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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賦

寫下文章的標題,定一定思緒,卻怎麼也找不到自信。這題目太大、太沉重,又浸漬了太多的血腥味和英雄氣,這一切都壓迫著我,使我難以進入——是的,進入,這是最痛苦的時刻,母親分娩、槍炮發射,以至於火山爆發地震施威其實都是一種進入:由某種生存狀態「進入」另一種生存狀態,因此,他們都要呼天搶地,掙扎出全部生命的能量,恨不得把自己撕扯成灼熱的碎片,又恨不得把自己擠壓成力量的造型。真佩服老托爾斯泰那樣的大手筆,當《戰爭與和平》進入莫斯科保衛戰時,筆下仍這般從容:

於是戰爭開始了。

他一共只用了七個字,連感歎號也沒有,從容得不動聲色而又大氣磅礡。

從容是一種底氣,進入戰爭就得有這樣的氣度,這樣的從容。

那麼,就從那遙遠的歡呼和旁白開始進入吧。

公元1805 年12 月2 日早晨,拿破侖站在奧斯特裡茨的前沿陣地上,在他的身後,大炮已經褪去了炮衣,露珠懸掛在炮口上,有如少女的項鏈一般富於質感;身著匈牙利式緊身短上衣的槍騎兵引韁待發,踢騰的馬蹄迸出慾望的火花。這時候,普拉欽高地上的濃霧正在散去,俄奧聯軍的軍旗和槍刺隱約可見,法蘭西皇帝挺起他那1.67 米的身軀,呻吟似的歡呼道:「奧斯特裡茨的太陽升起來了!」

這歡呼很輕,輕得幾近自語,卻透出一種崢嶸險峻的渴望,一種無法抗拒的誘惑,一種光芒逼人的人生成就感,而一場世界戰爭史上輝煌的傑作亦由此拉開了帷幕。

這就是戰爭——一位鐵血統帥體驗的戰爭。

前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五十週年,電視台播放了英國攝制的紀錄片《二戰警世錄》,總共有好幾十集吧,其中有這樣一個鏡頭:

德軍開進了村莊(那富於俄羅斯風情的北方村莊,寧靜得有如柴可夫斯基交響曲中憂鬱的堆積),一個士兵頗像個頑童,用手榴彈砸碎一戶農舍的玻璃窗扔進去,於是房子被炸塌,玻璃窗發出痛苦的破裂聲……

旁白:戰爭的起因之一涉及人的破壞世界的本能,比如男孩總喜歡砸玻璃窗,那破碎的聲響使他的破壞世界的心理得到滿足。

相對於二戰期間屍山血海的大場面,這樣的細節是微不足道的,但它卻相當真實地揭示了人的一種深層意識;戰爭的原始基因就潛藏在這些看似天真而瑣碎的兒戲之中,得出這樣的結論,確是有點令人顫悸的。

這也是戰爭——一位普通士兵體驗的戰爭。

統帥的體驗加上士兵的體驗,於是戰爭開始了。

據外國學者統計,有史以來的人類戰爭共使36.4 億人喪生,由此造成的損失折合成黃金,可以鋪成一條寬七十五公里、厚十米,環繞地球一周的金帶。把五千餘年的血與火的劇痛歸結於地球老人的一條金腰帶,這樣的想像確是很有意思的。但我們不妨循著這條思路再想像一下,人類如果沒有這些戰爭,而真的擁有這麼多黃金,那又有什麼用呢(恐怕只有像馬克思所預言的,用黃金來修建公共廁所)?或者說,人類為此將會失去什麼呢?

世界戰爭史的一個謎:亞歷山大在消滅了波斯帝國以後,為什麼還要繼續東征?

公元前330 年,亞歷山大以其所向無敵的重騎兵和馬其頓式的斜線陣橫掃兩河平原,對於這位年輕的國王來說,愛琴海的威脅根源已經剷除,富饒的蘇薩和巴比倫已經臣服在自己腳下,而放眼東望則是莽莽無涯的中亞不毛之地,繼續東征既不是現實的政治需要,也不會給他帶來財富和榮譽,只能意味著無謂而巨大的犧牲。

但亞歷山大力排眾議,決計揮戈東征,他的口號是:「一直打到東海。」在當時,「東海」是一個出自上古哲人和神話的地理極限。

馬其頓大軍經過四年艱苦卓絕的遠征,穿過漫無人煙的中亞荒漠,一直進抵印度河口,亞歷山大終於看到了大海——那比地中海更浩瀚的印度洋。

最後的結局是:這位被稱為「太陽神之子」的國王在三十二歲時客死他鄉。

遙望馬其頓軍團蒼茫的背影和悲壯的結局,後人久久地發問:亞歷山大東征的動因究竟何在?難道僅僅是由於好大喜功?抑或是一時的心血來潮?

亞歷山大的遠征軍中有一大批學者,其中包括以亞里士多德的侄子為首的一批當時第一流的歷史學家和哲學家,這個情節也許有助於我們尋找問題的答案。驅使這位國王不斷東征的原因不在於當時的政治現實,而在於他對霍梅羅斯歌頌的萬物開端——包圍著陸地的大海——的憧憬和尋找,即他對未知世界和真理的熱情。亞歷山大的影響就其本質來說無疑是巨大的,在他那裡,戰爭已超越了狹隘的政治、軍事和經濟目的,而體現為一種窮究世界的探索精神。如果我們順著亞歷山大的目光再向東望去,大體就在同一時期,華夏古國的嬴政大帝也組織了一次面向大海的東征,但他的目的只是為了尋找長生不死之藥。嬴政當然也是一位世界性的歷史巨人,他的生命也是多姿多彩的,但同樣是對神話的追尋,秦始皇東征的帆影卻顯得那樣愚昧而猥瑣。

亞歷山大的東征流溢著人類精神的底蘊,他昇華了戰爭。

還在上中學的時候,就聽歷史老師講過這樣一段趣聞:18 世紀末期,法蘭西艦隊和英國皇家海軍在特拉法加海域激戰,為了讓運送中國月季的商船通過英吉利海峽,交戰雙方特地商定停戰六小時。

這是一個極富於哲理意味的情節,鮮花象徵著美好,象徵著幸福和溫馨,這些都是人類永恆的希冀。戰爭為鮮花讓路,或者說鮮花驅散了戰爭的陰雲,這是人類理性和良知的勝利,雖然這次勝利只有六小時,但人們畢竟在戰爭的血雨中撕開了一小段明淨的時空,它不是由於皇權的諭旨,也不是雙方政治利益的交換,更不是戰場謀略的一部分,而僅僅是為了迎送一位不同尋常的使者——若干盆高雅艷麗的月季花。人們常常並不屈服於暴力,卻不得不屈服於美,這實在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命題。這是一個美好的時刻,也是令人驚心動魄的時刻,交戰雙方的士兵都在甲板上列隊遙望,有如儀仗隊一般。商船從遠方款款駛來,駛過巨艦大炮對峙的死亡峽谷,它不驚不乍、堂堂正正,劈開戰雲和殺氣,儼然儀態萬方的貴婦從容踱過自家的庭院。汽笛拉響了,在死亡峽谷上撞擊出重重的回聲,於是所有的軍艦都拉響了汽笛,這是致敬的笛聲,只有在皇帝或統帥檢閱艦隊時才偶爾用上一次的。這時候,相信所有的人心底都會生出一種可以稱之為美好或聖潔的情愫,都會真誠地為之祈禱:讓這一刻長久些,再長久些,直至永恆……

