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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洲尋夢

我對瓜洲的印象,是由於那兩句民謠:人到揚州老,船到瓜洲小。前一句極富於色調和情韻,杜牧詩中的「楚腰纖細掌中輕」就是說的揚州人;後一句則張揚著氣勢和動感,令人想見那帆檣雲集、艨艟連翩的景觀。瓜洲是個渡口,有好多好大的船,這是兒時的幻影,相當久遠的了。

家鄉離瓜洲不算遠,但在老輩子人的眼裡,瓜洲似乎是一個遙遠而縹緲的夢。那時候,在一個閉塞的鄉村裡,敢於走出去闖世界的男人本來就鳳毛麟角,他們的第一站大都在泰州,幹些引車賣漿的營生,能當個小老闆算是相當出息了。但終於有人又由泰州向西,去了揚州,那無疑都是些膀子上能跑馬的角色。若干年後,那個男人離家時紅著眼睛送到村頭的小媳婦已日見憔悴,孩子也已經滿地裡摸爬滾打了,有當初同去的漢子衣錦還鄉,說起那一位時,語氣中便流露出些許嫉妒和迷茫:「他呀,開春以後就過了瓜洲。」

女人一陣黯然,男人心氣高,又闖上海的大碼頭去了。

在這裡,瓜洲已成為一種地理上的極限,「過了瓜洲」,便意味著一種人生的跨越,一個男子漢強勁的風采。而在那個鄉村女人的心頭,遠方的瓜洲將從此演繹為溫馨而苦澀的等待,每每潛入長夜的夢境。

到了瓜洲我才知道,原先的瓜洲,那個曾經維繫著多少遷客騷人的情懷和深閨麗人夢境的瓜洲,早在清光緒年間就已經沉入了江底。一座古城的湮沒,不僅會引起後人無盡的憑弔和感慨,還會留下一連串關於文化的思考。一千九百多年前意大利的龐貝古城,柏拉圖筆下那座金碧輝煌的神秘島國亞特蘭提斯,都彷彿是在一夜之間遁入了虛無。千百年來,關於它們的追蹤論文用汗牛充棟來形容恐怕一點也不過分,有人甚至懷疑那個大西洋中的繁華都市是天外來客的傑作,這種追蹤帶著無可奈何的沉重和悲涼。瓜洲是坍沒,不像龐貝古城和亞特蘭提斯的消失那樣裹挾著驟然而至的巨大恐怖。但漸進的坍沒過程無疑充滿了人與自然的拚死搏擊,特別是那種心理上的對峙和相持,卻呈現出異乎尋常的悲劇美。隨著一塊又一塊的江堤和城垣轟然坍塌,人類的抗爭也愈發堅韌峻厲。這是一場前仆後繼的拉鋸戰,生存狀態的嚴酷和生命力的堅挺粗豪在這場拉鋸戰中體現得淋漓盡致。大江東去,波濤接天,一座彈丸小城的堅守和退卻,當會有多少驚心動魄的故事?可惜一切都已經深深地埋沉在江底,留給後人的只有無言的祭奠,還有地方志上這麼兩行冰涼的記載:

乾隆元年(1736 年),城東護城堤開始坍卸。

光緒二十一年(1889 年),瓜洲全城淪於大江之中。

大略算一算,整個過程經歷了一百六十年。

地方志上的記載是如此簡略,簡略得令人惆悵。五萬多個晝夜人與自然的較量,無數次江濤裂岸的驚險和疏解,多少轉瞬幻滅的生存和繁華之夢,全都化成了這兩行冷峻的文字。瓜洲終於坍沒了。這種坍沒透出人類面對自然的脆弱和無奈,眼前只有無語東流的江水,西風殘照,逝者如斯,還有什麼可看的呢?

