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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著靈魂去流浪

◎苦難後的微笑——大敦煌

我看見一片廢墟和王冠上
獨存著文明的歌聲
這是最後的水井和鹽
這是最後的歌本和一夥羊群
黎明時母親將朝霞和我
作為頭一份祭禮獻出……

——葉舟《大敦煌》

清月伴鳴沙

「鳴沙山可以重溫到撒哈拉的故事,月牙湖可以浸潤溫柔的夜,喜歡音樂和繪畫正好宜於在莫高窟。誰的一生活得如此美麗,死後又能選中這般地方浪漫?」

——賈平凹《埋葬三毛的靈魂》

三毛、王洛賓、賈平凹……寫入20世紀末中國文化記憶的三個名字,他們有著共同的西部情結。究竟誰能明瞭,三毛為何要在敦煌灑淚,又為何一定要魂歸敦煌……

位於中國河西走廊的敦煌,是沙的世界,是石的海洋。她總是在西部微涼的陽光下顯得那麼沉靜,那麼從容,漫長時光的流逝彷彿根本無法撫慰她備受摧殘但卻依舊卓然而立的靈魂。當成百上千的遊人魚一樣地進入她的腹地,她只是用最恬靜的微笑注視著這一切,同時也寬容著這一切。這種微笑只有在經歷了慘痛的苦難後才會顯得這樣彌足珍貴,這是一種千帆過盡的寬容,也是一份最吸引人的幽靜。今天,她已經習慣了人們驚奇和讚歎的目光,如同她已經習慣了此前漫長的寂寞和百年來無盡的羞辱。

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最引人陶醉的就是鳴沙山。而她,那個叫三毛的女人,在她遊歷了大半個地球之後,終於決定,將自己的一半埋葬在大敦煌。浪漫的三毛終於決定,為自己死後選擇一個浪漫的地方,在《夜半逾城》裡她曾說過:

「很多年了,自從離開了撒哈拉沙漠之後,不再感覺自己是一個大地的孩子、蒼天的子民。很多人對我說:『心嘛,住在擠擠的台北市,心寬就好了呀。』我說:『沒有這種功力,對不起。』」

而在敦煌,三毛女士可以在這裡感受到同撒哈拉一樣的廣闊。在這裡,天是空曠的高,地是無窮的廣,沿途偶然的駱駝草,猶如浮在黃色海洋中的幾點綠色浪花,隨風搖曳,漂泊不定,賦有生命的樂感。

賈平凹在《埋葬三毛的靈魂》中的訴說,也許能向人們闡釋,那個神奇的地方為什麼那麼吸引三毛。

五月二十九日天下大雨,有客從台灣來,自稱姓陳,是三毛的朋友。一聽說三毛,陌生客頓成親近人;而陳先生卻立在那裡只是說,我送三毛的遺物到敦煌去,經過西安來看看你。

三毛,三毛,我輕聲地叫起來了,「快讓我瞧瞧!」等不及先生把一包東西放在桌上,我說,我要見三毛。

先生從一個大塑料包裡往外掏,掏出一頂太陽帽來,說這是三毛生前一直戴著的;掏出一條髮帶,紅色的,極有彈性;當掏出一件水手裙時,先生的聲調沉下來,介紹這種裙子在台灣一般有些年紀的婦女是不大敢穿的,四十多歲的人了,敢穿的恐怕只有三毛了。三毛生性坦真,最不願約束。報上發表的一張照片,是她在成都的街頭,赤了腳坐在一家木板門面前,樣子頑皮如小狗。三毛穿了這件水手裙走著,走著的是個性,是瀟灑。先生還在掏著,是一件棉織衫,三條棉織褲,全是白色的,上邊似乎還殘留著幾點什麼斑痕。

「我沒有帶她的襪子。」先生說,三毛是以長筒絲襪懸頸的,襪子對於我們都太刺激了。最後掏出來的是一包三毛十多年來一直喜歡用的西班牙產的餐紙,一瓶在沙漠上護膚的香水,一包美國香煙,淡味型的,硬紙盒裡僅剩五支,明顯地已經霉了。

從頭到腳的穿戴,吃的、用的小物品,完整的一個三毛,出現在面前了。我久久地目視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能說什麼呢,物在人去,生命已不可復得。她的歸宿是她選擇的。她的選擇應該是對的,瀟灑而美麗,雖然對於讀者是一種遺憾和痛惜。

我走向了窗前,推開窗扇,簷前垂下的,是扯也扯不斷的、粗而白的雨。我喃喃起來,我並不自覺我說了些什麼,是一句三毛你好,是一句阿彌陀佛?在場的我的妻子給我倒了一杯水,說我的臉色很是可怕了。

元月十六日的清晨,三毛將最後的一封信寄給了我,我於其亡後第十二天收到了這封信,信上寫著五月份她是要來西安的。那時候,看過信的人都感到遺憾,三毛果然不食言,她真的在五月的最後的日子來到了!我雖然見到的不是她的真人,但以她的性格,和我的性格,這種心靈的交流,是最好的會見方式。

先生說,他居住的地方與三毛家很近。他常常去她那兒聊天,三毛在生前曾對他說過,死後她希望一半葬在台北,一半就留到浙江鄉下的油菜田邊,但自她去年十月到過了西北,主意改變,希望能葬在敦煌前的鳴沙山上,她說她把地點方位都選好了。

鳴沙山,三毛真會為她選地方。那裡我是去過的。多麼神奇的山,全然淨沙堆成,千人萬人旅遊登臨。白天裡山是矮小了,夜裡四面的風又將山吹高吹大。那沙的流動呈一層薄霧,美麗如佛的靈光,且五音齊鳴,仙樂動聽。更是那山的腳下,有清澄幽靜的月牙湖,沒源頭,也沒水口,千萬年來日不能曬乾,風也吹不走,相傳在那裡出過天馬。鳴沙山,月牙湖,連同莫高窟,構成了藝術最奇妙的風光。三毛要把自己的一半永遠安住在那裡,她懂得美的,她懂得佛。

一生跑遍了世界,最後覺得最依戀的還是祖國的西北。鳴沙山可以重溫到撒哈拉的故事,月牙湖可以浸潤溫柔的夜,喜歡音樂和繪畫正好宜於在莫高窟。誰的一生活得如此美麗,死後又能選中這般地方浪漫?她是中國的作家,她的作品激動過海峽兩岸無數的讀者,她終於將自己的魂靈一半留在有日月潭的台北,一半遺給有月牙湖的西北。月亮從東到西,從西到東,清純之光照著一個美麗的靈魂。美麗的靈魂使從東到西從西到東的讀者永遠記著了一個叫三毛的作家。

我深深地感謝著三毛的這位朋友,卻遺憾我自己身體有病,不能同陳先生一塊去敦煌。我送陳先生到大門口,在滿天雨水的淋打中祝他一路順利到敦煌。陳先生和我握別,臉上突然閃動了一個微笑。我立即覺得這微笑應該是三毛的,三毛式的微笑,她微笑著告別了。雨嘩嘩地下著,滿地都是水泡,陳先生的身影消失在窄窄的長長的小巷那頭。這時候,灰濛濛的天上有了聲音,是隱隱的雷,我知道三毛的靈魂在啟行了。脫離了軀體的靈魂是更自由的,它在台北,它在敦煌,它隨著月亮的周返轉往兩地,它會是做了月裡的嫦娥,仙人之眼夜夜注視著她的祖國;它又會是在那莫高窟裡做一個佛的,一個不生不死無生無死的佛。

河西走廊,茫茫戈壁,於世無奇。聲聲作響的流沙,流沙邊如此兩輪明月,滾動中透著平靜,荒涼中透著奇絕,深得天地之造化,機緣之湊巧。這沙,這水,一動一靜,矛盾在此統一。鳴沙山的沙石自顧作響,聲音如樂,靈動相合,這不正是天地間的和鳴嗎?三毛正是決心遠離浮囂的城市,在這裡感受一座沙山,一彎清月;感受這平實中透著的清冽,粗狂中透著的明麗,喧囂中透著的寧靜。

千年愛恨莫高窟

印度悉達多太子十九歲時,有感人世生老病死的各種痛苦,為了尋求解脫諸苦的方法,他決定捨棄王族生活,於一日夜間乘馬逾越迦毗羅衛城到深山修道。悉達多騎馬上,馭者車匿持扇隨行馬後。天人托著馬足飛奔騰空而去。空中飛天一迎面散花,一追逐前進。

——敦煌莫高窟375窟西壁龕南側壁畫故事

三毛在《夜半逾城——敦煌記》中,曾忘情地寫道:

「在接近零度的空氣裡,生命又開始了它的悸動,靈魂甦醒的滋味,接近喜極而泣,又想尖叫起來。

很多年了,自從離開了撒哈拉沙漠之後,不再感覺自己是一個大地的孩子,蒼天的子民。

很多人對我說:『心嘛,住在擠擠的台北市,心寬就好了呀。』我說:『沒有這種功力,對不起。』

站在萬里長城的城牆上。別人都在看牆,我仰頭望天。天地寬寬大大,厚厚實實地將我接納,風吹過來,吹掉了心中所有的捆綁。」

這裡是三毛最嚮往的地方,在去往這裡的路上,她百感交集……

大西北蒼蒼茫茫,天高地寬,這喚起了她往昔在撒哈拉大沙漠時的情感,也只有在這裡,她才能重溫撒哈拉的故事。

一股濃濃的鄉愁湧上她的心,她把東西全部都丟在了車子的座位上,她就像聽到了生命的召喚,不由自主地向沒有綠意的荒原狂奔過去。荒涼的一望無際的西北高原上,吹著坦坦蕩蕩的野風,捲裹著三毛那略顯單薄的身體……三毛一陣陣驚喜。

在去敦煌的一路之上,三毛並不很在意車子經過了什麼地方又到了什麼地方。但有一個地方最讓她心動,甚至一夜都「沒有闔過眼」。三毛寫道:

「……只是在蘭州飄雪的深夜裡看到黃河的時候,心裡喊了她一聲『母親』。」

她開始了另一種愛情——對於大西北裸露的土地,對那片沒有花朵的莽莽荒原的摯愛。

敦煌莫高窟與麥積山石窟、山西大同雲岡石窟和河南龍門石窟並稱為「中國的四大石窟」。莫高窟是中國第一大石窟,俗稱千佛洞,位於敦煌市東南鳴沙山東簏的崖壁上,南北長約有一千六百米。這裡全年日照充足、乾燥少雨、四季分明,晝夜溫差較大。舉目望去,在長達一千六百多米的巖壁上,層層排列著數百個洞窟,像千門萬戶鱗次櫛比,又像無數蜂房錯落鑲嵌。雖然周圍都是一望無際的戈壁荒漠,但是進入了莫高窟,這裡卻是綠樹成蔭,一條泉河蜿蜒從中穿過,嗚唱著汩汩歡歌。簡直令人無法相信,在茫茫的戈壁中,竟會奇跡般地出現這麼一片美麗可愛的綠洲。敦煌莫高窟492個洞窟中,幾乎窟窟畫有飛天,總計4500餘身。敦煌飛天是敦煌莫高窟的名片,是敦煌藝術的標誌。只要看到優美的飛天,人們就會想到敦煌莫高窟藝術。敦煌莫高窟可以說是中國,乃至全世界佛教石窟寺廟中,保存飛天最多的石窟。

公元前二世紀,漢武帝派張騫出使西域,打開了通向中亞、西亞的陸上交通,「絲綢之路」由此開啟。千百年來,碧天黃沙的絲路見證了中西文化的交流和友好往來。而位於甘肅省河西走廊的敦煌,南枕祁連,襟帶西域;前有陽關,後有玉門,猶如一顆璀璨的明珠鑲嵌在絲綢之路上,敦煌從漢代起就是轄六縣之郡,貿易興盛,寺院遍佈。有人曾說過:「敦,大地之意,煌,繁盛也。」多年來,祁連山雪水滋潤著這顆明珠,讓它千年不衰。兩千年後的今天,這塊被譽為「繁盛大地」的土地,以其擁有的舉世無雙的石窟藝術、藏經文物而成為人類最偉大、最輝煌的歷史文化遺產之一。

那些為了躲避戰亂、受雇於此的民間藝人,在這裡描述了難以計數的佛經故事,塑造了數千尊神態逼真的佛像。他們或是為了積善成德,或是為了福祿長久,或是為了豐衣足食,一代又一代的能工巧匠,將這裡當成了他們頂禮膜拜的聖地。繁浩、精細的工程持續了十個朝代,歷時一千多年,一直到元代,才基本結束。

從先秦到秦漢,從魏晉到隋唐,從宋元到明清,從現在到遙遠的未來……每一時每一刻,她都是活生生的。在每一個國度,在每一方土地,她都能給人震撼與感動。佇足在她的面前,看著那些奔流的色彩,每個人都會用盡自己的感情寫下了一段段動人的故事。那些來自全世界的客人,在她面前無不為那磅礡的、莊嚴的宗教氣勢所折服。人們爭相親近著她,撫摸著她,探索著她……她就這樣跨著時代來到了我們的面前!