我一直懷疑這種情節的真實性,但它確是廣為流傳的,那麼就讓它流傳吧,即使是杜撰,這也是至善至美的杜撰,因為在以鮮花和儀仗構架的場面背後,潛藏著對和平的呼喚——這是人類與生俱來的一種深層意識。

1982 年6 月,英國特混艦隊在馬爾維納斯群島打敗了阿根廷軍隊。阿根廷全國沉浸在悲痛和恥辱之中,加裡鐵總統宣佈辭職。

四年以後,在第十三屆世界盃足球賽上,阿根廷隊打敗了英格蘭隊,墨西哥城到處遊蕩著酗酒鬧事的英國球迷。

十二年以後,馬拉多納在那次比賽中打入的第二粒進球被評為有史以來的最精彩進球,而組織評選的恰恰是英國的《足球》雜誌。

把這幾條新聞剪輯在一起很有點寓言的味道:人類不需要戰爭,但願能把戰爭的心理能量釋放到競技場上去。英國和阿根廷關於馬爾維納斯群島的爭端遠未了結,那麼,就讓阿根廷人在足球場上打敗英國人,讓戰場上的復仇心理轉化為球門前的狂轟濫炸吧。

寓言當然是理想化的,自古以來,人們發出過多少次鑄劍為犁、化干戈為玉帛的呼籲,但戰爭並沒有消失,反倒不斷升級換代,變得更為精緻,也更為殘酷。某一天晚上,我曾為電視裡的這樣一條新聞而顫慄:葉利欽總統在病床前簽署了「關於俄聯邦代總統的命令」,在他進行心臟外科手術期間,由聯邦總理切爾諾·梅爾金代理總統職務,代總統擁有總統的一切權力,包括對戰略核力量和戰術核武器的控制權,為此,葉利欽向他移交了「核按鈕」。

我相信,全世界為之顫慄的人遠不止我一個,也許正是在這個時刻,人們才又一次意識到了戰爭的巨大威脅——人類的命運,就掌握在某個人物隨手攜帶的那隻小小的密碼箱裡,只要他心血來潮,一個指令,人類創造的所有文明就將毀於一旦。

戰爭不會消失,儘管我們這個星球上有無數的足球場和拳擊台。也正因為如此,才有了對和平生生不息的祈求。

是的,人類世世代代地祈求和平,從達官顯貴們堂皇的施政演說到鄉野村婦悠長苦澀的夢境,和平往往是一道最具煽情效應的承諾和天長地久的生命主題,連那位因發明雷管和無煙火藥而使戰爭殺傷力大增的瑞典富豪,在遺囑中也忘不了設立一項「諾貝爾和平獎」。但和平其實是相對於戰爭狀態而言的,它們互為背景、互為前提,又互為因果。戰爭狀態的殘酷,才使得和平倍受珍惜;和平狀態的庸常,又使得戰爭成為渴望。因此,沒有戰爭就無所謂和平,就像沒有爭吵就無所謂愛情一樣。人們常常把相敬如賓、齊眉舉案作為愛的最高典範,這實在是一種誤會,因為這種和睦中失卻了期待的焦躁,失卻了袒露和傾訴的欲求,也失卻了因嫉妒而造成的誤解以及因誤解而燃燒的妒火,一切都平靜得不在乎。「不在乎」決不是愛情。愛情是一種波瀾,這時候真該來一場「推波助瀾」的戰爭(如果連這一點渴望也沒有,那麼就拉倒吧),把關閉的心扉重新打開,讓所有的怨忿、呼喚、關注甚至還有熊熊燃燒的妒火都喧囂而入,在心靈的糾葛中騰挪出一片融洽諧美的天地,於是,「戰爭」拯救(或催生、激發)了愛情。

人類社會也是在戰爭與和平的反覆糾葛中蹣跚前行的,一種東西被人們世世代代地詛咒,又被人們世世代代地沿用,肯定有它自身的魅力。相對於和平狀態的庸常,戰爭固然有著野蠻、殘忍和窒息人性的一面,但同時又有著偉岸、質樸、粗獷、更接近生命原力的一面。面對著這柄古老而神秘的雙刃劍,我們很難說清它從何處而來,又將向何處而去;我們只知道它常常和峻嶺驚濤、曠野荒原、長風豪雨聯繫在一起,和生、死、愛、恨這些千古不朽的人生大命題聯繫在一起,和人們銘心刻骨的痛苦、歡樂、期待、創造聯繫在一起,這也就夠了。就像中世紀的鼠疫常常是對縱情狂歡的羅馬人的一種警告,艾滋病的蔓延是對現代人閒極無聊的一種懲罰一樣,戰爭則是冥冥上蒼對人類行為的一種訓誡和調整。和平的天空無疑是明淨而美好的,但這時候,一場偶然發生的打鬥或火災就會在周圍吸引一大批亢奮的人們,從他們那眉飛色舞、興高采烈的神態中,你會感到他們平日的生活是多麼乏味。那麼就來點刺激的吧,還記得海灣戰爭期間,每天晚上人們聚集在電視機前收看最新戰況的情景,他們迫不及待地期盼著那些關於改革、物價、反腐倡廉之類的消息快一點過去(平日裡,他們曾對這些表現出多麼熱切的關注),注視著戰斧式導彈優美的飛行軌跡和巴格達夜空禮花似的彈雨,他們油然有一種仗劍把酒的豪邁感。在那些日子裡,連街談巷議也顯得更有檔次:薩達姆、施瓦茨科夫、安理會決議、旋風式轟炸機和飛毛腿導彈。議論戰場當然比議論官場、商場、情場或舞場之類的話題更刺激、也更有質量。路透社記者曾在北京街頭進行隨機採訪,拎著菜籃子或擠在公共汽車上的普通市民對戰爭進程的精確瞭解使他們感到驚訝。毋庸諱言,當布什總統宣佈停火時,人們心底或多或少總有點遺憾,這種遺憾有點類似於奧運會或世界盃足球賽曲終人散時的感覺:怎麼,一場轟轟烈烈的大戰這麼快就結束了?因為他們似乎還沒有欣賞夠哩——恕我冒昧,我只能用這個詞:欣賞。

