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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三章

一、 雲煙舊事

東家的二嬸常說:「我來的時候,福兒還沒這桌子高,老是苦著臉歎氣。誰問他,也總是那句話:『我沒得老子。』像個小大人似的。」

算起來,二嬸嫁過來的時候,我才三歲,依稀記得是坐轎子來的,帶著吹打,很風光。遠近的人都說,林春討了個「毛連眼」,蓋全村;也凶,比林春大三歲哩。新娘子到底漂亮到什麼份上,我已記不清當初的模樣了,但直到現在,二嬸六十歲出頭了,走出來還格錚錚的,可以想見四十年前的「蓋全村」並非虛妄。

「福兒」是我的小名,福諧腹,只有遺腹子才用這名字。

遺腹子所感受的是一個母性的世界,至於父親,只從母親那裡一鱗半爪地聽到,說父親很敦實,不大講話,乍一看像個「肉頭」,但內裡卻極精到。說得最多的是一次上街賣豬,賬房先生把秤砣一抹,手指剛搭上算盤,父親已脫口說出個數碼來了。賬房先生那驚詫的目光便從老花鏡的下邊定定地瞄過來:這個沙包佬,倒看不出……

母親自說自話的時候,語調中透著落寞與悲涼,一邊輕輕地拍打著我的屁股蛋,因為這時我大抵總是鑽在她懷裡吃奶的。吃奶往往不是由於飢渴,而是一種習慣性的遊戲。這遊戲一直延續到上學以後,每每放學回來,見母親正在田間勞作,便迫不及待地撲過去,撲進那散發著溫熱汗氣的懷抱。母親則停下手裡的活兒,極愜意地在田埂上坐下,微微閉上眼睛,任我有滋有味地把乳頭吸出響聲來,那神態似作小憩,又儼然在靜心靜意地欣賞一首讚美詩。間或田埂那邊有人說:「三嫂,你咋這麼容著孩子?回去用胡椒往奶頭上一搨,看他還吊不吊了?」

母親便笑著:「咱不搨,咱不搨,人家吃奶吃到娶媳婦哩。」

我的母親,似乎只有這時候才會停下來小憩一會,也只有這時候才會展顏一笑。

母親那懷裡總是汗津津的,乳房也日見乾癟,一家五口,生活的負擔太沉、太沉。祖父八十多歲,眼睛已近乎全瞎。我和姐姐都不到十歲。另外還有一個大哥,解放初期,他正讀師範二年級的時候,卻因病輟學回家。他得的是肺結核,在當時是不治之症。大哥極聰明,文章和字都很出色,心氣又高,得了這種病,內心的煩悶是可以想見的,因此,便每每無端地在家裡發脾氣。母親總是賠著小心,不聲不響地收拾摔碎的碗瓷,間或說一句:「你身體不好,歇著點,別發躁。」發完了脾氣,大哥便一個人躲進房間裡,捶自己的頭,偷偷地哭。他是1960 年初夏離開這個世界的,母親把家中的杉木大門脫下來,給他做了一口棺材,葬在父親身邊。大哥是屬雞的,享年二十八歲。

大哥死後,母親常常會自言自語地反躬自省:「如果當初讓他娶了冠珍,或許就不會……」

冠珍是鄰村的姑娘,在我記憶中是高高的、瘦瘦的,極文弱的樣子。有一段時間,大哥和她好上了,但母親竭力反對,她知道,大哥這種病結了婚會越發加重。記得有一次傍晚時分,我放學回來,見家裡的氣氛有點異樣,朝房裡一看,原來是冠珍來了。那陣子大哥正發病,躺在床上,冠珍坐在床邊,拉著大哥的手,似乎也不在說什麼,只是相互看著。母親冷著臉,在院子裡吆雞打狗的。不一會,冠珍走了,大哥從房裡掙扎著衝出來,雷鳴電閃地發作了一通,當然又摔了東西。不久,冠珍嫁給了本大隊的一個軍官,隨軍到廣東去了,大哥也日見暴戾頹唐,終至一病不起。

有人看見,大哥死去的那年深秋,冠珍回來探親,一個人來看望過大哥。寒煙衰草,落葉蕭蕭,冠珍在大哥的墳上徘徊了許久,走的時候眼睛紅紅的。

眼下四十歲出頭的女人,還可以堂而皇之地稱之為少婦的,也不會拒絕各式新潮時裝和「霞飛奧麗斯」之類。母親是三十六歲上生我的,可是在我的記憶中,母親從來便是個老人。她那樣瘦小,臉上那麼多的皺紋,眼睛一經風便流淚,那是生我的時候,月子裡經歷了太多的悲傷。她總是忙,晚上也總是很晚才回來。每天,我站在村頭的大路邊等她,暮色裡走來的每一個身影都會撩起我溫馨的希冀,可歸來的身影又一個個從我面前過去了,他們都不是母親。在這種百無聊賴的等待中,有時,我便會倚著什麼睡去。醒來的時候,往往是母親正抱著我,用心細細地替我洗腳。灶門口的火光一閃一閃的,映著她那張疲憊的臉。炊煙在茅簷下繚繞,瀰漫著玉米粥清甜的氣息。

倘若白天跟著母親一起下田,便可以躺在田埂上,檢閱羊群似的白雲和浩浩蕩蕩的螞蟻隊伍;或赤著腳,吧嗒吧嗒地追逐田間的野趣。有時走得遠了,偶一回頭,見母親正直起腰身,撩起衣襟擦汗,天空湛藍湛藍的,日頭明晃晃地照著,那髮絲飄零的身影雕塑一般,令兒子怦然心動,看得發呆。母親一邊勞作,間或便要喊一聲:「福兒,別走遠了。」「福兒,媽挖了花生芽,快來吃。」聲音甜甜的,暖了兒子的心。但有時,那喊聲也會變得粗暴:「福兒,要下雨了,快回去。」我一看,果然天邊正湧上一堵烏雲,太陽也黯淡下來。我不走,要跟她一起回去,母親便板起臉:「一個人回去,媽幹活哩。」

雷陣雨,說來就來,追著我的腳步撲到門前,閃電撕開混沌的雨簾,天地間一片驚心動魄的破碎聲。在這一瞬間,我突然想到了母親,想到她會不會被雷打死,我驚恐至極,哭喊著撲向暴風雨……

結果是,母親抓小雞似的把我從村頭的泥水中擄了回來,鐵青著臉問:「別嚎喪,這麼大的雨,誰讓你往外跑的?」

我邊「嚎喪」邊申述:「我怕,外面響大雷哩,我怕媽被雷打死了……」

母親就如融化了似的向我倒過來,將我摟進懷裡:「乖,別怕,雷不會打媽的。」她緊緊地摟住我(那懷裡冰涼冰涼的),面頰上潸然而下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母親雖然個頭不高,但幹活很麻利,特別是點種、收割、打場之類,更是全村的「一把手」,人家都喜歡請她幫工(那時候還沒實現合作化)。我也喜歡,因為她去了,我可以跟著去「吊桌子」,特別是收種季節,闊氣點的人家說不定要買肉的。我去了,媽不讓我上桌,只坐在下面的小杌子上,桌上「請」起來了,媽就把她的那塊肉搛到我碗裡,自己則埋頭扒飯。一般「請」過三巡,肉碗就空了,媽便倒幾口肉湯泡飯,她說肉湯泡飯實在比肉好吃。有時「請」過三巡,碗裡還漂著零星幾塊,大家都叫母親吃掉,她卻從來不吃,說是肉湯太油,也不肯搛給我吃。