有時候,我們很想回到過去,回去觸摸那已經很遙遠了的生命痕跡,去聆聽那西元前鳴沙山斷崖上的叮噹聲響。然而當我們一頁一頁翻閱著古老的往事,卻又忍不住熱淚盈眶、心靈顫抖。是的,莫高窟在我們的追憶裡是那麼朦朧,那麼神秘,那麼遙不可及!

有人說,華夏族是一個創造文明的的民族。但其實華夏族本身就是一種古老的文明。又有人說,華夏族雖然創造了文明,但其實他們不懂得文明的真正內涵。可誰又瞭解文明的真正內涵是什麼?是歲月滄桑的咆哮嗎?是滾滾沙場的吶喊嗎?抑或是我們腳下那一片黃土地無聲的呻吟聲?這一切都距離我們太遠了……文明啊,她是等待我們去創造的,而不是等待我們去炫耀的!莫高窟只是一個縮影,維納斯亦只是一個縮影,巴比倫空中花園仍然只是一個縮影。但只有莫高窟是特殊的,她靜靜地走過數十個世紀,然後在一種文明與另一種文明的激情碰撞中突然驚醒,然後用她耀眼的光芒照射著四面八方的膜拜者,在世界的各個角落都能欣賞到她奪目的色彩。從某一種意義上來說,她已經不僅僅是屬於華夏一個民族的了。曾經,日本人與歐洲人覬覦著這本不屬於他們的財富,但無論是歲月還是炮火,都不能將她奪去,即使是流著鮮血,她也會帶著憤怒煥發著她的青春!

在朋友的幫助下,三毛有幸能在莫高窟的一個洞穴裡,自己一個人靜靜地待上一會兒,去膜拜那些斑駁的痕跡,她多年的夙願終於完成了。在《夜半逾城——敦煌記》中,她真真切切地寫道:

「在我們往敦煌市東南方鳴沙山東面斷崖上的莫高窟開去時,我悄悄對偉文說:『你得幫我了,偉文,你是敦煌研究所的人。待會兒,我要一個人進洞子,我要安安靜靜地留在洞子裡,並不敢指定要哪幾個窟。我只求你把我跟參觀的人隔開,我沒有功力混在人群裡面對壁畫和彩塑,還沒有完全走到這一步。求求你了——。』

『今天,對我是一個很重要的日子。』我又說。」

……

我打開了手電棒,昏黃的光圈下,出現了環繞七佛的飛天、舞樂、天龍八部、攜帶眷屬。我看到畫中燈火輝煌、歌舞翩躚、繁華昇平、管弦絲竹、寶池蕩漾——壁畫開始流轉起來,視線裡出現了另一組好比幻燈片打在牆上的交疊畫面——一個穿著綠色學生制服的女孩正坐床沿自殺,她左腕和睡袍上的鮮血疊到壁畫上的人身上去——那個少女一直長大一直長大並沒有死。她的一生電影一般在牆上流過,緊緊交纏在畫中那個繁花似錦的世界中,最後它們流到我身上來,滿佈了我白色的外套。

我嚇得熄了光。

『我沒有病。』我對自己說,『心理學的書上講過:人,碰到極大衝擊的時候,很自然地會把自己的一生,從頭算起——在這世界上,當我面對這巨大而神秘——屬於我的生命密碼時,這種強烈反應是自然的。』

我仆伏在彌勒菩薩巨大的塑像前,對菩薩說:『敦煌百姓在古老的傳說和信仰裡認為,只有住在兜率天宮裡的你——下生人間,天下才能太平。是不是?』

我仰望菩薩的面容,用不著手電筒了,菩薩臉上大放光明,眼神無比慈愛,我感應到菩薩將左手移到我的頭上來輕輕撫過。

菩薩微笑,問:『你哭什麼?』

我說:『苦海無邊。』

菩薩又說:『你悟了嗎?』

我不能回答,一時間熱淚狂流出來。

我在彌勒菩薩的腳下哀哀痛苦不肯起身。

又聽見說:『不肯走,就來吧。』

我說:『好。』

這時候,心裡的塵埃被沖洗得乾乾淨淨,我跪在光光亮亮的洞裡,再沒有了激動的情緒。多久的時間過去了,我不知道。」

三毛就是這樣一個感性的人,當然,莫高窟是敦煌石窟的象徵,在這樣的偉大遺跡面前,任誰都會發出對她的無限讚歎。余秋雨曾經說過:「在別的地方,你可以蹲下身來細細玩索一塊碎石、一條土埂,在這兒完全不行,你也被裹捲著,身不由主,踉踉蹌蹌,直到被歷史的洪流消融。在這兒,一個人的感官很不夠用,那乾脆就丟棄自己,讓無數雙藝術巨手把你碎成輕塵。」

在燦爛的陽光照射下,莫高窟背倚蒼涼的鳴沙山,高大的白楊樹掩映著她,面對世人,她綻露出了一抹神秘的微笑。靜悄悄流過的長長的歲月,讓固封的淳樸開放成燦爛的花香。假如把莫高窟經歷過的風雨比喻成一道萬世經傳的長詩,那麼它的第一句一定是令人落淚的苦難……

莫高窟的開鑿於東晉十六國時期的前秦建元二年。據說她的開鑿,得緣於一位法名為樂樽的和尚。公元366年,樂樽和尚雲遊到這個地方,正在歇息的時候,忽然看見鳴沙山上金光萬道,樂樽和尚產生了幻覺,就好像看見有千尊神佛在他面前時隱時現。和尚以為佛祖顯靈,遂下定決心要在這片聖地上駐寺禮佛。於是,他在鳴沙山最東端開鑿了一個佛窟,開始了莫高窟「架空鐫巖,大造佛像」的漫漫歷程。

北魏滅了北涼,統一了北方,佔據了河西。這個時期,敦煌還是比較安定的,百姓安居樂業,經濟較為發達,佛教也就隨之盛行。北魏時代,共在莫高窟開鑿了洞窟十三個。

之後隋朝的建立,結束了西晉以來,中國三百餘年的分裂局面,完成了統一大業。隋文帝在收復河西的時候,相繼平息了突厥、吐谷渾的侵擾,保證了古絲綢之路的繁榮和發展。之後,隋文帝又平定了南方割據政權,繼而將一批南朝貴族連同其部族遠徙敦煌充邊,這又給敦煌帶來了南方的文化和一些風俗習慣。就這樣,南北漢文化在敦煌融合為一體,敦煌的地方文化變得更加富有明顯的地域特色。隋文帝崇信佛教,曾幾次下詔各州建造舍利塔。詔命遠至敦煌。在最高統治者的提倡下,隋代雖然只存在了短短三十七年,但在莫高窟開窟竟有七十七個,且規模宏大,壁畫和彩塑技藝精湛,同時還並存著南北兩種截然不同的藝術風格。

唐朝初期,在河西設肅、瓜、沙三州。河西全部歸唐所屬。貞觀十四年(公元640年),唐太宗李世民一舉剷除東西大道上以西突厥為主的障礙,確保了絲路之路的暢通和繁榮。唐朝的敦煌一代同全國一樣,經濟文化高度繁榮,佛教非常興盛。莫高窟開窟數量多達1000餘窟,保存到現在的有232窟。在唐朝,壁畫和塑像都達到了異常高的藝術水平。唐朝興起的時候,我國西南部的吐蕃王朝日益強盛。

唐朝中期,敦煌飛天已完成了中外吸收、融合的歷程,完全形成自己獨特的風格,在藝術上達到了巔峰。唐代洞窟的四壁畫滿了大型經變畫,飛天不僅畫在佛龕、四披、藻井上,大部分還畫在了經變畫中。飛天飛繞在上空,有的腳踏彩雲,緩緩降落;有的昂首揮臂,輕盈騰空;有的拋灑鮮花,直衝雲霄;有的手托花盤,橫空飄遊。那迎風擺動的裙角,飄飄翻捲的五色綵帶,使飛天顯得多麼輕盈靈活、瀟灑自如。

安史之亂以後,唐王朝開始從鼎盛走向衰敗,從此一蹶不振。吐蕃趁虛進攻河西,攻陷了涼州、甘州、肅州、沙州等地,自此,吐蕃統治了全部河西長達七十多年。吐蕃也信佛教,莫高窟唐洞窟中就保存了大量吐蕃時期的壁畫藝術,而且,在藏經洞內還保存了許多吐蕃文經卷。

11世紀初,西北地區的黨項族開始興起,逐步強大。公元1028年,黨項族取勝甘肅回鶻,繼而攻陷瓜州、沙州,稱霸河西,並於1038年建立了西夏王朝。在西夏統治敦煌的一百多年間,由於重視經濟發展,使敦煌一直保持著漢代以來民物富庶,與中原不殊的水平。西夏統治者崇信佛教,不排斥漢文化,在文化藝術方面也有大的發展。至今,莫高窟還和榆林窟保存著大量豐富而獨特的西夏佛教藝術。舉世聞名的「敦煌遺書」就是即在西夏統治時期(公元1036年)封藏於莫高窟第17窟內的。

1227年,蒙古大軍滅西夏,攻克沙州等地,河西地區歸元朝所有。元朝遠征西方,必經敦煌,所以當時的瓜、沙二州是屯兵濟濟,營寨櫛比。敦煌在這時曾一度呈現出經濟文化繁榮的景象,同時,和西域的貿易也變得更加頻繁。因為元朝統治者也崇信佛教,所以莫高窟的開鑿才能得以延續。莫高窟現存的元代洞窟大約有十個。但是自元朝以後,千里河西便逐漸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朱元璋建立明朝以後,修築了嘉峪關明長城,重修了肅州城。嘉靖三年(公元1524年),明王朝下令閉鎖嘉峪關,將關西平民遷徙關內,廢棄了瓜、沙二州。此後二百年敦煌曠無建置,成為「風播樓柳空千里,月照流沙別一天」的荒漠之地了,所以說「閉關鎖國」的政策是必然會失敗的。

莫高窟經過連續近千年的不斷開鑿,已經成為了集各時期建築、石刻、壁畫、彩塑藝術為一體的聖地。這些壁畫彩塑的技藝精湛無雙,被公認為是「人類文明的曙光」,而莫高窟也成為了世界上規模最龐大、內容最豐富、歷史最悠久的佛教藝術寶庫。難怪當有人問三毛,怎樣看待莫高窟和兵馬俑的時候,三毛會有此感慨:

「古跡屬於主觀的喜愛,不必比較。嚴格來說,我認為,那是帝王的兵馬俑,這是民間的莫高窟,前者是個人慾望的完成,後者滿含著人類對於蒼天謙卑的祈福、許願和感恩,敦煌莫高窟連綿興建了接近一千年,自從前秦苻堅建元二年,也就是公元366年開始……」

光緒二十六年(公元1900年),一位名叫王圓菉的道士雲遊投宿於莫高窟143窟內,他無意間發現了一道用土磚封住的門,用力一推,裡面是個小洞,大約有一丈多寬,洞裡面還有很多白色的包裹,都排列得整整齊齊。他隨便打開了其中一個包裹,發現裡面有經十卷;再打開一個,裡面還是經文十卷。包裹下面,還鋪著佛幀繡像。這個道士就這樣撕開了敦煌百年的傷痛史,將她苦難後的微笑完整地呈現在了世人的面前……

