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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閨房記樂

餘生乾隆癸未冬十一月二十有二日,正值太平盛世,且在衣冠之家,居蘇州滄浪亭畔,天之厚我可謂至矣。東坡云:“事如春夢了無痕”,苟不記之筆墨,未免有辜彼蒼之厚。因思《關鳩》冠三百篇之首,故列夫婦於首卷;余以次遞及焉。所愧少年失學,稍識之無,不過記其實情實事而已。若必考訂其文法,是責明於垢鑒矣。

余幼聘金沙于氏,八齡而夭;娶陳氏。陳名芸,字淑珍,舅氏心余先生女也。生而穎慧,學語時,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誦。四齡失怙;母金氏,弟克昌,家徒壁立。

芸既長,嫻女紅,三口仰其十指供給;克昌從師修脯無缺。一日,於書簏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認,始識字。刺繡之暇,漸通吟詠,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

餘年十三,隨母歸寧,兩小無嫌,得見所作,雖歎其才思雋秀,竊恐其福澤不深;然心注不能釋,告母曰:“若為兒擇婦,非淑姊不娶。”母亦愛其柔和,即脫金約指締姻焉。此乾隆乙未七月十六日也。

是年冬,值其堂姊出閣,余又隨母往。

芸與余同齒而長余十月,自幼姊弟相呼,故仍呼之曰淑姊。

時但見滿室鮮衣,芸獨通體素淡,僅新其鞋而已。見其繡制精巧,詢為己作,始知其慧心不僅在筆墨也。

其形削肩長項,瘦不露骨,眉彎目秀,顧盼神飛,唯兩齒微露,似非佳相。一種纏綿之態,令人之意也消。

索觀詩稿,有僅一聯,或三四句,多未成篇者。詢其故,笑曰:“無師之作,願得知己堪師者敲成之耳。”余戲題其簽曰“錦囊佳句”,不知夭壽之機此已伏矣。

是夜送親城外,返,已漏三下。腹饑索餌,婢嫗以棗脯進,余嫌其甜。芸暗牽余袖,隨至其室,見藏有暖粥並小菜焉。余欣然舉箸,忽聞芸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來!”芸急閉門曰:“已疲乏,將臥矣。”玉衡擠身而入,見余將吃粥,乃笑睨芸曰:“頃我索粥,汝曰‘盡矣’,乃藏此專待汝婿耶?”芸大窘避去,上下嘩笑之。余亦負氣,挈老僕先歸。

自吃粥被嘲,再往,芸即避匿,余知其恐貽人笑也。

至乾隆庚子正月二十二日花燭之夕,見瘦怯身材依然如昔,頭巾已揭,相視嫣然。合巹後,並肩夜膳,余暗於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膩,胸中不覺怦怦作跳。讓之食,適逢齋期,已數年矣。暗計吃齋之初,正余出痘之期,因笑謂曰:“今我光鮮無恙,姊可從此開戒否?”芸笑之以目,點之以首。

廿四日為余姊于歸,廿三國忌不能作樂,故廿二夜即為余姊款嫁,芸出堂陪宴。余在洞房與伴娘對酌,拇戰輒北,大醉而臥;醒則芸正曉妝未竟也。

是日親朋絡繹,上燈後始作樂。廿四子正,余作新舅送嫁,丑末歸來,業已燈殘人靜;悄然入室,伴嫗盹於床下,芸卸妝尚未臥,高燒銀燭,低垂粉頸,不知觀何書而出神若此。因撫其肩曰:“姊連日辛苦,何猶孜孜不倦耶?”

芸忙回首起立曰:“頃正欲臥,開櫥得此書,不覺閱之忘倦。《西廂》之名聞之熟矣,今始得見,真不愧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

余笑曰:“唯其才子,筆墨方能尖薄。”伴嫗在旁促臥,令其閉門先去。遂與比肩調笑,恍同密友重逢。戲探其懷,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爾耶?”芸回眸微笑,便覺一縷情絲搖人魂魄;擁之入帳,不知東方之既白。

芸作新婦,初甚緘默,終日無怒容,與之言,微笑而已。事上以敬,處下以和,井井然未嘗稍失。每見朝暾上窗,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余笑曰:“今非吃粥比矣,何尚畏人嘲耶?”芸曰:“曩之藏粥待君,傳為話柄。今非畏嘲,恐堂上道新娘懶惰耳。”余雖戀其臥而德其正,因亦隨之早起。自此耳鬢相磨,親同形影,愛戀之情有不可以言語形容者。

而歡娛易過,轉睫彌月。時吾父稼夫公在會稽幕府,專役相迓,受業於武林趙省齋先生門下。先生循循善誘,余今日之尚能握管,先生力也。歸來完姻時,原訂隨侍到館。聞信之餘,心甚悵然,恐芸之對人墜淚。而芸反強顏勸勉,代整行裝,是晚但覺神色稍異面已。臨行,向余小語曰:“無人調護,自去經心!”及登舟解纜,正當桃李爭妍之候,而余則恍同林鳥失群,天地異色。到館後,吾父即渡江東去。

居三月,如十年之隔。芸雖時有書來,必兩問一答,中多勉勵詞,余皆浮套語;心殊怏怏。每當風生竹院,月上蕉窗,對景懷人,夢魂顛倒。先生知其情,即致書吾父,出十題而遣余暫歸。喜同戍人得赦。

登舟後,反覺一刻如年。及抵家,吾母處問安畢,入房,芸起相迎,握手未通片語,而兩人魂魄恍恍然化煙成霧,覺耳中惺然一響,不知更有此身矣。

時當六月,內室炎蒸,幸居滄浪亭愛蓮居西間壁,板橋內一軒臨流,名曰“我取”,取“清斯濯纓,濁斯濯足”意也。簷前老樹一株,濃陰覆窗,人面俱綠。隔岸遊人往來不絕,此吾父稼夫公垂簾宴客處也。稟命吾母,攜芸消夏於此。因暑罷繡,終日伴余課書論古,品月評花而已。芸不善飲,強之可三杯,教以射覆[1]為令。自以為人間之樂,無過於此矣。

一日,芸問曰:“各種古文,宗何為是?”余曰:“《國策》《南華》取其靈快,匡衡劉向取其雅健,史遷班固取其博大,昌黎取其渾,柳州取其峭,廬陵取其宕,三蘇取其辯,他若賈董策對,庾徐駢體,陸贄奏議,取資者不能盡舉,在人之慧心領會耳。”

芸曰:“古文全在識高氣雄,女子學之恐難入彀,唯詩之一道,妾稍有領悟耳。”

余曰:“唐以詩取士,而詩之宗匠必推李杜,卿愛宗何人?”

芸發議曰:“杜詩錘煉精純,李詩瀟灑落拓;與其學杜之森嚴,不如學李之活潑。”

余曰:“工部為詩家之大成,學者多宗之,卿獨取李,何也?”

芸曰:“格律謹嚴,詞旨老當,誠杜所獨擅;但李詩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種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愛。非杜亞於李,不過妾之私心宗杜心淺,愛李心深。”

余笑曰:“初不料陳淑珍乃李青蓮知已。”芸笑曰:“妄尚有啟蒙師白樂天先生,時感於懷,未嘗稍釋。”

余曰:“何謂也?”芸曰:“彼非作《琵琶行》者耶?”

余笑曰:“異哉!李太白是知己,白樂天是啟蒙師,余適字三白,為卿婿,卿與‘白’字何其有緣耶?”

芸笑曰:“白字有緣,將來恐白字連篇耳(吳音呼別字為白字)。”相與大笑。

余曰:“卿既知詩,亦當知賦之棄取。”

芸曰:“《楚辭》為賦之祖,妾學淺費解。就漢晉人中,調高語煉,似覺相如為最。”

余戲曰:“當日文君之從長卿,或不在琴而在此乎?”復相與大笑而罷。

余性爽直,落拓不羈;芸若腐儒,迂拘多禮。偶為之披衣整袖,必連聲道“得罪”;或遞巾授扇,必起身來接。余始厭之,曰:“卿欲以禮縛我耶?《語》曰:‘禮多必詐’。”芸兩頰發赤,曰:“恭而有禮,何反言詐?”余曰:“恭敬在心,不在虛文。”芸曰:“至親莫如父母,可內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余曰:“前言戲之耳。”芸曰:“世間反目多由戲起,後勿冤妾,令人郁死!”余乃挽之入懷,撫慰之,始解顏為笑。自此“豈敢”、“得罪”竟成語助詞矣。

鴻案相莊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家庭之內,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問曰:“何處去?”私心忒忒,如恐旁人見之者。實則同行並坐,初猶避人,久則不以為意。芸或與人坐談,見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並焉。彼此皆不覺其所以然者,始以為慚,繼成不期然而然。獨怪老年夫婦相視如仇者,不知何意?或曰:“非如是,焉得白頭偕老哉?”斯言誠然歟!

