成風的時候。這些野蠻成長的青年,多半家庭被毀,前途無望,血氣方剛地拉幫結派,像電影《美國往事》一樣在暴力拚殺中討生活。以表哥為首的這一標人馬,又多是緬甸歸來的戰士,即便尋常江湖恩仇,也會多了視死如歸的氣概,自然很快就嶄露頭角。他們就靠幫人打架,竟然也能在亂世求到衣食,今天看來則恍若傳奇了。

往往混社會的猛男,天然喜歡溫文爾雅的美女。而原本嫻靜規矩的少女,偏偏容易迷途於粗獷血性的野人。就是在這樣的混亂生活中,青春正好的表哥遭遇了他的愛情。我這位現在的表嫂,那時是照相館的職員。她作為模特的照片,是喧囂春城的一道漏網的美。許多當時的知青哥,都在暗中覬覦著這道風景。奪美的戰鬥已經刀光劍影,懷春的表嫂似乎還渾然不覺。彷彿非洲草原的動物世界,最為勇猛健美的表哥成了唯一的勝者,連試圖制止反對他們婚姻的國營照相館領導,最終也不得不屈服於他的執著和蠻狠。他結婚了,表嫂像一個智慧的馴獸師一樣,將他從蕪雜的江湖拽回到成人的世界。

他不得不開始思考養家餬口,他的江湖口碑使得他很快混進了一個車隊。那時的大車司機,是整個底層社會最風光的職業,走南闖北,見多識廣,捎貨帶人,出手闊綽。他重返瑞麗山寨時,幾乎像一個從天而降的英雄。就這樣一路穿越,他們徑直走進了20世紀80年代初期改革開放的中國。

表哥的父親釋放了,但是家破難回,依舊在鄉下獨自生活。他大哥和小舅也從緬甸落荒退伍,但祖國並不承認他們的革命歷史,自然也無從安排工作和承認工齡。更麻煩的是,他的大哥不知道受過什麼戰爭創傷,顯然已經丟魂失魄,神志不清得像一個弱智了。

被重新確認華僑身份的母親,和隔絕幾十年的各國親戚紛紛重新取得聯繫,成了最早一批報經中央同意而出國定居的老華僑。她暫時還不能帶走任何一個子女,這個家,從此就有賴於我這位二表哥來撐持了。

80年代初的中國,個體戶開始被允許。僑商世家的表哥,打小就跟隨外婆和母親,學會了祖傳的牙醫手藝。他翻檢出那些封存的器械,開張了昆明第一家私人牙醫診所。個人的命運從來與國運相關,中國人致富,需要的不過是政府的鬆綁而已。很快他成了第一批萬元戶之一,但是一顆一顆牙齒上刮錢,究竟是太過辛苦。新興的個體出租車,又讓他敏銳地看見了商機。

第一批買車開出租的他,一時風光何其得意。那時有錢打車的人士很有限,敏銳的他專門到民航賣票的地方去守候客人。但那時的民航,買票竟然要開單位介紹信。他遂通過各種小恩小惠,掌握了走後門買票的特權。過路客商要買票就得找他,然後搭乘他的出租去機場,他只是賺他的車錢,但生意卻有了保障。

一來二往,熟客漸多,他發現其中一夥北方人,總是神秘地來去,且總要將看似貴重的行李,寄存在他的車上。他是緬甸回來的人,自然深知黑道的一些話語。他預感到自己正被危險地利用,害怕日後被牽連禍端,於是找到一個合適的機會,將疑情知會了警方。警方檢查行李,發現大量毒品,於是設計抓捕,整整端掉了一個黑幫。

民航公安處和地方公安是兩個系統,地方警察的破案搶功,卻給民航警方一個巨大難堪。地方公安給予嘉獎的表哥,卻被民航警局以投機倒賣機票的名義逮捕。那時的收審毫無章法,有的長達數年都難以定罪,也不釋放。刑訊逼供向來是他們的家常便飯,所幸武功在身且多年混江湖的閱歷,使得他堅不屈服,最後在省廳的干預下,他才得無罪釋放。

世道險惡行路難,他那封存已久的出租車已然生銹,只好賤賣給他人,他又不得不開始謀求新的生路。他初中未畢業,天賦智商卻文化不高,一生的打拼,靠的只是男人的血性和膽略。就這樣跌跌撞撞,他也拉扯著整個家,走到了21世紀。

隔著整整半個世紀,我們哥兒倆才初次相逢。零落棲遲一杯酒,我們各自敘說各自的九死一生,桌上的兩碗酒似乎都掀起了波瀾。湖北天門劉氏家族的兩支遺孑,在20世紀中國的命運,見證的正是一個時代的艱危和不堪。

六旬初過的他,霜鬢入秋,寵辱不驚地給我翻看殘存的世家老照片,讓我次第熟悉那些從未見過的親人。這時的他,父母和小舅各自亡去;他照料了一生的哥哥,也已結束了他渾渾噩噩的卑賤生命。他的兩個妹妹都已移民海外,妻子和女兒也都定居香港。這個華僑之家,終於回到了他們血脈中習慣的行商生涯。只有他,依舊獨自出入於昆明,獨自守著那最後一份家業。

他帶著我穿行在他打小熟稔的深巷,指指點點說著當年的豪勇。他偶爾還會去拜訪那些散落在雲南各地的戰友——這些零落卑微在底層的緬共游擊隊員,至今無人關懷他們無辜而潦倒的存在。我是在他的蒼老回顧中,才知道這一場荒誕的共產主義運動的興亡:那些國際主義戰士的血,澆開的竟然是罌粟花的絢爛……

緬共在1980年正式成立由中央直屬的毒品貿易機構,代號「8.19」。毒品成為其各種經費的唯一來源,他們建立的海洛因加工廠多達百家。緬共中高級幹部,幾乎全部捲入販毒之中,所有高幹領袖均從中謀利腐化。

1989年,彭家聲在果敢兵變,宣佈脫離緬共。之後,緬共「八一五」軍區也宣告獨立,該部多數領導是從中國援戰的「知青」。緬共中央終於日暮途窮,領袖德欽巴登頂以及他的追隨者,在中國的庇護下度過餘生。

這一塊被中國支持過的割據山寨,最終卻將大量的毒品傾瀉到中國。至今,那片山野依舊罌粟爛漫,表哥那一代的血液,依舊肥沃著他國的勁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