這個王道士是個很機詐的人,他看到這些經卷,認為必定值一些錢,用它們換一些錢也是不錯的。於是,他就偷偷地將幾箱經卷運到了酒泉,準備獻給安肅道道台廷棟。但是這個廷棟並不知道這些經卷的價值,王道士非常沮喪,他把一箱經卷扔在了酒泉,然後帶著剩下的經卷繼續到各處化緣去了。後來,有一個叫斯坦因的英國探險家,由印度總督派到新疆來調查西北地理,他聽到這件事之後,就借調查地理為名,帶了一個翻譯悄悄地來到了敦煌。

斯坦因見到王道士後,便試圖通過甜言蜜語從他那裡騙到經卷,他說:「只要你答應下來,我就給你白銀三百兩。」那個王道士剛開始還不敢答應,但當他真的看到那麼多白銀之後,就再也沒有什麼顧及了,便一口答應了。斯坦因得到的寶藏,大約有三種:第一種是用比較硬的紙所寫成的漢文佛經;第二種是藏文寫本;第三種,也是最讓斯坦因高興的,就是一些古絹畫,絹上畫的全是美麗的佛像,雖然經過了幾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洗禮,但這些佛像的顏色依然是鮮艷如新。

因為怕消息外洩,所以他們的偷盜行動都是在晚上進行的,在連續「奮鬥」了七個晚上之後,他們盜得的完整經卷近萬卷,裝滿了整整二十四隻大箱子,而完好的絹畫和絲織品也有近500卷,裝滿了五隻箱子。斯坦因雇了四十多頭駱駝才把這些寶物全部運走。事隔七年之後,斯坦因再次假借考察地理的理由混入敦煌,再次盜走了王道士私藏起來的570卷敦煌文物。斯坦因將這些文物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留在了印度,並為其成立了西域博物館;而另一部分,也就是最精品的一些則藏入了倫敦的大英博物館。這件事情轟動了整個歐洲,其他國家的盜竊者和中國的各階層官僚紛紛接踵而來,他們將藏經洞中的遺物全部翻檢,選取其中的精華,廉價騙購大量藏經洞中的文獻精品和佛畫、絲織品,總數達到一萬餘件。這些文物現在分藏於巴黎法國國家圖書館和集美博物館。

1911年10月,日本大谷「探險」隊的吉川小一郎和橘瑞超非法用低價換取了469卷寫本和精美唐代彩塑兩尊。

1911年俄國人鄂登堡率團至莫高窟,盜走經卷一批。

1922年,在十月革命中戰敗的白俄軍官阿連闊夫,帶領殘部550餘人逃到了敦煌,當地官員抓住他們以後,分別把他們拘押在了莫高窟第196、186、445等窟中。這些戰敗的士兵將滿腔的絕望甚至幾近瘋狂的心情全部發洩在了窟內的壁畫和雕塑上,這些災難性的破壞對洞窟藝術留下了永遠抹不去的痕印。

在眾多從敦煌探取寶物的人當中,有一個姍姍來遲者,他就是美國哈佛大學福格藝術博物館東方部主任——華爾納。1923年的時候,他才到達了莫高窟,但這時的藏經洞已經空空如也,再沒有什麼經卷可以讓他任意盜取了。於是,他把目標轉移到了那些不能移動的塑像和壁畫上。他一個洞一個洞查看,面對成千上萬的優美畫像,他禁不住讚歎:「我除了目瞪口呆外,再無話可說。」他發誓要「保護」這些遺產,「解救」這些壁畫,辦法就是將它們都「帶到」國外去。通過塗著粘著劑的膠布,他剝取了第320、321、328、329、331、335、372各窟壁畫26方,共計3.206萬平方公分。其中就有極其珍貴的323窟初唐《張騫西域迎金佛》圖,以及其它有關民族歷史與中國佛教史重要故事內容的壁畫多幅,另外還有328窟通高120公分盛唐最優美的半跪式觀音彩塑。這批珍貴的藝術品現藏美國哈佛大學福格博物館。1925年,華爾納和他的學生,帶著兩馬車膠布再次來到敦煌,欲把莫高窟285窟的壁畫全部剝走。但當他們行至酒泉時,就聽說了敦煌民眾奮力保護敦煌文物的消息,因為害怕,他們這次的偷盜行動遂沒有成功。

1936年,英國人巴慎思盜竊壁畫時,被當地的民眾抓獲,這才算結束了各國列強劫掠敦煌文物的罪惡歷史。敦煌遺書究竟有多少,歷來缺乏精確數字。據西北師範大學敦煌學研究所研究員李並成先生統計,敦煌遺書與紙卷畫約有4.77萬多件,藏文篋頁9,648頁,主要分藏於英、法、俄、日、美、丹、韓,中等八個國家,其中有五分之三在國外,中國現僅存2萬件。

不要以為這些被盜走的壁畫可以完好地保存在世上,撕下來的時候,很多壁畫都被破壞了,再加上期間的運輸、戰爭、盜竊等不可估算的人為損毀,這樣損失的壁畫比盜走的數量更多,而且這種損失是毀滅性的。一個愛神維娜斯雕像無法復原的斷臂都能讓整個世界為之惋惜不已,而在這裡的,那是整整幾十幅精美的壁畫啊!我們永遠也無法知道它們原來的面目了。

現在在藏經洞陳列館展出的只有19件文獻真品,其它43幅美術品全部都是電腦噴繪的複製品,另外還有49件海外文獻藏品的圖片,這些圖片的原件已經流失於海外近一百年了。

現在的敦煌莫高窟,有很多來此臨摹壁畫的畫家,他們長年生活在這裡,將他們對敦煌的崇敬和熱愛揮灑在這裡,三毛在敦煌之行的途中,認識了一位在莫高窟工作的旅伴。這位叫「偉文」的年輕人,長年在莫高窟臨摹壁畫,他不僅是三毛的熱情讀者,三毛還覺得她與他有一種說不清楚的緣。也正因為有了他的陪伴,三毛的敦煌之行才變得多姿多彩。在旅行的空餘時間,他們特別喜歡漫步在敦煌人影稀少的大街小巷,三毛在《夜晚逾城——敦煌記》中曾描繪過這個場景:

「無星無月的夜晚,凜冽的風,吹刮著一排排沒有葉子的白楊樹,街上空空蕩蕩,偶爾幾輛腳踏車靜悄悄滑過身邊、行人匆匆趕路、商店敞開著、沒有顧客,廣場中心一座『飛天』雕像好似正要破空而去。

我大步在街道上行走,走到後來忍不住跑到街道中間去試走了一段——沒有來車,整條長長的路,屬於我一個人。我覺得很不習慣,又自動回到人行道上來。另一個旅者,背著他的背包,戴著口罩與我擦肩而過……

……風,在這個無聲的城市裡流浪。夜是如此的荒涼,我好似正被刀片輕輕割著,一刀一刀帶些微疼地劃過心頭,我知道這開始了另一種愛情——對於大西北的土地;這片沒有花朵的荒原。」

當初,樂樽受佛的旨意,立志修建窟洞。幾經歲月,幾經輪轉,終於由歷史的層累性,造就了莫高窟。佛在那個時代,崇高到了極點,而莫高窟也曾一度神聖、輝煌過,這由神話而起源的奇跡,已經成了歷史的榮耀。一本本書籍和圖片記錄了曾經的輝煌,而今的莫高窟卻只有殘破的古文化,她正於苦難後向世人露出寬容的微笑……

雖然那些艷麗的顏色、飛動的線條有些已不復存在,但是置身其中,我們依然能感受到西北畫師對理想天國熱烈和動情的描繪,依然能感受到他們在大漠荒原上縱騎狂奔的不竭激情!也許正是這份感覺讓它成為了三毛最嚮往的地方,難怪三毛女士在面對莫高窟時,曾寫道:

「當那莫高窟連綿的洞穴出現在車窗玻璃上時,一陣眼熱,哭了。」

「夕陽染紅了這一片無邊無際的沙漠,我對偉文說:『要是有那麼一天,我活著不能回來,灰也是要回來的。偉文,記住了,這也是我埋骨的地方,到時候你得幫幫忙。』

『不管你怎麼回來,我都一樣等你。』」

終於,在三毛和朋友約定後的一年,三毛再次「回」到了敦煌,永遠地留在了這片沒有花朵的荒原……

人生若只如初見

你曾在橄欖樹下等待再等待,我卻在遙遠的地方徘徊再徘徊,人生本是一場迷藏的夢,且莫對我責怪。為把遺憾贖回來,我也去等待,每當月圓時,對著那橄欖樹獨自膜拜。你永遠不再來,我永遠在等待,等待等待,等待等待,越等待,我心中越愛!

——王洛賓《等待——寄給死者的戀歌》

1990年4月16日,這一天的烏魯木齊,天氣異常的陰冷。王洛賓獨自一人吃過午飯,正準備在開著暖氣的屋裡打個盹,忽然,響起了輕輕的叩門聲。

門外是一位陌生的女士,她的頭髮很長,披散在身上,身上穿了一件黑紅格子毛呢外套,一雙眼睛亮晶晶的,她就是台灣女作家三毛,她就以這樣出其不意的方式出現在了西部歌王王洛賓的面前。

三毛從小就特別喜歡唱《在那遙遠的地方》、《達阪城的姑娘》。她還把這些帶有中國特色的民歌帶到了西班牙,帶到了撒哈拉。但是這麼多年來,她一直不知道原作者是誰,知道王洛賓的大名,也還是近一年的事情。

三毛參加了赴敦煌、吐魯番遊覽的一個台灣旅行團,而這次來烏魯木齊,其實只是為了搭乘返台的飛機,在這裡她只有半天的停留時間。同行的旅伴們都去參觀這座邊疆城市,三毛卻獨自一人徑直找到王洛賓的住所。

這時的王洛賓對三毛根本就不瞭解,這位西部歌王近些年一直沉浸在自己的音樂世界裡,對於自己歌曲以外的人和事,知之甚少。他只知道三毛是個名氣非常大的台灣女作家,但是名氣究竟大到什麼程度,她又寫過哪些書,這位老人就一無所知了。在簡短的對話中,他向三毛講述了自己的歌曲和人生經歷。

傍晚,王洛賓到三毛下榻的賓館為她送行,一聲「找三毛」,就像捅了蜜蜂窩,男女服務生們奔走相告,霎時間搬來一摞摞大陸出版的三毛著作,圍著三毛請她簽名。搞得王洛賓和三毛根本說不上話,只得匆匆告辭。

三毛看到王洛賓要走,趕緊跑出賓館送別,她站在大門口朝著遠去的王洛賓蹦蹦跳跳,大喊大叫:「記得給我寫信啊!回去就寫,等我到了台灣就能看到你的信啦!」

王洛賓回頭張望。他被三毛那種毫不掩飾的熱烈感動了,這樣的三毛就像是一個孩子,不由得讓他覺得感動,也讓他覺得好笑。

相識的經過就是這樣,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也沒有任何異常。王洛賓在那時唯一的期望,就是等待三毛說要為他寫的書和電影。

然而,三毛卻再也不能平靜了。她深深地為王洛賓的人生和藝術才華傾倒,這種傾倒裡同時包含著敬仰,愛慕,同情……就連三毛自己也說不清那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她覺得自己的心和這位老人已經連在了一起,變得難捨難分。她用她豐富的想像力,無數次在心中描摹著這位飽經磨難的藝術家的風采,漸漸,他們之間年齡的差距模糊了,在精神上,他們逐漸融為了一體。

海峽兩岸,鴻雁傳書。在短短三個多月的時間裡,他們往來六封信件。王洛賓垂暮的心似乎也感到了什麼,他寫信對三毛說:蕭伯納有一柄破舊的陽傘,其實它早就已經失去了傘的作用,但是蕭伯納每次出門卻都要帶著它,因為他只把它當做枴杖用。王洛賓自嘲而誠懇地說:我就像蕭伯納那柄破舊的陽傘。之後,王洛賓延緩了寫信的日期。三毛急匆匆來信,責怪洛賓道:「你好殘忍,讓我失去了生活的枴杖。」