那就只有想像了。

是的,瓜洲似乎更適宜出現於人們的想像之中,近看反倒沒有多大意思了。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吳山點點愁。」這是來自北國深閨的想像。淒涼的月色,獨倚高樓的少婦,望穿秋水的凝眸,以及思極而恨的情緒轉換,這是一幅古典詩詞中相當常見的閨怨圖。主人公無疑是一位貴族婦女,她倚樓懷人的地方當在汴水上游的洛陽開封一帶,最近也應該在「汴泗交流郡城角」的徐州,離瓜洲自然是很遠的。丈夫的身份大抵是遠在江南的遊子或商人,他們的遠行無非是為了覓取功名和富貴。在這裡,我們無需搜尋詩外的本事,也無需窺探瓜洲的外部神貌,這並不重要,因為它只是婦人心底的一種意象,這意象維繫著一片漂泊不定的歸帆,今夜朗月清風,丈夫會不會被渡口的船娘羈絆了歸來的腳步?一般來說,遠方的遊子並不像閨中人這樣一味地兒女情長,外面有的是鏤金錯彩和倚紅偎翠,相對於女人逼仄的朱樓和深院,男人的世界要廣闊得多。因此,不管婦人有著多麼優越的物質生活,也不管丈夫的成功曾引起她多麼旖旎的憧憬,她也難以祛除虛度青春的苦惱。「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月明人倚樓。」這樣的情感定格會令人聯想到一種含義更深廣的人生境遇,正是在無數次沒有回應的凝眸遠望之後,遠方的那個瓜洲觸發了思婦心中埋藏已久的情結,潛在的失落感一下子明朗起來,現在她才後悔不該讓丈夫去覓取那些身外的浮華和虛榮,因為經過了長期的離別,一種不同於傳統教義、也不同於男性的價值觀正在悄悄地甦醒,丈夫身上的任何光環也抵償不了她在愛情上的損失,而瓜洲古渡的那一片歸帆,則成了婦人心中無與倫比的輝煌。

「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這是來自浙東山陰的想像,比北方的思婦離瓜洲稍稍挪近了一點,形象也更加明晰。如果說思婦想像中的瓜洲雲鬢不整,面帶愁容,那麼,這裡的瓜洲則籠罩著肅殺的兵氣和戰雲。陸游一生與瓜洲的緣分不算淺,早年隨張浚巡視江淮,瓜洲是必經之地;後來去四川當夔州通判,也是從瓜洲解纜西行的,這次行蹤還載入了《嘉慶瓜洲志》:

乾道六年六月二十八日,詩人陸游午間過瓜洲,江平如鏡。

但這幾次瓜洲之渡,陸游竟然都沒有寫詩,這或許是由於戎馬倥傯,來不及把眼底風濤梳理成詩句;或許是因為那令人掃興的「江平如鏡」,碧波輕舟的浪漫很難觸發他那沉雄慷慨的情懷。但不可否認,詩人和瓜洲貼得太近,缺少必要的疏離感也是窒息詩情的重要因素。果然,若干年以後,他在遠離瓜洲的山陰老家卻寫出了有關瓜洲的不朽名句。江流天際,孤帆遠影,詩人早已離瓜洲遠去了,但他卻真正佔有了瓜洲,這是一種靈性的佔有,一種超越了時空、弘揚著藝術想像力的審美觀照。

記得我上中學的時候,語文教師對這兩句詩讚歎不已。認為詩中全用名詞,沒有一個動詞,卻通體充滿了動感。作為中學語文教師,能講到這個程度已經相當不錯了。平心而論,我是很喜歡這兩句詩的,不是因為其中精彩的名詞組接,那只是一種匠心獨運的技法,而是由於詩人選擇了一個表現瓜洲的最佳視角,這就是「樓船夜雪」。夜的幽深冷冽加上雪的空濛,渲染了古戰場盤馬彎弓的氛圍感,我們甚至可以看到夜色中艨艟巨艦那高大的陰影,還有巡夜兵士的燈籠在飛舞的雪花中搖曳閃現。設想一下,如果不是夜雪,而是光天化日,或「月落烏啼霜滿天」那樣的情境,這種森嚴冷冽的氛圍感絕對要遜色得多。時在淳熙十三年春天,詩人賦閒多年,剛剛接到了權知嚴州軍州事的任命,照例要去臨安等待陛見。陛見只是一種程式,沒有多大意思;臨安歌舞昇平,他也看不大慣,他的思緒早已飛到了曾作為宋金主戰場的瓜洲和大散關,心頭充滿了躍躍欲試的衝動。陸游是中國文學史上屈指可數的大詩人,但誰能相信,這位大詩人一生卻不願做詩人,他嚮往的只是一副戰士的戎裝。皇上偏又吝嗇得很,陛辭的時候,孝宗對他說:「嚴陵,山水勝處,職事之暇,可以賦詠自適。」話說得很有人情味,卻不怎麼中聽,人家還是把他作為一個詩人,只是給他一個可以「賦詠自適」的閒差,一份俸祿而已。陸游已經六十二歲了,步履已顯出蹣跚踉蹌,只能躺在臨安的驛館裡聽著窗外緊一陣慢一陣的春雨,瓜洲一下子變得那樣遙遠。連「樓船夜雪」的想像都太奢侈了。「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詩句很清麗,卻透出難耐的落寞和悲涼。還是回山陰老家去吧,在賣花女嫩嫩的呼叫聲中解纜放舟,連北望瓜洲的勇氣也沒有了。