欣賞源於魅力,戰爭的魅力就在於人們對和平的無法忍受,在於戰爭的宣洩和釋放功能,更在於戰爭本身所呈示的美境。

美境何在?還是翻用老托爾斯泰的一句名言:和平狀態總是相似的,戰爭狀態各有各的不同。

戰爭是一種美麗的錯誤,不是和平時期那種蒼白的瘦骨嶙峋的錯誤。

戰爭的美境來自其過程的不確定性,越是在遠古時代,這種不確定性越是有力地扭曲著戰爭進程,也越是富於驚心動魄的生命體驗。原始戰爭是個體生命之間的搏擊,即使是最高統帥,也無一例外地要在這種搏擊中展示自己生命的質量。一切都是面對面的,你幾乎可以感受到對方衣甲下肌肉的強度和血液的流速,看到對方的睪丸或畏怯或豪邁的晃動頻率。那麼就動手吧,這是真正意義上的肉搏,金屬在碰撞中呻吟,熱血在刀劍下噴射,每一聲喘息和吶喊都凸顯出意志的質感。這時候,一切崇高而莊嚴的命題都黯然失色,沒有為人類盜火的普羅米修斯或為了造福民眾而矢志填海的少女精衛,那些太理性、也太遙遠;有的只是誇父追日式的生命本能——他要超越對方,他在疲憊中極度枯竭,最後他悲壯地倒下了,棄杖化為鄧林。這裡呼喚英雄、崇尚偉力,所謂的「兩軍相逢勇者勝」「置於死地而後生」之類的戰場定律,都赤裸裸地還原為一種生命定律。於是血流漂杵、屍橫遍野,強者的馬蹄撕碎了弱者的哀鳴,這是多麼殘酷而浩大的景觀。人們常常哀歎無法體驗兩種重要的感覺:誕生和死亡,戰爭締造的正是生與死融合的深刻的生命,淌過絕望和死亡,便是生命的又一次誕生,而且比原先的生命更強大百倍。就生命體驗的方式而言,戰爭有點近似於賭博、探險或婚外戀,都屬於奇險刺激一類,什麼東西一旦穩操勝券,同時也就失去了誘惑力,唾手可得只能使人舒服而不能使人激動。即使同樣是賭博,一個囊中羞澀的窮漢比之於腰纏萬貫的富翁,前者肯定會更投入、更刺激,因而也會從中得到更大的快感。正是在這一點上,戰爭契合了人類的天性,因此戰爭應被視為一種天賜或天譴。

蒙哥馬利是著名的二戰英雄,他一手導演的哈勒法山戰役和阿拉曼戰役被稱為典型的「蒙哥馬利戰役」,即戰前對戰爭的每個細節都構想得十分周到,戰爭完全按照預定的程序進行。在阿拉曼戰役發起前,蒙氏曾斷言:「整個戰役大約需要十二天。」果然,到了第十二天,隆美爾的坦克兵團潰退了。而當哈勒法山戰役打響,參謀長把隆美爾開始進攻的消息告訴他時,他只是很淡漠地說了句,「太好了,不能再好了。」說完便蒙頭大睡。是的,還有什麼值得他操心的呢?一切都在沙盤上反覆演習過了,每一步相應的作戰方案都裝在參謀的皮包裡,讓他們按部就班地實施就是了,戰爭的勝負,實際上在第一槍打響之前就已經解決了,剩下的只是一個以鮮血和生命鋪墊的儀式。這樣的統帥真夠瀟灑的,但瀟灑中是不是少了幾分驚險和刺激呢?

高質量的戰爭都是反常規的,漢尼拔之翻越阿爾卑斯山進攻羅馬;項羽之破釜沉舟、背水死戰;山本五十六之長途奔襲珍珠港,無一不是反常規的傑作。請仔細體味這些詞語的感情色彩:神出鬼沒、不可思議、石破天驚、絕處逢生、冒天下之大不韙,這些都是屬於反常規的。反常規體現著戰爭精神的底蘊:冒險、創新、拚搏、逆轉、追求出眾、混沌中開拓,等等。從本質上說,人類的生命個體也是這樣在絕望中誕生的,因此,幾乎所有的天才都是反常規的鬥士,這是一種生命質量。

那麼失誤呢?戰爭史上那一頁頁黑色的書記難道還不夠觸目驚心嗎?其實失誤也是戰爭的一部分,最偉大的天才也難免失誤,他們的英雄本色恰恰體現在敢於面對失誤。軍事辭典裡所謂的戰機是和失誤相比鄰的,追求萬無一失往往會導致戰機的喪失,當然,那種一邊倒的戰爭不在此列,因為那裡並不需要卓越。諾曼底戰役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重要轉折點,但有誰知道,就在戰役發起前幾分鐘,盟軍最高統帥艾森豪威爾因為英吉利海峽惡劣的天氣還舉棋不定,這時候,他的助手史密斯將軍說了一句決定性的話:「這是一場賭博,但這是一場最好的賭博。」艾森豪威爾神情為之一振,「我們干吧。」他下達了出擊的命令。在這一瞬間,戰爭中一切至關重要的因素——兵力和武器的對比,將士的鬥志,敵情的變化,各兵種的協調和戰術結合,等等——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敢不敢面對可能發生的失誤,而正是史密斯將軍那句決定性的話,喚醒了艾森豪威爾向失誤挑戰的英雄本色。從欣賞角度看,失誤不是科學,卻常常是藝術,無論如何,各種成功之間的差別總是小於各種失誤之間的差別,可以這樣說,從失誤比從成功更能認識戰爭,也更能窺視一個軍事家的意志和人格力量,因為在他們那裡,失誤往往是追求傑出的散落物。從不失誤的統帥只有一種:庸常之輩。

平心而論,蒙哥馬利不是一個天才級的軍事家,說得確切一點,只能算是一個會打仗的將領,他多的是匠心而少有出神入化的大手筆(美國的巴頓就不大看得起他),他的基本原則是「均衡」,這種指導思想可能會延緩進程,卻比較穩妥可靠。他很少冒險,也不敢反常規,總是以優勢的兵力和火器為保證,在周密組織的前提下實施擠壓式的攻擊。這種英國式的紳士戰術需要足夠的本錢,雖然贏面較大,卻缺少即興張揚的激情和靈氣,就當事人的生命體驗而言,恐怕還抵不上一場賽馬或橄欖球。失去了對過程的品味,所謂結局只是一顆風乾的青果。這就像下棋一樣,後面的每一步都已經瞭然於胸,再下還有什麼趣味呢?因此,在戰役打響時,蒙哥馬利卻要睡覺了。

蒙哥馬利睡覺了,但真正的軍事家們卻在大喜大悲中體驗戰爭的每一步進程。

蒙哥馬利是幸運的,因為至少在他蒙頭酣睡的北非戰場上,他沒有遭到「上帝之手」的驚擾。而談論戰爭卻常常躲不開那只神奇的「上帝之手」,那上面用令人顫慄的深黑色書寫著:偶然性。

注視偶然性是一件很有興味的事,它會讓人妄自多情地想到許多「如果」,遙望戰爭的煙雲而唏噓不已。唐代詩人杜牧在古戰場遺址上拾到一支銹爛的戟矛,由此曾生發了一番關於歷史的感慨,他說:「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如果赤壁之戰那天不刮東風,周瑜的勝利就很成問題了,他認為是偶然性改變了戰爭的結局。偶然性是什麼呢?它是一種轉瞬即逝的意外,一種超越理性的逆變,一種充滿魔幻色彩的情節組合,一種使歷史進程驟然縮短或拉長,使人生的歡樂、悔悟、悲哀和惆悵一次性定格的瞬間機緣,或者乾脆說是一種只能接受卻無法理喻的惡作劇。有如一道猝然闖入的黑色閃電,它只可欣賞,卻無從討論。面對著這樣的惡作劇,任何天才也只能仰望蒼天,徒喚奈何。但任何一次偶然性事件都是獨特的,獨特本身就是一種美,偶然性的撞擊,使戰爭之美臻於奇詭。

在歷屆的世界盃足球賽中,球王貝利的預測總是被炒得沸沸揚揚。但綠茵場上的結局似乎有意要和這位球王過不去,他的預測幾乎沒有一次得到驗證過,但貝利並不因此而沮喪。因為——「這就是足球!」