是年七夕,芸設香燭瓜果,同拜天孫於我取軒中。余鐫“願生生世世為夫婦”圖章二方;余執朱文,芸執白文,以為往來書信之用。

是夜月色頗佳,俯視河中,波光如練,輕羅小扇,並坐水窗,仰見飛雲過天,變態萬狀。芸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間,亦有如我兩人之情興否?”余曰:“納涼玩月,到處有之。若品論雲霞,或求之幽閨繡闥,慧心默證者固亦不少。若夫婦同觀,所品論者恐不在此雲霞耳。”未幾,燭燼月沉,撤果歸臥。

七月望,俗謂之鬼節。芸備小酌,擬邀月暢飲。夜忽陰雲如晦,芸愀然曰:“妾能與君白頭偕老,月輪當出。”余亦索然。但見隔岸螢光明滅萬點,梳織於柳堤蓼渚間。

余與芸聯句以遣悶懷,而兩韻之後逾聯逾縱,想入非夷,隨口亂道。芸已漱涎涕淚,笑倒余懷,不能成聲矣。覺其鬢邊茉莉濃香撲鼻,因拍其背,以他詞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妝壓鬢,不知此花必沾油頭粉面之氣,其香更可愛,所供佛手當退三捨矣。”芸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無意間;萊莉是香中小人,故須借人之勢,其香也如脅肩諂笑。”余曰:“卿何遠君子而近小人?”芸曰:“我笑君子愛小人耳。”

正話間,漏已三滴,漸見風掃雲開,一輪湧出。乃大喜,倚窗對酌。酒未三杯,忽聞橋下哄然一聲,如有人墮。就窗細矚,波明如鏡,不見一物,惟聞河灘有只鴨急奔聲。余知滄浪亭畔素有溺鬼,恐芸膽怯,未敢即言。芸曰:“噫!此聲也,胡為乎來哉?”不禁毛骨皆栗。急閉窗,攜酒歸房。一燈如豆,羅帳低垂,弓影杯蛇,驚神未定。剔燈入帳,芸已寒熱大作,余亦繼之,困頓兩旬。真所謂樂極災生,亦是白頭不終之兆。

中秋日,余病初癒。以芸半年新婦,未嘗一至間壁之滄浪亭,先令老僕約守者勿放閒人。於將晚時,偕芸及余幼妹,一嫗一婢扶焉,老僕前導。過石橋,進門折東,曲徑而入。疊石成山,林木蔥翠,亭在土山之巔。循級至亭心,周望極目可數里,炊煙四起,晚霞爛然。

隔岸名“近山林”,為大憲行台宴集之地,時正誼書院猶未啟也。攜一毯設亭中,席地環坐,守者烹茶以進。少焉,一輪明月已上林梢,漸覺風生袖底,月到波心,俗慮塵懷,爽然頓釋。芸曰:“今日之遊樂矣!若駕一葉扁舟,往來亭下,不更快哉?”時已上燈,憶及七月十五夜之驚,相扶下亭而歸。吳俗,婦女是晚不拘大家小戶,皆出結隊而游,名曰“走月亮”。滄浪亭幽雅清曠,反無一人至者。

吾父稼夫公喜認義子,以故余異姓弟兄有二十六人;吾母亦有義女九人。九人中王二姑俞六姑與芸最和好。王癡憨善飲,俞豪爽善談。每集,必逐余居外,而得三女同榻;此俞六姑一人計也。余笑曰:“俟妹于歸後,我當邀妹丈來,一住必十日。”俞曰:“我亦來此,與嫂同榻,不大妙耶?”芸與王微笑而已。

時為吾弟啟堂娶婦,遷居飲馬橋之倉米巷。屋雖宏暢,非復滄浪亭之幽雅矣。

吾母誕辰演劇,芸初以為奇觀。吾父素無忌諱,點演《慘別》等劇,老伶刻畫,見者情動。余窺簾見芸忽起去,良久不出,入內探之,俞與王亦繼至。見芸一人支頤獨坐鏡奩之側,余曰:“何不快乃爾?”芸曰:“觀劇原以陶情,今日之戲徒令人斷腸耳。”俞與王皆笑之。余曰:“此深於情者也。”俞曰:“嫂將竟日獨坐於此耶?”芸曰:“候有可觀者再往耳。”王聞言先出,請吾母點《刺梁》《後索》等劇,勸芸出觀,始稱快。

余堂伯父素存公早亡,無後,吾父以余嗣焉。墓在西跨塘福壽山祖塋之側,每年春日,必挈芸拜掃。王二姑聞其地有戈園之勝,請同往。

芸見地下小亂石有苔紋,斑駁可觀,指示余曰:“以此疊盆山,較宣州白石為古致。”余曰:“若此者恐難多得。”王曰:“嫂果愛此,我為拾之。”即向守墳者借麻袋一,鶴步而拾之。每得一塊,余曰“善”,即收之;余曰“否”,即去之。未幾,粉汗盈盈,拽袋返曰:“再拾則力不勝矣。”芸且揀且言曰:“我聞山果收穫,必藉猴力,果然!”王憤撮十指作哈癢狀,余橫阻之,責芸曰:“人勞汝逸,猶作此語,無怪妹之動憤也。”

歸途游戈園,稚綠嬌紅,爭妍競媚。王素憨,逢花必折。芸叱曰:“既無瓶養,又不簪戴,多折何為!”王曰:“不知痛癢者何害?”余笑曰:“將來罰嫁麻面多須郎,為花洩忿。”王怒余以目,擲花於地,以蓮鉤撥入池中,曰,“何欺侮我之甚也!”芸笑解之而罷。

芸初緘默,喜聽余議論。余調其言,如蟋蟀之用纖草,漸能發議。其每日飯必用茶泡,喜食芥鹵乳腐,吳俗呼為“臭乳腐”;又喜食蝦鹵瓜。此二物餘生平所最惡者,因戲之曰:“狗無胃而食糞,以其不知臭穢;蜣螂團糞而化蟬,以其欲修高舉也。卿其狗耶,蟬耶?”芸曰:“腐取其價廉而可粥可飯,幼時食慣。今至君家已如蜣螂化蟬,猶喜食之者,不忘本也。至鹵瓜之味,到此初嘗耳。”余曰:“然則我家系狗竇耶?”芸窘而強解曰:“夫糞,人家皆有之,要在食與不食之別耳。然君喜食蒜,妾亦啖之。腐不敢強,瓜可扼鼻略嘗,入咽當知其美;此猶無鹽貌醜而德美也。”余笑曰:“卿陷我作狗耶?”芸曰:“妾作狗久矣,屈君試嘗之。”以箸強塞余口。余掩鼻咀嚼之,似覺脆美;開鼻再嚼,竟成異味,從此亦喜食。芸以麻油加白糖少許拌鹵腐,亦鮮美。以鹵瓜搗爛拌鹵腐,名之曰“雙鮮醬”,有異味。余曰:“始惡而終好之,理之不可解也。”芸曰:“情之所鍾,醜雖不嫌。

余啟堂弟婦,王虛舟先生孫女也,催妝時偶缺珠花。芸出其納采[2]所受者呈吾母,婢嫗旁惜之,芸曰:“凡為婦人,已屬純陰;珠乃純陰之精,用為首飾,陽氣全克矣。何貴焉?”

而於破書殘畫,反極珍惜。書之殘缺不全者,必搜集分門,匯訂成帙,統名之曰“斷簡殘編”;字畫之破損者,必覓故紙粘補成幅,有破缺處,倩予全好而卷之,名門“棄余集賞”。於女紅中饋之暇,終日瑣瑣,不憚煩倦。芸於破笥爛卷中,偶獲片紙可觀者,如得異寶。舊鄰馮嫗每收亂卷賣之。

其癖好與余同,且能察眼意,懂眉語,一舉一動,示之以色,無不頭頭是道。余嘗曰:“惜卿雌而伏,苟能化女為男,相與訪名山,搜勝跡,遨遊天下,不亦快哉!”

芸曰:“此何難,俟妾鬢斑之後,雖不能遠遊五嶽,而近地之虎阜、靈巖,南至西湖,北至平山,盡可偕游。”

余曰:“恐卿鬢斑之日,步履已艱。”

芸曰:“今世不能,期以來世。”

余曰:“來世卿當作男,我為女子相從。”

芸曰:“必得不昧今生,方覺有情趣。”

余笑曰:“幼時一粥猶談不了;若來世不昧今生,合巹之夕,細談隔世,更無合眼時矣。”

芸曰:“世傳月下老人專司人間婚姻事,今生夫婦已承牽合,來世姻緣亦須仰藉神力,盍繪一像祀之?”

時有苕溪戚柳堤,名遵,善寫人物。倩繪一像:一手挽紅絲,一手攜杖懸姻緣簿,童顏鶴髮,奔馳於非煙非霧中。此戚君得意筆也。友人石琢堂為題贊語於首,懸之內室,每逢朔望,余夫婦必焚香拜禱。後因家庭多故,此畫竟失所在,不知落在誰家矣。“他生未卜此生休”,兩人癡情,果邀神鑒耶?

遷倉米巷,余顏其臥樓曰“賓香閣[3]”,蓋以芸名而取如賓意也。院窄牆高,一無可取。後有廂樓,通藏書處,開窗對陸氏廢園,但有荒涼之象。滄浪風景,時切芸懷。

有老嫗居金母橋之東、埂巷之北,繞屋皆菜圃,編籬為門。門外有池約畝許,花光樹影,錯雜籬邊,其地即元末張士誠王府廢基也。屋西數武,瓦礫堆成土山,登其巔可遠眺,地曠人稀,頗饒野趣。

嫗偶言及,芸神往不置,謂余曰:“自別滄浪,夢魂常繞,今不得已而思其次,其老嫗之居乎?”余曰:“連朝秋暑灼人,正思得一清涼地以消長晝。卿若願往,我先觀其家可居,即袱被而往,作一月盤桓何如?”芸曰:“恐堂上不許。”余曰:“我自請之。”

越日至其地,屋僅二間,前後隔而為四,紙窗竹榻,頗有幽趣。老嫗知余意,欣然出其臥室為賃,四壁糊以白紙,頓覺改觀。於是稟知吾母,挈芸居焉。

鄰僅老夫婦二人,灌園為業,知余夫婦避暑於此,先來通慇勤,並釣池魚、摘園蔬為饋。償其價,不受,芸作鞋報之,始謝而受。

時方七月,綠樹陰濃,水面風來,蟬鳴聒耳。鄰老又為制魚竿,與芸垂釣於柳陰深處。日落時,登土山觀晚霞夕照,隨意聯吟,有“獸雲吞落日,弓月彈流星”之句。少焉,月印池中,蟲聲四起,設竹榻於籬下。老嫗報酒溫飯熟,遂就月光對酌,微醺而飯。浴罷則涼鞋蕉扇,或坐或臥,聽鄰老談因果報應事。三鼓歸臥,周體清涼,幾不知身居城市矣。

籬邊倩鄰老購菊,遍植之。九月花開,又與芸居十日。吾母亦欣然來觀,持螯對菊,賞玩竟日。

芸喜曰:“他年當與君卜築於此,買繞屋菜園十畝,課僕嫗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畫我繡,以為詩酒之需。布衣菜飯,可樂終身,不必作遠遊計也。”余深然之。今即得有境地,而知己淪亡,可勝浩歎!