我家也請人幫工,但從來捨不得買肉,即使是過年,也只是除夕晚上才能吃上一回。正月裡,別人家的孩子都出去走親戚拜年,歡天喜地,小皇帝似的。母親卻從不讓我出去。我總是埋怨沒有七大姑八大姨的,母親的娘家也絕了,連個舅舅也沒有。後來才慢慢悟出來,原來是母親怕禮尚往來,我們去人家拜年,人家也自然要到我家來的,正月裡的頭幾天,桌上沒有肉和魚不好看。因此姑媽家的幾個表哥每年都到正月底才來拜年。表哥來了,母親便說:咋不早點來?天天都在瞟哩。她把藏在罈子裡的炒花生和爆米花捧出來,還有過年留下的拳頭大一塊鹹肉,母親把它切得很薄,蓋在鹹菜上燉得油汪汪的,大家吃得很香。

大約在1956 年前後,因為一場糾紛,我才知道我有一個很不簡單的外公。那一陣家裡似乎很亢奮,大哥更是頻繁地出門找人。晚上,還關起門來,叫我給磨墨,讓他寫什麼狀子。大哥寫字很格局,正襟危坐,腰桿挺得很直,先握著筆屏氣凝神,作沉思狀,然後抬起肘子,洋洋灑灑地一揮而就,寫好後略改幾個字,輕輕復念一遍,很自得的樣子。母親則站在一旁,老是說著那句話:「當初他可像只烏眼雞似的,看不得咱家那七畝好水田哩。」或「你外公的消息傳回來,他關著大門喝酒,屍也不肯去收。」

後來我漸漸明白了,原來外公是個渾身帶著光環的革命烈士,1927 年的黨員,擔任過縣委的軍事部長,是我們這一方的風雲人物。前一年,政府發下來一百二十元撫恤金。那時候,一隻雞蛋才三分錢,一個為人師表的小學教員月工資也只有十二元。可見一百二十元是個不小的數字了。但外公有個弟弟——當然算是我的叔伯外公了——卻瞞著我們家,獨自把撫恤金吞吃了。大哥聽到消息,很是義憤,因為母親是獨養女兒,現在外公外婆都已作古,母親理所當然地是第一直系親屬。她去找叔伯外公交涉,叔伯外公不認賬,說他是烈士的弟弟,和烈士一個娘胎裡出來的。「姑娘算什麼?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何況是個野種,假人假馬假到底哩。」所謂「野種」云云,系指母親是外公抱養的,並非親生。大哥算是個知識分子,自然懂得一些新社會的政策法規,於是訴諸政府。結果,雙方打了個平手,撫恤金利益均沾。最後,當叔伯外公從腰包裡摳出六十元錢給母親時,說了一句很刻薄的話:「拿去,回家給那個癆病鬼打藥吃。」

母親回家以後,沒有把這話告訴大哥,但那錢確是給大哥打藥吃了。

等我上學以後,每年的清明節,學校照例要組織去祭掃烈士墓的,回校寫作文時,一個個情不自禁地從筆下流出「心潮澎湃」「可歌可泣」之類的形容詞。是啊,那一頁頁鮮紅的歷史,確實有著驚天地泣鬼神的巨大震撼力,而其中最初的幾頁上,就記載著我的外公。在我那與生俱來的自卑心理的陰影中,外公是一尊輝煌而聖潔的雕像,時時輻射出生命的暖色。

母親也經常說起外公,但在她心目中,外公卻是另外一種形象。她說外公福相好,高個子,大腦門,頭髮向上梳過去,有時戴一頂直貢呢黑禮帽,很有派頭。她說外公能喝酒,會賭錢,人又極「四海」,家中雖有七畝好水田,操持好了也夠他吃喝的,但他總是要往外跑,當牛行,當草行,賺大把大把的錢,賺了錢就用,從不藏藏掖掖的。家裡時常有三朋四友的來,來了就稱肉打酒搓麻將。他這人一輩子都吃香的喝辣的,到哪裡也有人請他上館子。四周圍有難解的糾紛,只要他一到,天大的冤仇也煙消雲散。母親說起這些的時候,有一種神聖的崇拜和自豪感。

母親還說,外公鬧共產,是由於跑小路。跑小路就是搞野女人。外公跑小路,外婆從來不問,隨他去。但由於村裡的一個寡婦,結下了仇人。那傢伙也是個狠角色,外公奈何他不得。民國十六年鬧共產,外公第一個參加進去,並且第一個把那「小路相逢」的傢伙綁在村頭的香椿樹上,用麥叉活活戳死了。

外公被捕以後,外婆去看望過,當時只要他在自首書上簽個字就能不死,外婆勸他認了,好漢不吃眼前虧。外公說了兩句話,一句是:「我這人,死就死在一邊。」一句是:「你不要捨不得我,我這一世人生,什麼樣的福也享過,死了沒啥抱怨的。」

就在外婆去看望的第二天(民國十八年農曆六月十九日),外公被押往刑場,同去的一共五個人,用鐵絲穿著琵琶骨連在一起。通往刑場的路很長,在走過一座橋時,外公突然感到不對頭,懷疑是要往周益莊去,一年前他親手殺了周益莊的地主麻鄉約(鄉約是舊時鄉村中管事的頭面人物),麻鄉約的兒子後來當了鏟共團,這會兒就在後面押著他。他怕今天要被挖出心來祭麻鄉約,便大喊一聲:「橫豎是個死!」往橋下一跳,其他五個人當然也一同下去了,橋上一陣亂槍,血水澎湃了半河……

母親講述這些的時候,語調平淡而矜持,眼睛定定地望著很遠很遠的地方,沒有激憤,沒有悲慼,有的只是那種春蠶吐絲般綿長的思念。我得承認,母親口中的外公活靈活現,帶著虎虎生氣和奕奕神采,卻又沒有烈士墓前介紹的那樣輝煌聖潔。我不知道哪一個更真實。

除去一次性的六十元撫恤金,外公的光環對於一個貧寒拮据的農家是黯淡而遙遠的。深夜裡,我常常會被大哥那喘不過氣來的咳嗽和母親輕輕地歎息驚醒,於是便好一陣不能入睡。大哥的脾氣日見暴躁,每當他雷霆震怒時,母親便對我說:「福兒,別在家裡惹你哥生氣,到社裡玩去。」