三毛真摯的忘年情,恐怕除了她自己,沒有人能夠真正理解。她不顧一切地從台灣飛到烏魯木齊,打算陪伴王洛賓老人共同生活。她是想用自己女性的溫柔,撫平王洛賓身上歲月留下的傷痕。而面對三毛真摯的感情,王洛賓顯得有些手足無措。那年八月,三毛在北京為電影《滾滾紅塵》補寫了旁白後,便獨自一人帶著一隻沉甸甸的皮箱,來到了烏魯木齊。這只皮箱裡,裝滿了她長期居住所需要的衣物,也裝滿了她熾熱的感情。她不再像以前那樣請旅行社安排她的行程,她這次是要回家,回她在烏魯木齊的家。

三毛早已在心中認定,烏魯木齊有一個屬於她的家。

1990年8月23日傍晚,三毛搭乘的飛機緩緩降落在烏魯木齊機場。在北京的幾天實在是太緊張了,這時的三毛看起來相當疲倦,她實在是太累了,真想美美地睡上三天三夜。空姐優美的聲音從擴音器裡傳出來,飛機已經降落在烏魯木齊機場了。三毛在聽到這一消息後頓時亢奮起來,終於到了!到家了!在這個遙遠的地方,她將遠離一切塵囂,卸去名人的光環,只有他和她相伴,兩人將在這裡開始屬於自己的生活。

他來了。三毛在飛機上清楚地看到了他。不知道他怎樣打通了關節,竟然能夠進入停機坪。他穿著精緻的西裝,領帶打得很規則,整個人顯得神采煥發。三毛在心裡呼喚:洛賓啊!你又何必如此正規,像迎接什麼貴賓似的講究禮儀?我不就是你的「平平」嗎!隨便一些,輕鬆一些,不是更好嗎?啊!情形不對:一群扛著電視攝像機和燈光器材的人,突然擁上飛機。這是要幹什麼?

三毛下意識地想轉身躲進機艙,但是,王洛賓已經登上了舷梯,並且還送來了一束鮮花。刺眼的水銀燈突然亮了,攝像機鏡頭對準了三毛。

「我抗議!」臉色蒼白的三毛,發出了無力的聲音。

王洛賓趕緊向她解釋,這是為了拍攝一部關於他本人的電視片。

原來,烏魯木齊幾位年輕的電視新聞工作者,正在籌劃拍攝一部反映王洛賓音樂生涯的紀實性電視片。聽說三毛要來,編導人員便精心策劃了這一場歡迎三毛的「戲」,準備拍攝編入電視片,以壯聲威。王洛賓沒有辦法,只好依從編導們的要求,積極配合。

三毛心中很不是滋味,她來烏魯木齊,完全是她和王洛賓兩人之間的私事,這是屬於他們兩人自己的生活。誰知道,還沒下飛機,自己就完全暴露在公眾面前。但聽王洛賓說是拍片,為了不讓他掃興,為了王洛賓,她決定犧牲自己。三毛努力忘掉剛才的不開心,強迫自己露出了一個疲倦的微笑,輕輕地道了一聲:「對不起!」

於是,三毛懷抱鮮花,在王洛賓陪伴下,出現在機艙口。他們兩人簡直就像國王和王后,並肩挽臂,步下舷梯,在機場出口接受了十多名童男童女的獻花。

走過大半個地球的三毛,第一次受到了如此隆重的歡迎。等到鑽進汽車,隨著「砰」的關門聲,外面的喧囂好像都被隔住了。三毛迫不及待地點燃了一支香煙,把自己放逐在煙霧中。

終於到家了,三毛在台北就曾寫信對王洛賓說,希望這個寓所裡能有她一個容身的角落,哪怕是睡沙發,她也會感到無限的快樂。睡沙發大可不必,王洛賓在這間三室一廳的寓所裡,早就為三毛的到來準備好了一切,有床,有書桌,還有檯燈。

三毛打開自己隨身攜帶的皮箱,拿出一套非常精美的藏族衣裙。這是她在尼泊爾旅行的時候特意訂做的,她知道那個美麗動人的故事:一位叫卓瑪的俊俏藏家女孩,曾經在年輕的王洛賓身上輕輕地打了一鞭。一鞭鍾情,隨即就有了世代名曲《在那遙遠的地方》。今天,三毛穿起藏式衣裙,陪伴年近八旬的王洛賓老人,喚醒那久遠的記憶——藝術家的心,永遠年輕。

三毛和王洛賓開始商量,怎樣佈置房間,應該配什麼色彩的地毯,等等。她要設法讓這所寬大冷清的住宅充滿生機,她要讓王洛賓老人的生活充滿朝氣。

她還從台灣給王洛賓帶來了民歌磁帶,那裡面就有王洛賓的作品。她還帶來了現代搖滾,想通過這種辦法把老人從自我封閉的情感中拉出去,走入時代潮流的音樂天地。

他們經常各騎一輛腳踏車,奔走在烏魯木齊的街頭,進出百貨公司、瓜果攤,菜市場。她要過一個普通人的生活,就像在撒哈拉沙漠那樣,自己買菜煮飯。只有在經歷了真實的生活之後,她才能寫出真實動人的故事。

三毛開始設計她和王洛賓以後的生活。

不知道為什麼,電視攝制組的開拍日期,偏偏選在了三毛到達的那一天。接下來幾天,他們不是把王洛賓拉出去拍外景,就是到王洛賓的寓所來實拍。紛紛擾擾,熙熙攘攘,這種喧鬧打破了三毛一直習慣的寧靜生活。

這一天,編導們說,要拍三毛訪問洛賓的「戲」。三毛再次為他們充當了演員。編導一時來了靈感,為三毛設計了一系列動作:身穿睡衣,躡手躡腳地走到王洛賓臥室門前;再輕手輕腳地把從台灣帶來的歌帶放在王洛賓臥室門口。

戲是好戲,真是創造性的構想。但是這也完全是在做「戲」。三毛已經感到有些身不由己,她忍耐著把「戲」演完。按照導演的安排,她把早已送給王洛賓的磁帶拿回來,充當道具,然後再對著鏡頭表演一番。

拍完這場「戲」,三毛就病了。她再也忍受不了被人擺弄的滋味,但她又不能發作出來。所以她只好閉門不出,拒絕見任何人。

三毛感到委屈,她覺得沒有人瞭解她,她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三毛在心中不止一次地呼喊:洛賓啊!你為什麼要引來那麼多人介入我們的生活?難道拍電視片比你我本人更重要嗎?

但是王洛賓一點兒也沒有察覺到三毛因為拍電視而引起的不愉快。他竭盡全力照顧著三毛的身體。不僅請來醫生為三毛看病,還特意招來一個女孩照料三毛的起居。而他自己,仍然不分晝夜地忙於攝制組的拍攝活動。

身體和精神的雙重痛楚不停地折磨著三毛,她開始失望。潛在的名人意識讓她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正在被利用。心中的無名之火,愈積愈烈,就好像地下岩漿,隨時等待著噴發的那一瞬間。

這天,三毛下廚炒菜,王洛賓盛飯。和往常一樣,他給三毛盛了不到一碗的飯。兩個人面對面坐著,正要用餐時,三毛突然發作:「你盛那麼少,想要餓死我呀?」

王洛賓大惑不解,只能呆呆地看著臉色煞白的三毛。

三毛卻怒火中燒,近於歇斯底里地大喊:「我殺了你!」

王洛賓更加莫名其妙,他默默地坐著等待三毛的下一個動作。

三毛衝到客廳裡,拿起電話筒,找旅行社,訂房間,訂機票,繼而收拾行囊,一系列動作一氣呵成。然後她帶著那只沉甸甸的皮箱,離開了王洛賓的家。這是怎麼啦?問題出在哪裡?事後,王洛賓只是說,三毛的性格有點怪。三毛自己也說:「我就是這麼怪怪的。」

就在這天晚上,三毛在旅行社的安排下,飛往喀什。

喀什噶爾的風,吹散了三毛心中鬱積的陰雲,冷卻了三毛滾燙的心。兩天後,當她再回到烏魯木齊的時候,她已經完全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三毛在思索。人生經歷,生存環境,觀念形態,諸多的不同,使她和王洛賓之間,無法疏通三十多歲年齡差距所造成的鴻溝。三毛終於明白了:年近八十的洛賓,生活給他刻下的傷痕太深太深了,僅憑著她的一顆愛心,遠不能撫慰這位老人深重的心靈創傷。

當王洛賓尋至賓館前來探望時,三毛情不自禁地撲上去,抱住王洛賓放聲大哭。嚶嚶哭聲,有自責,有怨艾,包含著無言的理解和友情。

雨過天晴,風平浪靜。三毛在心中將王洛賓定位為:一位飽經磨難的民歌大師,一位尊敬的老者、前輩。

西北民歌大師王洛賓

三毛

當今在中國大陸被尊稱為「西北民歌之父」的民族音樂家王洛賓,一生編曲作詞接近千首。他的作品之中,例如《掀起你的蓋頭來》、《青春舞曲》、《馬車伕之歌》、《哪裡來的駱駝隊》、《達阪城的姑娘》……幾乎是每一個中國人多少能夠唱出來的歌曲。而那首《在那遙遠的地方》,更是人人知曉,至今流傳。一般人只知道這是邊疆民歌,卻不知詞曲背後另有故事。

王洛賓於公元1913年出生在北京,1930年進入北京師範大學音樂系。那是中國音樂教育的初創年代,相當程度地採用歐洲音樂教學的方法。當時,他的作曲教授是留學歸國的汪德昭先生;鋼琴教授是德國人谷布克;聲樂教授則是俄國沙皇尼古拉一世的親妹妹霍洛瓦特·尼古拉·沙多夫斯基伯爵夫人。王洛賓在這樣的教育下,完成了高等音樂教育,1937年,王洛賓和作家蕭軍、蕭紅、塞克結伴往西北旅行,因為連日大雨,使得他們一行受困在六盤山的一間客棧。就在那兒,經由一位「車馬店」女老闆的口中,王洛賓初次接觸到了西北最原始的山歌。那種民歌,是西北名為「花兒」的調令。唱山歌「花兒」的女老闆,在年輕時有一個美麗的綽號,叫做「五朵梅」。

當王洛賓聽到了這樣的調令之後,他被「五朵梅」征服了。這個沙多夫斯基伯爵夫人的高徒,拜倒在一位布衣短衫的農村老婦面前,從此進入了豐富多彩的中國民族音樂世界,一生離不開中國大西北,再沒有回到北京。1941年春天,導演鄭君裡去青海拍攝一部電影,邀請當時住在青海省西寧市的王洛賓參加演出。他們一行人到了青海湖畔。

鄭君裡物色了一位千戶長的女兒卓瑪,充當電影故事裡的牧羊女。王洛賓穿上了藏袍,跟著卓瑪趕羊群。拍攝的工作晨出夜歸,王洛賓在電影世界裡過了3天真正的牧羊人生活。

卓瑪是一個藏族姑娘,像山野裡的鮮花,兩隻烏溜溜的大眼睛,襯著粗粗的辮子,金絲鑲邊的彩色藏裙,包裹著她健美的身軀。

導演安排王洛賓和卓瑪同騎在一匹馬上。王洛賓起初很拘謹,坐在卓瑪身後,兩手緊緊抓著馬鞍。卓瑪卻對此毫不理會,忽然縱馬狂奔,王洛賓一時不防,本能地抱住了卓瑪的腰。卓瑪狂馳了很久,在那大草原上,這才把馬韁交在王洛賓手中,靠在他的懷裡,不再撒野。

黃昏牧歸,卓瑪將羊群輕輕點撥入欄,王洛賓癡癡地看著被晚霞浸染了全身的卓瑪。卓瑪感覺到他的眼神,她轉過身去,拴好羊欄,那張緋紅的臉對著王洛賓——一個28歲的漢族青年。卓瑪眼中跳出了火苗,舉起手中的牧鞭,輕輕打在王洛賓身上,然後返身走了。