離余家半里許,醋庫巷有洞庭君祠,俗呼水仙廟,迴廊曲折,小有園亭。每逢神誕,眾姓各認一落,密懸一式之玻璃燈,中設寶座,旁列瓶幾,插花陳設,以較勝負。日惟演戲,夜則參差高下插燭於瓶花間,名曰“花照”。花光燈影,寶鼎香浮,若龍宮夜宴。司事者或笙簫歌唱,或煮茗清談,觀者如蟻集,簷下皆設欄為限。

余為眾友邀去插花佈置,因得躬逢其盛。歸家向芸艷稱之。芸曰:“惜妾非男子,不能往。”余曰:“冠我冠,衣我衣,亦化女為男之法也。”於是易髻為辮,添掃蛾眉;加余冠,微露兩鬢,尚可掩飾;服余衣,長一寸又半,於腰間折而縫之,外加馬褂。芸曰:“腳下將奈何[4]?”余曰:“坊間有蝴蝶履,大小由之,購亦極易,且早晚可代撒鞋之用,不亦善乎?”芸欣然。

及晚餐後,裝束既畢,效男子拱手闊步者良久,忽變卦曰:“妾不去矣,為人識出既不便,堂上聞之又不可。”余慫恿曰:“廟中司事者誰不知我,即識出亦不過付之一笑耳。吾母現在九妹丈家,密去密來,焉得知之。”芸攬鏡自照,狂笑不已。余強挽之,悄然徑去。

遍游廟中,無識出為女子者。或問何人,以表弟對,拱手而已。最後至一處,有少婦幼女坐於所設寶座後,乃楊姓司事者之眷屬也。芸忽趨彼通款曲,身一側,而不覺一按少婦之肩。旁有婢媼怒而起曰:“何物狂生,不法乃爾!”余欲為措詞掩飾,芸見勢惡,即脫帽翹足示之曰:“我亦女子耳。”相與愕然,轉怒為歡。留茶點,喚肩輿送歸。

吳江錢師竹病放,吾父信歸,命余往吊。芸私謂余曰:“吳江必經太湖,妾欲偕往,一寬眼界。”余曰:“正慮獨行踽踽,得卿同行固妙,但無可托詞耳。”芸曰,“託言歸寧。君先登舟,妾當繼至。”余曰:“若然,歸途當泊舟萬年橋下,與卿待月乘涼,以續滄浪韻事。”

時六月十八日也。是日早涼,攜一僕先至胥江渡口,登舟而待,芸果肩輿至。解維出虎嘯橋,漸見風帆沙鳥,水天一色。芸曰:“此即所謂太湖耶?今得見天地之寬,不虛此生矣!想閨中人有終身不能見此者!”閒話未幾,風搖岸柳,已抵江城。

余登岸拜奠畢,歸視舟中洞然,急詢舟子。舟子指曰:“不見長橋柳陰下觀魚鷹捕魚者乎?”蓋芸已與船家女登岸矣。余至其後,芸猶粉汗盈盈,倚女而出神焉。余拍其肩曰:“羅衫汗透矣!”芸回首曰:“恐錢家有人到舟,故暫避之。君何回來之速也?”余笑曰:“欲捕逃耳。”

於是相挽登舟,返棹至萬年橋下,陽烏猶未落山。舟窗盡落,清風徐來,紈扇羅衫,剖瓜解暑。少焉霞映橋紅,煙籠柳暗,銀蟾欲上,漁火滿江矣。命僕至船梢與舟子同飲。

船家女名素雲,與余有杯酒交,人頗不俗。招之與芸同坐。船頭不張燈火,待月快酌,射覆為令。素雲雙目閃閃,聽良久,曰:“觴政儂頗嫻習,從未聞有斯令,願受教。”芸即譬其言而開導之,終茫然。

余笑曰:“女先生且罷論,我有一言作譬,即瞭然矣。”芸曰:“君若何譬之?”余曰:“鶴善舞而不能耕,牛善耕而不能舞,物性然也。先生欲反而教之,無乃勞乎?”

素雲笑捶余肩曰:“汝罵我耶?”

芸出令曰:“只許動口,不許動手。違者罰大觥。”

素雲量豪,滿斟一觥,一吸而盡。

余曰:“動手但准摸索,不准捶人。”芸笑挽素雲置余懷,曰:“請君摸索暢懷。”余笑曰:“卿非解人。摸索在有意無意間耳,擁而狂探,田舍郎之所為也。”

時四鬢所簪茉莉,為酒氣所蒸,雜以粉汗油香,芳馨透鼻。余戲曰:“小人臭味充滿船頭,令人作惡。”素雲不禁握拳連捶曰:“誰教汝狂嗅耶?”芸呼曰:“違令,罰兩大觥!”素雲曰:“彼又以小人罵我,不應捶耶?”芸曰:“彼之所謂小人,蓋有故也。請幹此,當告汝。”素雲乃連盡兩觥,芸乃告以滄浪舊居乘涼事。素雲曰:“若然,真錯怪矣,當再罰。”又干一觥。芸曰:“久聞素娘善歌,可一聆妙音否?”素即以象箸擊小碟而歌。芸欣然暢飲,不覺酩酊,乃乘輿先歸。余又與素雲茶話片刻,步月而回。

時余寄居友人魯半舫家蕭爽樓中。越數日,魯夫人誤有所聞,私告芸曰:“前日聞若婿挾兩妓飲於萬年橋舟中,子知之否?”芸曰:“有之,其一即我也。”因以偕游始末詳告之,魯大笑,釋然而去。

乾隆甲寅七月,余自粵東歸。有同伴攜妾回者,曰徐秀峰,余之表妹婿也,艷稱新人之美,邀芸往觀。芸他日謂秀峰曰:“美則美矣,韻猶未也。”秀峰曰:“然則若郎納妾,必美而韻者?”芸曰:“然。”從此癡心物色,而短於資。

時有浙妓溫冷香者,寓於吳,有詠柳絮四律,沸傳吳下,好事者多和之。余友吳江張閒憨素賞冷香,攜柳絮詩索和。芸微其人而置之,余技癢而和其韻,中有“觸我春愁偏婉轉,撩他離緒更纏綿”之句,芸甚擊節。

明年乙卯秋八月五日,吾母將挈芸游虎丘,閒憨忽至曰:“余亦有虎丘之遊,今日特邀君作探花使者。”因請吾母先行,期於虎丘半塘相晤。拉余至冷香寓,見冷香已半老;有女名憨園,瓜期未破,亭亭玉立,真“一泓秋水照人寒”者也。款接間,頗知文墨。有妹文園,尚雛。余此時初無癡想,且念一杯之敘,非寒士所能酬,而既入個中,私心忐忑,強為酬答。

因私謂閒憨曰:“余貧士也,子以尤物玩我乎?”閒憨笑曰:“非也,今日有友人邀憨園答我,席主為尊客拉去,我代客轉邀客。毋煩他慮也。”余始釋然。

至半塘,兩舟相遇,令憨園過舟叩見吾母。芸、憨相見,歡同舊識,攜手登山,備覽名勝。菩獨愛千頃雲高曠,坐賞良久。返至野芳濱,暢飲甚歡,並舟而泊。及解維,芸謂余曰:“子陪張君,留憨陪妾,可乎?”余諾之。返棹都亭橋,始過船分袂,歸家已三鼓。芸曰:“今日得見美麗而韻者矣。頃已約憨園明日過我,當為子圖之。”余駭曰:“此非金屋不能貯,窮措大豈敢生此妄想哉?況我兩人伉儷正篤,何必外求?”芸笑曰:“我自愛之,子姑待之。”

明午,憨果至。芸慇勤款接,筵中以猜枚[5]——贏吟輸飲——為令,終席無一羅致語。及憨園歸,芸曰:“頃又與密約,十八日來此結為姊妹, 子宜備牲牢以待。” 笑指臂上翡翠釧曰:“若見此釧屬於憨,事必諧矣。頃已吐意,未深結其心也。”余姑聽之。

十八日大雨,憨竟冒雨至。入室良久,始挽手出,見余有羞色,蓋翡翠釧已在憨臂矣。焚香結盟後,擬再續前飲,適憨有石湖之遊,即別去。芸欣然告余曰:“麗人已得,君何以謝媒耶?”余詢其詳,芸曰:“向之秘言,恐憨意另有所屬也,頃探之無他。語之曰:‘妹知今日之意否?’憨曰:‘蒙夫人抬舉,真蓬蒿倚玉樹也。但吾母望我奢,恐難自主耳,願彼此緩圖之。’脫釧上臂時,又語之曰:‘玉取其堅,且有團圓不斷之意,妹試籠之以為先兆。’憨曰:‘聚合之權,總在夫人也。’即此觀之,憨心已得,所難必者,冷香耳。當再圖之。”余笑曰:“卿將效笠翁[6]之《憐香伴》[7]耶?”芸曰:“然。”自此無日不談憨園矣。