社在我家西面不遠,有辦公室、倉庫、粉坊、豆腐坊什麼的,很大的一個四合院。我從家裡出來了,心裡空空的,對一切的玩樂都失了興趣,只呆呆地看一個小老頭寫標語。標語是用石灰水寫在牆上的。社的院牆很長,那標語自然也長,他寫的是:「發揚武松打虎的勇氣,唐僧取經的恆心,大禹治水的毅力,愚公移山的精神,為實現農業機械化、水利化、電氣化、化學化而奮鬥。」老頭很專注,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很少向我看一眼。只有一次,他似乎無意問了句:「你哥這些時有沒有發病?」我扭頭不答。我這人從小就有一種畸形的自尊,最不喜歡人家問我大哥的病、家中的困難之類,即使那是出自真誠的關懷,我也一概不喜歡。

這老頭是本大隊的一個地主,很有學問,據說上過大學(也有人說只是高中畢業)。因為有學問,大家便叫他陳先生,解放前就這樣叫。那時陳先生不僅家裡有百十畝好田,在揚州還開著鋪子,在政界也小有影響,和國共雙方都有交往,還出面營救過共產黨方面的幾位要人。陳先生對人很客氣,對佃戶也不很刻薄,因此,在人們眼裡,他和其他地主是有區別的。合作化以後,社裡有些寫寫畫畫的事,就叫他幹。圍牆上那條標語,就是他自己獨出心裁的創造。不過有人說,陳先生學問雖高,字卻蹩腳得很,這是實評,連陳先生本人也承認的。但在我眼裡,那字是極好的了,單是那麼大,就很了不得。

直到母親在門前軟悠悠地喊,我才蔫蔫地往回去,此時大哥已息了火氣,正似看非看地捧著那本商務印書館的《古文觀止》。我看看時機極好,便提出那標語問他。大哥好為人師,又不能常為人師,因此,一遇上這種機會便表現出少有的興奮。他從武松打虎講到愚公移山,還有大禹三過家門而不入,直講得頭頭是道,神采飛揚,蒼白的臉上也現出幾許紅暈。我最初的那點歷史文化知識,大概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大哥也說,陳先生的學問是沒說的,但字不行。

大哥是個浪漫色彩很濃的人,他對那牆頭標語的解釋簡直近乎神話:「機械化就是什麼也不用人動手,莊稼成熟了,聯合收割機從田里開過去,前面吃進去的是帶稈兒的麥子,後面吐出來的是饅頭,還熱乎著……」講到這裡,他突然歎了口氣,黯然地看著窗外,臉上又漸漸恢復了那沒有血色的蒼白。

我知道,他大概是想到了自己的命運,自己的病……

一次,我放學回家,陳先生又在村頭寫標語,我站著看了一會兒,陳先生仍舊旁若無人地專注,我走出不遠,有人問我:「福兒,你剛才看什麼?」

「看陳先生寫字。」

那人臉上現出一種詭譎的笑容:「你不該叫陳先生,該叫他舅舅。」

「你瞎說,我媽姓李,我沒有舅舅。」

「你媽是領來的,這個陳先生才是你的親舅舅哩。不信,回去問你媽。」

我感到蒙受了莫大的侮辱,這個叫陳先生的地主,怎麼可能是我舅舅呢?我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扭頭便走。

當然,我把那人的話對母親講了。她呆了一會,說:「挑豬草去!」

於是我便去挑豬草,出村時,遠遠地躲開了那個寫標語的小老頭。

此後不久,陳先生遷居揚州。1963 年社教運動中又被遣送回原籍改造。1979 年再度遷居揚州,據說曾擔任揚州某區的政協委員,子女也很出息。初時,村辦廠有人去揚州辦事,上門看望過他。回來說,陳先生見了家鄉人很高興,自己爬閣樓,硬是把床騰出來給客人睡,幾個子女都是高級教師,云云。

後來便再也沒聽說有誰去看望過他。

二、 艱難時世

母親用家中的那副杉木門板給大哥做了棺材,把原先豬屋裡的楊木門卸過來作了大門。楊木很重,開門關門,便「吱兒吱兒」地響,脆生生的很悠揚。每天,那旋律一早便闖入我的夢境,似醒非醒的慵倦中,我閉著眼睛,似看到母親開了門,一邊扣衣服,一邊打開雞窩,讓雞婆爭先恐後地擠出來,在晨露濕漉的小院裡印下一行行鮮活的「個」字。然後便去河邊提水,母親個子小,提水時必須將身子仄過來,仄過來,頭髮一直垂到腰際,桶裡的水一晃一晃的,把一條褲管濺得精濕。等到她坐在灶門口生火做飯時,我已經揉著睡眼起床了,踉踉蹌蹌地拎起竹籃走出去。每天早飯前,我得挑滿一籃豬草,然後上學。

但有時,那旋律也會失信,等到我醒來時,太陽已照在床頭,到上學的時候了。我轉了轉那楊木門,卻悄然無聲。母親一邊給我盛早飯,一邊說,是她把門窩子裡灑了點水,不響了。「這幾天考功課,用腦子哩,讓你多睡會兒。」

母親自己不識字,卻很看重子女的功課,不管家中多麼困窘,她也要讓我們讀書上進,從低矮的茅簷下走出去,開拓自己的人生之路。

1962 年,我小學畢業,姐姐初中畢業。

那是個飢餓年頭,老人們說,天道輪迴,恰逢庚子鼠年,天下的糧食都被老鼠吃光了。村頭的老槐樹被人們從上到下剝光了皮,枯成了一株乾柴。陽光下到處徜徉著浮腫病人的影子,一雙雙眼睛渾黃渾黃的,死魚一般。一天吃晚飯時,姐姐說,要填報考志願了,老師知道我們家困難,動員她考師範,因為上師範是供給制,用不著家庭負擔。如果上高中,要到離家十幾里以外的曲塘去,除去學費,還有伙食費、住宿費什麼的。這些先不去說它,光是拿著錄取通知書去報到,那一筆錢就供不起。母親沉吟了一下,問:「師範出來做先生?」「嗯。」「做先生不錯了,吃國家糧哩。」姐姐卻低頭吮著筷子。母親又問:「你自己呢?」姐姐遲遲疑疑地說:「我想將來考大學,就是……」母親沒有作聲,收拾起碗筷到灶上去了,她慢條斯理地洗得很細心,一點響動也沒有。洗好了,平靜地走過來:「你要考曲塘就考吧,只要考得取,拆房子也讓你上。」

在後來的那些年裡,姐姐常說,如果當初母親堅持要她考師範,她也就考了,家中那樣難,她沒有勇氣、也沒有理由拒絕。那樣的話,可能在某一所鄉村小學的講台上就多了一名女教師,而現在這家工廠的總工程師室裡則少了一名機械工程師。決定一個人的命運,有時只在反掌之間。

以母親的見識,她當然不懂得當教師與工程師的區別,反正都是「吃國家糧」的。但是她懂得多讀書總是有好處的,更懂得尊重子女的意願,而在當時,這種「尊重」卻要付出多麼艱辛的代價。