「這就是足球」體現了人們在偶然性面前的惆悵和無奈,然而這也正是足球的魅力所在,在所有的競技體育中,足球無疑是最能令人沉醉令人癲狂的。

同樣,面對著戰爭史上的一次次偶然性事件,我們也只能說:「這就是戰爭。」

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的凡爾登戰役被稱為近代戰爭史上的「絞肉機」,在歷時十個月的戰役中,雙方互有攻守,死傷逾百萬之眾,最後都已筋疲力盡。但這時發生了一件事,一顆法國流彈無意中擊中了隱蔽在斯潘庫爾森林中的德軍彈藥庫,而存放在那裡的四十五萬發大口徑炮彈偏偏不小心裝上了引信,因而引發了這次大戰中最大的一次爆炸。戰後,法國軍事分析家和歷史學家帕拉將軍斷言,正是這樁意外事件,在凡爾登起了決定性的作用,並最後導致了同盟國的失敗。

這就是偶然性,在某個特定的瞬間,歷史顫抖了一下,猶如巨人不經意的一個趔趄或噴嚏,然後莊嚴地定格。而在更多的時候,歷史的細節就是偉人的細節,他們的膽略、意志、情感、人格亦在這一瞬間凸顯無遺。

滑鐵盧戰役可以稱得上是世界戰爭史上的經典戰例,這場大戰不僅使叱吒風雲二十餘年的拿破侖一蹶不振,而且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19 世紀初葉歐洲乃至世界的歷史進程。西方的軍事史家在回顧這場大戰時,發現有一連串偶然因素促成了拿破侖的失敗,其中影響最大的是一場意外的大雨,這場大雨迫使法軍發動進攻的時間推遲了半天,而這半天恰好足夠馳援威靈頓公爵的普魯士軍隊趕到滑鐵盧,戰爭的天平由此發生了傾斜。於是人們設想:如果這一連串偶然中的某一件沒有發生,那麼19 世紀歐洲的歷史將如何書寫?

人們有理由這樣「如果」,它表達了一種超越時空的征服欲——對歷史偶然性的征服。他們要穿透那瞬間的神秘和奇詭,去探究戰爭寓言的多種可能性。這就不僅使一部板板正正的戰爭史增添了幾多趣味,更重要的是從中可以窺視人類精神的本質。

因此,我們不妨也「如果」一下:如果拿破侖最後不是在聖赫勒拿島死於病榻,而是戰死於滑鐵盧……

那麼,他不僅會得到自己將士淚雨滂沱的哀悼,而且會得到對手的尊重,當載著法蘭西皇帝靈柩的炮車緩緩北歸時,威靈頓公爵或許會命令所有的大炮對空轟鳴,向這位平生最偉大的對手致敬,因為,這時他感到的不是勝利者的喜悅,而是一種深沉的孤寂——如果他是一位真正的軍人的話。

其實儀式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以這種標準的軍人姿勢倒下,比後來在聖赫勒拿島的結局更能顯示出生命的質量。

拿破侖曾與同時代的那些傑出人物在一起(包括他那些傑出的對手),度過了許多輝煌壯麗的時光,但在放逐孤島的最後幾年裡,他卻被一群卑微屑小之輩所包圍。英國士兵對他自由和威嚴的蔑視倒不去說了,最不能忍受的是他身邊的隨從,這些人跟隨他而來,原本是懷著各種蠅營狗苟的目的,他們日常的行為和話題處處顯露著鄙瑣,他們不會談論史詩、談論英雄、談論高山大海、談論壯麗和崇高,他們只能擠眉弄眼地談論種種蠅頭小利,例如餐桌上的一杯雞尾酒或女人——不,連女人他們也不配談,因為他們談不出境界和趣味,他們的審美水平只勉強夠得上談論青樓娼妓或女人身上的某個器官。生活在這樣一群驅之不散的聲音和眉眼之中,拿破侖精神上的孤獨無告是可以想見的,這位有如長風烈火一般的科西嘉人可以承受整個歐洲的憎恨,可以承受法蘭西淺薄的遺忘,可以承受戰爭的慘敗和皇冠的失落,卻絕對不能承受被群小包圍的精神困頓。對一個真正的男人來說,其生命力最蓬勃的釋放無疑是面對一個同樣強勁的對手或女人的柔情;而對其生命力的最大摧殘則莫過於小人散發的腐濁之氣。歷史應該記住,拿破侖最後不是死於胃癌,也不是死於前些年傳說得沸沸揚揚的砒霜中毒,而是死於由一群卑微小人合謀的精神窒息。一位曾經使整個歐洲為之顫抖的戰爭之神,竟罹難於這些下三濫的小角色之手,令後人在扼腕痛惜之餘,不由得會想到:如果讓他戰死在滑鐵盧該有多好!

這種「如果」探究的不是政治歷史層面的另一種解讀,而是對人格精神空間的深入體味。對於英雄蓋世的拿破侖來說,他寧願在滑鐵盧留下自己卓越的遺骸,他那「法蘭西……軍隊……衝鋒」的遺言也正好切合那壯烈的場面。

哦,如果……

欣賞偶然是欣賞戰爭的一部分,戰爭因了偶然而更具不確定性和神秘色彩,也因此有了朦朧詩的意蘊。我們當然可以反思,可以喟歎,可以沉醉於某種悲劇感悟,但更應該看到站在偶然背後的一種巨大的渴望,請想像一下古希臘雕塑中那雄踞山頂危危欲墜的巨石——那是必然的力量。

現代戰爭的「蘭切斯特方程」。

18 世紀以來,隨著數學和力學的迅速發展,出現了被稱為「計算派」的軍事學派,英國軍事學家勞埃德認為,只要熟悉地形,就可以像演算幾何題那樣計算出一切軍事行動。第一次世界大戰中,英國工程師蘭切斯特主張系統地應用數學方式來研究戰爭,並描述了作戰雙方兵力變化的數學方程,這就是現代軍事運籌學中有名的「蘭切斯特方程」。在這位英格蘭人的筆下,戰場上的一切都可以量化:步槍的射程、炮彈的殺傷半徑、人體肌肉的張力和爆發力、一門迫擊炮的戰場效率等同於一個步兵排,等等,都可以用方程上的一個符號來表示。西方人真有把什麼都換算成數字的天才,例如他們曾用「馬的力量」 (馬力)來量度人或蒸汽機之類的功效;在更早的時候,則在羊皮紙上計算過如何用槓桿來撬起自己腳下的地球。