後憨為有力者[8]奪去,不果。芸竟以之死。

譯文:

我出生在乾隆癸未年冬十一月二十二日,正逢上太平光景,而且我的家庭也屬於小康家庭,在蘇州滄浪亭旁邊,上天對我算是非常厚待了。蘇東坡說:“事如春夢了無痕”,如果不把我的人生記之於筆墨,那麼就太辜負上蒼的厚待了。因為《關鳩》被列於詩三百篇的冠首,所以將夫婦之間的事情列在首卷,以這個順序來記載。令我羞愧的是,我少年的時候沒學到什麼東西,也沒有什麼見識,只不過是把發生過的真實事情記載下來罷了,如果要考究我的文法,那就好比是苛責滿是灰塵的鏡子為什麼不能反光一樣。

我小時候和金沙的于氏定親,結果她在八歲的時候就夭亡了。後來娶了陳氏,陳氏名芸,字淑珍,是我的舅舅心余先生的女兒。她生來就非常聰穎,學說話時,別人口授她白居易的《琵琶行》,她即能過耳成誦。她四歲的時候死了父親,只留下她和母親金氏以及幼弟克昌,家徒四壁,生活十分的窘迫。

芸年紀稍大之後,擅長做女紅之事,一家三口就靠她的雙手養活,連她弟弟上學的學費也沒缺少過。一天,芸偶然從一個竹製的書箱中找到一本載有白居易那首《琵琶行》的書,挨個認字,從這時候才開始識字。從此,在刺繡的閒暇,慢慢地也學會了吟詩,甚至還寫過“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這樣的詩句。

我十三歲那年,跟著媽媽去舅母家,和芸兩小無猜,所以有幸見到她的詩作。但是,我雖然感歎她才思俊秀,心裡卻擔心寫出這樣的詩句恐怕不是很有福氣的人,只是心裡始終放不下她,就跟母親說:“如果您要給兒子擇妻,兒子是非淑珍姐姐不娶!”好在母親也喜歡芸的柔和性情,當即就脫下自己手上的金戒指給芸戴上,締結了芸與我的婚約。這一天是乾隆乙未年(1775年)七月十六日。

那一年的冬天,芸的堂姐出嫁,我又跟著母親去了舅母家。

芸跟我同年,卻比我大十個月,我從小就以姐弟相稱,這時還依舊稱呼她為淑姐。

到她家時,看見滿屋子人都穿得很光鮮,唯獨芸上下素淡,僅僅穿著一雙新鞋。那雙鞋繡制得很精巧,問她,知道是她自己做的,我這才瞭解她的聰慧並不僅僅體現在筆墨之上。

芸的身形削肩長頸,瘦不露骨,眉清目秀,顧盼神飛,就是兩顆門齒稍稍外露,恐怕不是福相。但是有一種纏綿的神態,真讓人

心嚮往之。

我要過她的詩稿來一看,有的僅成一聯,有的只寫了三四句,大都是未完成的。我問是什麼緣故,她說:“這些詩都是無師之作,希望有個能當我老師的知己把這些句子推敲成篇。”我就開玩笑地在她的詩稿前面題了“錦囊佳句”四字,卻不知她夭壽的命運在這裡就埋下了伏筆。

這天晚上送親送到城外,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時分,我肚饑難耐,便讓僕婦們拿些吃的,僕婦拿來棗脯,我嫌太甜沒吃。這時,芸偷偷地扯了扯我的衣袖,示意讓我去她的房間。進了她的屋子,看見桌上擺有熱粥和小菜,我高興地拿起筷子就吃。忽然聽見芸的堂兄玉衡喊她:“淑妹出來下!”芸趕忙把門關上說:“我累了,要睡下了。”玉衡將門推開,擠身而入,看見我在吃粥,就笑瞇瞇地看著芸說:“剛才我來要粥,你說沒了,原來藏起來專門給你的夫婿吃呀?”芸窘得躲了出去。玉衡將這事告知長輩,全家上下也都笑話她。我也非常尷尬,一賭氣就帶著老僕人先回家了。

自從吃粥這件事以後,我再去舅母家,芸就開始故意躲我,我知道她是害怕別人再拿吃粥之事來笑話她。

到了乾隆庚子年(1780年)正月二十二我和陳芸花燭之夜,見到她瘦弱的身材依然如故,揭開紅蓋頭,我們兩人便相視而笑。飲過交杯酒之後,我和她並肩而坐吃夜宵,我從桌下偷偷握她手腕,撫摸她那溫暖的指尖,不覺心中怦然作跳。我讓她吃菜,當時卻正逢她的齋期,已經堅持了好幾年了。回想起她當年開始吃齋時,正是我出天花的那陣子!我就笑著逗她說:“現在我的臉上光滑鮮亮,安然無恙,淑姐從此可以開戒了吧?”她含笑看著我,點了點頭。

二十四日我姐姐出嫁,二十三日因是國忌不能辦喜事,所以就在二十二日我們結婚的當天晚上,為姐姐設宴送行。芸到堂屋去陪宴,我就在洞房裡與伴娘划拳賭酒,結果我屢戰屢敗,最後大醉而臥,等我早上醒來的時候,芸已經起床正在梳妝。

這一天,親戚朋友絡繹不絕,到晚上上燈以後才開始辦喜事。半夜十二點整,我作為新婦的弟弟送嫁,丑末時分(凌晨3點)才回到家中,這時已經是燈殘人靜了!我悄悄進屋,看到老僕婦在床下打盹,而芸雖然已經卸妝卻尚未睡下,在明亮的銀燭的照耀下,她低垂粉頸,不知道看什麼書正看得入神呢。我就走過去撫摸她的肩膀說道:“淑姐連日辛苦,怎麼還如此孜孜不倦地攻讀呀?”

芸趕緊回頭站起來說:“剛才正想去睡,打開書櫃發現這本書,看著看著就忘記疲乏了。《西廂》的大名很早就聽說過,今天才第一次看到,真不愧是才子書,只不過總覺言語描寫有些尖酸刻薄呢!”

我笑著回答道:“正因是才子,才能下筆尖酸刻薄呀!”僕婦在一旁催促我倆早點休息,我就打發她自己先去歇著,而與陳芸並肩說笑,就好像密友重逢!我試著將手探入她的胸中一摸,發覺她的心也是怦怦亂跳,便在她耳邊小聲問道:“淑姐的心怎麼跟舂米似的呀?”芸回眸一笑,就覺一縷情絲搖人魂魄,我擁著她入床帳,到了第二天東方大亮仍舊是渾然不覺!

芸作為新娘子,剛開始的時候不怎麼愛說話,也從來不發脾氣,跟她說話,也只是微笑應對。侍奉長輩時她非常恭敬,而對待僕傭也很和氣,一切都做得井井有條而沒有絲毫過失。每天早上,看到窗外微亮時她就趕緊穿衣起床,好像有人在催她一般。我開玩笑說:“如今又不是當年吃粥的時候了,你怎麼還怕人笑話呀?”芸答道:“當年為你藏粥,被家裡人傳為笑柄,現在卻不是怕人笑話,只是擔心父母說新媳婦懶惰而已。”我雖然想讓她繼續睡,卻知道她的做法是對的,於是也跟著早起。從此兩人耳鬢廝磨,形影不離,感情之深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的。

然而歡樂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轉眼已是婚後一個月了。當時我的父親稼夫公在會稽做幕府,專門來信讓我過去。我之前師從於在會稽開館的杭州的趙省齋先生,趙先生循循善誘,我今天所以還能握筆為文,都是先生教導的結果。原定的是從會稽回來與陳芸完婚之後就繼續回到會稽完成學業,可是收到父親的信之後,心中還是悵然若失,害怕芸會因此而難過。可是芸反而強裝著笑臉勸慰我,為我整理行裝,只是當天晚上感覺她臉色不太一樣而已。第二天臨走的時候,芸向我小聲囑咐道:“你這一走就沒人照顧了,自己要多保重!”登舟解纜而去時,正是桃李爭艷的季節,而我的心卻如同林鳥失群,天地也因之變色。等我到了會稽之後,父親卻又渡江東去了。

在學館裡住了三個月,卻好像已經有十年之久。芸雖然不時寄來書信關心我的起居,同時勉勵我用功讀書,可是我的回信卻多是套話,所以心裡很是有些愧疚。風吹著院子裡的竹子沙沙作響,月光從長著芭蕉的窗前散落,對景懷人,真讓人夢魂顛倒呀!省齋先生察覺到了我的感情,就寫信和我的父親商量,給我出了十個題目,讓我暫時回家寫文章。我高興得就像罪犯遇赦一樣。

登上回家的船以後,更覺得一刻如年。終於到了家,先到母親那裡問了安,就馬上回到我的房間,芸起身相迎,我們手握著手,卻誰也說不出話來。魂魄彷彿化成了煙化成了霧,直覺耳中轟然作響,好像都不是自己的身子了。

那時正值六月,屋子裡悶熱得像蒸籠一樣。幸而住在滄浪亭愛蓮居西間隔壁,板橋院內河邊有一個帶窗的長廊,名為“我取”軒,其含義取的是孔子說的“清斯濯纓,濁斯濯足”的意思。簷前有一株老樹,濃蔭覆蓋著窗戶,把人臉都映綠了。隔岸遊人往來不絕,是父親稼夫公垂簾宴請客人的地方。稟告母親得到允許以後,我就攜同芸住在這裡消夏避暑。芸因為太熱也就不做刺繡了,整天只是陪著我讀書作文談古論今,品評風花雪月。芸不善飲酒,勉強她,她也頂多只能喝三杯,於是我就教給她射覆的遊戲以助酒興。我自以為人間的快樂,沒有能超過這段時間的了。

一天,芸問我:“各種古文門派,傚法誰的才正確呢?”我答道:“《國策》、《南華》取其靈動明快,匡衡、劉向取其高雅雄健,司馬遷、班固取其博大精神,韓昌黎取其渾厚,柳宗元取其峻峭,歐陽修取其飄逸,三蘇父子取其雄辯,其他的像賈誼、董仲舒的策對,庾信、徐陵的駢文,以及陸贄的奏議,有可取之處的無法一一列舉,只在各人心領神會罷了!”