家中養了一頭豬,一年前抓的,那是全家的希望之星。豬也善解人意,雖然沒能吃上一口精料,卻得之於四時嫩草的精華,長出了百十斤的架子。自留地上的新麥收打以後,母親咬咬牙,每天從人的口糧裡勻半瓢大麥粉給豬吃,一個月下來,那豬屁股的弧線居然出落得圓潤且生動了。全家人便每每圍著品頭品足,心中充滿了憧憬。來人了,母親便請他們估斤兩,都說不小了,一百二十斤是篤定,甚至有說一百三、一百四的。母親滿臉喜氣,嘴上卻總是不信:「沒那麼重,我咋總不見它長呢?」「你天天見哩,看慣了。」「我看沒那麼重。」母親雖這麼說,臉上卻越發神采明艷。

經過不知多少人的估看之後,母親開始籌劃賣豬了。賣豬是歡欣鼓舞的節日,但對於母親,卻毋寧說是一道苦澀難解的方程式。包括原先抓豬娃的本錢在內,一年來林林總總的開支,一筆筆都欠著,欠的時候,都說等豬賣了還。現在,即使按最樂觀的估算,這頭豬也是遠不夠還債的。母親得根據各家的經濟景況、拖欠時間特別是親疏為人,反反覆覆地排列篩選,以決定哪幾家這次非還不可,哪幾家再拖一拖,哪幾家一次還清,哪幾家先還零頭。對於拖一拖和還零頭的,預先就得和人家打招呼,當然,那是很難堪的事。母親向來是很重臉面的人,但一錢逼死英雄漢,在那些日子裡,或清晨,或夜晚,我們常常看到母親那瘦小的身影從村頭蹣跚著走過來,直到進了家門,仍舊一聲不響,我們知道,那肯定又是受了債主的臉色。而後,全家人便會不約而同地走向豬圈,圍著豬一陣好看,心頭似乎得到些許安慰。

終於到了賣豬的日子。那時人的口糧每月只有十二斤,對豬的長期「優待」是斷然吃不消的。豬沒有賣給國家的收購站,因為怕夠不上斤兩,又得抬回來,折了膘分。談好了,賣給村裡的屠夫去宰殺,餓食一百二十元一擔,飽食一百元一擔。母親選擇了飽食。那天,我們挑了頂頂鮮嫩的青草,加進去兩大瓢精料,煮了一鍋好食,一家人圍在豬圈前,看著豬吃。豬從來沒吃過這麼好的食,先是奮不顧身地吞嚥,滿頭滿腦的食水點滴淋漓。眼見得那肚子漸漸鼓起來了,便搖頭擺尾地撒泡大尿,再回過頭來,放慢節奏,優哉游哉地受用。母親低頭加食時,眼眶裡似乎有亮晶晶的東西在閃動,我們也心裡沉沉的。最後,母親用手把食槽裡的剩食刮到一起,在豬背上把手揩乾淨,祈禱似的說:「豬過千年有一刀,總有這一天的。」便扭頭去喊人來過秤。

豬哀嚎著掛上了抬秤,只見那秤桿老是往下戳,掌秤人向裡抹了好幾把才穩住了。母親臉上僵得緊緊的,只是說:「怎麼只有這點,怎麼只有這點……」掌秤人把秤打在那兒,對母親說:「三奶奶,你自己看,一百零二斤,還疲疲的。」母親歎了口氣:「我不用看,這豬是吃草長大的,架子有,其實沒膘分,稱不出斤兩。」於是那幾條漢子便發一聲喊,把豬拖到隔壁林春家去了。

那個下午,我們一家三口坐在屋裡,聽著那邊一片忙碌的響動,心頭暗淡得很,母親時不時的就冒出一句:「這畜牲,怎麼只有這點斤兩?」傍晚時分,林春家的二嬸來了,說:「三嫂,豬殺好了,也稱點肉給孩子燒燒吧。」見母親沉吟不語,又加了句:「價錢大,就少稱點」,母親問:「賣什麼價?」「貴是貴,兩塊半哩。」母親遲疑地站起來,跟著二嬸往外走。這時候,我突然義無反顧地撲上去,攔在母親面前:「媽,我不吃肉!」母親愣住了,說:「乖,咱就稱幾兩,回來和著茄子燒,你們挑豬草挑到現在,該吃的。」我寸步不讓地堵在門前:「我不想吃肉,真的不想吃。」聲音不高,卻異常堅決,因為我感到喉頭堵著一股熱乎乎的東西,我怕抑制不住,要哭出來。母親只得對二嬸說:「孩子不想吃,就依他吧。咱攤餅,多放點油。」

二嬸走了以後,殺豬的來了,拎著一副豬腸子,掛在我家簷下,說:「三奶奶,大腸不貴,只算八毛錢,可以燒兩大碗哩。」當母親用哀求的目光望著我時,我幾乎是吼著喊出了一句決定性的話:

「我什麼也不要吃,我要上學!」

跟著,我再也抑制不住了,心頭的酸楚往上一湧,放聲哭了起來。母親也哭了,我們全家都哭了,淚雨滂沱,不僅僅是因為貧窮……

殺豬的「嘖嘖」感歎著,拎著豬腸子走了。

不久,我考取了初中,姐姐到曲塘去上高中。

但那次沒稱肉,母親總覺得欠著我們什麼。夏日的一天,她挑豬草回來,突然興奮而神秘地把我們叫到面前,從籃子裡捧出一團東西來,那是只死羊,而且不小。母親說是人家扔在路口的,還沒變味,去掉內臟和頭腳有幾斤好肉哩。當下她便起勁地忙乎起來,燙洗去毛,開膛剖肚,每完成一道工序,她總要湊上去聞聞,然後說:「生臭熟香,一下鍋就好聞了。」我也湊上去聞過,覺得有一股異味,但這麼大一塊肉,誘惑力是顯而易見的,我們都捨不得丟掉。

最後是下河去洗。母親把羊放在籃子裡,上面蓋著青草,這麼熱的天氣,把人家扔在路口的死貨撿回來,張揚出去,人家要笑話的。

但河對面的慶芳還是發現了。慶芳的丈夫是部隊的軍官,三十五十的經常寄錢回來。她不上工,保養得白白胖胖的。此刻她在河對面洗衣服,發現了浮在水上的羊腸子,問母親洗什麼,母親躲閃不過,說是家裡的羊,夜裡偷吃蠶豆,脹死了。慶芳連忙捂著鼻子說:「死東西不能吃的,有細菌,不衛生。」母親說:「是哩是哩,洗洗看,能吃就吃,不能吃埋下去堊樹哩。」

說話間,母親已經三把兩把洗好上岸了,慶芳又在河對面說:「三奶奶,孩子少油水,煎幾隻蛋吃吃,營養也不錯。我家就喜歡吃蛋,不大吃肉。」

慶芳確是經常吃雞蛋的,我們家的雞蛋都賣給她,一塊錢六隻,她是現錢,也不大計較個頭大小。此刻,她那熱情的建議使我們覺得心酸。有一則民間故事中說,富人問窮人:「沒有飯吃,你們為什麼不吃肉呢?」慶芳並沒有什麼惡意,這人就是少文化,好炫耀,舉止言談有點貴婦人的派頭。