王洛賓依舊木然地站在柵欄旁,癡癡地望著消失在夜幕中的卓瑪,輕撫著被卓瑪打過的地方。這個俏皮、美麗又奔放的藏族姑娘,在他身上留下了永生難忘的一鞭。

王洛賓徘徊在卓瑪父親的帳房外,氈窗落了下來,將那千戶長的女兒和這位漢族音樂家分隔在兩個世界裡。

第二天清晨,電影隊離開了青海湖,要回到西寧去。卓瑪和她的父親騎了馬,一程又一程地送,直到在一個小坡上,方才停住了。

王洛賓騎在駱駝上,不住地回頭張望,隨著駝峰起伏,駝鈴叮咚,王洛賓心中的情感,化為詞曲,唱了起來:

在那遙遠的地方
有位好姑娘
人們走過了她的帳房
都要回頭留戀地張望
我願做一隻小羊
跟在她身旁
願她每天拿著皮鞭
不斷輕輕打在我的身上

50年代,世界著名歌唱家羅伯遜,將這首歌曲當成他的保留節目,唱遍了全世界。而在中國,一般人都將這首歌以及王洛賓其他的作品,當做「新疆民歌」或「青海民歌」來歸類,卻不知,這些歌曲,純屬創作曲,是一位終生將情感交付給大西北的音樂家作詞譜曲出來的。1988年,中國《歌曲》雜誌用五線譜形式發表了《在那遙遠的地方》,並且將這首人人能唱的「青海民謠」冠上了王洛賓作詞作曲的事實。青海人民感謝王洛賓為這個僻遠地區帶來的榮譽,邀請他再赴西寧共度春節。

故事中的卓瑪姑娘,早已不在人世。

王洛賓大師一生居住在大西北,而今定居在新疆烏魯木齊市。

◎最憶是故鄉——那一莖柔弱的葉脈

中國這片海棠葉子,實在太——大了。而我,從來不喜歡在我的人生裡,走馬看花、行色匆匆。面對它,我猶豫了,不知道要在哪一點,著陸。終於,選擇,我最不該碰觸的,最柔弱的那一莖葉脈——我的故鄉,我的根,去面對。

——三毛《悲歡交織錄——三毛故鄉歸》

天堂有多美

蘇州是我常去之地。海內美景多得是,唯蘇州,能給我一種真正的休憩。柔婉的言語,姣好的面容,精雅的園林,幽深的街道,處處給人以感官上的寧靜和慰藉。現實生活常常攪得人心志煩亂,那麼,蘇州無數的古跡會讓你熨貼著歷史,定一定情懷。

——余秋雨《白髮蘇州》

很多外鄉人認識蘇州,大都是從《蘇州園林》和《楓橋夜泊》開始的。出自葉聖陶老先生筆下的蘇州園林和唐代詩人張繼筆下蘇州的霜天、殘月、棲鴉、楓樹、漁火、旅客,繪聲繪色,意境優美,吸引了多少人對這座素有「人間天堂」美譽的地方的神往。

中國的造園藝術與中國的文學和繪畫藝術具有深遠的歷史淵源,特別受到唐宋文人寫意山水畫的影響,是文人寫意山水模擬的典範。中國園林在發展的過程中,形成了包括皇家園林和私家園林在內的兩大系列。皇家園林主要集中在北京一帶,而私家園林則以蘇州為代表。由於政治、經濟、文化和自然、地理等諸多條件的差異,皇家園林和私家園林在佈局、規模、風格、體量、色彩等方面有著非常明顯的差別。皇家園林主要以宏大、富麗著稱;而蘇州的私家園林則以小巧、精緻、寫意見長,而且私家園林更注重文化和藝術的和諧統一,所以晚期的皇家園林,在意境、建築技巧、人文內涵上,也大量地吸取了私家園林的「寫意」手法。葉聖陶先生就曾經說過:

「蘇州園林據說有一百多處,我到過的不過十多處。其他地方的園林我也到過一些。倘若要我說說總的印象,我覺得蘇州園林是我國各地園林的標本,各地園林或多或少都受到蘇州園林的影響。因此,誰如果要鑒賞我國的園林,蘇州園林就不該錯過。」

蘇州古典園林最重要的特色之一,是它不僅是歷史文化的產物,同時也是中國傳統思想文化的載體。表現在園林廳堂的命名、匾額、書條石、雕刻、裝飾,以及花木寓意、疊石寄情等,不僅是點綴園林的精美藝術品,同時還蘊含了大量的歷史、文化、思想信息,其物質內容和精神內容都極其深廣。其中有反映和傳播儒、釋、道等各家哲學觀念、思想流派的;有宣揚人生哲理、陶冶高尚情操的;還有借助古典詩詞文學,對園景進行點綴、生發、渲染,使人於棲息游賞中,化景物為情思,產生意境美,獲得精神滿足的。遊覽蘇州園林,無論你站在哪個點上欣賞,眼前的園林總是一幅完美的圖畫。所以說,蘇州園林在亭台軒榭的佈局、假山池沼的配合、花草樹木的映襯、近景遠景的層次等方面,表現得都非常完美。

要來蘇州看園林,有三個地方不可不去:拙政園、留園、網師園。

拙政園是中國園林的經典之作,同時也是中國四大名園之一。它始建於明代正德四年(公元1509年),因有江南才子文征明參與設計,所以人文氣息尤其濃厚,處處詩情畫意。拙政園以水景取勝,平淡簡遠,樸素大方,保持了明代園林疏朗典雅的古樸風格。園林是一門博大精深的綜合藝術,拙政園更是中國造園的經典之作,與故宮、長城、孔廟、秦兵馬俑、布達拉宮等同屬國寶,亦是世界文化的瑰寶。

坐落在蘇州市閶門外的留園和北京的頤和園、承德的避暑山莊、蘇州的拙政園齊名,是四大園林之一。最早始建於明嘉靖年間(公元1522-1566年),也有說留園修建於明天順四年(公元1460年)。留園內建築的數量在蘇州諸多園林中居冠,廳堂、走廊、粉牆、洞門等建築與假山、水池、花木等組合成數十個大小不等的庭園小品。賞留園第一就要看它的建築。留園以其獨創一格、收放自然的精湛建築藝術而享有盛名。層層相屬的建築群組,變化無窮的建築空間,藏露互引,疏密有致,虛實相間,曠奧自如,令人歎為觀止。全園分成主題不同、景觀各異的東、中、西、北四個景區,景區之間以牆相隔,以廊貫通,又以空窗、漏窗、洞門使兩邊景色相互滲透,隔而不絕。留園內的通道,通過環環相扣的空間造成層層加深的氣氛,遊人看到的是迴廊復折、小院深深,是接連不斷錯落變化的建築組合。其在空間上的突出處理,充分體現了古代造園家的高超技藝、卓越智慧和江南園林建築的藝術風格和特色。

網師園始建於南宋淳熙初年(公元1174-1189年),其佈局精巧,結構緊湊,以建築精巧和空間尺度比例協調而著稱。和別的園林不同,網師園是按照石質來劃分區域的,主園池區用黃石,其他庭用湖石,不相混雜。在建築風格上,突出以水為中心,環池亭閣也山水錯落映襯,疏朗雅適,廊廡迴環,移步換景,詩意天成。古樹花卉也以古、奇、雅、色、香、姿見著,並與建築、山池相映成趣,構成主園的閉合式水院,所以,網師園也是蘇州中型古典山水宅園的最有特點的代表作品。文學大師余秋雨曾經說過,只有蘇州才能給他一種真正的休憩。蘇州柔婉的言語,姣好的面容,精雅的園林,幽深的街道,每個地方都可以給人以感官上的寧靜和慰藉。

但是,蘇州的美景固然吸引人,可三毛對它的興趣好像不是很大:

「從此,蘇州五日,成了一個林黛玉,哭哭笑笑,風、花、雪、月。」

她心心唸唸的,只是祖籍是蘇州的林妹妹,就連置身於蘇州家中的庭院裡,她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想到林黛玉:

「走進蘇州小院,笑道:『這個院子跟照片裡的,不同。照片裡的中國名園,看了也不怎麼樣,深入其境的時候,噯——』不說話了。

旁邊的人問:『跟照片有什麼不同呢?』

又道:『少了,一陣風——吧!』

這時,微風吹來,滿天杏花緩緩飄落地上。眾人正要穿越花雨,三毛伸手將人攔住,叫道:『別動,且等,等林妹妹來把花給葬了,再踩過去。林妹妹正在假山後面哭著呢,你們可都沒聽到嗎?』」

三毛曾經說過,林妹妹是《紅樓夢》裡非常被人疼惜的一個角色。她和寶玉,本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有情人,但最後的結局還是不能「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比翼雙飛亦雙棲,連理相連同相牽。也許,三毛喜愛林黛玉的原因是因為跟她有些同病相憐吧!同是才華橫溢,同是善良多情,同樣都不能和相愛的人廝守終生,三毛和林黛玉,從某種角度來說,確實很相像。

青雲出岫眉蹙愁,點絳唇香透,嬌指拈女紅,愁腸何釋,黯責昨夜憂。寒塘繡簾鶴影渡,枯荷聞雨宿。暮霞憐春絮,心事溢胸,自化淚眼流。「開闢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當她邁入大觀園這座愁城時,她便帶來了幾縷柔柔的憂傷,幾抹淡淡的愁緒,幾段綿綿的心事,幾絲濛濛的感情。紅樓女子裡,黛玉不算最美,甚至不算最有才華的一個,海棠社她屈居於寶釵之下,蘆雪庵爭聯也沒搶過史湘雲,何況她還有那麼多的小缺點。但是,假如林妹妹是一個溫良恭儉讓的和婉閨秀,《紅樓夢》就會跌入才子佳人的俗套。性格上的小問題掩不住林黛玉靈魂的光輝,她依然是《紅樓夢》中最為動人的女子,她的美,在於她有著詩意的靈魂,她是一個真正的女子。

元春的省親夜,黛玉存心大展其才,將眾人壓倒,可惜元春根本就沒給她發揮的機會。這還不算,她的情敵——薛寶釵卻無心插柳,入了元春的法眼,端午節從宮中發放的賞賜,寶釵和寶玉一等,黛玉還要次一等。早知道是這樣,林妹妹還不如早做清高、淡泊狀,此刻還可以傲然地鄙夷元春沒眼光,這不能不說是她的虛榮心在作怪。但是,這份虛榮心也是為了她最愛的寶玉,如果不是為了和情敵寶姐姐一爭高下,按照林黛玉的性格,在那種場合,她是斷不會為奪人眼球強出頭的。

雖然林黛玉滿腹詩書,但是有的時候,她有些欠缺修養。比如看見寶釵被寶玉奚落,她就抑制不住心中的快活,面露得色,不成想反應極快的寶釵敲山震虎,弄得寶黛二人訕訕的。黛玉不反省自己的過錯,反而拿寶玉撒氣,令二人的小同盟出現輕微裂縫,實在不夠明智。

在曹雪芹的筆下,男人們聚集在爭奪名利的慾望大旗下,人格逐漸被扭曲異化。那些出了嫁的女人們,也都因為成立了自己的小家庭,而著眼現實,面目漸漸變得可憎起來。這一類人物,有的像王熙鳳那樣,雖然有堪比男兒的管理才能,聰明過人,是脂粉堆裡的英雄,但是卻弄權攬利,自稱從不信陰司報應;有的像李嬤嬤那樣,老邁昏庸,處處要壓年輕女孩一頭,以打壓晴雯等人來鞏固自己的地位。

在不同的人眼中,男女的概念也不盡相同。對於寶玉來說,「男女」二字不單單是只用來標注性別的符號,它還代表著不一樣的靈魂風格。他曾說過:「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看見女兒二字便覺得清爽,看見男人便覺濁臭逼人。」他又說:未出嫁的女兒是顆珠子;出嫁之後沾染上男人的氣息,即使還是珠子,也沒了光澤;再上點年紀,乾脆就是個魚眼睛了。」

《紅樓夢》裡,男人和女人的差別到底在哪兒呢?賈赦賈珍賈璉賈雨村之流,當然是人們所不齒的一類,他們不知羞恥,只顧賺取利益,滿足自己的私慾。但是難道賈政就比他們高尚嗎?他看似慷慨大義,實則欲賺虛名,這正是他的終極理想,雖比唯利是圖的賈赦等人略強,但可取之處也不多。

