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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坎坷記愁

人生坎坷何為乎來哉?往往皆自作孽耳。余則非也,多情重諾,爽直不羈,轉因之為累。況吾父稼夫公慷慨豪俠,急人之難,成人之事,嫁人之女,撫人之兒,指不勝屈。揮金如土,多為他人。余夫婦居家,偶有需用,不免典質。始則移東補西,繼則左支右絀。諺云:“處家人情,非錢不行。”先起小人之議,漸招同室之譏。“女子無才便是德”,真千古至言也!

余雖居長而行三,故上下呼芸為“三娘”,後忽呼為“三太太”。始而戲呼,繼成習慣,甚至尊卑長幼皆以“三太太”呼之。此家庭之變機歟?

乾隆乙巳,隨侍吾父於海寧官舍。芸於吾家書中附寄小函,吾父曰:“媳婦既能筆墨,汝母家信付彼司之。”後家庭偶有閒言,吾母疑其述事不當,乃不令代筆。吾父見信非芸手筆,詢余曰:“汝婦病耶?”余即作札問之,亦不答。久之,吾父怒曰:“想汝婦不屑代筆耳!”迨余歸,探知委曲,欲為婉剖[1],芸急止之曰:“寧受責於翁,勿失歡於姑也。”竟不自白。

庚戌之春,予又隨侍吾父於邗江[2]幕中。有同事俞孚亭者,挈眷居焉。吾父謂孚亭曰:“一生辛苦,常在客中,欲覓一起居服役之人而不可得。兒輩果能仰體親意,當於家鄉覓一人來,庶語音相合。”孚亭轉述於余,密札致芸,倩媒物色,得姚氏女。芸以成否未定,未即稟知吾母。其來也,託言鄰女之嬉游者,及吾父命余接取至署,芸又聽旁人意見,託言吾父素所合意者。吾母見之曰:“此鄰女之嬉游者也,何娶之乎?”芸遂並失愛於姑矣。

壬子春,余館真州。吾父病於邗江,余往省,亦病焉。余弟啟堂時亦隨侍。芸來書曰:“啟堂弟曾向鄰婦借貸,倩芸作保,現追索甚急。”余詢啟堂,啟堂轉以嫂氏為多事。余遂批紙尾曰:“父子皆病,無錢可償。俟啟堂弟歸時,自行打算可也。”

未幾,病皆愈,余仍往真州。芸覆書來,吾父拆視之,中述啟弟鄰項事,且云:“令堂以老人之病皆由姚姬而起,翁病稍痊,宜密囑姚託言思家,妾當令其家父母到揚接取。實彼此卸責之計也。”吾父見書怒甚,詢啟堂以鄰項事,答言不知。遂札飭[3]余曰:“汝婦背夫借債,讒謗小叔,且稱姑曰‘令堂’,翁曰‘老人’,悖謬之甚!我已專人持札回蘇斥逐。汝若稍有人心,亦當知過!”

余接此札,如聞青天霹靂,即肅書認罪。覓騎遄歸,恐芸之短見也。到家述其本末,而家人乃持逐書至,歷斥多過,言甚決絕。芸泣曰:“妾固不合妄言,但阿翁當恕婦女無知耳。”越數日,吾父又有手諭至,曰:“我不為已甚!汝攜婦別居,勿使我見,免我生氣足矣。”乃寄芸於外家,而芸以母亡弟出,不願往依族中。幸友人魯半舫聞而憐之,招余夫婦往居其家蕭爽樓。

越兩載,吾父漸知始末,適余自嶺南歸,吾父自至蕭爽樓,謂芸曰:“前事我已盡知,汝盍歸乎?”余夫婦欣然,仍歸故宅,骨肉重圓。豈料又有憨園之孽障耶!

芸素有血疾,以其弟克昌出亡不返,母金氏復念子病沒,悲傷過甚所致。自識憨園,年餘未發,余方幸其得良藥。而憨為有力者奪去,以千金作聘,且許養其母,佳人已屬沙叱利[4]矣!余知之而未敢言也,及芸往探始知之,歸而嗚咽,謂余曰:“初不料憨之薄情乃爾也!”余曰:“卿自情癡耳,此中人何情之有哉?況錦衣玉食者,未必能安於荊釵布裙也。與其後悔,莫若無成。”因撫慰之再三。而芸終以受愚為恨,血疾大發,床席支離,刀圭無效,時發時止,骨瘦形銷。不數年而逋負日增,物議日起。老親又以盟妓一端,憎惡日甚,余則調停中立。已非生人之境矣。

芸生一女名青君,時年十四,頗知書,且極賢能,質釵典服,幸賴辛勞。子名逢森,時年十二,從師讀書。余連年無館,設一書畫鋪於家門之內,三日所進,不敷一日所出,焦勞困苦,竭蹶時形。隆冬無裘,挺身而過。青君亦衣單股慄,猶強曰“不寒”。因是芸誓不醫藥。

偶能起床,適余有友人周春煦自福郡王幕中歸,倩人繡《心經》一部。芸念繡經可以消災降福,且利其繡價之豐,竟繡焉。而春煦行色匆匆,不能久待,十日告成。弱者驟勞,致增腰酸頭暈之疾。豈知命薄者,佛亦不能發慈悲也!

繡經之後,芸病轉增,喚水索湯,上下厭之。有西人賃屋於余畫鋪之左,放利債為業,時倩余作畫,因識之。友人某向渠借五十金,乞余作保,余以情有難卻,允焉,而某竟挾資遠遁。西人惟保是問,時來饒舌。初以筆墨為抵,漸至無物可償。歲底吾父家居,西人索債,咆哮於門。吾父聞之,召余呵責曰:“我輩衣冠之家,何得負此小人之債!”正剖訴間,適芸有自幼同盟姊錫山華氏,知其病,遣人問訊。堂上誤以為憨園之使,因愈怒曰:“汝婦不守閨訓,結盟娼妓;汝亦不思習上,濫伍小人。若置汝死地,情有不忍。姑寬三日限,速自為計,遲必首汝逆矣!”

芸聞而泣曰:“親怒如此,皆我罪孽。妾死君行,君必不忍;妾留君去,君必不捨。姑密喚華家人來,我強起問之。”因令青君扶至房外,呼華使問曰:“汝主母特遣來耶?抑便道來耶?”曰:“主母久聞夫人臥病,本欲親來探望,因從未登門,不敢造次。臨行囑咐,倘夫人不嫌鄉居簡褻,不妨到鄉調養,踐幼時燈下之言。”蓋芸與同繡日,曾有疾病相扶之誓也。因囑之曰:“煩汝速歸,稟知主母,於兩日後放舟密來。”

其人既退,謂余曰:“華家盟姊情逾骨肉,君若肯至其家,不妨同行。但兒女攜之同往既不便,留之累親又不可,必於兩日內安頓之。”

時余有表兄王藎臣一子名韞石,願得青君為媳婦。芸曰:“聞王郎懦弱無能,不過守成之子,而王又無成可守。幸詩禮之家,且又獨子,許之可也。”余謂藎臣曰:“吾父與君有渭陽之誼,欲媳青君,諒無不允。但待長而嫁,勢所不能。余夫婦往錫山後,君即稟知堂上,先為童熄,何如?”藎臣喜曰:“謹如命。”逢森亦托友人夏揖山轉薦學貿易。

安頓已定,華舟適至,時庚申之臘二十五日也。芸曰:“孑然出門,不惟招鄰里笑,且西人之項無著,恐亦不放,必於明日五鼓悄然而去。”余曰:“卿病中能冒曉寒耶?”芸曰:“死生有命,無多慮也。”密稟吾父,亦以為然。

是夜先將半肩行李挑下船,令逢森先臥。青君泣於母側,芸囑曰:“汝母命苦,兼亦情癡,故遭此顛沛。幸汝父待我厚,此去可無他慮。兩三年內,必當佈置重圓。汝至汝家須盡婦道,勿似汝母。汝之翁姑以得汝為幸,必善視汝。所留箱籠什物,盡付汝帶去。汝弟年幼,故未令知。臨行時託言就醫,數日即歸;俟我去遠,告知其故,稟聞祖父可也。”旁有舊嫗,即前卷中曾賃其家消暑者,願送至鄉,故是時陪傍在側,拭淚不已。

將交五鼓,暖粥共啜之。芸強顏笑曰:“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傳奇,可名《吃粥記》矣。”逢森聞聲亦起,呻曰:“母何為?”芸曰:“將出門就醫耳。”逢森曰:“起何早?”曰:“路遠耳。汝與姊相安在家,毋討祖母嫌。我與汝父同往,數日即歸。”

雞聲三唱,芸含淚扶嫗,啟後門將出,逢森忽大哭曰:“噫,我母不歸矣!”青君恐驚人,急掩其口而慰之。當是時,余兩人寸腸已斷,不能復作一語,但止以“勿哭”而已。

青君閉門後,芸出巷十數步,已疲不能行,使嫗提燈,余背負之而行。將至舟次,幾為邏者所執,幸老嫗認芸為病女,余為婿,且得舟子(皆華氏工人)聞聲接應,相扶下船。解維後,芸始放聲痛哭。是行也,其母子已成永訣矣!