羊肉燒了一盆子,母親先嘗了嘗,說好吃,叫我們也吃,我和姐姐略略吃了幾口,便都不吃了。下午,母親把那剩下的半盆偷偷倒了。

從那以後,母親一吃羊肉就反胃。

前年母親病故,按鄉間風俗入殮時,要在嘴裡含上米粒和銀子。所謂銀子,其實只是象徵性的,一星半點即可。我一時卻束手無策,因為家中實在找不出一件可以稱為銀器的東西。有輩分高的老人提醒道:「三奶奶當初不是有一副絞絲銀鐲子的嗎?」我心頭一酸,搖頭歎息道:「沒了,早沒了。」於是只得到鄰家孩子的長命鎖上用刀子刮下少許銀屑,好歹讓母親上路時能帶上點「硬通貨」。

母親確實有過一副銀鐲子,那是娘家給她「壓箱子」的。在我的印象中,那是母親擁有的唯一算得上首飾的東西,母親也很珍惜,平時是不戴的,藏在箱子底層,偶爾開箱子拿東西,套在手上試試,眼睛裡便有一種異樣的光澤。1965 年夏天,我考取高中,為了籌集開學的費用,家中能想的辦法都想盡了,連老屋上的幾根杉木桁條也用雜木換下來賣了。到最後,行囊裡還差臉盆和熱水瓶。學校在鄰縣,離家有五十多里,這兩樣東西都是住宿生必不可少的。我不忍心讓母親為難,便提出到學校和別的同學商量著合用,母親卻決然不肯:「咱再窮,也不能讓你在學校裡低三諛四,被人家看輕。」開學前一天,她果然給我買回了新臉盆和熱水瓶,但那副「壓箱子」的銀鐲子卻從此不見了。

第二天早上,十五歲的我踏上了去異鄉求學的道路。9 月的田野狼藉而空曠,大片的高粱剛剛收割,散發著苦澀微甜的氣息。背著沉重的鋪蓋卷,想像著遠方那個末等都市,心頭說不清是興奮還是迷茫。村路逶迤,霧露凝滯,西風刮起來了,傳遞著蒼涼的秋意,驀然回首,母親仍舊一動不動地站在村頭的老樹下,在她的身後,故鄉的茅簷若隱若現,早晨的炊煙鄉愁一樣地飄蕩……

這是我人生道路上第一次孤獨的遠足。

走進了那所堂皇的省立重點中學,一切的感覺都新鮮得很。第一次跟著同學們去老虎灶衝開水,回來的路上,看著他們平平地提著水瓶,那般的意態倜儻,覺得很有幾分驚險:那水瓶在他們手中幾乎沒有角度地平躺著,且又跟著手臂極隨意地前後擺動,裡面的開水咋就不會潑出來的呢?輪到自己時,卻無論如何不敢那樣冒險,必定要將水瓶保持垂直狀態,當然,那是很吃力的。回到宿舍,當我終於提出水瓶的傾斜度問題時,卻引起了一陣不大不小的驚詫:「你在家裡難道沒有用過熱水瓶嗎?」我只得訥訥地承認:「我們家沒有熱水瓶。」

於是有人竊笑,有人慨歎。我的這些從石板小街和瓦簷下走出來的同榜生員啊……

當然,後來經過操練,我也能把水瓶放到足夠的傾斜度,且能賣弄出幾分瀟灑來了。

再後來,我知道那裡面的開水其實根本不會流出來,因為我學了物理,懂得了氣體力學及壓強之類。

那只和我相濡以沫的熱水瓶,後來卻在宿舍的石井欄上不幸蒙難。那時候,為了節省菜金,我常常不到食堂吃中飯,從家裡帶點米,早上淘淨、泡脹,灌進熱水瓶裡,中午回到宿舍沖上開水,悶上一刻鐘,倒出來的,就是燙熟了的稀粥,這種方便快餐實在是很香的。但吃過以後,要把熱水瓶裡面清洗乾淨卻頗費手腳。終於在一個冬天的日子,一失手成千古恨,隨著那聲鈍響,井台上炸開一攤驚心動魄的燦爛。

這事我一直瞞著母親,當然也就一直沒有再買熱水瓶。

學校的宿舍是三十多人共住的大統間,夜裡每每被窗外的風聲或鄰近的囈語驚醒,孤獨的輾轉中,遠方的母親便款款向我走來,是那個穿著水洗得薄漂發白的舊衣終日操勞的身影。她從田間歸來了,一邊撩開被汗水沾在前額的頭髮,一邊到灶頭的湯罐裡舀半瓢溫水咕嚕咕嚕地牛飲。我的心頭驀然揪緊,為自己在井台上的失手而悔恨綿綿……

正是因為這種悔恨,不久,當我的臉盆同樣在井台上歷險時,我才能那樣地義無反顧。

母親給買的那只鋁質臉盆,嚴格地講只能算是一隻飯盆,口面比兩拃圍起來大不了多少,毛巾朝裡面一撳,即使是半盆水也要溢出來,這就是說,它的容積最多相當於兩條毛巾。鋁製品當時還不很普及,鄉下人稱作鋼種,新買的時候很亮,真正光可鑒人。母親說,鋼種的好,不怕磕碰,身子骨又輕,不墜手哩。但後來的那場驚險,恰恰是由此而釀成的。那是個平淡而慵倦的星期天,在冬晨稀薄的陽光下,我把臉盆放在井台上,然後操起吊桶打水。孰料陣風乍起,那臉盆竟翩翩然飄入井裡去了。事情發生得如此突然,以至起初我還在欣賞臉盆隨風起舞的輕盈,等到回過神來,便儼然整個世界沉淪了一般,那種驚惶和沮喪,即使是拿破侖在滑鐵盧的潰敗,抑或是華爾街億萬富翁的破產,也無過於此的。

懨懨了好半日,終於忽發奇想:井再深,總有底,何不把水打干,人站在吊桶上系下去拿?於是茅塞頓開,摩拳擦掌。同學們聽了,都認為是天方夜譚。有高年級的大齡生警告說:這種老井,井壁全靠水撐著,一旦打干了,說不定會塌下去的。

但我仍舊一意孤行。打水工程持續了大半天,傍晚時分,井終於見底了,我脫去衣褲,雄赳赳地站在吊桶上,讓同學們七手八腳地系下井去。

整整二十年以後,我成了一名所謂「作家」,曾經寫過一篇頗為走紅的小說,在那段純屬杜撰的女主人公下井尋找世界地圖的情節中,我傾訴了當年潛伏在心底的真實感受:

「就在這瞬間,她驚呆了,老井的幽深與恐怖突然沉重地壓迫下來,四壁的每一塊井磚都在扭曲、錯位、顫抖,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而井口的那一點光亮卻越發地遙遠了,似乎這老井正在向下沉淪,而那高處的光亮隨時都可能轟然閉合,成為一座天造地設的墓窟……」

驚險之後是輝煌的凱旋,但這事我一直瞞著母親——那肯定會引發她久遠的後怕——而且從那以後,我不再到井台上去用水了,寧願多走不少路,到宿舍後面的池塘去。

那座井台注定是個多事之地。兩年以後,那位教給我氣體力學的物理教師從「牛棚」跑出來,把身子挺拔地揳進了井底。聽到消息時,我正端著臉盆從池塘邊歸來,結果臉盆掉在地上,跌癟了好大一塊。