芸說:“寫古文全在見識高超而意氣雄發,女子學習古文恐怕難以登堂入室,唯有作詩一道,我還算稍稍有所領悟。”我說:“唐朝以詩來選拔人才,而說起詩人中的宗師,必推李白、杜甫,你喜歡學誰呢?”芸評判道:“杜甫的詩錘煉精純,李白的詩瀟灑浪漫。與其學杜詩的格律森嚴,不如學李詩的生動活潑!”我問道:“杜甫是詩家集大成者,學詩的人大多以他為師,你卻傚法李白,這是為什麼呢?”芸答道:“論及格律謹嚴,詞旨高深,當然沒有人超過杜甫;但是李白的詩卻宛如姑射山上的仙子,有一種落花流水的情趣,讓人喜歡不已!所以並非杜甫比李白差,只是我心下愛李詩要多於杜詩罷了。”我笑笑說:“當初還真不知道陳淑珍女士竟然還是青蓮居士的知己呢!”芸笑道:“我還有一個啟蒙師父白樂天先生呢!常常讓我有感於心,只是沒有表露過罷了。”我問她緣故。她說:“白樂天不是《琵琶行》的作者嗎?”我笑而歎道:“怪了!李太白是你的知己,白樂天是你的啟蒙師父,我恰巧又表字三白,是你的夫婿,你與‘白’字怎麼這麼有緣呀!”芸笑著說:“現在是‘白字有緣’,將來恐怕就是‘白字連篇’了!”兩個人相視大笑!我問她:“你既然瞭解詩,也應當知道賦的好壞吧?”芸答道:“《楚辭》是賦的源頭,但我學識太淺難以理解;論漢、晉文章的格調高雅、語句精美,我覺得司馬相如算是最好的了吧!”我逗她道:“當年卓文君願意跟隨司馬相如,或者不在他的琴而在他的賦也不一定呢!”說完兩人便又相望大笑!

我的性情直爽,放蕩不羈;而芸卻像個老夫子,迂腐拘謹而又極講禮數。偶爾給她披件衣服整整袖子,她必定連聲說“得罪了”;有時候給她遞塊毛巾或者扇子,她必定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接過去。開始我很厭煩她這樣,就說:“你想要用禮數來束縛我嗎?俗話說,禮多必詐呀。”聞聽此言,芸面頰發紅,爭辯道:“恭敬而有禮節,怎麼反倒說是欺詐呢?”我解釋說:“恭敬存在心裡就好,不需要來那些虛的東西。”芸說:“世間最親的人莫過於父母,難道也可以心裡存著恭敬而表現出狂亂放肆的樣子嗎?”我頓時啞口無言,便開始給自己解圍,對她說:“我剛才的話是逗你玩兒的。”芸說:“世上反目成仇的事情多數起自戲言,以後你千萬不要再誤解我,讓人委屈死了!”我把她摟到懷裡,不停地撫慰她,她才臉色和緩笑了起來。此後,“豈敢”呀、“得罪”呀,就成了我們說話時常用的詞了。

我和芸兩人舉案齊眉二十三年,時間越長感情越親密。在家裡的時候,不管是屋子裡還是在路上相遇,總是握著對方的手問:“你去什麼地方呀?”心裡怦怦跳,好像害怕別人看見一樣。而實際上兩人同行並坐,剛開始還避著別人,時間長了就不當一回事兒了。芸有時候跟別人說話,看見我來了,就會站起來往旁邊挪挪身子,我就會過去跟她並肩坐下。彼此都不知道怎麼會變得這樣隨意,起初還覺得羞慚,後來就順其自然了。我甚至奇怪有些老年夫婦怎麼會看著對方就像仇人一樣?有人說:“不是這樣,怎麼能白頭偕老呢?”這話真的對嗎?

這一年的七夕,芸在“我取軒”裡擺上香燭瓜果,與我共拜天孫(織女星)。我事先刻了兩枚印有“願生生世世為夫婦”字樣的圖章,我自己留的是陽文,而將陰文交給了陳芸,以為兩人書信往來的時候使用。

那天夜裡月色很好,俯看河面,波光粼粼就像白絲綢一樣,我們搖著輕羅小扇,並坐在臨水的窗前,仰頭看見雲彩飛過,變幻千姿百態。芸歎道:“宇宙這麼大,共享這一彎明月,不知道今天晚上,還有沒有像我們倆這樣有情致的夫婦呢?”我說:“夏夜乘涼賞月到處都有,要是說到品論雲霞,獨具慧心而能參悟其中道理的人也不會少。但要像你我夫妻共同賞月,所品論的恐怕就不在這雲霞上面了。”沒一會兒,蠟燭燃盡了,月亮也落下去了,我們就撤掉瓜果回房間休息了。

七月十五日俗稱“鬼節”,芸準備了一些酒菜,打算晚上的時候邀月暢飲。到了入夜時分,卻忽然陰雲密佈,芸悶悶不樂地說:“我們要是能夠白頭偕老的話,明月應當出來啊。”我也覺得意興索然,四顧之下,只見對岸萬點螢光明滅閃爍,散落在柳岸蓼渚之間。

我便和芸聯句解悶,結果聯了兩韻之後,都越聯越沒章法,奇思怪想,信口胡說。芸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最後倒在我身上,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其時我覺得她頸部有一股茉莉花香撲鼻而來,就拍著她的肩膀歎道:“古人因為茉莉花形狀顏色如珠,所以才用來作為化妝壓鬢之用,卻不知這花沾染了油頭粉面之氣之後,它的芳香才更可愛!真真把你供奉的佛手都比下去了!”芸止住笑聲,答道:“佛手是香中君子,香氣只在若即若離之間;茉莉花是香中小人,必須憑借勢力,所以它的香氣也就像小人那樣諂媚。”我趕緊接道:“那你怎麼遠君子而近小人呢?”芸笑道:“我就是在笑你這個君子怎麼愛小人呢!”

說話間,已是三更時刻,仰望夜空,竟見風掃雲開,一輪圓月隨之而出!我們都非常高興,便倚窗對酌。還沒喝幾杯,就忽然聽到橋下“撲通”一聲,好像有人落水。趴在窗前仔細看過去,卻見水面平靜得像面鏡子,並看不見什麼東西,只是聽見灘邊有鴨子急奔的聲音。我知道滄浪亭畔曾經淹死過人,擔心芸會害怕,當時就沒敢告訴她。芸不安地問道:“噫?這種聲音是從哪來的?”我們一時毛骨悚然,趕緊關上窗戶,帶上酒回房間了。點上蠟燭,便見一燈如豆,羅帳低垂,然而杯弓蛇影,到底有些驚魂未定!我趕緊把燈撥亮,準備入帳休息,而這時芸已經在發燒了!接著我也病了,一下子難受了一整月!真的是樂極生悲,也是白頭不終之兆啊!

中秋節的那天,我剛剛大病初癒。因為芸嫁入我家已經半年,卻從來沒有去過隔壁的滄浪亭,就讓老僕去跟守亭者約好不要放閒人進去。在傍晚時分,帶著芸和我的小妹妹,在老僕的引導下,過石橋,進入園門向東轉,沿著曲曲彎彎的小路向前走。園子裡有用石頭堆砌成的假山,林木蔥蘢蒼翠,亭子就在一座土山的頂上。沿著台階走到亭裡,四下可望數里之遠。這時正值將暮時分,只見炊煙四起,晚霞燦然。

隔河對岸的園子叫做“近山林”,是地方官員跟中央特使宴飲相聚的地方,那時候正誼書院還沒有開設。拿一塊毯子鋪在亭子中間,席地而坐,守亭者烹好茶端了上來。不一會兒,一輪明月升上林梢,漸覺涼風吹進了衣袖,月亮映照在河心,頓覺那些俗慮塵懷一掃而光。芸說:“今天的遊園雖然很快樂,但要是能駕一葉扁舟,往來於亭下,豈不更暢快!”這時候已經天黑了,想起七月十五那天夜裡受到的驚嚇,我們就相互攙扶著下了亭子回去了。吳地風俗,中秋節晚上不論大家小戶的婦女都要出來結隊遊玩,名曰“走月亮”,滄浪亭幽雅清靜,反倒沒有一個人來。

我的父親稼夫公喜歡認養義子,所以我的異姓兄弟有二十六人之多!我母親也有九個乾女兒,九人當中王二姑、俞六姑跟芸的關係最親密。王二姑生性癡憨,喜歡喝酒;俞六姑性情豪爽,能說會道。她們每次聚會,總會把我趕到屋子外面,她們三人同睡一張床,這都是俞六姑一個人的主意。我笑著說:“等俞妹妹回家後,我就把妹夫邀請來,一住就是十天。”俞六姑說:“那我也來呀,我跟嫂子睡一處,不是很好嗎?”芸和王二姑就在旁微笑。