相比較而言,薛寶釵比這些人都高明。但是,她的以德服人,和掛在嘴上的大道理都更接近賈政這類人,雖然在那個時代是模範人物,但是刁專古怪的賈寶玉卻看她不順眼。和林黛玉比起來,雖然薛寶釵更具有性感的肉體美,還有著讓寶玉淌口水的「雪白的膀子」,「任是無情也動人」的曼妙姿容,可是她實在不像個女人,或者說,這個還未出嫁的女兒家已然沾染了男子的氣息,所以寶玉說她「好好的一個清白女子,也學得沽名釣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

真正的女孩兒,是天真爛漫的,一顰一笑,一歎息一著惱,都出自本性而全無心機,她們的靈魂美好而脆弱,溫柔而易傷,所以,黛玉是女人中的女人,三毛亦是。

寶玉對於黛玉的另眼相看,是因為她從不勸他讀書。其實他只不過是不喜歡讀正經書,他願讀莊子西廂,不愛做八股文章,他不想加入賈政賈雨村的行列,那個世界男性的味道太重,這會讓他眩暈。他與黛玉所惡者相同,所愛者亦相同。當寶玉憐惜殘紅遍地,不忍看它們零落成泥,要撂到水裡,讓它們順水而去時,黛玉卻覺得順水而去還不算它們的完結,也許外面就是髒水,倒不如掩埋了還比較徹底。這番對話,聽起來好像閒言碎語,但卻是他們心靈的碰撞。黛玉葬花,頗有些行為藝術的感覺在裡面,也許她是想通過這種方式表述自己對美麗生命的痛惜,就好像三毛將駱駝的白骨放置在桌上,她們都是聰明的女子,她們對生命本身的讚美與埋葬,既熱烈又絕望,既優美又淒涼。

春花凋落,子規長啼,纖弱的黛玉早已滿腔哀愁,「手把花鋤出繡簾,忍踏落花來復去」。鋪滿桃蕊殘瓣的山徑上,她獨自惜物憐人,奔入這通幽曲徑的深處,去割捨一種情懷。

黛玉如泣如訴的低吟聲穿透落英繽紛的花叢,她悲慼的清淚滴落於蒼苔下的花塚,她小心翼翼地將落紅捧入鴛鴦繡帕,任淚水打濕片片桃瓣,她本想用體溫將花魂溫暖,卻恨那一溪桃蕊偏偏已經隨水東去了。她不忍踩踏這聖潔的精靈,亦不忍讓泥垢將其玷污,只得「獨倚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她捉鋤攔籃收到一方落紅,扶柳灑淚送一池漂絮。她歎「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她感「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她悲「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水自無情水自流,人卻有情多煩憂。這樣多情善感的黛玉,怎能不惹人憐惜?三毛憐惜她,也許就是因為她們的心中都有著無數說不盡的事兒,無數解不開的結兒……

當黛玉念出「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時,寶玉不覺慟倒在山坡上,這樣的感念在他胸臆也徘徊良久,只不過,黛玉用一種優美的方式將它們表達了出來。

安妮寶貝曾經在書中寫過她喜歡的漂亮女生:

「她會很直接,那種直接是純真而尖銳的。你因為其中的純真而不設防,所以就會因為其中的尖銳而受傷,所以這樣的女子又是有殺傷力的。同時她又是情緒化的。她不會太壓抑自己的感情。高興的時候會有纏人的甜蜜,悲傷的時候會淚如雨下。真性情的女子,總是容易帶給別人愛情的感覺。」

這段話非常符合黛玉,亦非常符合三毛。她們都是純真而尖銳的,她們都不願意壓抑自己的感情,她們都是真性情的女子。

同含蓄的寶姐姐相比,黛玉的感情是外現的。寶玉挨了父親的打,寶姐姐最多有些哽咽,而黛玉卻把兩個眼睛哭得像個桃子一般;寶玉雨夜來訪,她問打的是什麼樣的燈籠,嫌明瓦的不夠亮,就把自己的繡球玻璃燈送給他,寶玉說自己也有一個,怕腳滑跌碎了,就沒打。黛玉便說,是跌了人值錢,還是跌了燈值錢?即使在生氣的時候,她也能留心到寶玉穿得單薄,這邊還因吃醋和寶玉慪氣,那邊又親力親為,細心地替他戴上斗笠……

靈秀——用這個詞形容黛玉再合適不過了。說起這兩個字,就好像聽見琉璃簷間玎玲,清越之遠,卻餘音在耳。

嬌嗔,俏語,雅謔,苦吟……在寶玉的眼裡,黛玉的完滿與不完滿構成了無可替代的女兒之美的顛峰,那種美已與瀟湘搖曳的竹影,「口角噙香對月吟」的才情,「菱花鏡裡形容瘦」的愁思合而為一。

可是,寶玉的多情,無緣的哀歎,黛玉真的能懂嗎?恐怕她無法站在寶玉的角度上領略他那對女兒之悲的哀憐和博愛,否則她不會那樣疑心。但她為什麼又稱得上是寶玉的真真知己呢?因為她也是這樣的一個送葬人,不同的是她葬花,葬的是自己如花的青春;而寶玉葬的是女兒之逝。花也好,絮也好,自身哀歎也好,她天生所鬱結的那一段情思,秋窗風雨,雨打殘荷,那一段風流悲韻是和寶玉不謀而合的。

大觀園的世界對於黛玉來說是陌生的,這樣陌生的世界給了她孤獨的感覺,她只能將所有的希望都放在寶玉身上,只怨那如意郎君是個多情種子,「相見不如不見」,分散後卻又彼此眺望悲傷的背影,嘴裡念叨著相思竟如一日三秋,怎叫人知茶飯滋味。她玉壺冰心,晶瑩剔透,真情可跟牡丹媲美,才華亦與日月爭輝。「菊花賦詩奪魁首之才氣,海棠起社斗清新之高雅,纖手描摹白紙線書之淡愁」,無不詮釋著她的超凡脫俗。

才女的結局一向是淒淒慘慘的,冷月葬詩魂,小說中的黛玉似乎是在一個「風露清愁」的月圓之夜自沉荷塘而逝的,黛玉應是自己主動死的,當然也是清清白白死的。她的清白而死,完成了寶玉對青春女兒的精神崇拜,她的主動求死則完成了她和寶玉對那個妖魔世界的否定與背叛。我相信三毛也是主動選擇離開的,那麼熱愛生命的人,大概不想看到自己憔悴的一幕,唯有這樣,才能真正擁有永不凋零的美麗。

沿著運河去杭州

盡道隋亡為此河,至今千里賴通波。若無水殿龍舟事,共禹論功不較多。

——皮日休(唐)《汴河懷古》

游過了蘇州,三毛決定去自己的家鄉浙江看看,首站便選擇了杭州。自古,杭州就是文人墨客聚集的地方。杭州西湖的美景,不僅讓詩人們詩興大發,留下了許多千古名句,而且還孕育出了一段許仙與白娘子的美麗傳說。

要去杭州,當然是要選擇水路,這樣才能在一路上盡情享受沿途的美景。三毛也是選擇的水路進杭州,取道隋煬帝的大運河。

很多人只知道靈渠在世界內河航運史上佔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但是除靈渠外,我國在世界內河航運史上佔有重要地位的,還有一條著名的運河,那就是世界上最長的京杭大運河,同時,他也是世界上開鑿最早、歷程最長、工程最大的運河。北起北京(涿郡),南到杭州(餘杭),途徑北京、天津兩市及河北、山東、江蘇、浙江四省,貫通海河、黃河、淮河、長江、錢塘江五大水系,全長約1794公里,從開鑿至今已有785年的歷史。作為最古老的運河之一,它和萬里長城並稱為我國古代的兩項偉大工程,聞名於全世界。而且,它對中國南北地區之間的經濟、文化發展與交流,特別是對沿線地區工農業經濟的發展和城鎮的興起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它是我國古代勞動人民改造大自然的一項偉大奇跡。

京杭大運河最早開鑿於春秋吳王夫差十年(公元前486),那時候的大運河只是個雛形,只是在揚州開鑿邗溝,以通江淮。一直到戰國時代才又先後開鑿了大溝和鴻溝,從而把江、淮、河、濟四水溝通起來。而隋朝時期的運河主要以東部洛陽為中心,於大業元年(公元605年)開鑿通濟渠,直接溝通黃河與淮河的交通,並改造邗溝和江南運河。三年後又開鑿永濟渠,北通涿郡。連同公元584年開鑿的廣通渠,形成了多枝形運河系統。後來,據說隋煬帝為了到揚州看揚州市市花——瓊花,也為了南糧北運,遂開鑿了京淮段至長江以南的運河,全長2000多公里。到元朝時,元定都大都(今北京),必須開鑿運河把糧食從南方運到北方。為此先後開鑿了三段河道,把原來以洛陽為中心的隋代橫向運河,修築成以大都為中心,南下直達杭州的縱向大運河。

明、清兩代維持元代運河的基礎,明時重新疏浚元末已淤廢的山東境內河段,從明中葉到清前期,在山東微山湖的夏鎮(今微山縣)至清江浦(今淮陰)間,進行了黃運分離的開泇口運河、通濟新河、中河等運河工程,並在江淮之間開挖月河,進行了湖漕分離的工程。

鎮江、揚州長江和京杭大運河的交匯處,聊城湖、河水面積占城區的1/3,被稱為「中國北方威尼斯」,這在北方城市裡非常少見,這其中就有京杭大運河的功勞。蘇州自古就有「蘇湖熟,天下足」的美譽,運河的開通,使蘇州水多糧豐,經濟得到快速發展。

但是,開鑿運河的艱巨工程對勞動人民來說,卻是一場天大的災難。隋煬帝強征幾百萬民工修築運河,嚴重地破壞了農業生產,這也直接導致了成千上萬的民工慘死在修建運河的工地上。晚唐文人韓偓寫的《開河記》中描寫了修河民工的悲慘生活。文中寫道,隋煬帝派遣了酷吏麻叔謀主管修河,強制天下15歲以上的丁男都要服役,共征發了360萬人。同時每五家就要抽一人,或老,或少,或女子,擔負供應民工的伙食炊事。隋煬帝還派出了5萬名彪形大漢,各執刑杖,作為督促民工勞動的監工。因為勞動負擔很重,監工督責太急,動不動就用棍棒毒打,所以不到一年,360萬民工竟有250萬人死在了運河沿線。

唐代詩人皮日休在《汴河懷古》中曾說:「盡道隋亡為此河,至今千里賴通波。若無水殿龍舟事,共禹論功不較多。」有人認為,假如沒有當年隋煬帝鋪張奢糜巡遊江南的事,那麼隋煬帝憑藉著修建大運河給後世所帶來的利益,完全可以和治水的大禹相提並論。雖然,修建大運河是造福百姓的好事,但是當運河修成後,最先滿足其享樂慾望並從中獲得巨大利益的不是百姓而是統治者,而承載那份歷史責任的歷代勞動者則為一個民族的發展做出了巨大的犧牲。

對蘇州園林,對西湖,對錢塘江,對雷峰塔,對寒山寺……都不感興趣的三毛,在去杭州的時候,居然選擇了水路,還居然走的是大運河,也許,對這一偉大的工程,她是懷有特殊感情的。三毛一向崇拜那些勞動人民的智慧結晶,兵馬俑,敦煌莫高窟,當然還有大運河。她不喜歡那些刻意的雕琢,只崇拜那些震撼心靈的偉大作品,這或許來源於她崇尚自由的性格。

三毛與「三毛」爸爸

在現今的三毛還沒有出生以前,張樂平已經創造了一個叫三毛的孤兒——這個孩子和父母是無緣的。所以,這個叫三毛的女子,也就和那個叫三毛的小人兒一樣,注定和父母無緣。即使是回家吧,也不過只得三天好日子而已。