華名大成,居無錫之東高山,面山而居,躬耕為業,人極樸誠。其妻夏氏,即芸之盟姊也。是日午未之交,始抵其家。華夫人已倚門而待,率兩小女至舟,相見甚歡。扶芸登岸,款待慇勤。四鄰婦人孺子哄然入室,將芸環視,有相問訊者,有相憐惜者,交頭接耳,滿室啾啾。芸謂華夫人曰:“今日真如漁父入桃源矣。”華曰:“妹莫笑,鄉人少所見多所怪耳。”自此相安度歲。

至元宵,僅隔兩旬而芸漸能起步。是夜觀龍燈於打麥場中,神情態度漸可復元。余乃心安,與之私議曰:“我居此非計,欲他適而短於資,奈何?”芸曰:“妾亦籌之矣。君姊丈范惠來現於靖江鹽公堂司會計,十年前曾借君十金,適數不敷,妾典釵湊之。君憶之耶?”余曰:“忘之矣。”芸曰:“聞靖江去此不遠,君盍一往?”余如其言。

時天頗暖,織絨袍嗶嘰短褂,猶覺其熱。此辛酉正月十六日也。是夜宿錫山客旅,賃被而臥。晨起趁江陰航船,一路逆風,繼以微雨。夜至江陰江口,春寒徹骨,沽酒御寒,囊為之罄。躊躇終夜,擬卸襯衣質錢而渡。

十九日,北風更烈,雪勢猶濃,不禁慘然淚落,暗計房資渡費,不敢再飲。正心寒股慄間,忽見一老翁草鞋氈笠負黃包,入店,以目視余,似相識者。余曰:“翁非泰州曹姓耶?”答曰:“然。我非公,死填溝壑矣!今小女無恙,時誦公德。不意今日相逢,何逗留於此?”

蓋余幕泰州時有曹姓,本微賤,一女有姿色,已許婿家,有勢力者放債謀其女,致涉訟。余從中調護,仍歸所許。曹即投入公門為隸,叩首作謝,故識之。余告以投親遇雪之由,曹曰:“明日天晴,我當順途相送。”出錢沽酒,備極款洽。

廿日曉鍾初動,即聞江口喚渡聲,余驚起,呼曹同濟。曹曰:“勿急,宜飽食登舟。”乃代償房飯錢,拉余出沽。余以連日逗留,急欲趕渡,食不下嚥,強啖麻餅兩枚。及登舟,江風如箭,四肢發戰。

曹曰:“聞江陰有人縊於靖,其妻雇是舟而往,必俟雇者來始渡耳。”枵腹忍寒,午始解纜。至靖,暮煙四合矣。曹曰:“靖有公堂兩處,所訪者城內耶?城外耶?”余踉蹌隨其後,且行且對曰:“實不知其內外也。”曹曰:“然則且止宿,明日往訪耳。”

進旅店,鞋襪已為泥淤濕透,索火烘之。草草飲食,疲極酣睡。晨起,襪燒其半,曹又代償房飯錢。訪至城中,惠來尚未起,聞余至,披衣出,見余狀驚曰:“舅何狼狽至此?”余曰:“姑勿問,有銀乞借二金,先遣送我者。”惠來以番餅二圓授余,即以贈曹。曹力卻,受一圓而去。余乃歷述所遭,並言來意。惠來曰:“郎舅至戚,即無宿逋,亦應竭盡綿力。無如航海鹽船新被盜,正當盤帳之時,不能挪移豐贈,當勉措番銀二十圓以償舊欠,何如?”余本無奢望,遂諾之。留住兩日,天已晴暖,即作歸計。

廿五日,仍回華宅。芸曰:“君遇雪乎?”余告以所苦。因慘然曰:“雪時,妾以君為抵靖,乃尚逗留江口。幸遇曹老,絕處逢生,亦可謂吉人天相矣。”

越數日,得青君信,知逢森已為揖山薦引入店。藎臣請命於吾父,擇正月二十四日將伊接去。兒女之事粗能了了,但分離至此,令人終覺慘傷耳。

二月初,日暖風和,以靖江之項薄備行裝,訪故人胡肯堂於邗江鹽署。有貢局眾司事公延入局,代司筆墨,身心稍定。至明年壬戌八月,接芸書曰:“病體全瘳。惟寄食於非親非友之家,終覺非久長之策,願亦來邗,一睹平山之勝。”余乃賃屋於邗江先春門外,臨河兩椽。自至華氏接芸同行。華夫人贈一小奚奴曰阿雙,幫司炊爨,並訂他年結鄰之約。

時已十月,平山淒冷,期以春遊。滿望散心調攝,徐圖骨肉重圓。不滿月,而貢局司事忽裁十有五人,余系友中之友,遂亦散閒。

芸始猶百計代余籌畫,強顏慰藉,未嘗稍涉怨尤。至癸亥仲春,血疾大發。余欲再至靖江作將伯之呼,芸曰:“求親不如求友。”余曰:“此言雖是,親友雖關切,現皆閒處,自顧不遑。”芸曰:“幸天時已暖,前途可無阻雪之慮,願君速去速回,勿以病人為念。君或體有不安,妾罪更重矣。”

時已薪水不繼,余佯為雇騾以安其心,實則囊餅徒步,且食且行。向東南,兩渡叉河,約八九十里,四望無村落。至更許,但見黃沙漠漠,明星閃閃。得一土地祠,高約五尺許,環以短牆,植以雙柏。因向神叩首,祝曰:“蘇州沈某投親失路至此,欲假神祠一宿,幸神憐佑。”於是移小石香爐於旁,以身探之,僅容半體。以風帽反戴掩面,坐半身於中,出膝於外,閉目靜聽,微風蕭蕭而已。足疲神倦,昏然睡去。

及醒,東方已白。短牆外忽有步語聲,急出探視,蓋土人趕集經此也。問以途,曰:“南行十里即泰興縣城,穿城向東南十里一土墩,過八墩即靖江,皆康莊也。”余乃反身,移爐於原位,叩首作謝而行。過泰興,即有小車可附。

申刻抵靖,投刺焉。良久,司閽者曰:“范爺因公往常州去矣。”察其辭色,似有推托,余詰之曰:“何日可歸?”曰:“不知也。”余曰:“雖一年亦將待之。”閽者會余意,私問曰:“公與范爺嫡郎舅耶?”余曰:“苟非嫡者,不待其歸矣。”閽者曰:“公姑待之。”越三日,乃以回靖告,共挪二十五金。

雇騾急返,芸正形容慘變,咻咻涕泣。見余歸,卒然曰:“君知昨午阿雙捲逃乎?倩人大索,今猶不得。失物小事,人系伊母臨行再三交託,今若逃歸,中有大江之阻,已覺堪虞。倘其父母匿子圖詐,將奈之何?且有何顏見我盟姊?”余曰:“請勿急,卿慮過深矣。匿子圖詐,詐其富有也,我夫婦兩肩擔一口耳。況攜來半載,授衣分食,從未稍加撲責,鄰里咸知。此實小奴喪良,乘危竊逃。華家盟姊贈以匪人,彼無顏見卿,卿何反謂無顏見彼耶?今當一面呈縣立案,以杜後患可也。”

芸聞余言,意似稍釋。然自此夢中囈語,時呼“阿雙逃矣!”或呼“憨何負我!”病勢日以增矣。

余欲延醫診治,芸阻曰:“妾病始因弟亡母喪,悲痛過甚;繼為情感,後由忿激。而平素又多過慮,滿望努力做一好媳婦而不能得,以至頭眩怔忡諸症畢備。所謂病入膏肓,良醫束手,請勿為無益之費。憶妾唱隨二十三年,蒙君錯愛,百凡體恤,不以頑劣見棄。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無憾!若布衣暖,菜飯飽,一室雍雍,優遊泉石,如滄浪亭、蕭爽樓之處境,真成煙火神仙矣。神仙幾世才能修到,我輩何人,敢望神仙耶?強而求之,致干造物之忌,即有情魔之擾。總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

因又嗚咽而言曰:“人生百年,終歸一死。今中道相離,忽焉長別,不能終奉箕帚,目睹逢森娶婦,此心實覺耿耿。”言已,淚落如豆。

余勉強慰之曰:“卿病八年,懨懨欲絕者屢矣,今何忽作斷腸語耶?”芸曰:“連日夢我父母放舟來接,閉目即飄然上下,如行雲霧中,殆魂離而軀殼存乎?”余曰:“此神不收捨,服以補劑,靜心調養,自能安痊。”

芸又唏噓曰:“妾若稍有生機一線,斷不敢驚君聽聞。今冥路已近,苟再不言,言無日矣。君之不得親心,流離顛沛,皆由妾故。妾死則親心自可挽回,君亦可免牽掛。堂上春秋高矣,妾死,君宜早歸。如無力攜妾骸骨歸,不妨暫厝於此,待君將來可耳。願君另續德容兼備者,以奉雙親,撫我遺子,妾亦瞑目矣。”言至此,痛腸欲裂,不覺慘然大慟。余曰:“卿果中道相捨,斷無再續之理,況‘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耳。”

芸乃執余手而更欲有言,僅斷續疊言“來世”二字。忽發喘口噤,兩目瞪視,千呼萬喚已不能言。痛淚兩行,涔涔流溢。既而喘漸微,淚漸干,一靈縹緲,竟爾長逝!時嘉慶癸亥三月三十日也。當是時,孤燈一盞,舉目無親,兩手空拳,寸心欲碎。綿綿此恨,曷其有極!