三、 白髮墳草

造物主也真會捉弄人,那些養尊處優之輩,整日價研究養生之道,卻往往從頭到腳渾身是病;而一輩子吃辛受苦的鄉野小民,櫛風沐雨,不忌生冷,卻能沒病沒災。母親的身子骨一直還算硬朗,1976 年,她患了舌癌,到腫瘤醫院治療,出院前,我私下問醫生預後如何,回答說:「情況好,還能活一二年。」但母親不相信自己會死,在背後大罵醫生「嚼蛆」:「六十三,有個關,去年得病是該我命中有一坎,既然熬過了年,有得過哩。」她果然否極泰來,越活越滋潤。村裡分田到戶,她堅持要了兩塊責任田,專心致志地作稻粱之謀。兩塊田,一高一低,長水稻,高田放不上水,她每天大老早起來煮一鍋粥,然後夾著臉盆去刮水,刮一陣子,回來吃碗冷粥,再去刮。一鍋粥吃到晚,一隻臉盆刮到稻穗垂青。我勸她說這樣不值得,橫豎我們口糧吃不完,帶點糧票回來買就是了。她說自己種的米香,營養好;說糧站的老陳米裡面用了藥粉,那是化學。「況且,不種田,整天日子也難過哩……」

我知道那「況且」是因為孤獨。我一月兩月的回來一次,每次回來,她都高興得孩子似的宣揚:「我兒子回來了。」然後喋喋不休地問這問那,但話題總是越來越少。在外面的那個世界裡,我有那麼多的紅塵雜務,人生靜面下掩藏著太多的無奈和煩惱:競爭中的失意,人際關係的險惡,生活的週而復始、平淡無味,這些我怎麼能向她訴說呢?既透不出信心,也怕她為我擔憂,於是便只能問些錢糧油米之類,漸漸地,竟相坐無言。有一次,坐著坐著,母親默然垂淚了:「我一個人在家,成天的沒個人說話,嘴都悶臭了,好不容易盼到你像雲片兒似的飄回來一次……」

我一時羞愧得無地自容。不錯,外面的世界很無奈,恓恓惶惶,耿耿於懷的無非是那點過眼煙雲的得失而已,名韁利鎖中,我怎麼偏偏忽略了母親那雙深情期盼的目光呢?每次回城,母親總要跟到前面的大路上,抓著我自行車的後架說:「有空回來呀。」在那一瞬間,做兒子的心頭便況味四起,嚴正告誡自己以後要經常回來,在家多住幾天。可一進入城裡的那個世界,卻又身不由己了,仍舊是一月兩月的才「飄」回來一次。

到了1989 年的夏季,四十歲的我卻要遠離母親而去了,是母親動員我走的。因為我們夫妻分居已經十三年,孩子也已經上中學了,長久下去,總不是個辦法。每次回來,母子無言枯坐時,母親便作出很輕鬆的樣子:「你去吧,不要掛念家裡,再過兩年,等我做不動了,也隨你們去。」然後便小心翼翼地打聽調動的進程,我總是說:「早哩,領導勒著不放,年內走不掉。」母親聽了,不知是高興還是失望,仍舊是那句話:「你去吧,不要掛念家裡。」一邊扭頭去做她的那些永遠忙不完的家務。

但領導並沒有怎麼樣勒著不放,調動的手續很快就辦好了。我先沒有告訴母親,找了一輛車,把罈罈罐罐的運到妻兒那邊,到新的工作單位報了到,准予下個月正式上班。然後回到原先的那座小城,像往常那樣,騎著自行車「飄」回母親身邊。我想陪母親在家裡住上幾天,找個機會把調動的消息告訴她,當然要盡可能輕描淡寫些,彷彿不過是出門作一次很普通的旅行。幾天以後,再騎著自行車去妻兒那邊。大熱天,憑兩個輪子滾過大江南北幾百里行程並不輕鬆,我為的是讓母親覺得兒子那地方並不遙遠,仍舊和往常那樣,可以騎著自行車「飄」來「飄」去的。

那幾天,母親情緒很好,總是津津樂道於村裡村外的種種趣事,又領我到田頭看她種的莊稼,很豁達樂觀的樣子:「再過幾年,這田我也不種了,進城跟你們享福去。」我想告訴她調動的事,但一直不忍出口,怕壞了她的興致。直到臨走的前一天,我拿出一點錢,對她說:「明天我騎車到江南去,可能要住些日子才能回來。」她輕輕地把錢擋回來:「錢我有哩,你去吧,早點去上班,新到一個地方,要有好印象。」

我心頭一緊,原來她已經知道了,只得努力地笑笑:「反正不遠的,騎車來去很方便。」

母親頓了頓,相當平靜地看著我:「只要你們一家過得好,我比什麼都高興。給你說實話,城裡我是終究不去的,死就死在這老屋裡,人是土物,離不開土地哩。只是有一樁心事,下次回來,你給我買點木頭,早點把大褂子攏起來,也不必花大錢,能遮遮人眼就行了……」

「大褂子」就是棺材。我不禁慼然,唯有點頭而已。

第二天我走的時候,母親沒有跟到前面的大路上,只站在門前的棗樹下朝這邊看著。

我是從來不善於寫信的,特別是給母親寫信,她不識字,有了信必要請人看了再翻譯過去,自然只剩下空脫脫的幾樁事體,淡了其中的情致。因此,到江南以後,我一直沒有給家中寫信,只將那些要說的話苦澀而溫馨地演繹在心底。在許多落寞失意的時刻,在異鄉蒼涼的海關鐘聲的餘韻裡,母親那白髮飄零的身影便時時浮現在面前,讓我獨自一遍遍地體驗人生的凝重、生命的悲苦歡愉以及至善至美的人間親情。這期間,有一個堂侄來過,帶來了母親養的小公雞和樹上的棗子,還有包紮得很好的我遺落在家中的幾毛錢菜票,母親不知道那是我在外地學習時多下來的,眼下已無異於幾片廢紙。來人說母親還像往常一樣,又說稻子收了,折了壘得很高,麥子的基肥下了豆餅之類。我似乎略感寬慰。但深秋的某個傍晚,當我站在蕭瑟的西風中,看著幾片落葉在台階上恓惶地飄動時,突然湧上一股強烈的思鄉之情,我急切地要回歸母親的懷抱,回歸老家那皺紋似的村路和溫暖的茅屋。這衝動是如此強烈而不可抑制,以至於一晚上幾乎失了魂似的。妻子似乎看出了什麼,說:「你該回去看看媽了。」我說:「明天就回去。」妻躊躇地:「只是來不及買東西了——多帶點錢吧。」

第二天一早,我就迫不及待地上路了。

當然是騎自行車。

母親在河邊割草,隨著呼哧呼哧的喘息,那白髮也在蘆葉間一高一低地晃動。我輕輕喊了兩聲,她沒聽見,只有柴刀砍在蘆樁上輕輕地呻吟,到第三聲時,她才抬起頭來,當下扔了柴刀,定定地看著我,彷彿不認識似的,然而終於笑了:「白了,比在家裡白些了……」

