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浮生六記 > 附錄一:偽作兩卷 >

附錄一:偽作兩卷

中山記歷

嘉慶四年,歲在己未,琉球國中山王尚穆薨。世子尚哲先七年卒,世孫尚溫,表請襲封。中朝懷柔遠藩,錫以恩命,臨軒召對,特簡儒臣。

於是,趙介山先生,名文楷,太湖人,官翰林院修撰,充正使。李和叔先生,名鼎元,綿州人,官內閣中書,副焉。介山馳書約余偕行,余以高堂垂老,憚於遠遊。繼思游幕二十年,遍窺兩戒,然而尚囿方隅之見,未觀域外,更歷瀴嬰溟之勝,庶廣異聞。稟商吾父,允以隨往。從客凡五人:王君文誥,秦君元鈞,繆君頌,楊君華才,其一即余也。

五年五月朔日,隨蕩笑節以行,祥飆送風,神魚扶舳,計六晝夜,逕達所屆。

凡所目擊,鹹登掌錄。志山水之麗崎,記物產之瑰怪,載官司之典章,嘉士女之風節。文不矜奇,事皆記實。自慚譾陋,甘貽測海之嗤;要堪傳言,或勝鑿空之說云爾。

五月朔日,恰逢夏至,襆被登舟。向來封中山王,去以夏至,乘西南風,歸以冬至,乘東北風,風有信也。舟二,正使與副使共乘其一,舟身長七尺,首尾虛艄三丈,深一丈三尺,寬二丈二尺,較歷來封舟,幾小一半。前後各一桅,長六丈有奇,圍三尺;中艙前一桅,長十丈有奇,圍六尺,以番木為之。通計二十四艙,艙底貯石,載貨十一萬斤有奇,龍口置大炮一,左右各置大炮二,兵器貯艙內。大桅下,橫大木為轆轤,移炮升篷皆仗之。輦以數十人,艙面為戰台,尾樓為將台,立幟列籐牌,為使臣廳事。下即舵樓,舵前有小艙,實以沙布針盤。中艙梯而下,高可六尺,為使臣會食地。前艙貯火藥貯米,後以居兵。稍後為水艙,凡四井。二號船稱是。每船約二百六十餘人,船小人多,無立錐處。信風已屆,如欲易舟,恐延時日也。

初二日,午刻,移泊鰲門。申刻,慶雲見於西方,五色輪囷,適與樓船旗幟上下輝映,觀者莫不歎為奇瑞。或如玄圭,或如白珂,或如靈芝,或如玉禾,或如絳綃,或如紫拖細,或如文杏之葉,或如含桃之顆,或如秋原之草,或如春湘之波。向讀屠長卿賦,今始知其形容之妙也。

畫士施生,為《航海行樂圖》,甚工。余見茲圖,遂乃擱筆。香崖雖善畫,亦不能辦此。

初四日,亥刻起碇,乘潮至羅星塔。海闊天空,一望無際。余婦芸娘,昔游太湖,謂得天地之寬,不虛此生,使觀於海,其愉快又當何如?

初九日,卯刻,見彭家山,列三峰,東高而西下。申刻,見釣魚台,三峰離立,如筆架,皆石骨。惟時水天一色,舟平而駛,有白鳥無數,繞船而送,不知所自來。

入夜,星影橫斜,月光破碎,海面盡作火焰,浮沉出沒,木華《海賦》所謂「陰火潛然」者也。

初十日,辰正,見赤尾嶼。嶼方而赤,東西凸而中凹,凹中又有小峰二。船從山北過,有大魚二,夾舟行,不見首尾,脊黑而微綠,如十圍枯木,附於舟側。舟人以為風暴將起,魚先來護。午刻,大雷雨以震,風轉東北,舵無主,舟轉側甚危。幸而大魚附舟,尚未去。忽聞霹靂一聲,風雨頓止。申刻,風轉西南且大,合舟之人,舉手加額,鹹以為有神助。得二詩以志之。詩云:「平生浪跡遍齊州,又附星槎作遠遊。魚解扶危風轉順,海雲紅處是琉球。」「白浪滔滔撼大荒,海天東望正茫茫。此行足壯書生膽,手挾風雷意激長。」自謂頗能寫出爾時光景。

十一日,午刻,見姑米山,山共八嶺,嶺各一二峰,或斷或續。未刻,大風暴雨如注,然雨雖暴而風順。酉刻,舟已近山。琉球人以姑米多礁,黑夜不敢進,待明而行,亦不下碇,但將篷收回,順風而立,則舟蕩漾而不能退。戌刻,舟中舉號火,姑米山有人應之。詢知為球人暗令,日則放炮,夜則舉火,《儀》注所謂「得信」者,此也。

十二日,辰刻,過馬齒山。山如犬羊相錯,四峰離立,若馬行空。計又行七更,船再用甲寅針,取那霸港,回望見迎封船在後,共相慶幸。歷來針路所見,尚有小琉球、雞籠山、黃麻嶼,此行俱未見。問知琉球伙長,年已六十,往來海面八次,每度細審得其准的,以為不出辰卯二位,而乙卯位單,乙針尤多,故此次最為簡捷,而所見亦僅三山,即至姑米。針則開洋用單辰,行七更後,用乙卯,自後盡用乙,過姑米,乃用乙卯,惟記更以香,殊難憑準。念五虎門至官塘,裡有定數,因就時辰表按時計裡,每時約行百有十里。自初八日未時開洋,訖十二日辰時,計共五十八時。初十日暴風停兩時,十一日夜畏觸礁停三時,實行五十三時,計程應得五千八百三十里,計到那霸港,實洋面六千里有奇。據琉球伙長云:海上行舟,風小固不能駛,風過大亦不能駛。風大則浪大,浪大力能壅船,進尺仍退二寸。惟風七分,浪五分,最宜駕駛,此次是也。從來渡海,未有平穩而駛如此者。於時球人駕獨木船數十,以纖挽舟而行,迎封三接如儀。辰刻,進那霸港。先是,二號船於初十日望不見,至是乃先至,迎封船亦隨後至,齊泊臨海寺前。伙長云:從未有三舟齊到者。

午刻登岸,傾國人士,聚觀於路,世孫率百官迎詔如儀。世孫年十七,白皙而豐頤,儀度雍容,善書,頗得松雪筆意。按《中山世鑒》:隋使羽騎尉朱寬至國,於萬濤間見地形如虯龍浮水,始曰流虯,而《隋書》又作流求,《新唐書》作流鬼,《元史》又作璃求,明復作琉球。《世鑒》又載,元延祐元年,國分為三餘裡,凡十八國,或稱山南王,或稱山北王。余於中山南山遊歷幾遍,大村不及二里,而即謂之國,得勿誇大乎?琉人每言大風,必曰台颶。按韓昌黎詩:「雷霆逼颶『颶日』。」是與颶同稱者為「颶日」。《玉篇》:「『颶日』,大風也,於筆切。」《唐書·百官志》:「有『颶日』海道。」或系球人誤書。《隋書》稱琉球有虎狼熊羆,今實無之。又雲無牛羊驢馬,驢誠無,而六畜無不備,乃知書不可盡信也。

天使館西向,仿中華廨署,有旗竿二,上懸冊封黃旗。有照牆,有東西轅門,左右有鼓亭,有班房。大門署曰「天使館」,門內廊房各四楹。儀門署曰「天澤門」,萬曆中使臣夏子陽題,年久失去,前使徐葆光補出。門內左右各十一間,中有甬道,道西榕樹一株,大可十圍,徐公手植。最西者為廚房,大堂五楹,署曰「敷命堂」,前使汪楫題。稍北,葆光額曰「皇綸三錫」。堂後有穿堂直達二堂,堂五楹,中為副使會食之地,前使周公署曰「聲教東漸」。左右即寤室。堂後南北各一樓,南樓為正使所居,汪楫額曰「長風閣」,北樓為副使所居,前使林麟焻額曰「停雲樓」,額北有詩牌,乃海山先生所題也。周礪礁石為垣,望同百雉。垣上悉植火鳳,干方,無花有刺,似霸王鞭,葉似慎火草,俗謂能避火,名吉姑羅。南院有水井。樓皆上覆瓦,下砌方磚。院中平似沙,桌椅床帳,悉仿中國式,寄塵得詩四首,有句云:「相看樓閣雲中出,即是蓬萊島上居。」又有句云:「一舟翦徑憑風信,五日飛帆駐月楂。」皆真情真境也。

孔子廟在久米村,堂三楹,中為神座,如王者垂旒押晉圭,而署其主曰「至聖先師孔子神位」。左右兩龕,龕二人立侍,各手一經,標曰《易》、《書》、《詩》、《春秋》,即所謂四配也。堂外為台,台東西拾級以登,柵如欞星門。中仿戟門,半樹塞以止行者。其外臨水為屏牆。堂之東為明倫堂,堂北祀啟聖。久米士之秀者,皆肄業其中,擇文理精通者為師,歲有廩給,丁祭一如中國儀。敬題一詩云:「洋溢聲名四海馳,島邦也解拜先師。廟堂肅穆垂旒貴,聖教如今洽九夷。」用伸仰止之忱。