承吾友胡省堂以十金為助,余盡室中所有,變賣一空,親為成殮。

嗚呼!芸一女流,具男子之襟懷才識。歸吾門後,餘日奔走衣食,中饋缺乏,芸能纖悉不介意。及余家居,惟以文字相辯析而已。卒之疾病顛連,繼恨以沒,誰致之耶?余有負閨中良友,又何可勝道哉!奉勸世間夫婦,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過於情篤。語云:“恩愛夫妻不到頭。”如餘者,可作前車之鑒也。

回煞之期,俗傳是日魂必隨煞而歸,故居中鋪設一如生前,且須鋪生前舊衣於床上,置舊鞋於床下,以待魂歸瞻顧。吳下相傳謂之“收眼光”。延羽士作法,先召於床而後遣之,謂之“接眚”。邗江俗例,設酒餚於死者之室,一家盡出,調之“避眚”。以故有因避被竊者。

芸娘眚期,房東因同居而出避,鄰家囑余亦設餚遠避。余冀魂歸一見,姑漫應之。同鄉張禹門諫余曰:“因邪入邪,宜信其有。勿嘗試也。”余曰:“所以不避而待之者,正信其有也。”張曰:“回煞犯煞,不利生人。夫人即或魂歸,業已陰陽有間,竊恐欲見者無形可接,應避者反犯其鋒耳。”時余癡心不昧,強對曰:“死生有命。君果關切,伴我何如?”張曰:“我當於門外守之,君有異見,一呼即入可也。”

余乃張燈入室,見鋪設宛然而音容已杳,不禁心傷淚湧。又恐淚眼模糊失所欲見,忍淚睜目,坐床而待。撫其所遺舊服,香澤猶存,不覺柔腸寸斷,冥然昏去。轉念待魂而來,何遽睡耶!開目四視,見席上雙燭青焰熒熒,縮光如豆,毛骨悚然,通體寒慄。因摩兩手擦額,細矚之,雙焰漸起,高至尺許,紙裱頂格幾被所焚。余正得借光四顧間,光忽又縮如前。

此時心舂股慄,欲呼守者進觀,而轉念柔魂弱魄,恐為盛陽所逼。悄呼芸名而祝之,滿室寂然,一無所見。既而燭焰復明,不復騰起矣。出告禹門,服余膽壯,不知余實一時情癡耳。

芸沒後,憶和靖“妻梅子鶴”語,自號梅逸。權葬芸於揚州西門外之金桂山,俗呼郝家寶塔。買一棺之地,從遺言寄於此。攜木主還鄉,吾母亦為悲悼,青君、逢森歸來,痛哭成服。

啟堂進言曰:“嚴君怒猶未息,兄宜仍往揚州。俟嚴君歸里,婉言勸解,再當專札相招。”

余遂拜母別子女,痛哭一場,復至揚州,賣畫度日。因得常哭於芸娘之墓,影單形只,備極淒涼。且偶經故居,傷心慘目。重陽日,鄰塚皆黃,芸墓獨青。守墳者曰:“此好穴場,故地氣旺也。”余暗祝曰:“秋風已緊,身尚衣單。卿若有靈,佑我圖得一館,度此殘年,以待家鄉信息。”

未幾,江都幕客章馭庵先生欲回浙江葬親,倩余代庖三月,得備御寒之具。封篆出署,張禹門招寓其家。張亦失館,度歲艱難,商於余。即以余資二十金傾囊借之,且告曰:“此本留為亡荊扶柩之費,一俟得有鄉音,償我可也。”

是年即寓張度歲,晨占夕卜,鄉音殊杳。至甲子三月,接青君信,知吾父有病。即欲歸蘇,又恐觸舊忿。正趑趄觀望間,復接青君信,始痛悉吾父業已辭世。刺骨痛心,呼天莫及。無暇他計,即星夜馳歸,觸首靈前,哀號流血。嗚呼!吾父一生辛苦,奔走於外。生余不肖,既少承歡膝下,又未侍藥床前,不孝之罪,何可逭哉!

吾母見余哭,曰:“汝何此日始歸耶?”余曰:“兒之歸,幸得青君孫女信也。”吾母目余弟婦,遂默然。

余入幕守靈至七終,無一人以家事告,以喪事商者。余自問人子之道已缺,故亦無顏詢問。

一日,忽有向余索逋者登門饒舌。余出應曰,“欠債不還,固應催索。然吾父骨肉未寒,乘凶追呼,未免太甚!”中有一人私謂余曰:“我等皆有人招之使來。公且避出,當向招我者索償也。”余曰:“我欠我償,公等速退!”皆唯唯而去。

余因呼啟堂諭之曰:“兄雖不肖,並未作惡不端。若言出嗣降服,從未得過纖毫嗣產。此次奔喪歸來,本人子之道,豈為產爭故耶?大丈夫貴乎自立,我既一身歸,仍以一身去耳!”言已,返身入幕,不覺大慟。

叩辭吾母,走告青君,行將出走深山,求赤松子[5]於世外矣。青君正勸阻間,友人夏南熏字淡安,夏逢泰字揖山兩昆季尋蹤而至,抗聲諫余曰:“家庭若此,固堪動忿。但足下父死而母尚存,妻喪而子未立,乃竟飄然出世,於心安乎?”

余曰:“然則如之何?”

淡安曰:“奉屈暫居寒舍,聞石琢堂殿撰有告假回籍之信,盍俟其歸而往謁之?其必有以位置君也。”

余曰:“凶喪未滿百日,兄等有老親在堂,恐多未便。”[6]

揖山曰:“愚兄弟之相邀,亦家君意也。足下如執以為不便,西鄰有禪寺,方丈僧與余交最善,足下設榻於寺中,何如?”余諾之。

青君曰:“祖父所遺房產,不下三四千金,既已分毫不取,豈自己行囊亦捨去耶?我往取之,逕送禪寺父親處可也。”因是於行囊之外,轉得吾父所遺圖書、硯台、筆筒數件。

寺僧安置予於大悲閣。閣南向,向東設神像。隔西首一間,設月窗,緊對佛龕,中為作佛事者齋食之地,余即設榻其中。臨門有關聖提刀立像,極威武。院中有銀杏一株,大三抱,蔭覆滿閣,夜靜風聲如吼。

揖山常攜酒果來對酌,曰:“足下一人獨處,夜深不寐,得無畏怖耶?”余曰:“僕一生坦直,胸無穢念,何怖之有?”

居未幾,大雨傾盆,連宵達旦三十餘天,時慮銀杏折枝,壓梁傾屋。賴神默佑,竟得無恙。而外之牆坍屋倒者不可勝計,近處田禾俱被漂沒。余則日與僧人作畫,不見不聞。

七月初,天始霽。揖山尊人號蓴薌有交易赴崇明,偕余往,代筆書券得二十金。歸,值吾父將安葬,啟堂命逢森向余曰:“叔因葬事乏用,欲助一二十金。”余擬傾囊與之,揖山不允,分幫其半。余即攜青君先至墓所。葬既畢,仍返大悲閣。

九月杪,揖山有田在東海永泰沙,又偕余往收其息。盤桓兩月,歸已殘冬,移寓其家雪鴻草堂度歲。真異姓骨肉也。

乙丑七月,琢堂始自都門回籍。琢堂名韞玉,字執如,琢堂其號也,與余為總角交。乾隆庚戌殿元,出為四川重慶守。白蓮教之亂,三年戎馬,極著勞績。及歸,相見甚歡。

旋於重九日挈眷重赴四川重慶之任,邀余同往。余即叩別吾母於九妹倩陸尚吾家,蓋先君故居已屬他人矣。吾母囑曰:“汝弟不足恃,汝行須努力。重振家聲,全望汝也!”逢森送余至半途,忽淚落不已,因囑勿送而返。

舟出京口,琢堂有舊交王惕夫孝廉在淮揚鹽署,繞道往晤。余與偕往,又得一顧芸娘之墓。返舟由長江溯流而上,一路遊覽名勝。至湖北之荊州,得升潼關觀察之信,遂留余與其嗣君敦夫眷屬等,暫寓荊州。琢堂輕騎減從至重慶度歲,遂由成都歷棧道之任。

丙寅二月,川眷始由水路往,至樊城登陸。途長費短,車重人多,斃馬折輪,備嘗辛苦。抵潼關甫三月,琢堂又升山左廉訪,清風兩袖,眷屬不能偕行,暫借潼川書院作寓。十月杪,始支山左廉俸,專人接眷。附有青君之書,駭悉逢森於四月間夭亡。始憶前之送余墮淚者,蓋父子永訣也。嗚呼!芸僅一子,不得延其嗣續耶?

琢堂聞之,亦為之浩歎,贈余一妾,重入春夢。從此擾擾攘攘,又不知夢醒何時耳。

譯文:

人生的坎坷到底是怎麼來的呢?往往都是自作自受。而我則不是,我為人感情豐富,極重承諾,豪爽而不喜歡受約束,結果卻因為這些而被拖累。我的父親稼夫公為人慷慨,豪俠仗義,喜歡急人之難,成人之事,比如幫助別人嫁女兒,撫養人家的孩子,像這樣的事舉不勝舉。揮金如土,多半是為了幫助他人。我們夫婦在家裡居住的時候,偶爾急需用錢,也不免得典當些東西。開始還能東拼西補,後來慢慢就難以支撐。俗話說:“處家人情,非錢不行。”首先是引起小人的非議,後來同室的人也開始譏嘲。“女子無才便是德”,這真是千古不變的至理名言啊!