現代戰爭已經比蘭切斯特走得更遠,作戰雙方幾乎可以戴著白手套在計算機上進行較量。這種戰爭更接近於遊戲,因為雙方都是在屏幕上展示心智,這時候,你即使像項羽那樣「力拔山兮氣蓋世」,像李元霸那樣「恨天無柄、恨地無環」也壓根兒不頂用,因為你面對的不再是具有意志和情感的生命個體,在「愛國者」和「飛毛腿」導彈的後面,你很難見到男性發達的肌肉和胸毛,因此,你無法因對方一絲畏怯的眼神而勇猛,或因對方拔山貫日的勇猛而瘋狂。我們很難想像,一場聽不見吶喊和呻吟,亦看不到鮮血和死亡的戰爭,一場沒有極度的仇恨、憤怒、痛苦和瘋狂的戰爭,一場無法體驗驚心動魄的「對手感」的戰爭,怎能使生命之美進入巔峰?李廣射石,箭沒石稜,是因為夜裡把草間的巨石誤認為猛虎,與虎相搏的對手感使生命的力量發揮到了極致。這樣的奇跡只能出現在特定情境的瞬間,他後來一再射石,卻再也達不到這一水平。「林暗草驚風,將軍夜引弓。」唐代詩人盧綸就把這種特定的情境渲染得很充分。真正的軍人追求的是一種古典的陽剛之美——崇高、莊嚴、激情和永不枯竭的靈性。但令人沮喪的是,現代戰爭似乎正在悄悄地投入科學的懷抱,而離藝術越來越遠,就像古典式的浪漫愛情正在被紅燈區裡掐著鐘點計費的交易所取代一樣。

科學是什麼呢?科學是人類理智的結晶,它冷靜、精闢、有著刀鋒一般銳利的質感;而藝術則是生命靈性的笑容,有如晨霧中朦朧的遠山,只能感覺卻不能觸摸。

戰爭當然也是一種藝術,但戰爭並不需要本原意義上的藝術天才,藝術天才大多狂放天真,蔑視理性,甚至表現為一種神經質。我們可以隨口說出一串令人肅然起敬的名字:歌德、普希金、貝多芬、屈原、李白、蘇東坡等等,他們無疑都是天才型的藝術大師,但如果把這些天才放到戰場上,他們的光芒肯定會黯淡不少(大詩人拜倫最後的結局就屬於這種尷尬)。問題在於,他們有的是才華,卻缺少才能,戰爭需要那種把才華和才能結合得恰到好處的人(不光是戰爭,除藝術以外的行業大多如此),一般來說,軍事家只需要藝術上的中才,他們有一點藝術感覺,但作為一個職業藝術家又遠遠不夠,卻剛好夠得上當一名軍事家。

第一次世界大戰,西線索姆河戰役。這次戰役本身沒有多少可說的,倒是其中的兩段小插曲有點意思,很值得一提。一段是某天早晨英軍使用了一種諢名叫「坦克」的秘密武器,這種「怪物」雖然給德軍心理上造成很大壓力,對英軍在戰術範圍內的進攻起了重要作用,但戰場上的雙方當時都並未意識到,這種像運水車似的玩意將會引起軍事領域一場深刻的變革,索姆河也因此成為軍事史家們感興趣的話題。另一段小插曲是,在索姆河對壘的塹壕裡後來走出了一些有世界影響的大人物,協約國方面,他們是二戰中鼎鼎大名的蒙哥馬利元帥和韋維爾元帥、文學家布倫登(《戰爭基調》)、格雷夫斯(《向一切告別》)、梅斯菲爾德(《永恆的寬恕》)和薩松(《通向和平之路》)。從同盟國塹壕裡走出來一位下士,他就是二十七歲的阿道夫·希特勒。

與其他人不同的是,希特勒身邊帶著一疊寫生用的畫布和一本叔本華的《世界之為意志與表象》。這時候,作為下士的希特勒並不嚮往當元帥,而是全身心地憧憬著神聖的藝術殿堂,特別是憧憬當一名畫家,這是他從十一歲開始就魂牽夢縈的情結。但他沒有能考取維也納藝術學院,落榜的評語上寫著:「試畫成績不夠滿意。」這樣的評價是恰當的,該生天賦的才華不夠,雖然他相當刻苦,光是在維也納的寫生就有七百多幅,其中有一幅題為《維也納的秋天》的水粉畫,當時標價僅一克郎,但還是不能出手。維也納人是一群藝術至上主義者,他們的審美目光是世界上最挑剔的,不能讓他們的眼波顧盼生輝的作品,即使一個克郎他們也決不輕拋——順便交代一下,八十多年以後,希特勒的這幅畫被一個美國富婆買去,她付出的價錢是二千四百萬美元,那當然是另一回事,與藝術無關。

既然這個檔次的才華夠不上當一名藝術家,那麼就把它擲給戰場,擲給軍用地圖上那些帶箭頭的紅藍線條吧,或許,當一名軍事家倒恰到好處。

若撇開是非評價,單就戰爭藝術而言,希特勒那馳騁的奇想、驚人的判斷力和出神入化的大手筆絕對稱得上20 世紀的美學騎士。這裡僅舉一例,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夕,德軍統帥部最初制定的西線戰略基本上是一戰期間「史裡芬計劃」的翻版。史裡芬也是位卓越的軍事天才,以他命名的這項計劃屬於那種典型的古典式坎尼會戰(自漢尼拔以來,多少戰略家曾為之夢寐以求)。希特勒揮手拂去前輩巨人的身影,以他潑辣而新穎的閃擊戰(俗稱「斯坦泰因計劃」)否定了史裡芬的古典會戰。你看他筆下的攻擊圖標:讓德軍中精銳的坦克師團通過盧森堡和比利時南部的阿登森林,繞到法軍馬其諾防線延長線背後,直搗法國色當,把法蘭西版圖如同棉絮一般撕開……

「斯坦泰因計劃」的閃光點在阿登,那是一塊軍事盲區;山高林密,裝甲部隊很難通過;又缺乏鐵路網和公路網,後勤保障非常困難,沒有人(包括德軍統帥部的高級將領)會想到德國的坦克群將在那裡出現。

這時候,地圖上並不起眼的阿登被渲染、放大,變幻出令人顫慄亦令人神往的多種可能,有如凡高那裡最初闖入的色塊或羅丹那裡隱約躍動的線條,阿登點燃了靈感,渲染為濃墨重彩的一筆。

在戰爭中,模糊的綜合判斷往往比追求精確更為重要。戰爭的動態決定了數字力的局限——你永遠不可能真正走近精確,一切都是概率,都是「大致如此」,於是便有了直覺的介入。軍事家的直覺有藝術想像的成分,但並不是異想天開的浪漫,它是一個軍事家才華的瞬間爆發;它似乎並不在乎細節的詳盡準確,而注重對整體的理解和把握;它以輕盈靈動的跳躍壓縮了思維的操作步驟;透過那難以言喻的神秘和朦朧,它閃耀著歷練老到的智慧之光。

把直覺和智慧、藝術和才能結合得恰到好處的這種人,是大軍事家。

歷史造就了一大批這樣的人物,他們既是雄才大略的軍事巨匠,又並不缺乏藝術氣質和才情。請體味下面這些名字中的金屬質感和詩性:亞歷山大、愷撒、腓特烈大帝、俾斯麥、漢武帝劉徹、魏武帝曹操,當然,還有毛澤東。

為什麼沒有拿破侖?對,這是一個不應該被遺忘的名字,他戎馬一生,雖然沒有那麼多精力附庸風雅,但他天性中的狂放、熱情和憂鬱、羞怯,本身就是一種藝術氣質。

我們就來說說拿破侖。

對偉人的評論往往是空乏蒼白的,因為你自己的質量太輕,不是失之偏激就是流於套話。關於拿破侖,恐怕沒有誰比雨果的評論更精彩,他是這樣說的:拿破侖「當然有污點、有疏失,甚至有罪惡,就是說,他是一個人。但是他在疏失中仍是莊嚴的,在污點中仍是卓越的,在罪惡中也還是雄才大略的」。法國人對自己的民族英雄難免偏愛,雨果又是大文豪,臧否人物時亦難免帶點感情色彩,但應該承認,這段評價大體上還是恰當的。