國中諸寺,以圓覺為大。渡觀蓮塘橋,亭供辯才天女,雲即斗姥。將入門,有池曰圓鑒,荇藻交橫,芰荷半倒。門高敞,有樓翼然。左右金剛四,規格略仿中國。佛殿七楹。更進,大殿亦七楹,名龍淵殿。中為佛堂,左右奉木主,亦祀先王神位,兼祀祧主。左序為方丈,右序為客座,皆設席,周緣以布,下襯極平而淨,名曰踏腳綿。方丈前為蓬萊庭。左為香積廚,側有井,名不冷泉。客座右為古松嶺,異石錯舛,列於松間。左廂為僧寮,右廂為獅子窟。僧寮南有樂樓,樓南有園,饒花木,此乃圓覺寺之勝概也。

又有護國寺,為國王禱雨之所。龕內有神,黑而裸,手劍立,狀甚猙獰。有鐘,為前明景泰七年鑄。寺後多鳳尾蕉,一名鐵樹。又有天王寺,有鐘,亦為景泰七年鑄。又有定海寺,有鐘,為前明天順三年鑄。至於龍渡寺、善興寺、和光寺,荒廢無可述者。

此邦海味,頗多特產,為中國之所罕見。一石鯉拒,似墨魚而大,腹圓如蜘蛛,雙須八手,攢生兩肩,有刺類海參,無足無鱗介如鮑魚。登萊有所謂八帶魚者,以形考之,殆是石鯉拒,或即烏鯽之別種歟?一海蛇,長三尺,僵直如朽索,色黑,狀猙獰,土人云能殺蟲、療痼、已疬,殆永州異蛇類,土俗甚重之,以為貴品。一海膽,如蝟,剝皮去肉,搗成泥,盛以小瓶,可供饌。一寄生螺,大小不一,長圓各異,皆負殼而行。螺中有蟹,兩螯八跪,跪四大四小,以大跪行,螯一大一小,小者常隱,大者以取食,觸之則大跪盡縮,以一大螯拒戶。蟹也而有螺性。《海賦》所云「璅蛣腹蟹」,豈其類歟?《太平廣記》謂蟹入螺中,似先有蟹。然取置碗中以觀其求脫之勢,力猛殼脫,頃刻死,則又與殼相依為命。造物不測,難以臆度也。一沙蟹,闊而薄,兩螯大於身,甲小而缺其前,縮兩螯以補之,若無縫,八跪特短,臍無甲,尖團莫辨,見人則凹雙睛,噀水高寸許,似善怒。養以沙水,經十餘日,不食亦不死。一蚶,逕二尺以上,圍五尺許,古人所謂屋瓦子,以殼形凹凸,像瓦屋也。一海馬肉,薄片回屈如刨花,色如片茯苓,品之最貴者不易得,得則先以獻王。其狀魚身馬首,無毛而有足,皮如江豚。此皆海味之特產也。

此邦果實,亦有與中國不同者。蕉實狀如手指,色黃,味甘,瓣如柚,亦名甘露。初熟色青,以糖覆之則黃,其花紅,一穗數尺,瓤須五六出,歲實為常,實如其須之數。中國亦有蕉,不聞歲結實,亦無有抽其絲作布者,或其性殊歟?

布之原料,與制布之法,亦有與中國異者。一曰蕉布,米色,寬一尺,乃芭蕉漚抽其絲織成,輕密如羅。一曰苧布,白而細,寬尺二寸,可敵棉布。一曰絲布,折而棉軟,苧經而絲緯,品之最尚者。《漢書》所謂蕉筒荃葛,即此類也。一曰麻布,米色而粗,品最下矣。國人善印花,花樣不一,皆剪紙為范,加范於布,塗灰焉,灰干去范,乃著色,干而浣之,灰去而花出,愈浣而愈鮮,衣敝而色不退。此必別有製法,秘不語人,故東洋花布,特重於閩也。

此邦草木,多與中國異稱,惜未攜《群芳譜》來,一一辨證之耳。「羅漢松」謂之「堅木」,「冬青」謂之「福木」,「萬壽菊」謂之「禪菊」。「鐵樹」謂之「鳳尾蕉」,以葉對出形似也;亦謂之「海棕櫚」,以葉蓋頭形似也。有攜至中華以為盆玩者,則謂之「萬年棕」雲。鳳梨開花者謂之「男木」,白瓣若蓮,頗香烈,不實;無花者謂之「女木」,而實大,如瓜可食。或雲即波羅蜜別種,球人又謂之「阿呾呢」。月橘,謂之「十里香」,葉如棗,小白花,甚芳烈,實如天竹子,稍大。聞二月中紅,纍纍滿樹,若火齊燃,惜余未及見也。

球陽地氣多暖,時屆深秋,花草不殺,蚊雷不收,荻花盛開。野牡丹二三月開,至八月復花纍纍如鈴鐸,素瓣,紫暈,檀心,圓而大,頗芳烈。佛桑四季皆花,有白色,有深紅、粉紅二色。因得一詩,詩云:「偶隨使節泛仙槎,日日春遊玩物畢。天氣常如二三月,山林不斷四時花。」亦真情真景也。

球人嗜蘭,謂之孔子花,陳宅尤多異產。有風蘭,葉較蘭稍長,篾竹為盆,掛風前,即蕃衍。有名護蘭,葉類桂而厚,稍長如指,花一箭八九出,以四月開,香勝於蘭,出名護岳岩石間,不假水土,或寄樹椏,或裹以棕而懸之,無不茂。有粟蘭,一名芷蘭,葉如鳳尾花,作珍珠狀。有棒蘭,綠色,莖如珊瑚,無葉,花出椏間,如蘭而小,亦寄樹活。又有西表松蘭、竹蘭之目,或致自外島,或取之巖間,香皆不減蘭也。因得一詩,詩云:「移根絕島最堪誇,道是森森闕里花。不比尋常凡草木,春風一到即繁華。」題詩既畢,並為寫生,愧無黃筌之妙筆耳。

沿海多浮石,嵌空玲瓏,水擊之,聲作鐘磬,此與中國彭蠡之口石鍾山相似。

閒居無可消遣,與施生弈,用琉球棋子。白者磨螺之封口石為之,內地小螺拒戶有圓殼,海螻大者,其拒戶之殼,厚五六分,逕二寸許,圓白如硨磲,土人名曰「封口石」。黑者磨蒼石為之,子徑六分許,圍二寸許,中凹而四周削,無正背面,不類雲南子式。棋盤以木為之,厚八寸,四足,足高四寸,面刻棋路。其俗好弈,舉棋無不定之說,頗亦有國手,局終數空眼多少,不數實子,數正同。相傳國中供奉棋神,畫女相如仙子,不令人見,乃國中雅尚也。

六月初八日,辰刻,正副使恭奉諭祭文,及祭銀焚帛,安放龍彩亭內,出天使館東行,過久米林、泊村至安裡橋,即真玉橋,世孫跪接如儀,即導引入廟。禮畢,引觀先王廟。正廟七楹,正中向外,通為一龕,安奉諸王神位。左昭自舜馬至尚穆,共十六位,右穆自義本至尚敬,共十五位。是日,球人觀者,彌山匝地,男子跪於道左,女子聚立遠觀。亦有施帷掛竹簾者,土人云系貴官眷屬。女皆黥首,指節為飾,甚者全黑,少者間作梅花斑。國俗不穿耳,不施脂粉,無珠翠首飾。人家門戶,多樹「石敢當」碣,牆頭多植吉姑羅或楺樹,剪剔極齊整。

國人呼中國為「唐山」,呼華人為「唐人」。

球地皆土沙,雨過即可行,無泥濘。奧山有卻金亭,前明冊使陳給事侃,歸時卻金,故國人造亭以表之。

辨岳,在王宮東南三里許,過圓覺寺,從山脊行,水分左右,堪輿家謂之過峽,中山來脈也。山大小五峰,最高者謂之辨岳,灌木密覆,前有石柱二,中置柵二,外板閣二。少左,有小石塔,左右列石案五。折而東,數十級至頂,有石壚二,西祭山,東祭海岳之神。曰祝,祝謂是天孫氏第二女雲。國王受封,必齋戒親祭。正五九月,祭山海及護國神,皆在辨岳也。

波上、雪崎及龜山,余已遊遍,而要以鶴頭為最勝。隨正副使往游,陟其巔,避日而坐,草色粘天,松陰匝地,東望辨岳,秀出天半,王宮歷歷如畫。其南,則近水如湖,遠山如岸,豐見城巍然突出,山南王之舊跡猶有存者。西望馬齒、姑米,出沒隱見,若近若遠,封舟之來路也。北俯那霸、久米,人煙輻輳,舉凡山川靈異,草木陰翳,魚鳥沉浮,雲煙變幻,莫不爭奇獻巧,畢集目前。乃知前日之遊,殊為鹵莽。