雖然我在家裡是老大,但在同族排行中卻只是老三,所以家裡上上下下的都喊芸為“三娘”。後來,有人忽然喊她“三太太”,開始是戲喊,後來就漸漸成為習慣,甚至不論尊卑長幼,都以“三太太”來稱呼她,這大概是家庭要有什麼變故的徵兆吧?

乾隆乙巳年(1785年),我隨侍父親供職於海寧(浙江海寧市)衙門。芸常常在家信中附帶她寄給我的私人信件。父親知道這件事後,就說:“媳婦既然能寫信,以後你母親的家信就讓她來代筆吧。”後來家裡偶然有閒言碎語,我母親便懷疑是芸敘述事情不恰當,就不讓她代筆了。父親看到後面的來信不是芸的筆跡,就問我:“你媳婦生病了嗎?”我立即寫信詢問,結果很長時間都沒有回音。父親生氣地對我說:“想來是你的媳婦不屑於代筆吧!”芸對此一直不作解釋,直到我回家後問她,才明白事情的原委。我想向父親解釋,芸趕忙制止我說:“我寧可讓公公譴責,也不想讓婆婆不高興。”結果直到最後,這件事都沒說清楚。

乾隆庚戌年(1790年)春天,我又隨侍父親到了江蘇揚州邗江做幕僚。父親的同事中有個叫俞孚亭的,帶著眷屬住在這裡。父親曾對他說:“為人一生的辛苦,常在客居異地他鄉之中。我想尋找一個能照顧生活起居的人都找不到。做兒女的要是能體諒老人家的意思,就應當在家鄉尋找一個熟悉鄉音庶語的人來。”俞孚亭將此事轉告了我,我就寫了封密信給芸,請她代父親物色一名小妾,後來找到一個姓姚的女子。芸對此事能否成功還拿不定主意,所以沒敢先告訴我的母親。等這名女子來了後,芸對母親托詞說是鄰家女過來遊戲的。等父親命令我將這名女子接到他辦公的官署後,芸又聽了別人的意見,對母親說這女子是父親本來就中意的人。母親見了這名女子後說:“這鄰家女不是過來遊戲的嗎?為什麼會娶她?”為此,芸就失愛並得罪了我的母親。

壬子年(1792年)春,我在真州(今江蘇儀征縣)官署謀事,不料父親在邗江得病。我前去探望他,結果自己也病倒了,我的弟弟啟堂當時也在隨侍父親。芸來信說:“啟堂弟曾向鄰家婦女借貸,並請我擔保。現在人家追債甚急。”我詢問啟堂,他反而認為是嫂子多管閒事。我隨即在回信上說:“我們父子倆都病了,沒有錢償還,等弟弟回去後自行處理吧!”

沒過多長時間,我和父親的病都好了,我便啟程回了真州。芸給我的回信恰恰被父親收到,父親拆開信來看,信中提到啟堂向鄰家婦人借錢的事情。芸還在信中說:“令堂以為老人的病都是姓姚的女子引起的。等老人的病情稍有好轉的時候,你最好悄悄地對姓姚的女孩說明這件事,然後讓她說自己思念家鄉,我在這邊就讓她的父母去揚州把她接回來。這樣的話,就會免去許多不必要的麻煩。”父親看了信後十分生氣,急忙詢問弟弟欠債的事,弟弟卻說並不知道這件事情。父親即來信嚴厲地告誡我說:“你媳婦背著丈夫借債,反而誹謗小叔子,甚至在信上還稱婆婆為‘令堂’,稱公公為‘老人’,實在太過荒謬!我已經派人帶信回蘇州,斥責並將她驅逐出家門。你要是還有點人性的話,也應該知道自己的過錯!”

我收到這封信後,好像聽見晴空霹靂一般,立馬寫信表示認錯,同時也急忙尋找快馬返回蘇州家裡,我生怕芸會想不開尋短見。到家後,我向母親述說了整個事情的緣由經過,這時父親的信也到家了,信中指責芸的多種過失,言辭非常激厲決絕。芸哭著懇求說:“妾固然不應該信口胡說,但是阿翁應當寬恕媳婦的無知呀!”過了幾天,父親又寫了一封信回來說:“我不會做得太過分,你就帶著你媳婦到別處去住吧!以後不要再讓我看見你們,免得惹我生氣,我也就知足了。”於是我們只好寄居在芸的娘家,而芸因為她母親亡故和弟弟出走在外,所以也不願長期住在她們的家族中。幸好友人魯半舫聞訊後可憐我們,請我們倆住到他家的蕭爽樓中。

過了兩年,我父親也漸漸知道了整件事情的經過。當時我剛從廣東趕回家,父親也正好到了蕭爽樓,他就對芸說:“以前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們現在還不搬回家嗎?”我和芸欣然應允,仍舊回到倉米巷居住,一家人也終於得以團聚。豈料,又有了與憨園的孽障呀!

芸一直患有血疾。她的弟弟克昌長期在外不回家,她的母親金老太太過度想念兒子以致得病去世。芸為此悲傷過度,就此落下了病根。自從認識憨園女後,她的病有一年多都沒有復發,我暗自慶幸憨園是她的一劑良藥。但不幸的是,憨園最終被有錢有勢的人搶了過去,那人以千金作聘禮,還承諾贍養憨園的母親。就這樣,美人投入“沙叱利”的懷抱。我知道這件事後一直沒敢對芸說,怕她再度傷心導致舊病復發。等芸獨自一人前去拜訪憨園後,終於知道了這件事,回來後哭著對我說:“怎麼也沒想到憨園的薄情會到這種地步!”我說:“是你自己太癡情了,像她們這樣的青樓中人,又哪裡有什麼真感情呢?何況,貪圖錦衣玉食的女人也無法安心過粗茶淡飯的生活,與其娶了以後再後悔,倒不如現在沒辦成為好!”我雖然再三撫慰她,但是芸還是因為受到了欺騙而難以釋懷,結果引發更為嚴重的血疾。每天臥病在床,藥物醫治也難愈。她的病時而發作時而好轉,人變得骨瘦形銷。沒過幾年,我們就負債纍纍,處境日益艱難。而此時外面的閒話也多了起來,因為她和娼妓憨園女結拜姐妹,父母也更加憎惡她,我夾在中間盡量調節。那段時間,我已經體會不到做人的樂趣了。

我和芸育有一兒一女兩個孩子,女兒叫青君,當時已經十四歲了,讀了不少書,而且賢惠能幹,變賣銀釵、典當衣物以維持生計,全靠她操持。兒子叫逢森,當時也有十二歲,正在從師讀書。因為要照顧生病的芸,我好幾年沒有出去謀事,只在家裡開設了一個畫鋪。三日所進,抵不上一日所出;焦勞困苦,艱難度日。寒冷的冬天沒有皮衣御寒,只能硬撐。青君因衣衫單薄而冷得發抖,嘴上卻強說“不冷”。由此芸發誓不再看病吃藥。

芸有時能夠起床,恰巧我的朋友周春煦從福郡王府歸來,他想請人繡一部《心經》。芸考慮到繡《心經》可以消災降福,而且對方給的刺繡工錢也很高,就把這個刺繡的活攬了過來。因為周春煦時間緊迫,不能久等,芸便趕了十天時間為他完工。身體虛弱再加上驟然的勞累,致使芸不久又添了腰酸頭暈的病症。她哪裡知道,薄命的人,佛祖也不會對她發慈悲啊!

繡完《心經》後,芸的病情更加嚴重了,一會兒要人伺候吃飯,一會兒要人伺候喝水,家裡人因此更加厭惡她。這時,有一個歐洲人在我畫鋪的旁邊租了一間房子,主要是以放高利貸為業。因為他請我給他畫過畫,所以我們就此相識。有一次,有一個朋友向這個外國人借了五十兩銀子,並請我為他擔保,我不便推辭,於是就答應下來。但是沒有想到這個友人竟然帶著銀子跑到外地去了。歐洲人看到貸款無法收回,於是就向我這個人擔保人逼債,經常來我這作口舌之爭。開始的時候我只好以字畫作抵押,後來就已經沒有東西可押了。年底的時候,我父親回家,歐洲人又來逼債,在家門口大叫大嚷。父親知道這件事後,把我叫過去狠狠地教訓了一頓:“我們是書香門第,你為什麼要欠一個無賴小人的錢呢?”正在我處理這件事情的時候,芸小時候結拜的一位乾姐姐華夫人在知道芸生病之後,特意派人前來探望。芸的這個乾姐姐已經嫁到錫山(今江蘇無錫錫山)的華家,聽說芸病得厲害,就派人過來探病。父親誤以為是憨園女派來的人,更加發怒地訓斥我:“你的媳婦不守婦道,和娼妓結拜為姐妹。你也不求上進,整天與無賴小人廝混。如果將你置於死地,我於心不忍。姑且寬限你三天,你盡早為自己謀生計吧。晚了的話就按忤逆之罪懲罰你!”