拿破侖一生中大約指揮過近六十次戰役,我不經意地梳理了一下,卻隱約發現了幾條有意思的規律:其一,拿破侖最擅長於指揮五至十萬人的中型戰役,更大規模的戰役似乎就不那麼得心應手;其二,拿破侖最擅長進攻,不長於防守(特別是撤退);其三,拿破侖最擅長於運動戰,不長於陣地戰。

這樣的發現令我怦然心動,也為之陷入了思索,統帥的性格就是戰爭的性格,拿破侖的個性魅力是如此突兀崢嶸,在前沿指揮所裡,他可以同時向幾個秘書口述內容全然不同的文件,使秘書們手忙腳亂,而他自己則泰然自若,游刃有餘。在攻打奧地利戰役的隆隆炮聲中,他仍然能寫火熱的情書,抒發渴望同情人幽會的相思之情。他不是故作深沉的高山峻嶺,更像熱烈奔放的長川激流。他導演的戰爭恣肆張揚、快如疾風,呈現出天馬行空般的動感。他當然老謀深算,負載著巨大的歷史使命感,但就生命本色而言,他又是一個爭強好勝、輻射著勇氣和熱情的大孩子。我想,這中間肯定潛藏著一種更大的性格,它的名字叫——法蘭西。

哦,法蘭西,你就是阿爾卑斯山下那醉倒多少英雄和美人的紅葡萄酒麼?就是大仲馬筆下充滿浪漫情節的復仇故事麼?就是巴黎大劇院裡的音樂喜劇和凱旋門上線條嘹亮的浮雕麼?就是香榭麗捨大街上標新立異的時裝女郎和足球場上瀟灑脫塵的普拉蒂尼麼?

是的,這就是法蘭西的民族性格。

戰爭,說到底是民族精神的聚合和較量,英國人穩重而保守的紳士戰法,美國人的大手大腳和西部牛仔式的粗魯勇敢,俄國人那種拖不垮打不爛的韌性,德國人的嚴整協調和鋼鐵般的意志,無不透析出本民族原始的血性和天性,甚至他們在戰場上的最後一聲吶喊也帶著本民族歌謠的韻律。而拿破侖的偉大,就在於他把法蘭西的民族性格恣肆張揚地發揮到了極致。

「新兵不需要在訓練營裡待八天以上。」拿破侖說,雖然武斷得近乎粗暴,卻絕對符合他的性格。

「一個輕騎兵三十歲時還未死去,那必定是個裝病的開小差者。」騎兵將領拉薩爾說,這位拿破侖手下著名的驍將後來死於瓦格拉姆會戰,時年三十四歲。

在這裡,拿破侖和他手下的將領強調的都是一種戰鬥熱情。

這種熱情當然並不代表法蘭西性格,因為任何一個民族的士兵都可能具有這種不怕死的熱情。

但同樣是不怕死,在拿破侖的軍隊裡,戰爭是一座舞台,是讓士兵們盡情地創造、盡情地揮灑生命能量的舞台;而在他的對手那裡,戰爭則是一座祭壇,士兵們只能機械地、毫無主動精神地倒下,連他們的屍骸也如同檢閱場上的隊列一般規整。

我們先來欣賞一下舊式的歐洲陸軍。那實在算得上是訓練有素的「機械化」部隊,衝鋒時,戰鬥隊形各部分的組成、行列和間隔距離,戰鬥中隊形的變換、步法、步幅和行速,以及使用武器的動作都有嚴格的規定。這是一支在儀式和形式上盡善盡美的軍隊,他們在檢閱場上確是威武雄壯、賞心悅目的,但到了戰場上就是另一回事了,因為再威武雄壯的隊列成了一堆肉時,都不再賞心悅目。

從表面上看,拿破侖似乎只是變化了一下作戰隊形,他摒棄了陳舊的線式戰術,創建了一種更具有彈性和靈活性的散開式隊形。但正是這一變化牽動了法蘭西胴體上最亢奮的神經,為他們的士兵提供了即興表演的闊大空間。是的,即興表演,這是法蘭西人熱情的天性,他們不需要檢閱場上那一套浮華而僵硬的儀式,他們注重的是戰場上的自由發揮,瀟灑、奔放、富於即興創造和浪漫色彩。特別是法國軍團中狂熱的散兵群,一聽到槍聲便熱血沸騰,他們快如疾風、靈如脫兔,一招一式都噴瀉出熾熱的才華,那簡直就是生命的歡舞,簡直就是一種審美旋律。拿破侖說:「不想當元帥的士兵不是好兵。」不對!至少此刻不是這樣。此刻他們只想當一名優秀的士兵(或者伍長),因為他們從中享受著淋漓酣暢的快感,或者說進入了華綵緞一般的生命境界。在這樣的士兵面前,你英吉利的穩重也好,俄羅斯的堅韌也好,日耳曼戰車的意志力也好,或者你們抱成堆結成這個同盟那個陣營也好,全都不在話下。並不是說民族性格有什麼高下優劣之分,而是因為你們的統帥太操蛋,把你們的性格活力禁錮在一套僵硬死板的程式之中,那麼,戰場上高揚的便只有法蘭西民族性格的旗幟。正是這面旗幟造就了拿破侖的作戰風格,也造就了世界戰爭史上一系列輝煌的傑作。當然,我們亦不難解釋,在伊比利亞半島曠日持久的消耗戰和俄羅斯漫無邊際的原野上,所向披靡的法國軍旗為什麼會黯淡無光。

拿破侖死後以光榮的老兵身份長眠於塞納河畔,統帥——士兵——民族魂最終定格於一座法蘭西風格的圓頂大堂裡,這樣的歸宿是很恰當的。在這裡,他靜靜地注視著法蘭西和他的兒女,因為戰爭遠沒有結束,炮聲還會在某一個早晨響起的。

果然,差不多一百年以後,歐洲戰場上又重現了當年反法同盟演出的那一幕愚蠢的慘劇,不過這次的主角變成了法國人。一位英國軍官戰後回憶道:

「法國軍隊以19 世紀最好的隊形出現在戰場上,戴了白手套、修飾得漂漂亮亮的軍官走在他們部隊前面六十英尺,部隊則穿了暗藍色短上衣和猩紅色褲子,伴隨他們的是團旗和軍樂隊……士兵們都很勇敢,但毫無用處,沒有一個能在向他們集中射擊的炮火中活下來。軍官們都是傑出的,他們走在部隊前面大約二十碼,就像閱兵那樣安詳,但到目前為止,我沒有看見一個人能前進五十碼以上而不被打翻的。」

請注意,戰爭明明發生在20 世紀初期的1914 年,這位英國人卻用了「19 世紀最好的隊形」的說法,其中的諷刺意味是不難體會的。因此,當人們面對著這裡「勇敢」「傑出」「安詳」之類的褒揚用語時,心底真不知是一種什麼滋味。