梁大夫小具盤樽,席地而飲,余亦趣僕以酒餚至。未申之交,涼風乍生,微雨將灑,乃移樽登舟。時海潮正漲,沙岸瀰漫,遂由奧山南麓折而東北,山石嵌空欲落,海燕如鷗,漁舟似織。俄而返照入山,冰輪出水,文鰩無數,飛射潮頭。與介山舉觴弄月,擊楫而歌,樽不空,客皆醉。越渡裡村,漏已三下。卻金亭前,列炬如晝,迎者倦矣。乃相與步月而歸,為中山第一遊焉。

泉崎橋橋下,為漫湖滸。每當晴夜,雙門供月,萬象澄清,如玻璃世界,為中山八景之一。旺泉味甘,亦為中山八景之一。王城有亭,依城望遠,因小憩亭中,品瑞泉,縱觀中山八景。八景者,泉崎夜月、臨海潮聲、久米竹籬、龍洞松濤、筍崖夕照、長虹秋霽、城岳靈泉、中島蕉園也。亭下多棕櫚紫竹,竹叢生,高三尺餘,葉如棕,狹而長,即所謂觀音竹也。亭南有蚶殼,長八尺許,貯水以供盥,知大蚶不易得也。

國人浣漱不用湯,家豎石樁,置石盂或蚶殼其上,貯水。旁置一柄筒,曉起,以筒盛水澆而盥漱之,客至亦然。

地多草,細軟如毯,有事則取新沙覆之。國人取玳瑁之甲以為長簪,傳到中國,率由閩粵商販。球人不知貴,以為賤品。昆山之旁,以玉抵鵲,地使然也。

豐見山頂,有山南王第故城。徐葆光詩有「頹垣宮闕無全瓦,荒草牛羊似破村」之句。王之子孫,今為那姓,猶聚居於此。

辻山,國人讀為失山,琉球字皆對音,十失無別,疑迭之誤也。副使輯《球雅》,謂一字作二三字讀,二三字作一字讀者,皆義而非音,即所謂寄語,國人盡知之。音則合百餘字或十餘字為一音,與中國音迥異。國中惟讀書通文理者,乃知對音,庶民皆不知也。久米官之子弟,能言,教以漢語,能書,教以漢文。十歲稱「若秀才」,王給米一石。十五剃髮,先謁孔聖,次謁國王,王籍其名,謂之「秀才」,給米三石。長則選為通事,為國中文物聲名最,即明三十六姓後裔也。那霸人以商為業,多富室。明洪武初,賜閩人三十六姓善操舟者往來朝貢,國中久米村,梁、蔡、毛、鄭、陳、曾、阮、金等姓,乃三十六姓之裔,至今國人重之。

與寄公談玄理,頗有入悟處,遂與唱和成詩。法司蔡溫、紫金大夫程順則、蔡文溥,三人詩集,有作者氣。順則別著《航海指南》,言渡海事甚悉。蔡溫尤肆力於古文,有《蓑翁語錄》、《至言》等目,語根經學,有道學氣,出入二氏之學,蓋學朱子而未純者。

琉球山多瘠磽,獨宜薯。父老相傳,受封之歲,必有豐年。今歲五月稍旱,幸自後雨不愆期,卒獲大豐,薯可四收,海邦臣民,倍覺歡欣。僉曰:「非受封歲,無此豐年也。」

六月初旬,稻已盡收。球陽地氣溫暖,稻常早熟,種以十一月,收以五六月。薯則四時皆種,三熟為豐,四熟則為大豐。稻田少,薯田多,國人以薯為命,米則王宮始得食。亦有麥豆,所產不多。五月二十日,國中祭稻神。此祭未行,稻雖登場,不敢入家也。

七月初旬始見燕,不巢人屋。中國燕以八月歸,此燕疑未入中國者,其來以七月,巢必有地。別有所謂海燕,較紫燕稍大,而白其羽,有全白似鷗者,多巢島中,間有至中國,人皆以為瑞。應潮雞,雄純黑,雌純白,皆短足長尾,馴不避人。香崖購一小犬,而毛豹斑,性靈警,與飯不食,與薯乃食,知人皆食薯矣。鼠雀最多,而鼠尤虐。亦有貓,不知捕鼠,邦人以為玩,乃知物性亦隨地而變。鷹、雁、鵝、鴨特少。

枕有方如圭者,有圓如輪而連以細軸者,有如文具藏數層者,制特精,皆以木為之,率寬三寸,高五寸,漆其外,或黑或朱,立而枕之,反側則僕。按《禮記·少儀》註:「穎,警枕也。」謂之穎者,穎然警悟也。又司馬文正公以圓木為警枕,少睡則轉而覺,乃起讀書,此殆警枕之遺。

衣制皆寬博交衽,袖廣二尺,口皆不緝,特短袂,以便作事。襟率無紐帶,總名衾。男束大帶,長丈六尺、寬四寸以為度,腰圍四五轉,而收其垂於兩脅間,煙包、紙袋、小刀、梳、篦之屬,皆懷之,故胸前襟帶押縐起凸然。其脅下不縫者,惟幼童及僧衣為然。僧別有短衣如背心,謂之斷俗,此其概也。

帽以薄木片為骨,疊帕而蒙之,前七層,後十一層。花錦帽遠望如屋漏痕者,品最貴,惟攝政王叔國相得冠之;次品花紫帽,法司冠之;其次則純紫。大略紫為貴,黃次之,紅又次之,青綠斯下。各色又以綾為貴,絹為次。國王未受封時,戴烏紗帽,雙翅側衝上向,盤金,朱纓垂頷,下束五色絛,至是冠皮弁,狀如中國梨園演王者便帽,前直列花瓣七,衣蟒腰玉。

肩輿如中國餅橋,中置大椅,上施大蓋,無帷幔,轅粗而長,無絆,無橫木,以八人左右肩之而行。

杜氏《通典》載琉球國俗,謂「婦人產必食子衣,以火自炙,令汗出。」余舉以問楊文鳳然乎?對曰:「火炙誠有之,食衣則否。」即今中山已無火炙俗,惟北山猶未盡改。

嫁娶之禮,固陋已甚。世家亦有以酒餚珠貝為聘者,婚時即用本國橋,結綵鼓樂而迎,不計妝奩,父母送至夫家即返,不宴客。至親具酒賀,不過數人。《隋書》云:琉球風俗,男女相悅,便相匹偶,蓋其舊俗也。詢之鄭得功,鄭得功曰:「三十六姓初來時,俗尚未改,後漸知婚禮,此俗遂革。今國中有夫之婦,犯奸即殺。」余始悟琉球所以號守禮之國者,亦由三十六姓教化之力也。

小民有喪,則鄰里聚送,觀者護喪,掩畢即歸。宦家則同官相知者,亦來送柩,出即歸,大都不宴客。題主官率皆用僧,男書「圓寂大禪定」,女書「禪定尼」,無「考妣」稱,近日宦家亦有書官爵者。棺制三尺,屈身而殮之,近宦家亦有長五六尺者,民則仍舊。

此邦之人,肘比華人稍短,《朝野僉載》亦謂人形短小似崑崙。余所見士大夫短小者固多,亦有修髯豐頤者,頎而長者,胖而腹腰十圍者,前言似未足信。人體多狐臭,古所謂慍羝也。

世祿之家皆賜姓,士庶率以田地為姓,更無名,其後裔則云:某氏之子孫幾男。所謂田、米,私姓也。

國中兵刑惟三章:殺人者死,傷人及重罪徒,輕罪罰日中曬之,計罪而定其日。國中數年無斬犯,間有犯斬罪者,又率引刀自剖腹死。

七月十五夜,開窗見人家門外皆列火炬二,詢之土人云:「國俗於十五日盆祭,預期迎神,祭後乃去之。」盆祭者,中國所謂盂蘭會也。連日見市上小兒各手一紙幡,對立招展,作迎神狀,知國俗盆祭祀先,亦大祭矣。

龜山南岸有窯,國人取車鰲大蚶之殼以鍛,塈灰壁不及石灰,而粘過者。再東北有池,為國人煮鹽處。

七月二十五日,正副使行冊封禮,途中觀者益眾。上萬松嶺,迤邐而東,衢道修廣,有坊,榜曰「中山道」,又進一坊,榜曰「守禮之邦」。世孫戴皮弁,服蟒衣,腰玉帶,垂裳結佩,率百官跪迎道左。更進為歡會門,踞山巔,疊礁石為城,削磨如壁,有鳥道,無雉堞,高五尺以上,遠望如聚髑髏。始悟《隋書》所謂「王居多聚髑髏於其下」者,乃遠望誤於形似,實未至城下也。城外石崖,左鐫「龍岡」字,右鐫「虎崒」字。