芸得知這件事情後,不斷地哭泣,說道:“都是因為我的罪過,父親才會如此發怒啊。如果我死而你外出,你一定不忍心;如果我活而你離開,你一定捨不得。怎麼辦呢?姑且秘密把華家的來人叫過來,我勉強起床和他談談,看看有沒有什麼別的辦法。”於是就讓青君將芸扶出臥室,叫來華家的人詢問道:“你家主母是專門派你來的,還是你順道過來看看的呢?”華家的人說:“我家主母很早就知道您生病的消息,本想親自探望,但因從未走動,就不敢輕率登門。臨行時她還囑咐我,如果夫人您不嫌棄鄉間條件簡陋的話,不妨到我們那裡調養一段時間,也好實現你們結拜時的諾言。”這應該是陳芸和華夫人小時候在一起刺繡的時候,曾相約在對方遭難時一定要幫助對方吧。芸就對來人說:“勞煩你快點回去稟告你家主母,請她兩天後悄悄地派船接我過去。”

華家的人回去後,芸對我說:“華家的乾姐姐待我情同骨肉,你要是肯到農村去,我們不妨一起前往。但是攜兒帶女的又很不方便,留在家裡又會拖累父母,所以必須在兩天內安頓好他們。”

當時我有個表兄叫王藎臣,他有個兒子叫王韞石,很願意招我的女兒青君作兒媳婦。芸便說:“我聽說王家的孩子懦弱無能,不過是個坐守家業的人,可是王藎臣又沒有多少家業可守。幸虧他家是個詩禮之家,並且又是獨生子,我看可以答應這門親事。”於是我對王藎臣說:“我父親與你有甥舅情誼,韞石要娶青君為妻,我們也不會不答應。只是形勢所迫,如果想等青君長大了再嫁過去恐怕不行。我們夫婦要到錫山華家去,你可稟告我父母,先將青君當做童養媳如何?”王藎臣高興地說:“一切就按你說的來吧。”我的兒子逢森,也經過朋友夏揖山推薦去學習做生意。

等到一切都安頓完了以後,華家的小船也剛好來接我們。那天正是嘉慶庚申(1800年)臘月二十五日。芸說:“孑然一身地出門,不僅會招惹來鄰里的笑話,而且歐洲人的款項沒有著落,恐怕也不肯輕易放過我們!要走的話在明天早晨五更時悄悄離去為好。”我問:“你正在病中,能頂得住拂曉的風寒麼?”芸說:“死生有命,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了。”因此我私下裡稟告了父親,他也認為芸是對的。

當天夜裡,我先將半擔行李挑下船,然後叫兒子逢森先睡覺。女兒青君哭著依偎在芸的身邊。芸囑咐她說:“你娘我是個命苦的人,又加上癡情,所以才遭此顛沛流離之苦。幸虧你父親待我感情深厚,此去也沒有什麼顧慮了。二三年內,我們必然會想辦法與你團圓的。你到王家後須盡婦道,不要像我這樣。你的公公、婆婆都會以得到你這樣的兒媳婦而驕傲,也必然會善待你的。我留在家裡的東西,全部給你作為陪嫁。你弟弟年紀尚小,所以沒讓他知道我們這次去的地方。走的時候,我們就託言說是出去就醫,過些日子就回來。等我們走遠後,你再告訴他實情,然後再去給你的祖父說一聲就行了。”旁邊有一位老嫗,就是前卷說的讓我和芸住到她家消夏那個老嫗,願意送我們到鄉下去。當時她正陪在旁邊,看到這樣的情景,也忍不住擦拭眼淚,哭泣不止。

快到五更的時候,我們熱了點粥一起吃著。芸強裝著笑臉調侃說:“過去因為一碗粥而歡聚,如今為了一碗粥而分散,要是作傳奇劇的話,真可叫作《吃粥記》了。”兒子逢森聽到聲音,爬起來呻吟著問道:“母親,你要幹什麼去?”芸說:“我要出門就醫。”逢森又問:“怎麼起這麼早啊?”芸說:“因為路太遠,你與姐姐在家要聽話,不要討祖母的嫌。我與你父親一起去,過幾天就會回來。”

雞叫三遍,芸含淚扶著那位老嫗正準備開後門出去,兒子逢森忽然大哭著說:“噫,我母親不會回來了!”青君害怕他驚動別人,於是趕緊摀住他的嘴巴,並輕輕地撫慰他。此刻我與芸肝腸寸斷,無言以對,只是不停勸逢森不要哭而已。青君閉門後,芸走出小巷十餘步,已經疲憊得走不動了。我讓老嫗提著燈籠,自己背起芸走。快要走到河邊停船處時卻差一點給巡邏者抓住。幸虧老嫗急中生智,把芸當做生病的女兒,把我當做女婿,再加上船上的人都是華家的人,聽到動靜後過來接應,我們這才得以脫身,相互攙扶著下船。解纜開船後,芸這才開始放聲痛哭起來。沒想到,這次出行,其母子竟成永別!

華家的主人叫華大成,住在無錫的東高山附近。面山而居,以種田為業,為人極其樸實坦誠。他的妻子夏氏,就是芸的結拜姐姐。那天下午一點左右,我們到達華家,華夫人早就依在門口等我們了。她帶著自己的兩個小女兒來到船上和我們相見,見面之後,大家都很高興。華夫人扶陳芸上岸,到家之後,又慇勤款待我們。鄰居的婦女小孩聽說來了客人,都圍滿了屋子,仔細端詳芸的容貌。有的來問好,有的來表示憐惜之情,大家交頭接耳,屋子裡很是熱鬧。芸對華夫人說:“今天真像漁夫進入桃花源了!”華夫人說:“妹妹莫笑,鄉下人就是這麼少見多怪呢!”此後,我們就在這裡相安度日了。

到了元宵節的時候,僅隔了二十來天芸就已經能慢慢地站起來走動了。那天晚上,我陪她在打麥場上觀賞龍燈,注意到她的氣色漸漸恢復到常人的狀態。我便放下心了,私下對她說:“我們居住在這裡非長久之計,想去其他地方住,又缺少錢財,該怎麼辦呢?”芸說:“我也在想這個問題,你姐夫范惠來現在正在靖江(今江蘇靖江市)鹽業公堂當會計。十年前他曾向你借過十兩銀子,當時錢不夠,是我把自己的釵子當了才湊夠錢借給他,你還記得這件事情嗎?”我說:“已經忘記了。”芸說:“聽說這裡離靖江不遠,你為什麼不去一趟呢?”我聽從芸的意見,去了一趟靖江。

當時正是辛酉(1801年)正月十六日,那天天氣頗為暖和,穿著絨袍和短褂都覺得很熱。當晚,我在錫山旅館投宿,租了一床被子過夜。早晨起來乘船去江陰,一路上逆風,後來又下起了雨。夜裡到江陰口時,又覺春寒刺骨,想要沽酒御寒,但是口袋裡的錢卻用完了。我猶豫不決,便想要脫下襯衣來典當換錢以渡江。

到了十九日這天,北風更加猛烈,雪下得越來越大,面對此情此景,我不由得慘然落淚。暗自盤算住房和渡江費用不足,就不敢再飲酒了。正在我心寒體顫的時候,忽然客店裡走進一個腳穿草鞋、頭戴氈笠、背著個黃色包袱的老人。他用目光打量了我一番,看表情似乎是認識的人。我看他也眼熟,便問道:“老人家,您是不是泰州(今江蘇泰州市)人,姓曹?”老人回答說:“是啊。要不是您,我早就死在荒郊野地裡了。如今我的女兒過得很好,她還經常念叨您的恩情呢。沒想到今天竟在這裡與你相逢。您怎麼會在這裡逗留呢?”

要說起這個曹姓老人,還是我當初在做泰州官幕時認識的。當時,家境貧窮的他有個女兒頗有幾分姿色,也已經許配給別人。但是有個有勢力的人想通過放債來謀取他的女兒,因此在公堂上打起了官司。我當時從中調解,使有勢力者的陰謀沒有得逞,他的女兒最終也如願嫁給了曾許配的人家。後來,這個姓曹的老頭就投身衙門做了衙役,當時他曾磕頭向我表示感謝,故此認識。我把自己出門投親卻被大雪阻隔的事情告訴了他,他對我說:“如果明天天氣轉晴,我就順路送送你。”然後他掏錢買酒,熱情地款待我。

二十日拂曉,晨鐘剛剛響過,就聽到江邊傳來呼喚過渡的聲音。我連忙起床,叫曹姓老人趕快一起走,他卻說:“不用急,等吃飽飯再上船。”他先替我償還了住店的錢,接著又拉我去吃飯飲酒。因為連日逗留,急著渡江趕路,我根本沒有心情吃東西,只勉強吃下兩個芝麻餅。等到登船後,江風如箭般凜冽,凍得我四肢發顫。

曹姓老人說:“聽說江陰有個人在靖江上吊自殺了,他妻子要雇這條船去處理喪事,所以我們只能等到她來了才能開始渡江。”於是我只能空著肚子在寒風中等待,一直等到中午才解纜行船。到了靖江,天已經黑了。曹姓老人問我:“靖江共有兩處公堂,一座城內,一座城外,你要訪問的人住在哪裡呢?”我腳步蹣跚地跟在他的身後,邊走邊說:“我也不清楚。”曹姓老人就說:“如果是這樣的話,就先別走了,先找個旅店住一宿,等明天再去探訪吧?”