當時的法軍統帥是約瑟夫·霞飛將軍。令人發笑的是,早在拿破侖時代就已經成為戰爭主角的炮兵,卻被這位將軍視為多餘的「拖油瓶的孩子」,他是一名堡壘主義者,也是一名常敗將軍。當然,由於他褻瀆了法蘭西的民族精神,法蘭西也義無反顧地拋棄了他,凡爾登戰役後,他被解職。

戰爭中一個不可或缺的因素:對手。

這似乎是一句廢話,因為沒有對手當然無所謂戰爭。但這裡所指的對手是就本原意義而言的,即質量上大致處於同一檔次的雙方,也就是俗話所說的棋逢「對手」,正是在這種碰撞中,戰爭精神才閃射出不世之光和極致之美。

我們來看看這些對手:愷撒和龐培、漢尼拔和西庇阿、拿破侖和庫圖佐夫、巴頓和隆美爾、朱可夫和曼施泰因,當然還有東方古國的黃帝和蚩尤、項羽和韓信、諸葛亮和司馬懿、岳飛和金兀朮、袁崇煥和皇太極等等,讀著這些名字,你就會感到一種冷峻崢嶸的質感和倚天仗劍的豪邁情懷,這些都是高質量的對手,他們之間的碰撞不光是意志和智慧的角逐,也是個性和人格的對話。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之間誰是勝利者誰是失敗者並不太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有幸遭遇了,他們都在遭遇中付出了全部的心智和能量,並且體現了那個時代所能達到的極限。他們互相隔離又互相貼近,互相傲視又互相尊重,互相仇恨又互相渴求,互相摧殘又互相呼喚,互相對峙又互相濡沫,因為對方的份量就是自己的標高,而自己的存在又恰恰體現了對方的價值。有如一經一緯兩根力線,他們共同編織了人類的戰爭史,這中間任何一根力線的質量,都將決定戰爭的檔次。

這兩個名字上面沒有提到:魯登道夫和勒芒,就先從他們說起。

第一次世界大戰前,作為中立國的比利時是不設防的,直到戰爭爆發前夕才匆匆組織了一支軍隊,默默無聞的勒芒將軍奉命防守列日的12 座炮台,而站在他對面的則是赫赫有名的魯登道夫。這是一場不對等的較量,德軍的炮隊裡擁有當時世界上威力最大的四百二十毫米攻城榴彈炮,這種綽號「大貝爾塔」的傢伙十分了得,可以把一噸重的炮彈發射到九英里以外。他們原以為列日會像溫馴的羊羔一樣迎接德軍的鐵騎,但勒芒和他的士兵硬是堅守了一個星期。請注意,這一個星期對當時的歐洲戰場至關重要,英國的軍事史家在戰後分析道:「列日是丟失了,但由於拖延了德國的進軍,它對比利時的協約國事業作出了卓越的貢獻。」炮台失守時,勒芒將軍被俘,德軍破例沒有取下他的軍刀,這是對一個軍人的讚賞——儘管他失敗了。勒芒和魯登道夫似乎不是一個級別上的對手,但由於其精神的強悍,他受到了對手的尊重,在這一點上,德國人做得比較大氣。魯登道夫曾參與修改通過比利時包抄法國的「史裡芬計劃」,戰後又和希特勒一起組織納粹黨,政治上的名聲很臭,但在作為軍人這一點上,他起碼是合格的。

但同樣是敗軍之將,同樣是在軍刀這一體現了軍人榮譽的細節上,奧地利的維爾姆澤元帥就比勒芒將軍沮喪多了。維爾姆澤是19 世紀初期歐洲享有盛名的元帥,當他率軍在意大利北部的曼圖亞要塞和法軍對壘時,他七十二歲,而他的對手則是二十七歲的年輕將領拿破侖。結果,維爾姆澤戰敗投降。受降儀式是隆重而盛大的,當這位年邁的元帥走到勝利者面前,恭恭敬敬地繳出軍刀時,卻發現站在他面前的並不是拿破侖,而是一名級別較低的軍官,這最後的一擊使得老元帥目瞪口呆。其實,拿破侖並沒有想得這麼多,他只是以那慣有的風格馬不停蹄地出擊,當曼圖亞要塞塵埃落定時,他已經閃電般的出現在博洛尼亞戰場上。至於受降儀式,那沒有多大意思,儘管讓手下的人去張羅好了。但不管怎麼說,年輕氣盛的拿破侖在潛意識裡可能並不怎麼看重維爾姆澤,因為這位老朽實在不是他的對手。這是奧地利元帥的悲哀,他戎馬一生,最大的遺憾並不在於最後吃了敗仗,而在於沒有得到對手的承認——特別是拿破侖這樣有質量的對手。

真正有質量的對手是這麼一種關係,他們並不因為對方的偉大而渺小,相反,他們會當之無愧地分享對方頭頂的光環,連他們身後的青史上的書記也不會輕慢地遺忘對方。這實在是一種幸運的糾纏,既險象環生又纏綿悱惻。他們就這樣在糾纏中共同創造和昇華,並由此走出孤獨,獲得自由與快感。這一切都體現了生命存在的某種本質,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愛的方式。這樣的對手難道不應該譽之為偉大、譽之為經典嗎?

拿破侖一生中遭遇過無數的對手,但真正夠格的只有一個,他就是俄羅斯的獨眼將軍庫圖佐夫。

他們的第一次遭遇在奧斯特裡茨,庫圖佐夫慘敗,並且差點當了法軍的俘虜。但平心而論,庫圖佐夫不應該為失敗負責,因為他這個名義上的總司令,一舉一動都受到沙皇和奧皇的牽掣,而拿破侖則擁有絕對的指揮權。但就是在這場不對等的較量中,他們認識了,如同大山和長河在某個切點上猝然相逢一樣,他們匆匆對視又匆匆分離,卻各自都在心底裡欣賞對方:庫圖佐夫領教了拿破侖雷霆萬鈞般的迅猛和果決,而拿破侖則感到了庫圖佐夫的老謀深算和不可捉摸。於是他們都選擇了對方,把對方擺到了值得一搏的對手的位置上,因為真正的較量遲早要到來的。

1812 年秋天,拿破侖遠征俄羅斯,沙皇亞歷山大一世只得起用他並不喜歡的庫圖佐夫為總司令。

「這可是一隻狡猾的北方老狐狸。」拿破侖在得知庫圖佐夫的任命時,意味深長地說。

「我將努力向這位偉大的統帥證明,他沒有說錯。」庫圖佐夫在得知拿破侖的反應後,同樣意味深長地說。

你看,槍炮還沒有對上話,兩位巨人之間的格鬥已經開始了。一個天才的重量,只有與他匹敵的對手才最有資格評價,當彼此對視的目光猝然相擊時,那金屬碰撞般的脆響和火花是何等嘹亮輝煌。

庫圖佐夫一路退卻,他要用漫長的交通線來拖垮拿破侖。

拿破侖步步進逼,他渴望著在一次決定性的戰役中摧垮對方。

終於到了莫斯科附近的博羅季諾,那麼就擺開架勢較量一下吧,當時的力量對比是:法軍十三萬五千人,俄軍十二萬人,雙方勢均力敵。拿破侖擅長進攻而不長於防守,庫圖佐夫則恰恰相反。很好,戰場態勢正好是法軍進攻、俄軍防守,讓他們各自展其所長,這樣既體現了公平競爭的原則,場面上也會更好看。