王宮西向,以中國在海西,表忠順面向之意。後東向為繼世門,左南向為水門,右北向為久慶門。再進層崖,有門西北向曰瑞泉,左右甬道,有左掖、右掖二門。更進有漏西向,榜曰「刻漏」,上設銅壺漏水。更進有門西北向,為奉神門,即王府門也。殿廷方廣十數畝,分砌二道。由甬道進至闕廷,為王聽政之所。壁懸伏羲畫卦像,龍馬負圖立其前,絹色蒼古,微有剝蝕,殆非近代物。北宮殿屋固樸,屋舉手可接,以處山岡,且阻海颶。面對為南宮。此日正副使宴於北宮,大禮既成,通國歡忭。聞國王經行處,悉有彩飾,泉崎道旁,列盆花異卉,繞以朱欄,中刻木作麒麟形,題曰:「非龍非彪,非熊非羆,王者之瑞獸。」天妃宮前,植大松六,疊假山四,作白鶴二,生子母鹿三。池上結棚,覆以松枝,松子垂如葡萄。池中刻木鯉大小五,令浮水面。環池以竹,欄旁有坊曰偕樂坊,柱懸一板,題曰:「鹿濯濯,鳥翯翯,牣魚躍。」歸而述諸副使,副使曰:「此皆《志略》所載,事隔數十年。一字不易,可謂印板文字矣。」從客皆笑。

宜野灣縣有龜壽者,事繼母以孝,國人莫不聞。母愛所生子,而短龜壽於其父伊佐前,且不食以激其怒。伊佐惑之,欲死龜壽,將令深夜汲北宮,要而殺之。僕匿龜壽於家,往諫伊佐,伊佐縛而放之,且謂事已露,不可殺,乃逐龜壽。龜壽既被放,欲自盡,又恐張母惡。值天雨雹,病不支,僵臥於路。巡官見之,近而撫其體猶溫,知未死,覆以己衣。漸蘇,徐詰其故,龜壽不欲揚父母之惡,飾詞告之。初,巡官聞孝子龜壽被放,意不平,至是見言語支吾,疑即龜壽,賜衣食令去。密訪得其狀,乃傳集村人,系伊佐妻至,數其罪而監之。將告於王,龜壽願以身代,巡官不忍傷孝子心,召伊佐夫婦面諭之。婦感悟,卒為母子如初。副使既為之記,余復為詩以表章之,詩云:「輶輛軒問俗到球陽,潛德端須為闡揚。誠孝由來能感格,何殊閔損與王祥。」以為事繼母而不能盡孝者勸。

經迭山墟,方集,因步行集中,觀所市物,薯為多,亦有魚、鹽、酒、菜、陶、木器、蕉苧、土布,粗惡無足觀者。國無肆店,率業於其家,市貨以有易無,不用銀錢。聞國中多用日本寬永錢,此來亦不見。昨香崖攜示串錢,環如鵝眼,無輪廓,貫以繩,積長三寸許,連四貫而合之,封以紙,上有鈐記,此球人新制錢,每封當大錢十。蓋國中錢少,寬永錢銅質較美,恐或有人買去,故收藏之。特製此錢應用,市中無錢以此。

國中男逸女勞,無有肩擔背負者,趨集、織紉及采薪、運水,皆婦人主之。凡物皆戴之頂,女衣既無鈕無帶,又不束腰,而國俗男女皆無胯被,勢須以手曳襟,襟較男衣長,疊襟下為兩層,風不得開。因悟髻必偏墜者,以手既曳襟,須空其頂以戴物,童而習之,雖重百斤,登山涉澗,無傾側,是國中第一絕技也。其動作時,常卷兩袖至背,貫繩而束之。發垢輒洗,洗用泥,脫衣結於腰,赤身低頭,見人亦不避。抱兒惟一手,叉置腰間,即藉以曳襟。

東苑在崎山,出歡會門,折而北,逐瑞泉下流,至龍淵橋,匯而為池,廣可十丈,長可數十丈,捍以堤,曰龍潭,水清魚可數,荷葉半倒。再折而東,有小村,篠屏修整,松蓋陰翳,薄雲補林,微風嘯竹,園外已極幽趣。入門,板亭二,南向。更進而南,屋三楹。亭東有阜,如覆盂。折而南,有巖西向,上鐫梵字,下蹲石獅一,飾以五彩。再下,有小方池,鑿石為龍首,泉從口出。有金魚池,前竹萬竿,後松百挺。再東,為望仙閣,前有東苑閣,後為能仁堂,東北望海,西南望山,國中形勝,此為第一。

南苑之勝,亦不減於東苑。苑中馬富盛。折而東,循行阡陌間,水田漠漠,蕃薯油油,絕無秋景。薯有新種者,問知已三收矣。再入山,松陰夾道,茅屋參差,田家之景可畫。計十餘里,始入苑村,名姑場川,即「同樂苑」也。苑踞山脊,軒五楹,夾室為復閣,頗曲折。軒前有池新鑿,狹而東西長。疊礁為橋,橋南新阜纍纍,因阜以為亭,宜遠眺。亭東植奇花異卉,有花絕類蝴蝶,絳紅色,葉如嫩槐,曰「蝴蝶花」。有松葉如白毛,曰「白髮松」。池東舊有亭圯,以布代之。池西有閣,頗軒敞,四面風來,宜納涼。有閣曰「迎暉」,有亭曰「一覽」,即正副使所題也。軒北有松,有鳳蕉,有桃,有柳。黃昏舉煙火,略同中國。余偕寄塵游波上,板閣無他神,惟掛銅片幡,上鑿「奉寄御幣」字,後署云:「元和二年壬戌。」或疑為唐時物,非也。按元和二年為丁亥,非壬戌也。日本馬場信武撰《八卦通變指南》,內列「三元指掌」,云:「上元起永祿七年甲子,止元和三年癸亥。如元起寬永元年甲子,止元和三年癸亥。下元起貞亨元年甲子。今元祿十六年癸未。」國中既行寬永錢,證以元和日本僭號,知琉球舊曾奉日本正朔,今諱言之歟?

紙鳶制無精巧者,兒童多立屋上放之。按中國多放於清明前,義取張口仰視,宣導陽氣,令兒少疾;今放於九月,以非九月紙鳶不能上,則風力與中國異,即此可驗球陽氣暖,故能十月種稻。

國俗男欲為僧者聽之,既受戒,有廩給。有犯戒者,飭令還俗,放之別島。女子願為土妓者,亦聽。接交外客,女之兄弟仍與外客敘親往來,然率皆貧民,故不以為恥。若已嫁夫而復敢犯奸者,許女之父兄自殺之,不以告王。即告王,王亦不赦。此國中良賤之大防,所以重廉恥也。此邦有紅衣妓,與之言不解,按拍清歌,皆方言也。然風韻亦正有佳者,殆不減憨園。近忽因事他遷,以扇索詩,因題二詩以贈之。詩云:「芳齡二八最風流,楚楚腰身剪剪眸。手抱琵琶渾不語,似曾相識在蘇州。」「新愁舊恨感千端,再見真如隔世難。可惜今宵好明月,與誰共卷繡簾看?」

國人率恭謹,有所受,必高舉為禮,有所敬,則俯身搓手而後膜拜。勸尊者酒,酌而置杯於指尖以為敬,平等則置手心。

此邦屋俱不高,瓦必同瓦,以避颶也。地板必去地三尺,以避濕也。屋脊四出,如八角亭,四面接修,更無重構復室,以省材也。屋無門戶,上限刻雙溝,設方格,糊以紙,左右推移,更不設暗閂,利省便,恃無盜也。臨街則設矣。神龕置青石於爐,實以沙,祀祖神也。國以石為神,無傳真也。瓦上瓦獅,《隋書》所謂獸頭骨角也。壁無粉墁,示樸也。貴家間有糊砑粉花箋,習華風,漸奢也。

龜山有峰獨出,與眾山絕,前附小峰,離約二丈許。邦人駕石為洞,連二山,高十丈餘,結布幔於洞東。小憩,拾級而登,行洞上又十餘級,乃陟巔。巔恰容一樓,樓無名,四面軒豁,無戶牖。副使謂余曰:「茲樓俯中山之全勢,不可無名。」因名之曰「蜀樓」,並為之跋曰:「蜀者何?獨也。樓何以蜀名?以其踞獨山也。」不曰獨而曰蜀者,以副使為蜀人,樓構已百年,而副使乃名之,若有待也。樓左瞰青疇,右扶蒼石,後臨大海,前揖中山,坐其中以望,若建瓴焉。余又請於副使曰:「額不可無聯。」副使因書前四語付之。歸路循海而西,崖洞溪壑皆奇峭,是又一勝游矣。

越南山,度絲滿村,人家皆面海,奇石林立。遵海而西,有山,翠色攢空,石骨穿海,「曰砂岳」。時午潮初退,白石粼粼,群馬爭馳,飛濺如雨。再西,度大嶺村,叢棘為籬,漁網數百曬其上。村外水田漠漠,泥淖陷馬。有牛放於岡,汪錄謂馬耕無牛,今不盡然也。

本島能中山語者,給黃帽為酋長,歲遣「親雲上」監撫之,名奉行官,主其賦訟。各賦其土之宜,以貢於王。間切者,外府之謂。首裡、泊、久米、那霸四府為王畿,故不設,此外皆設。職在親民,察其村之利弊,而報於親雲上。間切,略如中國知府。中山屬府十四,間切十;山南省屬府十二,山北省屬府九,間切如其府數。

國俗自八月初十至十五日,並蒸米,拌赤小豆為飯相餉,以祭月,風同中國。是夜,正副使邀從客露飲,月光澄水,天色拖藍,風寂動息,潮聲雜絲竹聲自遠而至,恍置身三山,聽子晉吹笙,麻姑度曲,萬緣俱靜矣。宇宙之大,同此一月。回憶昔日蕭爽樓中,良宵美景,輕輕放過,今則天各一方,能無對月而興懷乎?