進了旅店,我才發現鞋襪已被淤泥浸透了,因此向店主要來爐火烘烤。隨便吃點飯,然後倒頭便睡,因為疲勞過度一沾枕頭即酣睡不醒。第二天早上醒來,一看自己的襪子,已經被燒掉一半,曹姓老頭又替我墊付了房錢飯錢。尋訪到城中之時,范惠來還沒起床,聽說我來了,他披著衣服就出來了。看見我淒慘狼狽的樣子,他吃驚地說:“小舅子何至於狼狽成這樣啊?”我說:“你先不要問了。有錢的話,就借我二兩銀子,先感謝一下送我的老人家。”惠來就拿出兩塊外國銀幣給我,我當即送給曹姓老頭。曹姓老頭堅決推辭,我一再堅持,他才收下一塊銀幣,告辭而去。之後我就向惠來講述我途中的遭遇,並將這次的來意告訴了他。惠來聽完後,說:“郎舅是至親,即便沒有過去欠的債,你現在遇到這樣的困難,我也應該全力幫你一把。不過,最近我們航海鹽船被盜,現在正在盤點清賬,不能挪用公款來多給你一些。就先湊二十塊外國銀幣,算是還債吧。”我本來就沒多大的奢望,就答應了。在惠來家住了兩天,天氣轉晴,我便準備回去了。

二十五日,我回到華家。芸問道:“你在途中遇到大雪了嗎?”我就將自己在路上的遭遇都跟她說了。芸聽後,神色慘然地說:“下雪時,我以為你已經到達靖江了,沒有想到竟被阻在江口啊。幸虧遇到了曹姓老人的幫助,才能絕處逢生,這真可謂是吉人自有天相啊。”

過了幾天,我們收到女兒青君來信,知道兒子逢森已由夏揖山推薦到一家小店去做學徒了。王藎臣也請示了我父親關於娶青君做童養媳的事,父親也答應了,於是就選擇在正月二十四日將青君接過去。兒女們的事情就這樣草草的有了著落。但是骨肉分離到這種地步,終究是讓人覺得淒慘傷心的啊!

二月初,風和日麗,我用惠來償還的銀兩簡單制備了一些行李,去了邗江鹽署,拜訪老朋友胡肯堂。在貢局幾個負責人的幫助下,我謀得一份文書的差事,替他們抄寫文案,此時身心才稍微安定下來。第二年(1802年)八月,我接到芸來信說:“我的病已經痊癒,只是覺得寄食於非親非故的朋友家裡,並不是長久之計。我也想隨你去邗江,順便看看平山的名勝景觀。”我於是在邗江的先春門外租賃了兩間正對著河面的房子。我親自到華家把陳芸接過來,華夫人在臨別時送給我們一個名叫阿雙的小男僕,幫助管理炊事家務,並約定來年我們住在一起,共做親鄰。

芸到揚州的時候已經是十月份,平山一派淒涼冷清的景象,只能期待來年開春再去遊覽平山。我本來希望通過細心調養,芸的病能夠盡快痊癒,然後再慢慢想辦法安排一家人團聚。可誰曾想,芸來平山還不到一個月,貢局就忽然宣佈裁員十五人,我因為是朋友的朋友,於是也就被裁掉了。

芸始終都在積極地為我謀劃出路,強顏歡笑,對我百般安慰,沒有一絲責怪與抱怨的意思。到了癸亥年(1803年)二月,芸的血疾又嚴重複發。我打算再到靖江向惠來求助,芸說:“求親不如求友。”我說:“話是這樣說,但是我眼前的好友大多處境與我們相差無幾,自己的日子都過得很艱難呢!”陳芸說:“那只有這樣了。所幸的是,現在的天氣已經很暖和了,去靖江不必再擔心路上為大雪所阻隔了。希望你快去快回,不要擔心我的病。路上要照顧好自己,假如你再把身體給累垮了,我的罪孽就更重了。”

當時我的薪水已經不發放了,無錢再乘車馬,我便假裝雇乘騾馬出行,以安撫芸的心。實際上我是口袋裡裝著干燒餅徒步而行的。一路向東南方走,過了兩條分叉的河流,走了八九十里路,卻沒有見到一個村落。到了夜裡的時候,只見眼前一片黃沙,天空中寒星閃閃。找到一個土地廟,約五尺高,被一堵矮牆圍著,前面種有一對柏樹。我向土地神叩頭祈禱說:“蘇州沈復投親到此,身陷困境,想借神廟住一晚上,請土地神保佑保佑我吧!”祈禱完畢後,我移動廟內的小石頭香爐至廟外,以身體硬擠進去試探一下,裡面僅能容下半個身子。沒法子,我只好用風帽反過來擋住臉面,將半個身子坐在廟裡,把腿伸到廟外。閉目靜聽,微風蕭蕭。由於白日行走疲乏,精神睏倦,所以很快就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到醒來時,東方晨曦已白,短牆外忽然聽見有腳步和說話聲。我趕忙探頭一看,原來是當地人趕集路過這裡。我於是向他們問路,他們告訴我:“向南走十里就是泰興縣城,穿過泰興縣城向東南,隔十里路就能看見一個土墩,走過八個土墩就到靖江了,剩下的路都是寬闊平坦的路了。”我謝過路人後返回土地廟,將小石頭香爐搬回到原來的地方,對土地神磕頭賠罪後就匆匆趕路了。等過了泰興,我搭乘上了過路的小車子,行程就此輕鬆了許多。

大約在下午四點左右,我到了靖江鹽署,遞上名帖要求守門人稟報。過了好長一段時間,守門人出來說:“范爺因公到常州去了!”我看他說話的神色,好像是在故意推托,便問道:“他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守門人說:“不知道!”我說:“哪怕他去一年,我也要等他!”守門人懂得我的意思,又私下問道:“你真的是范爺的嫡親小舅子吧?”我說:“如果不是真的,我就不會在這等他了!”守門人便說:“那就姑且等等吧!”等了三天,范惠來派人告訴我說他回來了,並為我挪湊了二十五兩銀子。

我一拿到錢就立即雇了一頭騾子急忙趕了回去。一回家,就看見芸已經憔悴得失去人形,並且不停地喘息和哭泣著。見我回來,她突然說道:“你知道昨天下午阿雙捲了我們的財物逃跑了嗎?我請人到處找都沒有找到。東西丟了是小事,可人是他母親親手托付給我照看的。他如果想逃回家的話,中途必定要經過大江,會不會發生意外呢?這實在太令人擔心了。另外,如果阿雙的父母把兒子藏起來,然後以把人弄丟為借口來敲詐我們,又該怎麼辦呢?而且我還有什麼面目去見華家姐姐呢?”

我說:“你先不要著急,你想得太多了。如果把兒子藏起來敲詐,應該去敲詐那些有錢人啊。我們夫妻兩肩膀擔一張嘴,什麼都沒有,他們又能敲詐到什麼呢?而且,他在我們身邊半年多的時間裡,我們供他吃住,從未打罵過他,這些鄰居們都是有目共睹的。這件事純粹就是這個小奴僕喪盡天良,趁我們處境危難而偷盜我們的家財逃跑。你華家姐姐送給我們一個盜賊,是她沒有面目見你,怎麼會是你沒有面目見她呢?現在我們把這件事報給縣衙門立案,杜絕不必要的麻煩就行了。淑姐不要太過擔心,不會有事的。”

芸聽了我的話,稍微寬心了一些。然而自此以後,我就經常聽見她在夢中說囈語,呼叫“阿雙跑了”或是“憨園為何要辜負我!”病情也就此愈加嚴重了。

我想請醫生為芸治病,芸卻阻止我說:“我的病始於母親去世和弟弟出走不歸,悲傷過度,後來在感情上受到欺騙,心情激憤,平時又思慮過多,使病情無法挽回。本來我想盡心竭力做一個好媳婦,可是終究不能實現,因此導致頭暈心悸等疾病。所謂病入膏肓,再好的醫生恐怕也難以救活,就不要再為我再做無謂的錢財浪費了。回想起我嫁給你的這二十三年來,承蒙你的錯愛和百般體恤關照,沒有因為我的頑劣而將我休棄丟開。有你這樣的知己,有你這樣的撫恤,我這輩子沒有什麼遺憾了。當我們能夠吃飽穿暖,夫妻恩愛、家庭和睦,沉醉於山川名勝的美景,特別是共同遊玩泉石、滄浪亭、蕭爽樓等景觀風光的那段日子,我們簡直成了食人間煙火的神仙了!真正的神仙要靠多少輩子才能修煉得來,像我們這樣的凡夫俗子,又何敢奢望修仙?而正是因為我們強行追求那種神仙般逍遙的生活,才遭致上天的嫉妒,有了情魔的困擾啊。總之說到底,都是因為你對我太癡情,而我又太薄命罷了。”

接著,她又哭泣著說道:“人生百年,難免一死。如今我中道離你而去,忽然成為永別,今生今世不能再侍奉你,也無法看到兒子逢森娶親結婚了,我的心裡始終覺得遺憾啊。”說完話,她的眼淚就像珍珠般大顆大顆地從眼角滾落下來。

我勉強安慰她說:“你得這個病已經有八年多了,病情危急的情況也已經有很多次了,今天怎麼忽然說起這些令人傷心斷腸的話來呢?”芸說:“這些天來,我總是夢見父母派船來接我,閉上眼睛便感覺身體像在雲霧中遊蕩,忽上忽下。大概是魂魄已經離去,而只剩下軀體了吧?”我接著安慰她說:“你這是魂不守舍,服用滋補藥劑,靜心調養一段時間,自然就會痊癒的。”

芸又抽泣哽咽著說:“假如還有一線生機的話,我就絕不會說出這些讓你聽來傷心斷腸的話。現在我活著的日子不多了,如果還不說,恐怕就沒有機會對你說了。你得不到父母的垂愛,過著顛沛流離的日子,這全是因為我的緣故啊。我死後,公公婆婆的心自可挽回,你也就沒什麼可牽掛的了。公公婆婆的歲數大了,我死之後,你應該早些回家盡孝。如果沒有能力把我的遺骨帶回家鄉,不妨就先埋在這裡,等將來有條件了再另行安排。我希望你能續配一位德貌兼備的女子,以侍奉父母雙親和撫養我們遺留下的孩子,這樣我就算死也瞑目了。”說到這裡,我不禁肝腸寸斷,放聲慟哭。我說:“如果你中途棄我而去,我斷沒有再續絃之理!何況元稹曾說‘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別的人又怎麼能代替你在我心中的位置呢?”