但母親卻顯得蒼老多了,眼神的遲滯茫然自不必說,身子也佝僂了不少,臉上的壽斑連成了一片,脖子上那條長長的疤痕是手術後留下的,蚯蚓一般沿著松墜的皮膚向下延伸。當時,本來應該進行舌部手術的,但考慮到這麼大年紀了,怕在手術台上下不來,就採取了切除頸部淋巴,防止轉移的方案,這很大程度是帶安慰色彩的,因為原先的病灶還在,光是防止轉移有什麼用?如果允許作一次殘酷的選擇,能轉移到別處未始不是好事,因為還有什麼腫瘤比生在舌頭上更痛苦的呢?我的心陡然沉痛起來,母親,你能夠承載山一樣沉重的貧困,能夠承載青年喪夫和中年喪子的劇痛,也能夠承載癌病房裡那近乎殘酷的治療。但是在你的晚年,卻難以承載心靈的孤獨。雖然我是騎著自行車走的,雖然我許諾還像以前那樣「飄」來「飄」去,但是你卻無可奈何地意識到,兒子已經離你而去了。山高水長,天各一方,期盼也從此變得遙遠朦朧。而你又不願離開腳下的那片土地,只能孤寂地苦守著老屋。白天,你努力使自己沉浸於超負荷的勞作中;晚上挑著欲熄還燃的燈芯,暗淡地諦聽著曠野裡任何一點輕微的響動,心思飛得很遠……

這次回家,我整天陪著母親,盡量找些讓她高興的話題,但說著說著,有時母親會忽然坐著發呆,只是凝望著棗樹上的最後幾片樹葉,似乎沉浸於某種悠遠的思想。有一天夜裡,她忽然大呼我的小名,聲音惶急得很,待我站到她床邊,且讓她抓著手時,她才如釋重負的鬆了口氣:「我以為你走了呢……」

但兒子終究是要離去了。

此一去,又是幾個月,直到有一天郵差送來了老家的電報:「奶奶生病,速回。」是堂侄打來的。

一直不敢去想卻又不得不想的事情終於發生了,母親舊病復發,還在原來的部位上。其實我上次回來時,她就已經明顯感到不適,但她沒有說,怕我擔心,同時也心存僥倖,希望像以前發生過的那樣,只是受了寒涼,偶爾發炎,以後會好起來的。

然而這次沒有好。

從腫瘤醫院的門診大廳出來,我讓母親坐在花圃的石階上,自己返身上樓向醫生摸底,儘管希望之光微薄得近乎虛無,但由於有過第一次的大難不死,便總想著能再次出現奇跡。

奇跡沒有出現。醫生以那種職業性的冷漠告訴我:「這麼大年紀,又是復發,沒有任何治療價值。趁現在還勉強能吃,想吃什麼回去弄給她吃。」在我的一再懇求下,他才同意做一次化療,算是對病人,也是對家屬的一種安慰。

看到我從樓梯上下來了,母親迎上來,問:「先生說看得好嗎?看不好,咱明天就回去,不要把錢往水裡扔。」

我說:「看得好,先生給你用好藥哩。」

母親歎了口氣:「人過千年有一死,我不怕死,只是天底下的病多得很,為什麼還要讓我死在這種病上。」她知道這種病最後是很痛苦的。

接受化療前,母親提出要到琅山去燒香,我陪她去了。在山腳下,個體轎夫蝗蟲似的圍上來兜攬生意,要價也不很高,可母親堅持要自己一步步爬上山。我知道,她是要以自己的虔誠感動上蒼。在山頂,我替她買了香燭,捐了功德錢,讓她到九壘高台之上的菩薩面前叩拜如儀。同時,台下的兒子也在心底默默地祈禱:上蒼,睜開你的慧眼,看看芸芸眾生中的這個普通女人吧,為了她這輩子經受的苦難,為了她執著而毫不張揚的愛,你無論如何該發一發慈悲。上蒼,為了母親,我這個無神論者的靈魂向你跪下了……

下山了,一步步從遠古走向現代,山頂的鐘磬聲猶自隱約可聞,山腳下激光攝像的招徠已經喧囂而來。這玩意很有號召力,能當場把人像印在手帕之類的東西上。母親饒有興味地看了一會,離開時,有些遲疑地問我:「畫一張得多少錢?」

我說:「四塊。」

於是便越發遲疑,但終於還是說了:「我也想畫一張。」

我說:「畫吧。」

「這裡不用血照哩,我也不怕它把魂靈攝了去。」老輩子人稱底片為「血照」,認為照相會把人的魂靈攝去的。

母親端坐著,笑得平靜而慈祥。「這老太,鏡頭感特好。」影像出來了,先印在紙上,不光是攝像的個體戶,還有四面圍觀的遊客都讚不絕口。個體戶又問:「老太屬什麼的?」「屬虎,七十七歲。」於是便選一塊帶生肖的手帕,把人像印上去。母親自己也很滿意,舉著正正反反的看了一陣,鄭重地交給我:「我這一世人生從沒拍過小照,就這一張,你收好,以後你們也有個想念。」語調相當坦然。

回家的路上,母親的情緒顯得很寬鬆,似乎應該做的事情都做了。明天,她可以一無牽掛地進入病房,去接受命運的裁決。

一個月後,母親走出病房時,除去脫落了滿頭白髮外,其他沒有任何效果,癌細胞正在野玫瑰一般的擴散,一切的藥物都已無能為力,只有鎮痛片須臾不可離開(後來是針劑杜冷丁)。曾經死死地眷戀著故土的母親,現在不得不住入我們擁擠的公寓樓,度過她最後的時光。

然而,城市的景觀,終究不如鄉村那樣鮮活流暢,朝朝暮暮,幾乎永遠是一種節奏和色調,連天空也被蓬勃向上的樓頂分割得支離破碎的。母親是離土地很近而離都市很遠的農婦,無論被病痛折磨得怎樣昏天黑地,每天,她都明白無誤地記得農曆的日子,以及還有幾天該是什麼節氣。城裡人對天氣的反應是極淡漠的,至多也不過關係著上班帶不帶雨具及陽台上的衣服要不要收之類,只有母親常常會憂心忡忡地抱怨:「多少天不曾下雨了,田里幹得冒煙了。」某日,半夜裡風雨驟至,我們都睡死了,忽聽得母親喊我們關窗子,口中且唸唸有詞:「救命雨啊,明天家家築墒栽山芋……」

有一天,我正悶頭寫一篇什麼小東西,竟沒有聽到母親的呼喚,她終於掙扎著跑進我的房間:「我喊老半天了,你咋不睬?」我不禁悚然,連忙解釋:「媽,我有一隻耳朵聽不見,小時候下河灌了水的,幾十年一直不見好,現在基本上廢了。」母親見我有點悲哀的樣子,便轉而安慰道:「廢了好,人生在世,總該有一缺,十全十美反倒不好,難得長壽。」