世傳八月十八日為潮生辰,國俗,於是夜候潮坡上。子刻,偕寄塵至坡上,草如碧毯,沾露愈滑,扶僕行,憑垣倚石而坐。丑刻,潮始至,若去峰萬疊,卷海飛來。須臾,腥氣大盛,水怪摶風,金蛇掣電,天柱欲折,地軸暗搖,雪浪濺衣,直高百尺,未敢遽窺鮫宮,已若有推而起之者,迷離惝恍,千態萬狀。觀此,乃知枚乘《七發》,猶形容未盡也。潮既退,始聞噌吰之聲出礁石間,徐步至護國寺,尚似有雷霆震耳,潮至此,觀止矣。

元旦至六日,賀節。初五日,迎灶。二月,祭麥神。十二日,浚井,汲新水,俗謂之洗百病。三月三日,作艾糕。五月五日,競渡。六月六日,國中作六月節,家家蒸糯米,為飯相餉。十二月八日,作糯米糕,層裹棕葉,蒸以相餉,名曰鬼餅。二十四日,送灶。正三五九為吉月,婦女率游海畔,拜水神祈福。逢朔日,群汲新水獻神,此其略也。余獨疑國俗敬佛,而不知四月八日為佛誕辰。臘八鬼餅如角黍,而不知七寶粥。

國王送菊二十餘盆,花葉並茂,根際皆以竹籤標名,內三種尤異類:一名「金錦」,朵兼紅黃白三色,小而繁,燦如列星;一名「重寶」,瓣如蓮而小,色淡紅;一名「素球」,瓣寬,不類菊,重疊千層,白如雪。皆所未見者。媵之以詩,詩云:「陶籬韓圃多秋色,未必當年有此花。似汝幽姿真可惜,移根無路到中華。」

見獅子舞,布為身,皮為頭,絲為尾,剪綵如毛飾其外,頭尾口眼皆活,鍍睛貼齒,兩人居其中,俯仰跳躍,相馴狎歡騰狀。余曰:「此近古樂矣。」按《舊唐書·音樂志》,後周武帝時選太平樂,亦謂之五方獅子舞。白樂天《西涼妓》云:「假面夷人弄獅子,刻木為頭絲作尾。金鍍眼睛銀貼齒,奮迅毛衣罷雙耳。」即此舞也。

此邦有所謂踏柁戲者,橫木以為梁,高四尺餘,復置板而橫之,長丈有二尺,虛其兩端,均力焉。夷女二,結束衣彩,赤雙足,各手一巾,對立相視而歌。歌未竟,躍立兩端,稍作低昂,勢若水碓之起伏,漸起漸高。東者陡落而激之,則西飛起三丈餘,翩翩若輕燕之舞於空也;西者落而陡激之,則東者復起,又如鷙鳥之直上青雲也。疊相起伏,愈激愈疾,幾若山雞舞鏡,不復辨其孰為影,孰為形焉。俄焉勢漸衰,機漸緩,板末乃安,齊躍而下,整衣而立。終戲,無虛蹈方寸者,技至此絕矣。

接送賓客頗真率,無揖讓之煩。客至不迎,隨意坐,主人即具煙架火爐,竹筒木匣各一,橫煙管其上,匣以煙,筒以棄灰也。遇所敬客,乃烹茶,以細末粉少許,雜茶末,入沸水半甌,攪以小竹帚,以沫滿甌面為度。客去,亦不送。貴官勸客,常以箸蘸漿少許,納客唇以為敬。燒酒著黃糖則名福,著白糖則名壽,亦勸客之一貴品也。

重陽具龍舟競渡於龍潭,琉球亦於五月競渡。重陽之戲,專為宴天使而設。因成三詩以志之,詩云:「故園辜負菊花黃,萬里迢迢在異鄉。舟泛龍潭看競渡,重陽錯認作端陽。」「去年秋在洞庭灣,親摘黃花插翠鬟。今日登高來海外,累伊獨上望夫山。」「待將風信泛歸槎,猶及初冬好到家。已誤霜前開菊宴,還期雪裡訪梅花。」

聞程順則曾於津門購得宋朱文公墨跡十四字,今其後裔猶寶之。借觀不得,因至其家,開卷見筆勢森嚴,如奇峰怪石,有巖巖不可犯之色,想見當日道學氣象。字徑八寸以上,文曰:「香飛翰苑圍川野,春報南橋疊萃新。」後有名款,無歲月。文公墨跡,流傳世間者,莫不寶而藏之,蓋其所就者大,筆墨乃其餘事,而能自成一家言如此,知古人學力,無所不至也。

又游蔡清派家祠,祠內供蔡君謨畫像,並出君謨墨跡見示,知為君謨的派,由明初至琉球,為三十六姓之一。清派能漢語,人亦倜儻。由祠至其家,花木俱有清致,池圓如月,為額其室曰「月波大屋」。大抵球人工剪剔樹木,疊砌假山,故士大夫家,率有丘壑以供遊覽。庭中樹長竿,上置小木舟,長二尺,桅舵帆櫓皆備。首尾風輪五葉,掛色旗以候風。渡海之家,率預計歸期,南風至,則閤家歡喜,謂行人當歸,歸則撤之,即古五兩旗遺意。

國王有墨長五寸,寬二寸。有老坑端硯,長一尺,寬六寸,有「永樂四年」字,硯背有「七年四月東坡居士留贈潘邠老」字,問知為前明受賜物。國中有東坡詩集,知王不但寶其硯矣。

棉紙、清紙,皆以谷皮為之,惡不中書者。有護書紙,大者佳,高可三尺許,闊二尺,白如玉。小者減其半。亦有印花詩箋,可作札。別有圍屏紙,則糊壁用矣。徐葆光《球紙詩》云:「冷金入手白於練,側理海濤凝一片。昆刀截截徑尺方,疊雪千層無冪面。」形容殆盡。

南炮台間有碑二,一正書剝蝕甚微,「奉書造」三字,一其國學書,前朝嘉靖二十一年建,惟不能盡識,其筆力正自遒勁飛舞。

有木曰「山米」,又名「野麻姑」,葉可染,子如女貞,味酸,土人搾以為醋。球醋純白,不甚酸,供者以為米醋,味不類,或即此果所搾歟?

席地坐,以東為上,設氈。食皆小盤,方盈尺,著兩板為腳,高八寸許。餚凡四進,各盤貯而不相共,三進皆附以飯,至四餚乃進酒二,不過三巡。每進餚止一盤,必撤前餚而後進其次餚。飯用油煎面果,次餚飯用炒米花,三餚用飯。每供餚酒,主人必親手高舉置客前,俯身搓手而退。終席,主人不陪,以為至敬。此球人宴會尊客之禮。平等乃對飲。大要球俗席皆坐地,無椅桌之用,食具如古俎豆,餚盡干制,無所用勺。雖貴官家食,不過一餚、一飯、一箸,箸多削新柳為之。即妻子不同食,猶有古人之遺風焉。

使院「敷命堂」後,舊有二榜。一書前明冊使姓名:洪武五年,封中山王察度,使行人湯載;永樂二年,封武寧,使行人時中;洪熙元年,封巴志,使中官柴山;正統七年,封尚忠,使給事中俞忭、行人劉遜;十三年,封尚思達,使給事中陳傳、行人萬祥;景泰二年,封尚景福,使給事中喬毅、行人童守宏;六年,封尚泰久,使給事中嚴誠、行人劉儉;天順六年,封尚德,使吏科給事中潘榮、行人蔡哲;成化六年,封尚圓,使兵科給事中官榮、行人韓文;十三年,封尚真,使兵科給事中董旻、行人司司副張祥;嘉靖七年,封尚清,使吏科給事中陳侃、行人高澄;四十一年,封尚元,使吏科左給事中郭汝霖、行人李際春;萬曆四年,封尚永,使戶科左給事中蕭崇業、行人謝傑;二十九年,封尚寧,使兵科右給事中夏子陽、行人王士正;崇禎元年,封尚豐,使戶科左給事中杜三策、行人司司正楊倫。凡十五次,二十七人,柴山以前無副也。

一書本朝冊使姓名:康熙二年,封尚質,使兵科副理官張學禮、行人王垓;二十一年,封尚貞,使翰林院檢討汪楫、內閣中書舍人林麟焻;五十八年,封尚敬,使翰林院檢討海寶、翰林院編修徐葆光;乾隆二十一年,封尚穆,使翰林院侍講全魁、翰林院編修周煌。凡四次,共八人。