芸忽然拉住我的手,似乎還想說話,但只能斷斷續續重複著“來……世……”二字。突然,她抽搐起來,緊閉著嘴再也不能說話,瞪起兩眼緊緊看著我。我不斷呼喚她的名字,她卻無法出聲,只有兩行淚水在臉頰上慢慢地流淌。不久,芸的喘息聲漸漸微弱,臉上也只剩下淚痕。魂靈縹緲離去,至此,芸竟然永遠離我而去!那一天,正是嘉慶癸亥(1803年)三月三十日。那一刻,我孑然獨身,孤燈一盞,舉目無親,兩手空拳,寸心欲碎。我內心的痛苦,這一輩子恐怕都沒有個盡頭啊!

承蒙好友胡肯堂資助我十兩銀子,我再將屋子裡所有的一切都變賣一空,親自為芸辦理了喪事。

嗚呼!芸雖是一介女流,但卻具有男兒郎的胸襟與才識。嫁到我家以後,我為了生計整日奔波,家裡經常缺吃少穿,她卻能遷就度日而毫不介意。而當我在家裡住的時候,也只知道埋頭筆墨之間,整日咬文嚼字,不為生計操心。芸最終在疾病與顛沛流離中含恨而死,這到底是誰造成的啊?是我有負於我的閨中良友,我的悔恨和內疚是怎麼說也說不完的!因此,我勸世間所有夫妻固然不能反目成仇,但也不可過於恩愛。俗話說:“恩愛夫妻不到頭。”像我這樣的,就可以作為前車之鑒啊!

到了回煞那天,民間傳說這一天死者的靈魂一定會隨著凶煞返家,因此房屋中的陳設要像死者生前一樣,而且還要將死者生前的舊衣服鋪在床上,將舊鞋子擺在床下,以希望死者的靈魂回來再看一看。這一習俗,我們蘇州人稱之為“收眼光”。請道士作法,先把死者的靈魂招到床前,然後再送它離開,此稱之為“接眚”。而揚州的風俗則是,設一桌酒席在死者住過的房間中,然後一家人都離開,這叫做“避眚”。以往因為室內無人,而常有盜竊的事情發生。

到了芸的“避眚”日期,房東因為以前和我們同住,就帶著全家出去了。鄰居囑咐我在芸住過的房間裡擺一桌酒席後,也要遠遠地避開,我本來就希望能在芸娘的靈魂回家的時候再見她一面,於是就漫不經心地答應了。同鄉張禹門勸我說:“一個人要是信邪的話,就真有可能撞邪,你還是不要以身犯邪啊。”我說:“我之所以不迴避而等待她,正是相信她的靈魂會回來!”張禹門又勸:“回煞時犯煞,不利於活人。你夫人的靈魂即使回來,也已經是陰陽陌路,恐怕即使你想見到她的靈魂,也不會真有形體能見得到。所以應該迴避,不去觸犯凶煞。”但我還是癡心不改,強對他說:“死生由命,你要是真的關心我,就過來跟我做個伴怎麼樣?”張禹門說:“我可以在門外守候,你要是發現異常情況,叫我一聲我就進來。”

我於是點燈進入室內,看到房間的鋪設還如芸生前的一樣,只是芸的聲音和容貌卻永遠也見不到了,我不禁傷心難過,淚如泉湧。又怕淚眼模糊而看不到芸的靈魂,便忍著淚,睜大著眼,坐在床上等待。同時輕輕撫摸著芸留下來的舊衣服,感覺到她身上的香味還存在於衣服上,不禁柔腸寸斷,痛苦得差點昏睡過去。但轉念一想,我是要等芸的魂魄歸來的,怎麼能睡著呢?就猛地坐起,睜開雙眼四處觀看。只見桌上的兩根蠟燭的火光越來越暗,最後小得像黃豆那麼大,我頓時覺得毛骨悚然,全身打起寒戰。我把雙手蹭熱,擦了擦前額,再仔細地觀看著,這時火焰又漸漸地燒起來,最後竟然衝起一尺多高,差一點把紙糊的頂棚給燒著。我正想藉著燈光再四處探看時,燈光卻又縮得很小很暗。

此時,我感到心臟劇烈地跳動,兩腿也不住地打顫,本想呼叫門外的張禹門進來,但想到芸這樣小女子的柔弱魂魄恐怕難以接近熾盛的陽氣,就只好悄悄地呼喚著芸的名字,並默默祈禱能與她再見一面。但是,房間內依然靜寂無聲,一無所見。不久,蠟燭的光再次亮起,但卻沒有像剛才那樣騰起一尺多高了。我這才走了出去,把剛才發生的事情告訴了張禹門,他對我的膽量很是欽佩,卻不知道這是我的一時情癡所致啊!

芸過世之後,我想起起宋代林逋“梅妻鶴子”的典故,便自號“梅逸”。我暫時將芸葬在揚州西門外的金桂山,當地人都稱之為郝家寶塔。我在那裡買了一棺之地,按芸的遺言將她先寄埋在這裡,然後帶著她的神位回到了家鄉。我母親也為芸的過世而傷心不已,女兒青君和兒子逢森回來後,也都穿著喪服痛哭起來。

弟弟啟堂卻對我說:“父親的怒氣還沒有平息,兄長還是應該先回到揚州去,等父親回來後,我們婉言勸解,然後再寫信讓你回來。”

我於是大哭一場,拜別了母親,告別了子女,再次回到揚州靠賣畫度日。因此我得以常在芸的墳頭痛苦哀悼,一個人形影相吊,倍感淒涼。偶爾經過我們曾經居住的房子,回想過往,也不禁悲傷落淚。到了重陽節那天,我去芸的墳前拜祭,看到相鄰墳墓上的草都是枯黃色的,只有芸的墳頭依然保持青綠。守墓的人說:“這是塊風水非常好的墓地,所以地氣才能如此旺盛!”我心裡暗自祝禱:“秋風已緊,我身上的衣服依然單薄,芸若是在天有靈,就保佑我找到一份差事度過這剩下的半年,以等待家鄉的音信。”

沒過多久,在江都(今江蘇江都市,當時屬揚州)衙門裡擔任幕僚的章馭庵先生要回浙江葬親,請我去為他代理操辦事務三個月,因此我才得以添置御寒的衣物。三個月時間到了後,張禹門又邀請我暫時住到他的家裡。當時他也失業無職,度日艱難,就與我商量解決的辦法。我便拿出積攢下的二十兩銀子給他,告訴他說:“這些錢本來是我護送亡妻靈柩回鄉的費用,現在先借給你,一旦等到我家裡有了消息,到時你再還我吧!”這一年我便在張禹門家度過年歲,早晚占卜,盼望家裡的好消息,可家裡卻一直是杳無音信。

直到甲子年(1804年)三月,我接到女兒青君的來信,得知父親患病。本來我想馬上回家探望,但是又怕觸及他老人家舊日的怨憤。正在猶豫不決之間,女兒青君又來信了,這才知道父親已經病亡。我的痛如錐心刺骨,呼喚上天都來不及了。我沒有時間想其他的,連夜趕回老家。回家後在父親的靈前叩頭痛哭。——啊,父親一生辛苦,奔波在外,生下我這個不肖兒子,既沒有在他身邊侍奉起居,又沒有在他病重的時候端湯送藥,我的不孝之罪是多麼大啊!

母親見我哭泣,就問道:“你怎麼現在才回來?”我回道:“兒子能回來,多虧青君的來信啊!”我母親盯了一眼我的弟媳婦,似乎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

我在家裡守靈到“七七”(四十九天)結束,沒有一人告訴我家事,或者和我商量喪事。我自愧沒有做到為人子女應盡的責任,所以也沒有臉去詢問情況。

一日,有幾個向我討債的人來到我家門前,大呼小叫。我出去應付說:“欠債不還固然應當催要,但是我父親屍骨未寒,你們在辦喪事的時候前來追討,未免太過分了吧!”他們中的一人悄悄對我說:“我們都是有人招呼才過來的,你先迴避一下,我們應該向招呼我們來的人討還欠債。”我生氣地說:“如果是我欠債,那就由我來償還,你們趕緊退回去吧!”那群人便唯唯諾諾地離去了。

我於是將弟弟啟堂叫了出來,對他說道:“哥哥我雖然沒什麼本事,可也並未作惡多端。當初我過繼給堂伯為後嗣,沒有要他分毫遺產,現在為父親服喪,只是為了盡人子之道,哪裡是為了來與你爭奪遺產啊?大丈夫以貴在自立自強,我既然是一人回來,仍舊會一人走的!”說完,我返身回到靈堂,在父親的靈柩前痛哭起來。

哭完後,我向母親叩頭辭別,又去告訴女兒青君,說是我要告別俗世凡塵,到深山裡去尋找神仙赤松子(神農時的雨師)修道。青君正在勸阻我的時候,朋友夏淡安、夏揖山兩兄弟來探望我。他們嚴詞勸我道:“家庭到了這種地步,固然很令人氣憤,但是你的父親雖然死了,母親還活著,妻子死了,兒子卻還沒有長大成人,你就這樣飄然出世,於心何安呢?”