初時,我並不曾介意,後來細細一想,天,母親這話竟有如禪宗大師的偈語一般,其中意蘊深沉的哲理,令我好一陣顫慄不已。是啊,陰晴圓缺,物極必反;盈虛溢損,相剋相生,所謂造化大抵不過如此而已。母親難道是在闡述這宇宙人生的終極真理嗎?按說,母親是算不上什麼知識者流的。曾記得1979 年春,正值中越邊境戰事初起,鄉村裡也傳說紛紜。有一次我回家,母親忽然神秘兮兮地告訴我:「聽說林彪在人家那邊幫助指揮哩。」看著她那相當嚴肅的神色,我不禁啞然失笑,只得叫她大可不必擔憂,林彪早就摔死了,怎麼會跑到人家那邊去呢?母親生活的天地極其蹙窄,終年基本上足不出村,她又不識字,不能讀書看報什麼的,對所謂的國家大事難免孤陋寡聞。但不識字的她卻常常閃現出思辨色彩和智慧之光,那是因為積澱了多年的人生體味。這些,亦常常使我這個「有文化」的兒子感悟良多。

又到了一年的深秋,黃昏的光線短促而淒涼,夜色緩緩地流逝,有如跚跚踽行的老人,小雨灑在石板街上,透出一片冷色。母親的小床靠著窗口,精神好些時,她常常伏在窗台上往外看,隨著季節的變遷,母親的臉上一天天地凝重蕭索,歎息也變得悠長:「樹葉子快落光了。」「太陽照不過來了,日天越來越短了。」終於有一天,她堅決地提出要我送她回蘇北老家。

母親回來了,回到了故鄉的老屋,明知大限迫近,反倒超脫了許多,似乎能在自己的老屋裡終了一生,也就無怨無憾了。在鎮痛藥發揮效應的那點時間內,她平靜地吩咐後事中的每個環節,唯恐我在哪一點上不周到。此外的話題就是講她孩提時代的往事,很溫馨陶醉的樣子。一次夢中醒來,她興奮地告訴我,說夢見小時候到外婆家去了:「路兩邊好多好多的菜花,一眼也望不到盡頭,我赤著腳走啊,走啊,渾身上下全沾滿了花瓣,連太陽也成了金黃金黃的。外婆家遠哩,一到她家,我就說:『我累死了,想睡。』外婆揉著我的腳,說:『你睡吧——咋赤著腳來的?好遠好遠哩。』我爬到外婆床上就睡著了……」母親講這些的時候,臉上神采飛揚,燦爛得有如少女一般。我問她後來怎麼樣了,她搖搖頭:「後來就什麼也沒有了,上了外婆的床就睡著了,我累哩……」

是的,母親太累了。

幾天以後,母親平靜地逝去。本來,醫生說至少還有一兩個月最艱難的日子,但上蒼有眼,開脫了這最後一次苦刑。是啊,我親愛的母親,你這輩子的劫難難道還不夠多嗎?為什麼最後還要讓你承受那麼殘酷的折磨呢?

喪事的一切都照母親生前的囑咐辦,簡樸而又得體——根據風俗應有的禮儀和作為一個普通村婦所能夠享受的規格。開喪之前,一個幫助料理喪事的堂侄提醒我:「你要多準備幾桌碗哩,到時候百兒八十的也不夠人家偷。」我一時大惑不解,竟不知這是鄉間的風俗:凡高齡且有福的老人死了,來弔喪的人吃罷飯,往往要把碗偷回去給孩子用,說是可以免災。根據堂侄的說法,像我母親這樣的身份,子女都是大學生,而且在外面都混得不壞,孫輩也很出息,在鄉村裡算是有福的了,到時候人家偷碗是免不了的。所謂偷只是個說法,其實就是拿,大大方方地拿,張張揚揚地拿,商量起來大呼隆地拿。而對於主家來說,則是碗被拿得越多越風光。「去年東村萬書記的老子死了,那場面啊,一批客人吃過了,桌面上的碗一個也不剩。家裡的碗不夠了,派拖拉機到供銷社去拖,最後連供銷社的碗也拖光了。嘖,那福氣……」

這些我自然不懂。但令我費解的是,以母親的精細,對後事的方方面面又考慮得那樣周到,為什麼卻遺忘了這樁大事呢?

母親是凌晨卯時入土的,這是風水先生看定的時刻,農曆的月底,這個時刻正好是先升月亮後出太陽,寓意自然很不錯。母親的靈柩出門時,正值一彎殘月掛在東南角上。我撒著紙錢在前面領路,把母親領向那片剛剛拾掇乾淨的蘿蔔地。清冽的寒風吹送著女眷們嚶嚶的抽泣,送葬的喇叭聲在夜色裡走得很遠。而我的心頭卻一片空白,飄飛的紙錢中,似看見一大片亂晃人眼的菜花,母親赤著腳,在菜花掩映的小路上吧嗒吧嗒地走,渾身上下沾滿了金色的花瓣……

一輩子苦戀著土地的母親,終於又回歸土地,永遠永遠地和土地結合在一起了。斯時,乳白的曙色悄悄地掛上了東方的天際,是一塊浩蕩澎湃的挽幛麼?

母親人緣好,村裡村外來弔喪的很多,流水席,坐了一批又一批,但原先預計的「偷碗風潮」並沒有發生。一批客人撤下去了,酒碗飯碗菜碗湯碗雖一片狼藉,卻並不見少。我心頭隱隱約約的期待終於被喪席上這種殘酷無情的文明所粉碎,化為酸楚和悲哀,為我可憐的母親,和她那七十七歲的人生……

事後一清點,總共只少了一隻碗。

那位曾經擔心「百兒八十不夠偷」的堂侄,後來又噙著淚水告訴我:「少的那只碗,是孩子喝茶打碎的。——奶奶這一世,苦啊……」

嗚呼,我真想大哭一場。

暮雲春樹,逝者如斯,日子又朝朝暮暮地過去。生者仍在恓恓惶惶地忙碌,只是每當靜夜或霜晨,塵世的喧鬧暫時隱退以後,我便坐在窗前,燃起一支煙,開始和母親探討關於愛的涵義,關於永遠難擇而又難棄的人生問題。

母親到了晚年,喜歡喝本縣生產的一種糯米酒,說年紀大了,夜裡覺頭不好,上床前喝兩口,比什麼都舒服。一次,我帶回去兩瓶,是精裝的,母親心疼地說:「要這麼好的做什麼?貴哩。」我顯得很氣派:「不貴,你儘管喝,喝光了我再帶回來。」以後問過她幾次,都說:「還有哩。」母親過世以後,我收拾房間,卻發現床前的櫃子裡,那兩瓶糯米酒還在。

前些時,為了與自己生計有關的事情,我和妻去找一個朋友幫忙,妻拿出那兩瓶糯米酒在手裡掂掂。我說:「這是留給媽喝的……」

妻默默地放下酒,去小店裡買了一條中檔煙。

哦,母親,如果你覺得孤寂,就常回來看看吧,你愛喝的糯米酒給你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