清明後,南風為常,霜降後,南北風為常,反是颶颶日將作。正二三月多颶,五六七八月多颶日,颶聚發而倏止,颶日漸作而多日。九月北風或連月,俗稱九降風,間有颶日起,亦驟如颶。遇颶猶可,遇颶日難當。十月後多北風,颶颶日無定期,舟人視風隙以來往。凡颶將至,天色有黑點,急收帆嚴舵以待,遲則不及,或至傾覆。颶日將至,天邊斷虹若片帆,曰「破帆」,稍及半天如鱟尾,曰「屈鱟」,若見北方,尤虐。又海面驟變,多穢如米糠,及海蛇浮游,或紅蜻蜓飛繞,皆颶風征。

自來球陽,忽已半年,東風不來,欲歸無計。十月二十五日,乃始揚帆返國。至二十九日,見溫州南杞山,少頃,見北杞山,有船數十隻泊焉,舟人皆喜,以為此必迎護船也。守備登後艄以望,驚報曰:「泊者賊船也!」又報:「賊船皆揚帆矣!」未幾,賊船十六隻吆喝而來,我船從舵門放子母炮,立斃四人,擊喝者墜海,賊退;槍並發,又斃六人;復以炮擊之,斃五人;稍進,又擊之,復斃四人。乃退去。其時,賊船已佔上風,暗移子母炮至舵右舷邊,連斃賊十二人,焚其頭篷,皆轉舵而退。中有二船較大,復鼓噪由上風飛至。大炮准對賊船即施放,一發中其賊首,煙迷里許,既散,則賊船已盡退。是役也,槍炮俱無虛發,倖免於危。

不一時,北風又至,浪飛過船。夢中聞舟人嘩曰:「到官塘矣。」驚起。從客皆一夜不眠,語余曰:「險至此,汝尚能睡耶?」余問其狀,曰:「每側則篷皆臥水,一浪蓋船,則船身入水,惟聞瀑布聲垂流不息,其不覆者,幸耶!」余笑應之曰:「設覆,君等能免乎?余入黑甜鄉,未曾目擊其險,豈非幸乎!」盥後,登戰台視之,前後十餘灶皆沒,船面無一物,爨火斷矣。舟人指曰:「前即定海,可無慮矣。」申刻乃得泊,船戶登岸購米薪,乃得食。

是夜修家書,以慰芸之懸系,而歸心益切。猶憶昔年芸嘗謂余:「布衣菜飯,可樂終身,不必作遠遊。」此番航海,雖奇而險,瀕危倖免,始有味乎芸之言也。

養生記道

自芸娘之逝,慼慼無歡。春朝秋夕,登山臨水,極目傷心,非悲則恨。讀《坎坷記愁》,而余所遭之拂逆可知也。

靜念解脫之法,行將辭家遠出,求赤松子於世外。嗣以淡安、揖山兩昆季之勸,遂乃棲身苦庵,惟以《南華經》自遣,乃知蒙莊鼓盆而歌,豈真忘情哉,無可奈何,而翻作達耳。余讀其書,漸有所悟。讀《養生主》而悟達觀之士,無時而不安,無處而不順,冥然與造化為一,將何得而何失,孰死而孰生耶?故任其所受,而哀樂無所錯其間矣。又讀《逍遙游》而悟養生之要,惟在閒放不拘、怡適自得而已。始悔前此之一段癡情,得勿作繭自縛矣乎!此《養生記道》之所為作也,亦或采前賢之說以自廣。掃除種種煩惱,惟以有益身心為主,即蒙莊之旨也。庶幾可以全生,可以盡年。

餘年才四十,漸呈衰象,蓋以百憂摧憾,歷年鬱抑,不無悶損。淡安勸余每日靜坐數息,仿子瞻《養生頌》之法,余將遵而行之。調息之法,不拘時候,兀身端坐,子瞻所謂攝身使如木偶也。解衣緩帶,務令適然。口中舌攪數次,微微吐出濁氣,不令有聲,鼻中微微納之,或三五遍,二七遍,有津嚥下,叩齒數通,舌抵上顎,唇齒相著,兩目垂簾,令朧朧然漸次調息,不喘不粗,或數息出,或數息入,從一至十,從十至百,攝心在數,勿令散亂,子瞻所謂「寂然兀然與虛空等」也。如心息相依,雜念不生,則止勿數,任其自然,子瞻所謂「隨」也。坐久愈妙,若欲起身,須徐徐舒放手足,勿得遽起。能勤行之,靜中光景,種種奇特,子瞻所謂「定能生慧」,自然明悟,譬如盲人忽然有眼也。直可明心見性,不但養身全生而已。出入綿綿,若存若亡,神氣相依,是為真息。息息歸根,自能奪天地之造化,長生不死之妙道也。

人大言,我小語;人多煩,我少記;人悸怖,我不怒。澹然無為,神氣自滿,此長生之藥。《秋聲賦》云:「奈何思其力之所不及,憂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為槁木,黟然黑者為星星。」此士大夫通患也。又曰:「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有動乎中,必搖其精。」人常有多憂多思之患。方壯遽老,方老遽衰,反此亦長生之法。舞衫歌扇,轉眼皆非;紅粉青樓,當場即幻。秉靈燭以照迷情,持慧劍以割愛慾,殆非大勇不能也。然情必有所寄,不如寄其情於卉木,不如寄其情於書畫,與對艷妝美人何異,可省卻許多煩惱。

範文正有云:「千古聖賢,不能免生死,不能管後事,一身從無中來,卻歸無中去。誰是親疏?誰能主宰?既無奈何,即放心逍遙,任委來往。如此斷了,即心氣漸順,五臟亦和,藥方有效,食方有味也。只如安樂人,勿有憂事,便吃食不下,何況久病?更憂身死,更憂身後,乃在大怖中,飲食安可得下?請寬心將息」云云,乃勸其中捨三哥之帖。余近日多憂多慮,正宜讀此一段。

放翁胸次廣大,蓋與淵明、樂天、堯夫、子瞻等,同其曠逸。其於養生之道,千言萬語,真可謂有道之士。此後當玩索陸詩,正可療余之病。

淴浴極有益。余近制一大盆,盛水極多,淴浴後,至為暢適。東坡詩所謂「淤槽漆斛江河傾,本來無垢洗更輕」,頗領略得一二。

治有病,不若治於無病;療身,不若療心;使人療,尤不若先自療也。林鑒堂詩曰:「自家心病自家知,起念還當把念醫。只是心生心作病,心安那有病來時。」此之謂自療之藥。游心於虛靜,結志於微妙,委慮於無慾,指歸於無為,故能達生延命,與道為久。

《仙經》以精氣神為內三寶,耳目口為外三寶,常令內三寶不逐物而流,外三寶不誘中而擾。重陽祖師於十二時中,行住坐臥,一切動中,要把心似泰山,不搖不動。謹守四門,眼耳鼻口,不令內入外出,此名養壽緊要。外無勞形之事,內無思想之患,以恬愉為務,以自得為功,形體不敝,精神不散。

益州老人嘗言:「凡欲身之無病,必須先正其心,使其心不亂求,心不狂思,不貪嗜欲,不著迷惑,則心君泰然矣。心君泰然,則百骸四體雖有病,不難治療。獨此心一動,百患為招,即扁鵲、華佗在旁,亦無所措手矣。」

林鑒堂先生有《安心詩》六首,真長生之要訣也。詩云:「我有靈丹一小錠,能醫四海群迷病。些兒吞下體安然,管取延年兼接命。」「安心心法有誰知,卻把無形妙藥醫。醫得此心能不病,翻身跳入太虛時。」「念雜由來業障多,憧憧擾擾竟如何?驅魔自有玄微訣,引入堯夫安樂窩。」「人有二心方顯念,念無二心始為人。人心無二渾無念,念絕悠然見太清。」「這也了時那也了,紛紛攘攘皆分曉。雲開萬里見清光,明月一輪圓皎皎。」「四海遨遊養浩然,心連碧水水連天。津頭自有漁郎問,洞裡桃花日日鮮。」

禪師與余談養心之法,謂:心如明鏡,不可以塵之也;又如止水,不可以波之也。此與晦庵所言「學者常要提醒此心,惺惺不寐,如日中天,群邪自息」,其旨正同。又言:「目毋妄視,耳毋妄聽,口毋妄言,心毋妄動,貪嗔癡愛,是非人我,一切放下,未事不可先迎,遇事不宜過擾,既事不可留住,聽其自來,應以自然,信其自去,忿懥恐懼,好樂憂患,皆得其正。」此養心之要也。

王華子曰:「齋者,齊也。齊其心而潔其體也,豈僅茹素而已。所謂齊其心者,澹志寡營,輕得失,勤內省,遠葷酒;潔其體者,不履邪徑,不視惡色,不聽淫聲,不為物誘。入室閉戶,燒香靜坐,方可謂之齋也。誠能如是,則身中之神明自安,升降不礙,可以卻病,可以長生。」