後來,因為弟弟啟堂娶妻,我便和芸遷居到飲馬橋的米倉巷。這裡屋子雖然很大,但卻沒有滄浪亭的那種幽雅。

母親的壽辰請了戲班子表演,芸剛開始覺得很新奇,很愛看。父親向來沒有什麼忌諱,點了《慘別》等幾出戲,老演員表演逼真,觀者無不動情!我透過簾子看見芸突然起身離去,很久都不出來,便進去探視,俞六姑和王二姑也跟著過來。只見芸一人用手支著下巴獨坐在鏡窗旁邊。我問道:“怎麼這麼不高興呀?”芸答道:“看戲原是為了陶冶性情的,今天的戲卻只讓人肝腸寸斷呢!”俞王二人都笑著歎道:“這是太重感情了!”俞六姑問道:“嫂子要一個人在這兒坐一整天嗎?”芸答道:“等有能看的戲的時候再出去吧!”王二姑聽了便先走出去,請母親點了《刺梁》、《後索》等幾出戲,然後勸陳芸出去看,她看了才又高興起來。

我的堂伯父素存公很早就去世了,因為他沒有子嗣,父親便讓我繼承他的香火。他的墓在西跨塘福壽山祖墳的旁邊,每年春天,我都會帶著芸一起去祭拜掃墓。王二姑聽說那附近有個風景勝地戈園,便跟著一起去。

芸見地下的小亂石有類似青苔的花紋,斑駁可愛,就指給我看,說:“用這樣的石頭做假山,比宣州的白石顯得更有古趣呢!”我歎道:“像這麼好看的石頭恐怕很難拾到多少!”王二姑聽了,接道:“嫂子如果真的喜歡這石頭,我給你拾些!”說著便向守墳的人借了一條麻袋,像個仙鶴似的彎著腰開始拾了。每拾一塊,我說“好”,就收起來;我說“不好”,就扔掉。沒有多一會兒,她就滿臉汗津津的,拽著麻袋回來了,說:“再拾我可就沒力氣拿了!”芸一邊揀一邊接道:“我聽說山中果子收穫的時候,一定要借助猴子的力量,原來真是這麼回事兒呀。”王二姑惱怒地撮起十指,作出要給芸呵癢的樣子,我橫在中間擋住了她,責備芸說:“人家為你辛苦,還說這樣的話,難怪二妹妹生氣呢。”

上墳回來的路上,我們去游戈園,初春枝頭的嫩綠嬌紅,爭相展顏取媚於人。王二姑平素就憨憨的,進園以後遇見花就折下來。芸怪她道:“又沒有花瓶養,又不插在頭上戴,你折這麼多幹什麼呢?”王二姑說:“花也不知道痛癢,有什麼好心疼的?”我開玩笑說:“將來罰你嫁給一個滿臉鬍鬚的麻子老公,好為花出氣報仇。”王二姑生氣地用眼瞪著我,把花扔在地上,然後用那蓮瓣般的秀足將它們撥到池子裡,說:“為什麼這麼欺負我呀!”芸趕緊笑著解勸,她才不再生氣。

芸剛嫁過來的時候不怎麼說話,只喜歡聽我發議論。我逗她開口,就像用細草逗蟋蟀一樣,後來她也漸漸會發出些議論來。芸每天吃飯必用茶水泡著吃,喜歡吃芥鹵乳腐——吳地俗稱臭豆腐,喜歡吃蝦鹵瓜。這兩樣都是我平生最討厭的,所以我就逗她說:“狗沒有胃才喜歡食糞,因為它不知道髒臭;蜣螂團糞而化為蟬,是因為它想到高處飛翔。那麼,你是狗呢,還是蟬呢?”芸答道:“我愛吃腐乳是因為它便宜又可配粥飯,小時候吃慣了的,現在到了你家雖然已經像是蜣螂化蟬,但還是喜歡吃它,也是不忘本的意思;至於喜歡鹵瓜,則是到你家後才嘗到的。”我接道:“這麼說,你是把我家當狗洞了?”芸非常窘迫,勉強辯解說:“糞便家家都有,只在吃與不吃的分別!你喜歡吃蒜,我也勉強陪著你吃。臭豆腐不敢勉強你吃,鹵瓜你則可以捏著鼻子嘗一點,吃了你就知道它是多麼的美味了!這就像無鹽的鍾離春一樣,相貌醜陋卻品德高尚。”我笑著說:“你想讓我做狗呀?”芸說:“我做了那麼久,委屈你也試著嘗嘗吧!”說著便用筷子夾了一塊硬塞在我的嘴裡。我捏著鼻子試著嚼了嚼,好像確實挺脆美的,鬆開鼻子又嚼了嚼,竟成了非常奇妙的美味!從此我便也喜歡吃了!芸以香油加上少許白糖拌腐乳,味道也很鮮美;把鹵瓜砸爛拌腐乳,起名叫做“雙鮮醬”,味道很奇妙。我問芸:“起初討厭它,後來卻又喜歡上它,這其中的道理真的是想不通呢!”芸答道:“情之所鍾,即使丑也不會嫌棄了!”

我啟堂弟的媳婦是王虛舟先生的孫女,迎娶她的時候臨時缺少珠花,芸就拿出她接受彩禮時候的珠花給了我母親,婢嫗在一旁惋惜,都有些捨不得,芸說:“作為婦人已經屬於純陰了,珍珠更是純陰的精華,用作首飾,把陽氣都克掉了,有什麼珍貴的呀?”

但是,對於破書殘畫,芸卻極為珍惜。書有殘缺不全的,她必定搜集起來分門別類,然後匯訂成冊,名之曰“繼簡殘編”;字畫有破損的,她一定要找來古舊的紙張粘補成完整的一幅,有破損的地方就請我給補全補好,然後捲起來,名之曰“棄余集賞”。在做手工活兒和做飯的閒暇,她整天幹這些事兒,沒有絲毫煩倦的意思。在破箱子爛書堆裡,偶爾得到值得一看的一片紙,就會如獲至寶。我們的老鄰居馮老太太常因此收集一些亂舊書畫賣給她。

芸的喜好與我相同,而且能夠察讀懂我的眉目言語,一舉一動,只要給她一個眼色,就都做得頭頭是道。我曾對她說:“可惜你是個女人,如果能變成男人,我們一起遍訪名山古跡,暢遊天下,豈不是很快活的事情嗎!”

芸答道:“這有什麼難的呀!等到我兩鬢斑白以後,雖然不能遠遊五嶽,但近處的虎阜、靈巖,南至西湖,北至平山,我都可以陪你一起去遊玩。”

我笑道:“恐怕到你兩鬢斑白的時候,已經步履維艱了。”

芸也笑道:“這一輩子如果不能,那就等下一輩子吧!”

我接道:“下一輩子你來做男子,我則化為女子跟隨你。”

陳芸道:“那必得不忘記此生,才覺有趣呢!”

我笑著說:“小時候一碗粥的故事都說個沒完,如果來世不忘記此生,到了洞房花燭之夜,細談這兩輩子的事情,就更沒有合眼的時候了!”

芸說:“傳說月下老人專管人間婚姻之事,今生你我夫婦已承蒙他的撮合,來世姻緣也得仰仗他的神力,何不畫一張月下老人像來供奉呢?”

當時苕溪有一個畫家戚遵,字柳堤,擅長畫人物。我就請他畫了一張像:月下老人鶴髮童顏,一手挽著紅絲線,一手拿著枴杖,枴杖上懸掛著姻緣簿,奔馳於非煙非霧之中。這是戚先生的得意之作,我的好友石琢堂則在畫像上面題寫了贊語。畫像懸掛在臥室裡,每逢初一、十五,我們夫妻必定焚香拜禱。可惜後來因為家裡出了很多變故,這張畫像竟然不知道遺失在何處。“他生未卜此生休”,我們夫妻兩人的癡情,真的能夠得到神仙的保佑嗎?

遷居到倉米巷之後,我將臥室命名為“賓香閣”,是因芸的名字,取相敬如賓的意思。倉米巷的住處院窄牆高,一無可取。院後有一小樓,可以通到藏書的地方,開窗就能看到陸氏廢園,只得見一片荒涼之象!滄浪亭的風景,還時時讓芸懷念。

那時,有一個老嫗住在金母橋的東邊,埂巷的北面。她的房屋的周圍都是菜地,院牆和門都是籬笆編的,門外有個一畝大小的池塘。花光樹影錯錯雜雜地圍在籬笆牆邊。這塊地方就是元末張士誠的王府舊地。屋子西邊幾步遠,有瓦礫堆成的土山,可以登高遠望,而且地曠人稀,頗有一番野趣。

老嫗偶然一次談到這塊地方,芸便神往不已,跟我說道:“自從離開滄浪亭舊居,常讓我魂牽夢縈!既然不能回去,就退而求其次,這位老嫗住的地方怎麼樣?”我答道:“連日來暑熱逼人,正想著尋一處清涼地來消暑呢!你既然喜歡那裡,我就先去看看,如果可以居住,就帶上被褥搬過去,在那兒住一個月如何?”芸說:“恐怕父母不會答應咱們吧?”我說:“我會親自去和他們說。”

隔了一天,我到老嫗的家裡一看,雖然只有兩間屋子,但前後隔為四間,且紙窗竹榻,頗有一番幽趣!老嫗得知我的意思後,也很高興地騰出自己的臥室出賃給我。我將四壁用白紙糊上,頓時覺得大為改觀!在稟知母親之後,便和芸住到了這裡。