戰鬥是慘烈而悲壯的,但雙方的戰術組合似乎不那麼精彩,整個過程如同一場簡單的正面衝突。這就像兩位超一流的棋手對弈,盤面看上去反倒平淡無奇,但這是一種更高境界的平淡,一招一式都力重千鈞、別無選擇。對方都是天才的統帥,實力亦大致相當,任何一方都不可能把對方一口吞下,也不可能從正面抽出多大的兵力實施迂迴機動或突擊。因此,他們只能這樣死死地撕咬在一起,在反覆攻擊和堅守中等待轉機。高手之間的較量大致如此:有時表現為互相競賽著發揮,雙方奇招迭出、痛快淋漓,令人拍案叫絕;有時則表現為互相制約,不讓對方有絲毫閃展騰挪的機會,場面亦樸素得近乎原始的角鬥。在博羅季諾戰場上呈現的就是後一種情況。

那麼,此時此刻雙方的統帥呢?且看——

拿破侖坐在捨瓦爾季諾山下的指揮所裡,無動於衷地聽著戰場上傳來的轟響,他幾乎從不過問戰鬥情況,似乎那一切離他十分遙遠。

在戰場的另一端,庫圖佐夫坐在他的指揮所裡,如果不是他手裡微微抖動的馬鞭,周圍的將軍和副官還以為他睡著了。

這是兩個巨人之間的牴牾,他們都在努力把自己強悍的精神發揮到最大值,努力承受對方山一般的重壓而不斷裂,於是他們被迫還原成生命的本原狀態——沉寂。你不知道他們內心是從容還是顫悸,這狀態似乎與叱吒風雲、雄姿英發之類不沾邊,但你必須承認,它更加驚心動魄。

多麼殘酷的巨人之戰!到了這時候,決定勝負的恐怕只有冥冥上蒼了,那麼就聽天由命吧。

戰爭的結局是:法軍傷亡四萬七千人,俄軍損失四萬四千人,雙方打了個平手,但從戰略上講,庫圖佐夫勝利了。博羅季諾之戰是拿破侖入侵俄國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重大戰役,此後便是拿破侖進入被焚燬一空的莫斯科而後又被迫退出,狼狽地逃回巴黎。

值得一提的是,當拿破侖和庫圖佐夫在俄羅斯原野上交手時,他們麾下各有一名高參:約米尼和克勞塞維茨,這兩位後來都成為世界級的軍事理論巨匠,他們的代表作分別是《戰爭藝術概論》和《戰爭論》,相信所有對戰爭稍有興趣的人都會知道這兩本書。統帥的質量是這般匹敵,手下的輔佐幕僚又恰巧是同一檔次的精英,這樣的對手真可謂天作之合。

拿破侖失敗後,當俄軍中的某個軍官用輕薄的口氣嘲笑拿破侖時,庫圖佐夫打斷了他的話,嚴厲地說:「年輕人,是誰允許你這樣評論偉大的統帥的?」——請注意,庫圖佐夫從來都是這樣稱呼拿破侖的:偉大的統帥。

同樣,拿破侖也忘記不了這位俄羅斯偉大的統帥,在流放聖赫勒拿島的日子裡,和庫圖佐夫之間的較量一直死死地糾纏著他,「真是天曉得,法軍本來穩操勝券,但俄軍卻成了勝利者。」這位永不言敗的科西嘉人是多麼想和對手再來一次決鬥!

這就是對手。

只有庫圖佐夫才夠得上是拿破侖的對手。

那麼威靈頓呢?難道……

很遺憾,這位都柏林的公爵夠不上,儘管他最終戰勝了拿破侖。滑鐵盧是拿破侖戎馬生涯的最後一戰,任何天才都無法逃避最後那宿命似的終結:勝利或失敗。如果我們的目光不那麼勢利,就應該承認這種終結並不體現一個人的全部份量,而且就生命體驗而言,後一種結局似乎更為珍貴而結實,這就是英雄末路的悲劇美。威靈頓的目光倒不見得勢利,但是他膽怯,滑鐵盧戰役之後,拿破侖退位,本擬流亡美國,但途中被英國軍艦攔截,威靈頓一定要將他放逐到離陸地數千里之遙的孤島,並且由英軍看管。他害怕拿破侖東山再起,在這位失勢的巨人面前,他也不敢挺起身軀與之堂堂正正地對視,他的靈魂在顫慄。

威靈頓只是一個工於心計的政客,我們當然不能說他不懂戰爭,卻可以說他更懂得在收拾戰場時如何收拾對手。

戰爭結束了,但戰爭拒絕死去,於是把最精彩的段落定格為遺址。遺址不是遺骸,它仍然澎湃著生命的激情。因此在所有的遺址中,我最欣賞戰爭遺址。

戰爭遺址不是花前月下精巧的小擺設,也不是曲徑迴廊中的呢喃情話,這些都太逼仄、太小家子氣。它恣肆慷慨地坦陳一派真山真水和荒原,連同那原始的野性和雄奇闊大的陽剛之美。且不說那俯仰萬里的長城和崔嵬崢嶸的棧道,也不說那塞外的邊關和風塵掩映的古堡,就在我周圍這片柔婉清麗的江南山水中,也隨處可見古戰場雄碩的殘骸。你看那江畔岩石上巨大的腳印和馬蹄印,那是生命偉力的傑作,使人不由得聯想到當初那凌波一躍的凜凜身姿。還有青石板上千年不朽的劍痕(幾乎無一例外地叫「試劍石」),面對著它,所有關於劍的詩句都顯得太蒼白,什麼「一劍曾當百萬師」,什麼「踏天磨刀割紫雲」,都不足以形容。它就是一道劍痕,充滿了質樸無華的力感。這些當然都是理想化的誇張,屬於假托的鬼斧神工,但沒有誰去推敲它是否真實,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呼嘯其中的威猛和強悍,這是一種人類精神的底蘊,它流淌在一切健康人的血脈裡,令人產生一種挾泰山而超北海或倚天仗劍那樣的豪邁情懷,這時候,即使是彬彬弱質的蒲柳之軀也會「好戰」起來,「男人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其實豈止是男兒?又豈止是為了收取邊關的功名?

我早已步入中年,半輩人生中也曾經歷過銘心刻骨的貧困、痛苦、屈辱和抗爭,甚至經歷過死亡陰影下的恐慌和等待,當然還有並非每個人都能經歷的欲生欲死的愛情(那是一種怎樣的轟轟烈烈的偉大啊)!每一次這樣的經歷都使我感到生命的張力到了極限,都猶如一次戰爭的洗禮。但我從未經歷過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戰爭,我至今不知道戰場上的硝煙和節日瀰散的火藥味有什麼不同。展望天下大勢,我這輩子很可能將無緣戰爭,每每念及,總覺得是一種缺憾。滾滾紅塵中,我並不眼熱別人的玉堂金馬和錦衣美食,一點都不眼熱;但面對著別人身體上一塊戰爭留下的疤痕,我常常會抑止不住靈魂的顫動,我知道,這是一種羨慕。都說沒有經歷過戰爭的人生是幸運的,有誰知道這也是一種不幸呢?

既然無緣戰爭,那麼就吟一闋《戰爭賦》吧,不光是為了祭奠和警喻,更是為瞭解讀和欣賞,為了抖擻精神走出一路昂奮和陽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