余所居室,四邊皆窗戶,遇風即闔,風息即開。余所居室,前簾後屏,太明即下簾,以和其內映;太暗則捲簾,以通其外耀。內以安心,外以安目,心目俱安,則身安矣。

禪師稱二語告我曰:「未死先學死,有生即殺生。」有生,謂妄念初生;殺生,謂立予剷除也。此與孟子「勿忘勿助」之功相通。

孫真人《衛生歌》云:「衛生切要知三戒,大怒大欲並大醉。三者若還有一焉,須防損失真元氣。」又云:「世人欲知衛生道,喜樂有常嗔怒少。心誠意正思慮除,理順修身去煩惱。」又云:「醉後強飲飽強食,未有此生不成疾。入資飲食以養身,去其甚者自安適。」

又蔡西山《衛生歌》云:「何必餐霞餌大藥,妄意延齡等龜鶴。但於飲食嗜欲間,去其甚者將安樂。食後徐行百步多,兩手摩脅並胸腹。」又云:「醉眠飽臥俱無益,渴飲饑餐尤戒多。食不欲粗並欲速,寧可少餐相接續。若教一頓飽充腸,損氣傷脾非爾福。」又云:「飲酒莫教令大醉,大醉傷神損心志。酒渴飲水並啜茶,腰腳自茲成重墜。」又云:「視聽行坐不可久,五勞七傷從此有。四肢亦欲得小勞,譬如戶樞終不朽。」又云:「道家更有頤生旨,第一戒人少嗔恚。」凡此數言,果能遵行,功臻旦夕,勿謂老生常談也。

潔一室,開南牖,八窗通明。勿多陳列玩器,引亂心目。設廣榻、長几各一,筆硯楚楚。旁設小几一,掛字畫一幅,頻換。幾上置得意書一二部,古帖一本,古琴一張,心目間常要一塵不染。

晨入園林,種植蔬果,芟草,灌花,蒔藥。歸來入室,閉目定神。時讀快書,怡悅神氣;時吟好詩,暢發幽情。臨古帖,撫古琴,倦即止。知已聚談,勿及時事,勿及權勢,勿臧否人物,勿爭辯是非。或約閒行,不衫不履,勿以勞苦徇禮節。小飲勿醉,陶然而已。誠能如是,亦堪樂志。以視夫蹙足入絆,申脰就羈,游卿相之門,有簪佩之累,豈不霄壤之懸哉!

太極拳非他種拳術可及,「太極」二字已完全包括此種拳術之意義。太極乃一圓圈,太極拳即由無數圓圈聯貫而成之一種拳術。無論一舉手,一投足,皆不能離此圓圈,離此圓圈,便違太極拳之原理。四肢百骸,不動則已,動則皆不能離此圓圈。處處成圓,隨虛隨實。練習以前,先須存神納氣,靜坐數刻,並非道家之守竅也。只須摒絕思慮,務使萬緣俱靜,以緩慢為原則,以毫不使力為要義,自首至尾,聯綿不斷。相傳為遼陽張通,於洪武初奉召入都,路阻武當,夜夢異人,授以此種拳術。余近年從事練習,果覺身體較健,寒暑不侵,用以衛生,誠有益而無損者也。

省多言,省筆札,省交遊,省妄想,所一息不可省者,居敬養心耳。楊廉夫有《路逢三叟》詞云:「上叟前致詞,大道抱天全。中叟前致詞,寒暑每節宣。下叟前致詞,百年半單眠。」嘗見後山詩一詞,亦此意,蓋出應璩,璩詩曰:「昔有行道人,陌上見三叟。年各百歲餘,想與鋤禾麥。往前問三叟,何以得此壽?上叟前致詞,室內姬粗丑。二叟前致詞,量腹節所受。下叟前致詞,夜臥不覆首。要哉三叟言,所以能長久。」

古人云:「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此最是尋樂妙法也。將啼饑者比,則得飽自樂;將號寒者比,則得暖自樂;將勞役者比,則優閒自樂;將疾病者比,則康健自樂;將禍患者比,則平安自樂;將死亡者比,則生存自樂。白樂天詩有云:「蝸牛角內爭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隨富隨貧且歡喜,不開口笑是癡人。」近人詩有云:「人生世間一大夢,夢裡胡為苦認真。夢短夢長俱是夢,忽然一覺夢何存。」與樂天同一曠達也!

「世事茫茫,光陰有限,算來何必奔忙!人生碌碌,競短論長,卻不道榮枯有數,得失難量。看那秋風金谷,夜月烏江,阿房宮冷,銅雀台荒。榮華花上露,富貴草頭霜。機關參透,萬慮皆忘。誇甚麼龍樓鳳閣,說甚麼利鎖名韁。閒來靜處,且將詩酒猖狂。唱一曲歸來未晚,歌一調湖海茫茫。逢時遇景,拾翠尋芳,約幾個知心密友,到野外溪旁,或琴棋適性,或曲水流觴,或說些善因果報,或論些今古興亡,看花枝堆錦繡,聽鳥語弄笙簧。一任他人情反覆,世態炎涼。優遊閒歲月,瀟灑度時光。」此不知為誰氏所作,讀之而若大夢之得醒,熱火世界一帖清涼散也。

程明道先生曰:「吾受氣甚薄,因厚為保生。至三十而浸盛,四十五十而浸盛,四十五十而後完。今生七十二年矣,較其筋骨,於盛年無損也。若人待老而保生,是猶貧而後蓄積,雖勤亦無補矣。」

口中言少,心頭事少,肚裡食少,有此三少,神仙可到。酒宜節飲,忿宜速懲,欲宜力制,依此三宜,疾病自稀。

病有十可卻:靜坐觀空,覺四大原從假合,一也;煩惱現前,以死譬之,二也;常將不如我者,巧自寬解,三也;造物勞我以生,遇病少閒,反生慶幸,四也;宿孽現逢,不可逃避,歡喜領受,五也;家室和睦,無交謫之言,六也;眾生各有病根,常自觀察克治,七也;風寒謹防,嗜欲淡薄,八也;飲食寧節毋多,起居務適毋強,九也;覓高朋親友,講開懷出世之談,十也。

邵康節居安樂窩中,自吟曰:「老年肢體索溫存,安樂窩中別有春。萬事去心閒偃仰,四肢由我任舒伸。炎天傍竹涼鋪簟,寒雪圍爐軟布裀。晝數落花聆鳥語,夜邀明月操琴音。食防難化常思節,衣必宜溫莫懶增。誰道山翁拙於用,也能康濟自家身。」

養生之道,只「清淨明瞭」四字,內覺身心空,外覺萬物空,破諸妄想,一無執著,是曰「清淨明瞭」。

萬病之毒,皆生於濃。濃於聲色,生虛怯病;濃於貨利,生貪饕病;濃於功業,生造作病;濃於名譽,生矯激病。噫,濃之為毒甚矣!樊尚默先生以一味藥解之,曰「淡」。雲白山青,川行石立,花迎鳥笑,谷答樵謳,萬境自閒,人心自閒。

歲暮訪淡安,見其凝塵滿室,泊然處之,歎曰:「所居,必灑掃涓潔,虛室以居,塵囂不雜。齋前雜樹花木,時觀萬物生意。深夜獨坐,或啟扉以漏月光,至昧爽,但覺天地萬物,清氣自遠而屆,此心與相流通,更無窒礙。今室中蕪穢不治,弗以累心,但恐於神爽未必有助也。」

餘年來靜坐枯庵,迅掃夙習。或浩歌長林,或孤嘯幽谷,或弄艇投竿於溪涯湖曲,捐耳目,去心智,久之似有所得。陳白沙曰:「不累於外物,不累於耳目,不累於造次顛沛,鳶飛魚躍,其機在我。」知此者謂之善學,抑亦養壽之真訣也。

聖賢皆無不樂之理。孔子曰:「樂在其中。」顏子曰:「不改其樂。」孟子以「不愧不怍」為樂。《論語》開首說「樂」,《中庸》言「無人而不自得」,程朱教尋孔顏樂趣,皆是此意。聖賢之樂,余何敢望,竊欲仿白傅之「有叟在中,白鬚飄然,妻孥熙熙,雞犬閒閒」之樂雲耳。

冬夏皆當以日出而起,於夏尤宜。天地清旭之氣,最為爽神,失之甚為可惜。余居山寺之中,暑月日出則起,收水草清香之味,蓮方斂而未開,竹含露而猶滴,可謂至快。日長漏永,午睡數刻,焚香垂幕,淨展桃笙,睡足而起,神清氣爽,真不啻天際真人也。

樂即是苦,苦即是樂,帶些不足,安知非福。舉家事事如意,一身件件自在,熱光景即是冷消息。聖賢不能免厄,仙佛不能免劫,厄以鑄聖賢,劫以煉仙佛也。

牛喘月,雁隨陽,總成忙世界;蜂采香,蠅逐臭,同是苦生涯。勞生擾擾,惟利惟名,牿旦晝,蹶寒暑,促生死,皆此兩字誤之。以名為炭而灼心,心之液涸矣;以利為蠆而螫心,心之神損矣。今欲安心而卻病,非將名利兩字,滌除淨盡不可。

余讀此後桑翁《閒情賦》,而歎其鍾情;讀《歸去來辭》,而歎其忘情;讀《五柳先生傳》,而歎其非有情非無情。鍾之忘之,而妙焉者也。余友淡公最慕柴桑翁,書不求解而能解,酒不期醉而能醉,且語余曰:「詩何必五言,官何必五斗,子何必五男,宅何必五柳?」可謂逸矣。余夢中有句云:「五百年謫在紅塵,略成遊戲;三千里擊開滄海,便是逍遙。」醒而述諸琢堂,琢堂以為飄逸可誦,然而誰能會此意乎?