我們的鄰居是一對老夫婦,以種菜為業,知道我們夫妻是來這裡避暑的,就來打招呼,並將他們池子裡釣得的魚和園子裡種的蔬菜送給我們,給他們錢他們推辭不要,芸做鞋作為回禮,他們才感謝著接受。

當時正值七月,新居綠樹成蔭,並且時有涼風從水面吹來,群蟬鳴叫,頗具夏趣。鄰居老人又給我們製作了魚竿,我便和芸坐在柳樹的濃蔭裡垂釣;日落時,我們則登山觀賞晚霞夕照,並隨意聯句對對,有“獸雲吞落日,弓月彈流星”這樣的句子。到了晚上的時候,明月倒映池中,蟋蟀之類的昆蟲的叫聲在四面八方響起,我們在籬下設一竹榻,老嫗送來酒食,夫妻二人便於月下對酌,直喝到都有些微醉才開始吃飯。洗浴之後,就腳穿涼鞋,手拿蕉扇,或坐或躺,聽鄰居老人談因果報應的故事,直到三更時分才回房歇息,這時便覺全身清涼,幾乎察覺不出是生活在城市之中。

後來我又請鄰居老人買來菊花,種在籬笆周圍。九月菊花盛開之時,又和芸來住了十天,母親也高興地來觀賞。大家一邊吃著螃蟹一邊欣賞菊花,從早到晚都不覺得累。

芸高興地說道:“將來咱們遷居此地,買上十畝繞屋菜園,讓僕人種植瓜果蔬菜以供生活之資,你畫畫我刺繡,以此來滿足詩酒的開銷。布衣茶飯便可快樂一生,不必再考慮到外面謀生了。”我很贊同她的想法,但是如今即使有了這樣的地方,知己卻早已經死去,這真是讓人遺憾呀!

距離我家半里路的地方就是醋庫巷,裡面有個洞庭君祠堂,俗稱“水仙廟”。裡面有曲折的迴廊,有座小亭子立在園中。每逢神仙的誕辰,每家每戶都在祠中尋一所在,密密地懸掛統一樣式的玻璃燈,然後在廊子中間設一寶座,兩旁各置一幾,上面放些花瓶,插上鮮花,陳列著來比較高低。白天只是演戲,到了晚上則各自往自家瓶花間插上蠟燭,燭光參差上下,名曰“花照”。燈光下百花爭妍,寶鼎中暗香浮動,猶如龍宮夜宴一般。管事的有的以笙簫奏樂唱歌,有的烹茶聊天,圍觀者像螞蟻般簇擁著,好在簷下設有欄杆來隔開。

朋友們邀請我也去插花佈置,因此得以親歷這樣的盛事。回到家中後,我形象地向芸描述一番,芸稱賞不已,芸說:“可惜我不是男子,不能去啊!”我說:“戴上我的帽子,穿上我的衣裳,就可以扮成男子了!”於是就將芸的頭髮編起,再稍將眉毛描濃,然後戴上帽子,雖然微露鬢角,但還能夠掩飾;穿上我的衣服後長出一寸多了,就在腰間折起來縫上,外面再套上馬褂遮擋。芸問道:“腳怎麼辦呢?”我說:“外邊有賣蝴蝶履的,各種大小都有,很容易買到,而且早晚可作拖鞋之用,豈不是一舉兩得嗎?”陳芸聽後便轉憂為喜。

晚飯過後,芸打扮好了,便模仿男人姿態拱手闊步練習好一大會兒,突然又變卦說道:“我還是不去了,要是被人家識破的話就太不方便了,而且父母知道了也不好。”我慫恿她說:“廟中管事的那些人誰不知道我的脾氣,即使認出來也不過一笑置之罷了。母親現在在九妹夫家,咱們偷偷去偷偷回,他們怎麼會知道呢?”芸顧鏡自照,止不住大笑不已。我強挽著她的胳膊,悄悄出了門。

在廟裡遊逛了個遍,沒有認出她是女子的人。有問是誰的,我就回答說是我的“表弟”,芸也只是拱手為禮而已。後來到了一個地方,有一婦人和一幼女在寶座後坐著,是楊姓管事人的家眷。芸跑過去想問候,身子一側,便不自覺地拍了一下那婦人的肩膀,旁邊的婢嫗們站起來生氣地說:“你是誰家的小子!怎麼這麼沒規矩!”我趕緊上前找詞遮掩,芸見勢不妙,便脫掉帽子,翹起腳尖對眾人說道:“我也是女子呀!”大家面面相覷,都非常驚訝,但馬上又轉怒為歡,留我倆吃了些茶點,還特意喚轎子將芸送回家。

吳江的錢師竹先生病逝,我收到父親的來信讓我去悼念。芸悄悄地對我說道:“去吳江必然經過太湖,我想和你一起去,也算開開眼界。”我高興地說:“正憂愁一個人上路太過孤單,你如果能一起去,那實在太好了,苦惱的是沒有什麼理由呀!”芸說:“不妨託言回娘家去,你先上船,我稍後跟上。”我說:“假如能一起去,那麼回來的時候就把船停在萬年橋下,我們一起乘涼賞月,也可繼續當時滄浪亭聯韻的美事。”

那一天是六月十八日,早晨天氣還很涼爽,我帶著一個僕人先到了胥江渡口,上船等著。過了一會兒,芸果然坐一乘小轎來了。解開纜繩出發,穿過虎嘯橋,便漸漸可以看到遠處的帆船,幾隻沙鷗飛翔在空中,湖水跟藍天幾乎成了一個顏色。芸高興地說道:“這就是所謂的太湖吧?今天見到了天地的廣闊,真是不虛此生呀!想想深閨裡面的女人有幾個見過這樣的景象呢!”我們閒聊著,沒過多長時間,就看見對岸的楊柳在風中搖擺,已經到了吳江城。

我上岸到錢家拜奠完畢之後,回來船上卻發現芸不在,急忙問舟子人去哪兒了。舟子指道:“沒看到那橋旁柳樹下,幾個人在看魚雁捕魚嗎?”原來陳芸已跟著船家女兒登上岸了。我慢慢走到芸的身後,見她香汗盈盈,斜靠在船家女兒身上,出神地看著水裡的魚鷹撲騰。我拍了一下她肩膀,說道:“衣裳都被汗濕透了!”芸回過頭來對我說:“我怕錢家會有人來船上,所以暫且來這裡躲避,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呀?”我笑著說:“不就是為了追捕逃犯嘛!”

我們兩人相互攙扶著上船,在回程途中行至萬年橋下,當時夕陽尚未落山,打開舟窗,站在船頭,便覺清風徐來。兩人身著羅衫,手搖紈扇,切開瓜果解暑。沒過多久,晚霞映紅石橋,暮煙籠罩岸柳,月亮升了起來,漁火已經佈滿江邊了。於是我就讓僕人去船尾與舟子同飲。

船家的女兒名叫素雲,和我有喝過酒的交情,人也相當的不俗氣,便招呼過來與芸同坐。船頭不點燈火,三人對月暢飲,以射覆作為酒令。素雲眨著眼睛專注地聽了好久,說:“酒令我很熟悉,可卻從來沒有聽說過有這酒令,請教教我吧!”芸便舉例給她講解,可素雲卻始終茫然。

我笑道:“女先生你先停一下,我來打比方,她就會明白了。”芸問道:“是什麼樣的打比方呢?”我答道:“鶴擅長跳舞卻不能耕地,牛擅長耕地卻不能跳舞,事物的本性原本就是如此,你卻試圖反其道而行之,不是徒勞無功嗎?”素雲笑著捶我肩膀,道:“你這是在罵我呀!”芸趕緊攔道:“只許動口,不許動手!違者罰一大杯!”素雲的酒量向來就大,便滿斟一大杯,一飲而盡。我開玩笑說:“動手的話只許撫摸,不准捶人!”芸笑著將素雲推入我懷中,笑道:“那就請你痛痛快快地摸個夠吧!”我說:“你不是明白人呀!撫摸只在有意無意間的接觸而已,抱在懷裡亂摸一氣,是鄉下小子才會幹的事情!”

當時素雲髮簪茉莉花,為酒氣所熏,又雜以粉汗油香,便覺香氣撲鼻!我逗她道:“小人臭味充斥船頭,真是讓人噁心。”素雲忍不住又握拳不停捶我,道:“誰讓你聞個不停了!”芸喝道:“違令!罰兩大杯!”素雲說:“他罵我是小人,難道我不應該捶嗎?”芸答道:“他之所以說你小人,是有緣故的!等你喝了這酒,我就告訴你。”素雲於是連乾了兩杯,芸這才把在滄浪亭舊居乘涼的事兒告訴給她。素雲聽完後笑道:“如果真是這樣,那真的是錯怪你了,應當再罰!”說完便又干一大杯。芸說道:“早就聽說素娘歌兒唱得好聽,能不能讓我們聽一聽你美妙的聲音呢?”素雲便邊用象牙筷子敲打小碟邊唱起歌來。芸聽得非常盡興,酒喝得也很痛快,不知不覺間就喝醉了,於是便乘轎先回。我和素雲則又喝著茶聊了會兒天,才踏著月光回家了。

當時我寄居在朋友魯半舫家裡的蕭爽樓中,過了幾天,魯夫人誤聽傳聞,偷偷地告訴芸說:“我聽說前幾天在萬年橋底下,你丈夫帶著兩個妓女在船上喝酒,你知道嗎?”芸說:“是有這麼回事兒,其中一個就是我。”接著就將我們一同出遊之事前前後後詳細地告訴了她,魯太太聽完撫掌大笑,這才放心地走了。