——三毛《悲歡交織錄——三毛故鄉歸》

三毛本名陳平,「三毛」是發表作品時的筆名。眾人所知,還有一個叫「三毛」的小男孩兒是張樂平筆下的一個漫畫人物。民國時期,「三毛」稱謂享譽海內外。據說,三毛髮表作品時,她之所以其他筆名不取,專取這樣一個聽起來有點古怪的男性化筆名,與她小時候喜愛著名漫畫家張樂平所畫的「三毛」系列漫畫有關。

作家三毛曾經在少年時期休學過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裡,三毛的父母親自指導她,使得她在家中自修了中國古典文學及英語等,並開始學習鋼琴、繪畫。在此期間,她大量閱讀中外文學以及歷史書籍,以此來不斷充實自己。

1959年,三毛已經16歲了。在父母的勸導下,她終於跨出家門,跟隨台灣畫家顧福生學習油畫。老師的耐心誘導和繪畫藝術的新天地,讓三毛逐漸恢復了自信。從此,做一名傑出的畫家就成了她夢寐以求的心願。

然而,三毛並沒有成為畫家,而是成了作家。在家自修的幾年,以及跟隨顧福生學習油畫的經歷,這種各方面文化的熏陶,為三毛走上文學創作之路創造了良好的機會。這期間,她完成了處女作《惑》。

一個偶然的機會,繪畫老師顧福生讀到了三毛的那篇散文習作《惑》,他非常欣賞三毛的文學才華,便把這篇文章推薦給了友人——台灣知名作家白先勇主編的《現代文學》月刊。沒想到,這篇處女作,很快就在《現代文學》第15期上發表了。這出人意料的結果,讓三毛激動萬分。當時,她還非常自信地對一位要好的朋友說:「今天我才發現,我能當作家。」

從這個角度看,白先勇先生算得上是三毛文學之路上的「伯樂」,是他當年發現了三毛這只「千里馬」。如果沒有當年白先勇的慧眼識珠,說不定文學界就少了這麼一個奇女子。

處女作的成功,徹底改變了三毛的人生之路。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三毛放棄了當畫家的念頭,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文學創作中去。從此,便一發不可收拾。

雖然三毛的名氣很大,卻很少有人知道,她的筆名和那個漫畫人物「三毛」的關係。三毛是發自內心地喜愛漫畫「三毛」,她的喜愛,應該是喜歡那種無奈的飄泊吧!其實三毛的心一刻也沒有停止過流浪,在這一點上,兩個三毛的經歷是相同的。但是,作家三毛更像一直跋涉在沙漠中,尋找著她生命中內心的水,也是一般女子一樣渴求的情感。不過她尋找的那種感情,必須要熾熱地可以使她內心的堅冰融化,而那個人,得有足夠的力氣能拉起她想向另一個世界去的身軀,並且那個人的思想,必須要成熟得可以完全包容她。這麼完美的東西,就算是老天都會妒忌的,又怎麼會真的存在呢?要求得太多,注定會一無所有。三毛的一生,尋尋覓覓,到頭來還是空手而返。而此時,也就顯示出了這個驚才絕藝女子剛烈的一面。她搬進了沙漠之中,是想用那滾滾黃沙,隔斷了紅塵中的種種執念嗎?還是想用物質的清貧簡陋來磨礪內心的豐富多情?答案也許只有三毛自己才知道。

她因喜愛《三毛流浪記》中的三毛,遂把名字陳平改為三毛,還因此認創作出這個人物的張樂平為義父。在給義父張樂平的第一封信中,三毛寫道:

在我三歲的時候,我看了今生第一本書,就是您的大作《三毛流浪記》。後來等我長大了,也開始寫書,就以「三毛」為筆名,作為對於您創造的那個三毛的紀念。在我的生命中,是您的書,使得我今生今世成了一個愛看小人物故事的人。謝謝您給了我一個豐富的童年。

上世紀中期,只要一提起「三毛」,人們的腦海中就會浮現出一個頭頂上飄著三根頭髮的小男孩的形象。在新中國成長的幾代人都是看著三毛的故事長大的。如今,三毛卡通形象已正式走出國門,走向世界。而創造這一輝煌奇跡的,便是已故的浙籍畫家張樂平。

張樂平曾經說過:「畫三毛就是畫我自己,我自己就是三毛。」

1910年11月,張樂平出生在浙江海鹽縣海塘鄉的一個小村。父親張舟若是鄉村教師,母親以縫衣、剪紙、繡香袋掙錢貼補家用。上小學後,張樂平放學回家,就幫助母親剪紙樣、描圖案。母親根本沒想到,就是她的這種引導,開啟了兒子智慧的心靈,使他日後走上了繪畫的道路。母親在張樂平九歲時因心臟病撒手西去,失去了母親的張樂平變得極為孤僻。有一次,他到海邊玩,登上海堤,不遠處就是翻滾的海浪,腳下踩的是廣闊柔軟的沙灘,看著自己留在沙灘上的腳印,張樂平突然有了一個想法:自己腳下踩的不就是一張現成的畫不破、用不完的紙嗎?於是,他撿了根蘆柴,就在沙灘上畫了起來。

張樂平小學畢業以後,就被父親送到上海南匯縣萬祥鎮的森泰木行當學徒。但是,艱苦的生活並沒有讓張樂平放棄自己的理想,而是想方設法利用一切機會來提高自己的繪畫技術。

就是因為張樂平太專心於繪畫,老闆對他很不滿意,後來,他就只好在這裡干一個月,在那裡再干一個月,不斷換行當,不斷換老闆。漸漸地,他的作品開始在上海的各種刊物上發表。正是因為張樂平坎坷的謀生經歷給了他對社會不平的切身體會,他才能有源源不斷的創作靈感,所以他後來經常說:

「我的這些經歷,都畫在《三毛流浪記》中了,假如沒有切身的感受,我是畫不出這套漫畫的。」

那麼,為什麼張樂平要給自己漫畫中的主人公起名字為「三毛」呢?

上世紀三十年代中期,上海的連環畫和各種漫畫作品風靡一時,但是其中卻缺少和少年兒童年齡相近的藝術形象。張樂平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點,那就把主人公設置成個兒童吧,畫給兒童看的漫畫,就應該不用文字,一定要簡明易懂。

這一天,為了構思主人公的形象,他坐在書桌前沉思了許久。剛開始,他畫了一個光頭兒童,畫完一看,覺得不太理想,於是便隨意在光頭上加了三根頭髮,嘿,這不就成了三毛?關於這段創作經歷,張樂平回憶說:「有人問我為什麼這個小孩叫三毛,說實話,我原先也沒想過。如果當時畫了四毛,那就成為四毛了。我看看這三筆加得還可以,就定名為『三毛』了。」

1935年7月28日,「三毛」第一次出現在上海《晨報圖畫副刊》上,其獨特的造型立即引起讀者的廣泛關注。作者運用三毛的天真,對一些成人的虛偽、複雜加以嘲弄;以其率直、熱情、單純和幽默,向不平等的社會現狀投以辛辣的譏諷。很快,三毛就成為了當時中國最具知名度的漫畫人物,並填補了兒童漫畫主人公單一的創作空白。抗日戰爭爆發後,張樂平又發表了《三毛上前線》,隨即,他的創作工作停止了,他把他的創作熱情都投入到了抗戰救國的工作中去。抗戰勝利後,被中斷的「三毛」創作也終於在1946年4月的《文匯半月畫報》創刊號上重現,小三毛依然幽默又尖銳地諷刺了當時的世態人情,以天真不屈的力量生活著、抗爭著。同年5月12日至10月4日,張樂平的長篇連環畫《三毛從軍記》在《申報》上開始連載。這部作品,筆觸精緻獨到、情節合理又稍帶誇張,將抗戰時期國民黨軍隊的腐敗表現得淋漓盡致。

「三毛」是一個令人疼愛,又總是長不大的「經典形象」,少年時代的三毛對這個「三毛」有種說不出的喜愛。她開始文學創作後,就以此為筆名,既是寓意自己永遠是一個令人疼愛,又長不大的孩子。也是希望在自己和別人的心目中,她能夠永遠保持這樣一個可愛的形象。

而影響三毛最深,同時也是張樂平影響最大的一部作品,就是《三毛流浪記》。

1947年初的一個寒冷的夜晚,張樂平在一家報館上完夜班後,正頂著呼嘯的西北風往家趕。剛走到弄堂口,藉著微微的雪光,他看到昏暗的牆角有三個流浪兒緊緊地依偎在一起,上身披著破麻袋片,下身套著破爛不堪的單褲,每個人都露著兩條像麻桿一樣的細腿。他們圍著一隻破鐵罐頭盒,盒子裡裝著幾塊撿來的煤渣在烤火取暖,為了不讓煤渣熄滅,他們每個人輪流向罐頭盒裡吹氣。一閃一閃的微弱火光把他們髒兮兮的小臉照成暗紅色。第二天早晨,張樂平再次走到昨晚經過的那條弄堂口時,發現有兩個流浪兒已經被凍死,一輛「普善山莊」的收屍車正在不遠處緩緩行進著。一隻隻僵硬蒼白的小手小腳,隨著輪子的轉動而無助地抖動著,好像是在無聲地控訴著這人間的不平。

張樂平禁不住潸然淚下。畫家的心在悲泣地呼號: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我要把這些苦孩子的遭遇全都畫出來,控訴這不公平的社會!他痛苦地思索著,自此,便開始了《三毛流浪記》的創作。

為了能夠更加真實地瞭解流浪兒童的形成原因和他們的生活情況,張樂平還主動去和流浪兒交朋友。一天,張樂平來到了上海鄭家木橋,那兒是上海流浪兒童的集中地。可沒想到,這些流浪兒不但不理張樂平,還對著他翻白眼。原來當時的張樂平穿了一身西服,雖然是舊了點,但還算整潔。而一貫被有錢人歧視的流浪兒都有一種自卑感,他們以為衣服穿得好些的人就都是有錢人,所以才會對張樂平充滿了強烈的對抗情緒。次日張樂平換了一套破舊衣服,買了一些大餅油條,再到原來的地方坐在地上吃起來。這下,幾個流浪兒馬上圍了過來,他們直愣愣地盯著他手裡的大餅,張樂平馬上將食物分給了他們。於是,大家圍坐在一起,張樂平向他們談自己小時候的艱難生活,流浪兒也你一言我一言地吐出自己的苦水。就這樣,張樂平與他們逐漸熟悉起來並成為了朋友。這些流浪兒的許許多多催人淚下的悲慘經歷,被張樂平活生生地畫入了漫畫集《三毛流浪記》中。

在《大公報》連載《三毛流浪記》的近一年時間裡,每天早晨,購買《大公報》的人都會排起長長的隊伍,不論男女老幼、家長孩子,他們都密切關注著三毛的命運。許多好心人還給報館寫信,並給「三毛」寄來了絨衣、鞋襪等生活必需品。

但是,這個漫畫鞭撻了現實社會中的許多不合理、不公平的現象,這使得當時的統治者非常害怕,惶恐不安的他們在《中央日報》發表了攻擊《三毛流浪記》的文章,指責張樂平的漫畫「表現太冷酷,太冷落了」。還有一些人居然寫匿名信恐嚇張樂平:「你拿了共產黨多少津貼?」並警告他最好「當心點」,還威脅說,如果他不停止創作《三毛流浪記》,則「將予以不利」。為了避免遭到反動當局的迫害,張樂平拖著病體來到浙江嘉興,繼續從事《三毛流浪記》的創作。由於工作得太辛苦,再加上艱難窘迫的生活,張樂平患上了嚴重的肺病。他一邊咯血一邊掙扎著繼續畫三毛,直到1949年4月4日,《三毛流浪記》的創作才最終結束。

1948年夏秋之交,《三毛流浪記》被電影獨立製片人韋布看中,由陽翰笙為首的地下黨領導的崑崙影業公司將《三毛流浪記》改編成電影劇本,於1948年10月正式開機,趙丹、孫道臨、上官雲珠、吳茵等著名演員都心甘情願為一個無名小演員當配角,這在中國電影史上是絕無僅有的。