真定梁公每語人:每晚家居,必尋可笑之事,與客縱談,掀髯大笑,以發舒一日勞頓鬱結之氣,此真得養生要訣也。

曾有鄉人過百歲,余扣其術,答曰:「余鄉村人,無所知,但一生只是喜歡,從不知憂惱。」此豈名利中人所能哉?

昔王右軍云:「吾篤嗜種果,此中有至樂存焉。我種之樹,開一花,結一實,玩之偏愛,食之益甘。」右軍可謂自得其樂矣。放翁夢至仙館,得詩云:「長廊下瞰碧蓮沼,小閣正對青蘿峰。」便以為極勝之景。余居禪房,頗擅此勝,可傲放翁矣。

余昔在球陽,日則步履於空潭碧澗、長松茂竹之側,夕則挑燈讀白香山、陸放翁之詩。焚香煮茶,延兩君子於座,與之相對,如見其襟懷之澹宕,幾欲棄萬事而從之遊,亦愉悅身心之一助也。

余自四十五歲以後,講求安心之法,方寸之地,空空洞洞,朗朗惺惺,凡喜怒哀樂、勞苦恐懼之事,決不令之入。譬如制為一城,將城門緊閉,時加防守,惟恐此數者闌入。近來漸覺闌入之時少,主人居其中,乃有安適之象矣。

養身之道,一在慎嗜欲,一在慎飲食,一在慎忿怒,一在慎寒暑,一在慎思索,一在慎煩勞。有一於此,足以致病,安得不時時謹慎耶!

張敦復先生嘗言:「古人讀《文選》而悟養生之理,得力於兩句,曰『石蘊玉而山輝,水含珠而川媚』。」此真是至言。嘗見蘭蕙、芍葯之蒂間,必有露珠一點。若此一點為蟻蟲所食,則花萎矣。又見筍初出,當曉,則必有露珠數顆在其末,日出,則露復斂而歸根,夕則復上。田間有詩云「夕看露顆上梢行」是也。若侵曉入園,筍上無露珠,則不成竹,遂取而食之。稻上亦有露,夕現而朝斂。人之元氣全在乎此,故《文選》二語,不可不時時體察,得訣固不在多也。

余之所居,僅可容膝,寒則溫室擁雜花,暑則垂簾對高槐,所自適於天壤間者,止此耳。然退一步想,我所得於天者已多,因此心平氣和,無歆羨,亦無怨尤,此余晚年自得之樂也。

圃翁曰:「人心至靈至動,不可過勞,亦不可過逸,惟讀書可以養之。」閒適無事之人,鎮日不觀書,則起居出入,身心無所棲泊,耳目無所安頓,勢必心意顛倒,妄想生嗔,處逆境不樂,處順境亦不樂也。古人有言;「掃地焚香,清福已具。其有福者,佐以讀書,其無福者,便生他想。」旨哉斯言!且從來拂意之事,自不讀書者見之,似為我所獨遭,極其難堪,不知古人拂意之事,有百倍於此者,特不細心體驗耳。即如東坡先生,歿後遭逢高孝,文字始出,而當時之憂饞畏譏,困頓轉徙潮惠之間,且遇跣足涉水,居近牛欄,是何如境界!又如白香山之無嗣,陸放翁之忍饑,皆載在書卷。彼獨非千載聞人,而所遇皆如此。誠一平心靜觀,則人間拂意之事,可以渙然冰釋。若不讀書,則但見我所遭甚苦,而無窮怨尤嗔忿之心,燒灼不靜,其苦為何如耶!故讀書為頤養第一事也。

吳下有石琢堂先生之城南老屋,屋有五柳園,頗具泉石之勝,城市之中而有郊野之觀,誠養神之勝地也。有天然之聲籟,抑揚頓挫,蕩漾余之耳邊。群鳥嚶鳴林間時,所發之斷斷續續聲,微風振動樹葉時,所發之沙沙簌簌聲,和清溪細流流出時,所發之潺潺淙淙聲。余泰然仰臥於青蔥可愛之草地上,眼望蔚藍澄澈之穹蒼,真是一幅絕妙畫圖也。以視拙政園,一喧一靜,真遠勝之。

吾人須於不快樂之中,尋一快樂之方法。先須認清快樂與不快樂之造成,固由於處境之如何,但其主要根苗,還從己心發長耳。同是一人,同處一樣之境,甲卻能戰勝劣境,乙反為劣境所征服。能戰勝劣境之人,視劣境所征服之人,較為快樂。所以不必歆羨他人之福,怨恨自己之命,是何異雪上加霜,愈以毀滅人生之一切也。無論如何處境之中,可以不必鬱鬱,須從鬱鬱之中,生出希望和快樂之精神。偶與琢堂道及,琢堂亦以為然。

家如殘秋,身如昃晚,情如剩煙,才如遣電,余不得已而游於畫,而狎於詩,豎筆橫墨,以自鳴其所喜,亦猶小草無聊,自矜其花,小鳥無奈,自矜其舌。小春之月,一霞始晴,一峰始明,一禽始清,一梅始生,而一詩一畫始成。與梅相悅,與禽相得,與峰相立,與霞相揖,畫雖拙而或以為工,詩雖苦而自以為甘。四壁已傾,一瓢已敝,無以損其愉悅之胸襟也。

圃翁擬一聯,將懸之草堂中:「寶貴貧賤,總難稱意,知足即為稱意;山水花竹,無恆主人,得閒便是主人。」其語雖俚,卻有至理。天下佳山勝水、名花美竹無限,大約富貴人役於名利,貧賤人役於饑寒,總鮮領略及此者。能知足,能得閒,斯為自得其樂,斯為善於攝生也。

心無止息,百憂以感之。眾慮以擾之。若風之吹水,使之時起波瀾,非所以養壽也。大約從事靜坐,初不能妄念盡捐,宜注一念,由一念至於無念,如水之不起波瀾。寂定之餘,覺有無窮恬淡之意味,願與世人共之。

陽明先生曰:「只要良知真切,雖做舉業,不為心累。且如讀書時,知強記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誇多斗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只是終日與聖賢印對,是個純乎天理之心,任他讀書,亦只調攝此心而已,何累之有。」錄此以為讀書之法。

湯文正公撫吳時,日給惟韭菜,其公子偶市一雞,公知之,責之曰:「惡有士不嚼菜根而能作百事者哉!」即遣去。奈何世之肉食者流,竭其脂膏,供其口腹,以為分所應爾,不知甘脆肥臘,乃腐腸之藥也。大概受病之始,必由飲食不節。儉以養廉,澹以寡慾,安貧之道在是,卻疾之方亦在是。余喜食蒜,素不貪屠門之嚼,食物素從省儉。自芸娘之逝,梅花盒亦不復用矣,庶不為湯公所呵乎!

留侯、鄴侯之隱於白雲鄉,劉、阮、陶、李之隱於醉鄉,司馬長卿以溫柔鄉隱,希夷先生以睡鄉隱,殆有所托而逃焉者也。余謂白雲鄉,則近於渺茫,醉鄉、溫柔鄉,抑非所以卻病而延年,而睡鄉為勝矣。妄言息躬,輒造逍遙之境;靜寐成夢,旋臻甜適之鄉。余時時稅駕,咀嚼其味,但不從邯鄲道上向道人借黃粱枕耳。

養生之道,莫大於眠食。菜根粗糲,但食之甘美,即勝於珍饌也。眠亦不在多寢,但實得神凝夢甜,即片刻,亦足攝生也。放翁每以美睡為樂,然睡亦有訣。孫真人云:「能息心,自瞑目。」蔡西山去:「先睡心,後睡眼。」此真未發之妙。禪師告余伏氣,有三種眠法:病龍眠,屈其膝也;寒猿眠,抱其膝也;龜鶴眠,踵其膝也。余少時見先君子於午餐之後,小睡片刻,燈後治事,精神煥發。余近日亦思法之,午餐後,於竹床小睡,入夜果覺清爽,益信吾父之所為,一一皆可為法。

余不為僧而有僧意,自芸之歿,一切世味,皆生厭心,一切世緣,皆生悲想,奈何顛倒不自痛悔耶。近年與老僧共話無生,而生趣始得。稽首世尊,少懺宿愆,獻佛以詩,餐僧以畫。畫性宜靜,詩性宜孤,即詩與畫,必悟禪機,始臻超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