乾隆甲寅年(1794年)七月,我從廣東回來,跟我同路回來的有我的表妹夫徐秀峰,他帶了一個新納的小妾回來。他四處誇耀新人的美貌,並邀請芸去看。芸看過後對秀峰說:“美確實是美,可惜就是韻味不足。”秀峰笑道:“這麼說你家相公要是娶小妾,一定是極漂亮而且有韻味的吧?”芸說:“是的。”從此她就癡心地為我尋找,可是苦於資產不足而難以如意。

當時有個浙江來的妓女,名字叫做溫冷香,住在吳地,她作了四首歌詠柳絮的律詩,在吳地盛傳,有很多好事者寫詩相和。我的朋友吳江張閒憨一直非常欣賞溫冷香,便拿著那四首柳絮詩來讓我幫他寫和詩。芸看不起他的為人就將其放置起來了。我看到後有些手癢,就寫了和詩,其中有“觸我春愁偏婉轉,撩他離緒更纏綿”的句子,芸極為讚賞。

第二年秋天八月五日,母親帶著陳芸出遊虎丘,張閒憨忽然過來說:“我也打算去虎丘遊玩,今天特地邀請你來作探花使者。”於是我就讓母親她們先行,約定在虎丘半塘相會。張閒憨拉我到溫冷香的住處,一見那冷香已是半老之年,她有個女兒名叫憨園,年未二八,還未被破身,人長得亭亭玉立,真稱得上是“一泓秋水照人寒”呢!言語問答之間,還發現她頗知文墨。她有一妹妹,名喚文園,年紀還很小。我當時並沒有什麼癡心妄想,而且即使在那裡喝酒聊天,其消費也不是我一介寒士所能負擔得起的!可是既然已到其處,雖然心中忐忑,但還是勉強與其應答。

我私下問張閒憨:“我是個窮書生,你這是拿這個尤物戲耍我吧?”張閒憨笑著說:“不是這樣的,本來今天是有朋友邀請我來看憨園的,結果他被一個貴客拉走了,我就替他再邀請你這個客人了,你不要有什麼顧慮。”我這才放下心來。

等到了半塘,我們和母親兩船相遇,就讓憨園過船拜見母親。芸跟她相見就好像舊友重逢般高興,兩人攜手登山,遊遍名勝。芸喜歡千頃雲的高遠寬曠,便坐在那裡欣賞了很久。返回野芳濱之後,將兩舟並泊在一起,大家暢飲之下,言談甚歡。等到船要解纜回程時,芸對我說:“你陪張君,讓憨園來陪我好嗎?”我答應了,行至都中橋時才又回各自舟中,然後眾人分手。到家之時已經是三更時分,芸說:“今天算是見了美麗而且有韻味的人了!剛才我已經約了憨園明天過來,為你牽牽紅線。”我聽後大吃一驚,說道:“她是沒有金屋不能存住的人,像我這樣的窮光蛋怎麼敢有此妄想呢?況且你我夫妻伉儷情深,何必再尋別人!”芸笑著說:“我自己也很喜歡她,你就等著好消息吧!”

第二天中午,憨園果然依約而來。芸慇勤地款待她,宴席上以猜枚為酒令,贏的吟詩,輸了的則喝酒,直到宴席終了也沒有聽見芸說一句籠絡她的話。等到憨園走了以後,芸說:“剛才我跟她密約,十八日那天她來這裡跟我結為姐妹,你要準備好結拜時用的供品啊!”說完又笑著指了指手臂上的翡翠鐲子說:“只要你看到這只鐲子歸了憨園,這件事情就算辦妥了。剛才我私下已經向她表露了這層意思,只是暫時還不知道她的真實想法。”我也就姑且聽她說說。

十八日那天下起大雨,但憨園還是冒雨前來,她們進屋待了很久才手挽手一起出來。看到我時憨園雙頰羞紅,大概翡翠鐲子已經戴在她胳膊上了吧。她們焚香結拜後,打算像上一次那樣再接著喝酒,卻碰巧憨園跟客人約了要去石湖遊玩,便先離去。芸笑著對我說:“佳人已得,你拿什麼來感謝我這媒人呢?”我問她詳細的情況,芸道:“之前我沒有明說,是怕她心有所屬,剛才也只是問她‘你知道今天叫你來是什麼意思嗎’;她說‘蒙夫人抬舉,真的是蓬蒿依玉樹呢!只是媽媽要的贖身價很過分,我無法自作主張,還是從長計議吧。’給她戴上翡翠鐲子時,我又跟她說‘玉取其堅,且有團圓不斷的意思,妹妹先戴上討個好兆頭吧’;憨園說‘聚合之間,全仰仗夫人了’。由此可見,憨園的心已經靠過來了!只是溫冷香那邊比較麻煩,咱們還得再想辦法!”我笑道:“你想要效仿李漁(號笠翁)的《憐香伴》那齣戲嗎?”芸答道:“正是!”從此我們便沒有一天不談到憨園的。

後來,憨園被有權有勢的人奪去,這件事最終沒有了結果,而芸也因此鬱鬱而逝。

賞析:

《閨房記樂》是《浮生六記》的第一記,這篇的文字類同於現代人的蜜月日記,是作者沈復最甜蜜的愛情記憶。文章描寫了沈復、陳芸婚前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兒女癡情,甜蜜恩愛;婚後伉儷情深,舉案齊眉,論古賞今,品月賞花,遊湖逛廟,是只羨鴛鴦不羨仙的愛情生活剪輯。

本篇文字自然純淨,雖寫閨房之樂,卻無絲毫淫誨輕薄,使人意會而無須言傳。其表現手法率真自然,富於濃郁的生活氣息,堪稱是明清文言筆記中的“美玉”。

從這一篇的文字中,我們不難看出,沈復的妻子陳芸不僅是他的愛人,也是他的知交好友。他們二人之間相互理解、相互關心,夫妻之間,自有一塊明淨而自適的小天地。

通過沈復的文字,陳芸的優點一點一點浮現在我們眼前:

她很會持家,精刺繡,擅烹飪,尋常“瓜蔬魚蝦,一經芸手,便有意外味”。房間收拾得纖塵不染且有雅意,為沈復料理的衣裝不奢不寒,得體自然。

她恪守婦職,孝敬父母,善待丈夫的兄弟和朋友。

她對一切美的事物都有著與生俱來的親近感:愛看山水,愛遊園林,愛花草,愛書畫。閒暇時,她與沈復吟詠詩歌,點評文章。

她非常具有生活情趣,總有一些為生活增添雅趣的巧思,如在一叢盆景上放上昆蟲的標本;用籐蘿木格製成可以移動的活屏風;設計梅花形的食盒,助沈復小酌時的酒興等等。(事見卷二)

她的聰明也令人驚訝。她沒有正式念過書——這是那時一般女子的常態——卻靠自學達到能吟詩作文的程度。她有極高的藝術領悟力,愛讀李白的詩和司馬相如的賦。

更難能可貴的是,她的志趣高雅脫俗,是沈復精神上的同道和知音。沈復其人一生游離於功名之外,而陳芸也不像一般的女子那樣看重名利,他們二人最喜歡的就是在日常生活中尋找屬於自己的樂趣,就像文中所說的,她平生的願望就只是與丈夫築一小屋,“買繞屋菜園十畝,課僕嫗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畫我繡,以為詩酒之需。布衣桑飯,可樂終身,不必作遠遊計也。”其品性之高潔,百載之後,更令人神往不已。

能娶到陳芸這樣的女子真是人生莫大的福分,難怪作者沈復會發出“老天待我至為厚矣”的感慨。而林語堂先生對陳芸的讚美更是無以復加,認為“陳芸是中國文學及中國歷史上(因為確有其人)一個最可愛的女人,並非故甚其辭。”“你想誰不願意和她夫婦,背著翁姑,偷往太湖,看她觀玩洋洋萬頃的湖水,而歎天地之寬,或者同她在萬年橋去賞月?而且假使她生在英國,誰不願意陪她去參觀倫敦博物院,看她狂喜墜淚玩摩中世紀的彩金鈔本?”

然而,即便是這樣一個幾乎可以令所有男人心動的女子,卻最終鬱鬱而逝,其原因是什麼呢?在本篇文末,沈複寫道“憨園被有權勢的人奪去”是導致陳芸鬱鬱而逝的原因,但事實上,這不是最主要的,陳芸之死的關鍵在於封建禮教的壓迫與摧殘,對此,後文會有詳細介紹,讀者當細察之。

 

附註

 

[1]射覆:所謂射覆,就是在甌、盂等器具下覆蓋某一物件,讓人猜測裡面是什麼東西,猜錯了就要被罰酒。

 

 

[2]納采:即納彩,男方托媒去女方提親,送上錢財禮物等。

 

 

[3]賓香閣:“賓香閣”的“香”字含有芸的名字,芸香為香草名,香氣極為濃郁。

 

 

[4]腳下將奈何:我國古代女子多小腳,此句陳芸的意思是問如何掩飾自己的小腳,以防止被別人識破。

 

 

[5]猜枚:行酒令的一種方式,其法是把一些小物件如棋子、銅錢等握在手心裡,讓別人猜單雙,猜中者為勝,不中者罰酒。

 

 

[6]笠翁:指明末清初的著名戲曲家李漁。

 

 

[7]《憐香伴》:李漁戲曲集《笠翁十種曲》其中的一篇,講述了石箋雲與曹語花兩名女子以詩文相會,互生傾慕,兩人想方設法爭取長相廝守的故事。

 

 

[8]有力者:指有權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