我問:“那又該怎麼辦?”

夏淡安說:“我勸你暫時屈身居住到我的寒舍,聽說翰林院修撰石琢堂來信說要告假還鄉,你為什麼不等他回來後去拜訪他,順便尋求幫助呢?他必然會為你謀得一份差事。”

我說:“我父親的喪事還不滿一百天,老母親又在家,去的話恐怕多有不便。”

夏逢泰就說:“我們兄弟二人特意來邀請你,也是家裡老人的意思啊!足下如果執意不從,我看西邊有個寺廟,裡面的老僧方丈與我關係很好,你到寺廟中設榻先住下來,怎麼樣?”我就答應了。

女兒青君說:“祖父遺留的房產,價值不小於三四千兩銀子,你雖然不取分毫,但自己的鋪蓋行李總不至於丟下不要吧?等我去給您拿來,直接送到寺廟裡爹爹的住處就是了。”除了帶上行李之外,我還得到父親遺留下來的圖書、硯台、筆墨等物品。

寺中僧人將我安置在這座寺廟的大悲閣裡。此閣面向南,在東面設有一個神像,西面一間房子開了一個窗戶,正對著佛龕。這間房子本來是供佛事的人用齋食的地方,我就在這裡放了一張床。在臨門的地方有座提刀站立的關帝塑像,極其莊嚴威武。院中有一棵老銀杏樹,有三人合抱那麼粗,樹陰覆蓋整個閣院,夜深人靜的時候,風吹樹冠,聲如怒吼。

夏揖山常常帶些酒菜水果來與我喝上幾杯,他對我說:“你一人住在這裡,晚上睡不著時,不會覺得害怕吧?”我說:“我一生坦直,胸無濁念,又有什麼可怕的呢?”

住了幾日,突然下起傾盆大雨,日夜不停,足足下了有三十餘天。當時我很擔心銀杏樹會折斷,進而壓塌房梁,幸虧神靈保佑,竟然安然無事。但是外邊房子的牆壁倒塌的不計其數,附近田里的莊稼也都被淹沒沖走。我則整天與寺中僧人平安作畫,對外面的事情充耳不聞。

七月初,天氣開始轉晴。夏揖山的父親夏蓴薌先生要去崇明島做生意,叫我跟隨著一塊去。結果我幫他代筆記錄賬目,掙了二十兩銀子的酬勞。回來的時候,正好我的父親將要安葬,弟弟啟堂便叫我的兒子逢森對我說:“叔叔說安葬費用不足,想叫您資助二十兩銀子出來。”我本打算把口袋裡的二十兩銀子全都給他,可是夏揖山卻不答應。結果,我只拿出一半的銀子幫助料理喪事。之後,我便帶著女兒先到了墓地,安葬完父親後,我仍舊回到大悲閣。

九月底,夏揖山又叫我陪同去東海永泰沙收租息。在那裡忙碌了兩個月,回來時已是殘冬了,我就跟他又移居到他家的“雪鴻草堂”過年。夏氏兄弟真稱得上是我的異姓骨肉啊!

乙丑年(1805年)七月,石琢堂從京城回到家鄉。他名韞玉,字執如,琢堂是他的號,他與我在幼年時就是好友。乾隆庚戌(1790年),他中了殿元,後到重慶做了太守,白蓮教動亂的時候,他戎馬三年,戰績顯著。他回來後,我們雙方相見甚歡。

不久,到了九九重陽節,他又要帶著家眷去重慶赴任,並且邀請我一同前往。我當即去九妹夫陸尚吾家叩別母親,母親之所以在那裡,是因為我父親的故居已經被賣掉了。母親囑咐我說:“你弟弟啟堂是指望不上了,要重振家風和名聲,就全看你的了!”兒子逢森送我離開,半路上忽然流淚不止。我於是叫他不要送了,趕快回去。

船開出京口(今江蘇鎮江)後,石琢堂有個老朋友王惕夫正在以舉人的身份在淮揚鹽業公署任職,石琢堂想繞道前去探望他。我也一塊跟去,順路又一次看望了芸的墓地。然後我們再次坐船逆流而上,一路上遊覽了沿途的山水名勝。到湖北荊州時,石琢堂又接到了升任潼關觀察使的命令。他將我和他的嗣子石敦夫及其他家眷留下,暫時安排住在荊州,他則一人帶領一部分隨從去了重慶,在那裡過年,然後從成都過棧道去往潼關上任。

丙寅(1806年)二月,我和石琢堂的家眷由水路出發去往潼關。到了湖北樊城後開始轉走陸路,此行路途遙遠,耗費巨大,行李和家眷都非常多,中途累死好幾匹馬,車輪也被折斷多次,我們備嘗辛苦。結果,到了潼關剛剛三個月,石琢堂又被升任為山東廉訪使。他為官兩袖清風,所以沒有財力攜帶家眷前往赴任,只好將眷屬暫時安排在潼關書院居住,我也留在了潼關,等到了十月底,他拿到俸祿後,才派官員來接家眷。官員來時,還帶來了我女兒青君的來信,看完信後,我震驚異常,原來兒子逢森已於四月間夭亡。想起兒子流淚為我送行的情形,原來那是我們父子倆永遠的訣別啊!嗚呼,芸和我只有這麼一個兒子,卻得不到衍生續嗣了!

石琢堂聽聞此噩耗後,也對我的遭遇感慨長歎。後來,他送給我一個小妾,自此我重新進入了如春夢的人生之中,世事紛紛亂亂,我又不知夢醒於何時啊!

賞析:

《坎坷記愁》是《浮生六記》中情感最為悲慼的一篇,全文讀來哀婉淒涼,催人淚下。文中雖然沒有一個“愁”字,但文字所及卻真是愁雲慘霧,愁眉不展,愁懷滿腹,令人不忍卒讀。

本篇記述了沈復夫婦因一些家庭瑣事觸怒於親人,“先起小人之議,漸招同室所譏”,結果不容於以禮法自居的封建大家庭,不得已出外奔波的一段慘淡生活經歷。

如果說《閨房記樂》與《閒情記趣》還能夠帶給讀者一種對愛情、生命的美好嚮往,那麼《坎坷記愁》裡的文字讀來只有:悲、憤以及痛楚。

文中寫道,陳芸病重時卻不讓沈復尋醫為其診治,她說:“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無憾。若布衣暖,菜飯飽,一室雍雍,優遊泉石,如滄浪亭、蕭爽樓之處境,真成煙火神仙矣。神仙幾世才能修到……”這一段讀來,讓人產生一種莫名的悲傷。

陳芸死後,沈復肝腸寸斷,失魂落魄,寫出“鋪設宛然,而音容已杳……所遺舊服,香澤猶存,不覺心傷淚湧,柔腸寸斷”的思念之語,這樣的文字雖不比東坡悼念亡妻的“十年生死兩茫茫”直擊人心,但卻勝在以細節取勝,讀來讓人倍感真實,最後他自稱情癡的那一段,更是讓人心痛。

悼妻的文字在中國古代文學中並不少見,譬如元稹,他的《遣悲懷》讀來亦令人感動。但他與“鶯鶯”的故事卻讓他的深情大打折扣。再譬如陸游,他的《釵頭鳳》是宋詞中的代表作,他對唐琬的感情即使老年之後依然難以忘懷,但事實上,他在面對封建強權時,卻放棄了維護愛情。像這樣的例子,在中國古代還有很多。

而沈復的感情,卻不僅僅是寫出來的,也是真真實實做出來的。陳芸不得沈父喜愛被逐出家門,而沈復居然追隨她離開了家庭的庇蔭,以致大半生顛沛流離,而對此,他卻未曾有悔。如此的深情,試問,古今有幾位文人才子可以做得到?如果說,陳芸是中國文學中一個最可愛的女人,那麼,沈復無疑也是中國歷史上一個最可愛的奇男子。

陳芸死後,沈復心灰意冷地感歎“恩愛夫妻不到頭”,勸人莫要如此恩愛,令人扼腕,嗟歎不已,愛情因悲劇而永恆,是哉!

 

附註

 

[1]婉剖:婉轉地辯明。

 

 

[2]邗(hán)江:古地名。在今江蘇省揚州市東南,也作揚州別稱。

 

 

[3]札飭(chì):寫信命令。札:書信。飭:是上級命令下級,有指責、告誡的意思。

 

 

[4]沙叱利:唐代許堯佐《柳氏傳》載有唐代番將沙吒利恃勢劫占韓翊美姬柳氏的故事。後人因以“沙吒利”指霸佔他人妻室或強娶民婦的權貴。吒,也寫作“叱”。

 

 

[5]赤松子:傳說中的上古仙人,入山修道,最後羽化成仙。

 

 

[6]“凶喪未滿”一句:古時民間迷信認為,父母的喪事不滿百日,子女如果去別人家會對對方的老人產生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