1949年初,江南一帶因為戰爭和天災,許多無家可歸的難童湧進了大上海。大批真實「三毛」的不幸遭遇,激起社會各界的深切同情,也讓宋慶齡女士痛心疾首,她決定向難童們伸出慈愛之手,舉辦一場「三毛生活展覽會」,以動員全社會參與救助「三毛」。宋慶齡委託馮亦代和夫人安娜聯繫張樂平,張樂平沒有猶豫,馬上就答應配合。其時,那時的張樂平嚴重的肺病還並沒有痊癒,經常會吐血,但是,他仍然拖著虛弱的病體,一鼓作氣,僅僅用了幾天的時間,就構思好了整個方案。宋慶齡看了後,覺得非常滿意。在嘉興埋頭作畫的張樂平接到宋慶齡的答覆,馬上就趕到了上海,用了近一個月的時間,趕製出了三十多幅三毛水彩畫。

幾天後,宋慶齡借外灘匯豐銀行大廳為在滬的外國友人和各界名流展出張樂平的三毛原作及水彩畫新作共三百三十餘幅,而且,她本人還親臨現場和大家見面,她把張樂平介紹給在場的外國友人,讚許他:「為流浪兒童做了一件大好事,真該謝謝你,全國的『小三毛們』永遠記著您。」在這次活動中,一位蘇聯駐滬記者當場拿出八百美元買下了一幅「苦三毛拉黃包車」的畫。

在這次義賣會上,三十多幅原作被搶購一空,三毛樂園會的會徽及張樂平簽名的《三毛流浪記》畫冊也都成了供不應求的搶手貨。在宋慶齡的積極號召下,很多好心人都以當三毛樂園會會員為榮,大家紛紛捐錢捐物,慷慨解囊。當天,一共有四十餘位參觀者加入「三毛樂園會」成為會員,還有一個中年男子一下認捐了四個「三毛」。「三毛生活展覽會」於4月9日圓滿閉幕,這次展覽會所籌集到的善款共救助了數以千計的流浪兒童。後來,宋慶齡還將電影《三毛流浪記》帶到了慶祝解放的義演義賣和慈善活動中,影片與張樂平的三毛漫畫冊、漫畫卡同時推出,所得的全部收入都捐贈給了上海和南京的孤兒院。

新中國成立後,產生「三毛」的社會制度被徹底摧毀了。張樂平開始思考,怎樣才能讓三毛在新時代裡生活。所以,他就邀請有關部門相繼召開了三次座談會,專門討論三毛創作的命運和前途。最後,大家一致認為,三毛是中國兒童的象徵,應該結合當下的時代特徵繼續畫下去。於是,張樂平一改「三毛」往日的形象,讓他以新姿態出現在喜愛他的大小讀者面前。自此,《三毛翻身記》等充滿新時代希望和活力的作品相繼與讀者見面了。

但是,在十年浩劫中,張樂平變成了「革命造反派」的專政對象,而他的《三毛流浪記》也受到了嚴厲的批判,「三毛」從此又開始了「無父無母」的生活,再次成了流浪兒。

文革結束後,張樂平再次開始了「三毛」系列的創作,不老的三毛以雷鋒為榜樣,默默地做著好人好事:幫著老人買米,給小朋友縫補衣裳,義務把丟失的信件送到收信人家中……

生活條件的好轉讓張樂平的創作激情變得一發不可收:《三毛學雷鋒》、《三毛愛科學》、《三毛與體育》、《三毛學法》等相繼問世,新時代的陽光,給了三毛新生。

但是,令張樂平怎麼也沒想到的是,以「三毛」為筆名而著稱的台灣女作家三毛,於1989年4月5日,跨越海峽來「認父親」。張樂平經常風趣地說:「沒有想到畫三毛會『畫』出個女兒來。」

1988年6月20日,三毛找到在湖南《長沙日報》工作的外甥女袁志群,給《三毛流浪記》的作者、著名老漫畫家張樂平帶去了一封信。八十多歲的張樂平先生,當時正因為患有帕金森綜合症,住在上海東海醫院療養。收到三毛這封意外的來信,便口述了一封回信,還用病得顫巍巍的手,一筆一歇,艱難地畫了一幅三毛像,贈給三毛。

雙方的通信開始變得頻繁起來。到了第三封信的時候,三毛已經開始稱張樂平為「爸爸」,並說:

「三毛不認三毛的爸爸,認誰做爸爸?」

隨信,三毛還附了一張照片,背面寫著:

「你的另一個貨真價實的女兒。」

張樂平很感動,那時的他逢人便說:

「能在晚年認上這個麼『女兒』,應該是我一生中的一件快事了。我多子女,四男三女,正好排成七個音符。這一回,三毛再排上去,是個『i』,是我家的『女高音』。」

1989年4月5日,三毛和張樂平在香港工作的四兒子張慰軍,同機到達了薄暮中的上海虹橋機場。上了車,直駛徐家匯五原路的張樂平家。

老畫家張樂平拄著枴杖,站在家門前,抱病在寒風中迎接。三毛一進弄堂門口,就抱住張樂平,泣不成聲地喊:「爹爹,我回來了……」

三毛送給「爸爸」的禮物,是她的新作《我的寶貝》。張樂平送給三毛的禮物,則是她來信中要的一套滌卡中山裝。三毛很喜歡這種在大陸已經過了時的服裝。她到哪裡也不會忘記,收藏「三毛味」的東西。她在張家,住了三天。短短三日,她和張家結下了很深的感情,她對記者說:

「我原來一直有一點困惑,為什麼一個姓陳,一個姓張,完全不相干的兩個人,又隔了四十年的滄桑,竟會這樣接近和溝通。現在我明白了。我和爸爸在藝術精神與人生態度、品味上有許多相似之處,所以才能相知相親,不僅能成父女,還是朋友、知己。有這樣的爸爸,這樣的家庭,我感到幸福。」

張樂平對這個漫畫結緣的女兒,也頗感投緣:

「她的性格、脾氣、愛好像誰呢?看她那多情、樂觀、倔強、好勝、豪爽而又有正義感、有時又顯出幾分孩子氣,這倒真是我筆下的三毛。」

三天後,父女道別,張樂平囑咐三毛:

「世事艱險,你要保重!女兒離開了父母,就靠自己了。」

三毛聽罷,潸然淚下。

三毛第三次大陸之行,把最後一戰選在了上海,她要去看望她的「爸爸」。到達上海的那天,正好是1990年的中秋節,三毛與「爸爸」張樂平一家團聚,那也是三毛一生當中最後一個中秋節。那一夜,黃埔江上的明月,格外圓。三毛就像張家的女兒一樣。一進門,張樂平的夫人正在午睡,她很親熱地將「媽媽」吻醒,然後一同去醫院看望張樂平。到醫院後,三毛將「爸爸」輕輕扶上輪椅,將他推回家一起過中秋節。

沾有拉丁人熱情的三毛,打破了張家一向的寧靜。她的嘴閒不住,談上海毛線便宜,談台灣名人秘史,談拍電影《滾滾紅塵》,談騙子冒「三毛」之名騙錢……還展出一路購買的東西大獻其寶。張樂平老倆口一臉樂呵,他們喜歡這個熱熱鬧鬧的女兒,一家人其樂融融,三毛儼如他們的親生女兒,不時開點樂天的玩笑。張樂平心情高興,病情也有了大大的好轉。於是他便又提筆畫畫,畫著,老人的鼻涕拖了出來,三毛趕緊過來給他擦,兒子張慰軍覺得此景很妙,端出照相機要搶拍,可惜鼻涕已經擦完。三毛便一本正經地輕輕拍打著「爸爸」說:「您就再拖兩條吧!」

張樂平是位幽默大師,和這位幽默的女兒在一起,他的興致很高,為了能夠和女兒多相處幾日,張樂平拒絕回醫院,並且還大開酒戒,喝起了「花彫」。圓夜一過,三毛和張樂平一家告別,準備啟程返回台北。他們相約,女兒明年春節再來,張家老小送她出門,一遍遍叮囑:「說好明年再來,不要忘記。」

三毛含著眼淚,答應了。然而,幾個月後,傳來三毛在台北自殺的消息。她不能來赴約了。

不得不承認,這段海峽兩岸的「父女」之情,給張樂平的晚年生活帶來了莫大的快樂。在1990年的父親節,三毛為了能和張樂平通話,一連四十八個小時坐在電話機旁,每隔十五秒鐘就撥一次,最後把電話機都撥壞了,但還是沒能通上話。後來張樂平收到她的來信,在「親愛的爸爸」字樣上,三毛特地用筆勾勒了一顆紅心,並請病中的他「對抗病苦」,用頑強的毅力去迎接病魔的挑戰。

1月4日下午,張樂平的夫人馮雛音,得到了三毛的死訊。她忍住悲痛,沒有把消息告訴病中的老伴。幾日後,馮雛音對老伴說,三毛已逝。話沒說完,這位白髮老人,便抑制不住失聲痛哭。張樂平用顫抖的手,緩緩摘下老花眼鏡,老淚盈眶。飽經磨難的三毛之父,哀傷地寫下了痛別的文字:

我現在的悲痛很難用語言來表達。這些天來,我一直陷於神思恍惚、欲哭無淚的狀態。才華橫溢、感情豐富的三毛走了,這對於我全家是個難以承受的打擊,我老伴幾乎哭了整整一夜,她不住地追問消息是否確實,為的是想捏住僅存的一線希望。

次日清晨,我坐在陽光底下,腦中不住閃現我們父女倆昔日共享天倫之樂的那段美好時光,內心卻是一片冰涼。我支撐起虛弱的身子,用無力而又顫抖不住的手極慢地一筆一劃,寫下『痛哉平兒』,可這也無助於減輕我的悲哀。

今天,一位三毛的熱心讀者送來兩盒錄音帶,屋中又傳出三毛熱情洋溢的聲音,我與老伴細細品味,心中又是一陣陣的隱痛。兩年前,她首次與我會面,並在家小住五天,臨行時,她隔著車窗向我招手,我流下了惜別的淚水;去年那次,我們在醫院分別,高興地相約今年的春節再聚,從那天起,我便開始了急切的等候,誰知這短暫的一刻竟成永訣!

兒子把三毛的信件一一拿出整理,這一封封感情濃烈的書簡,我每一封都至少讀過三五遍。此時此刻,睹物思人,我多想再摸一摸、再看一看、再讀一讀啊!

三毛是我一生中最感不凡的女性。她早年為留學達標,把自己的年齡多填了兩歲,小小年紀便隻身闖蕩,最終畢業於西班牙馬德里大學哲學系。三十年來她先後遊歷五十多個國家,為她的作品打下了豐富的生活基礎。她的丈夫荷西去世之後,她更是辛勤筆耕,經常每天工作十六個小時,結果頸椎、肩肘都落下重症,加上年前跌傷,肋骨錯位卡在肺中,又連綿不斷地發燒、昏厥,有時竟連軟軟的衣服在身上都痛不可當,只能把自己泡在浴池中減痛。上次來家,細心的老伴便已發現她煙抽得很凶,止痛片更是一把把往嘴裡送,於是不止一次地勸她保重身體。

她的一個個傳奇般的故事,就是用深埋身心的巨大痛苦拚搏來的,每每想到這些,我就會感動難抑。

這次她赴港為《滾滾紅塵》作宣傳,一周之內做了二十多次,上了八回電視,昏倒了,用萬金油塗醒後再繼續工作。我在香港工作的兒子送去三盒餅乾,竟成了她的三餐!這些年來,她幾乎跑遍了全國各省,連西藏、新疆都去了,就在她傷癒不久,還上了回絲綢之路。在四川山區,她甚至親自跑去體味貧困地區的鄉村教師圍作一處吃紅薯飯的艱辛,其艱苦程度可想而知。她的創作就是建立在這樣紮實的生活體驗當中。我們繪畫的也需要有生活素材,這些年我年紀大了,已足不出門,是三毛讓我知道世上許許多多的新鮮事,可見她不僅是我的女兒、朋友,也是我的老師。」

……

春節一天天臨近了,大兒媳早就準備好一件中山裝等她回來試穿,全家人仍在執著地等候,過節的時候,有一個座位將留給三毛,因為在我們全家人的心中,三毛是永生的。

三毛留給了我「對抗病苦」的鼓勵,這些天我努力使自己堅強起來,我會一步步地走,去迎接病魔的挑戰。三毛陪伴我度過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謝謝你,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