在此之前,倒是有人走近了瓜洲,他是詩人張祜。但也僅僅走近而已,並沒有貼上來泊岸,而是站在江對面,朦朦朧朧地打量:

金陵津渡小山樓,

一宿行人自可愁。

潮落夜江斜月裡,

兩三星火是瓜洲。

這首《題金陵渡》確實不錯,寥寥四句,便寫盡了夜色下的浸膚冷麗和隔江打量的朦朧美。詩人的情緒似乎不怎麼好,他剛從杭州來,帶著一肚子怨氣和牢騷。在杭州,他本想得到大詩人白居易的賞識,摘取鄉試第一名的花環,為赴京應試製造先聲奪人的情勢。他自負得很,覺得憑自己的才情和名聲,區區解元應不成問題。不料錢塘士子徐凝也找到了白居易門下,兩個走後門的碰到了一起,又都是自視甚高的青年才子,只得在州府官邸裡演出了一幕「擅場之爭」。結果白居易青睞於徐凝,張祜鬱鬱北返,住在鎮江的小旅館裡喝悶酒。

白居易沒有想到他這次保薦解元,卻在中國文學史上觸發了一場沒完沒了的爭訟,捲入其中的除幾位當事人外,還有杜牧、元稹、皮日休等詩壇大腕,連後世的蘇東坡也站出來為張祜打抱不平,認為白居易有失公允。文壇上的這種糾紛從來就是一筆糊塗賬,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莫衷一是。但白居易這次揚徐抑張,看來確實有點問題。張祜的才情勝於徐凝,這幾乎可以肯定,就說這一首《題金陵渡》,實在高妙得無可匹敵,不光同代人,即使後人也很難超越。其實張祜並不是著意要寫瓜洲,他只是有點失意,有點苦淒淒的冷落,甚至有點心灰意冷,但正是這淒涼落寞中極隨意的臨窗一望,瓜洲的神韻噴薄而出,沉寂的詩情又在心頭澎湃起來,由不得他不寫了,而且這一寫就成了千古絕唱。詩的性情就是這般乖張,太刻意地追求,往往並不討好,只落得幾分匠氣,偏是這有意無意中自然流出來的最見神采。

當然,也有刻意認真寫出來的好詩,例如王安石的這首《泊船瓜洲》,其中的「春風又綠江南岸」歷來被奉作煉字煉句的經典。據說這個「綠」字原先用過「到」「過」「人」「滿」等十幾個字,最後才定為「綠」。一般認為,這是王安石第一次罷相後,回金陵故居路過瓜洲時所作,且認為「春風」一句暗喻新法實施後,給國家帶來的蓬勃生機,而「明月」則表達了盼望東山再起的熱切心情。這種解釋似乎太牽強,也太政治化了。其實,《泊船瓜洲》只是一首情韻深婉的小品,從情緒上講,也不像是從京城罷相歸來,倒更像第二次起用從金陵北上赴任。一個經歷過宦海風濤的人被重新起用,其心情大概會比較複雜,中國的士大夫們有一種頗值得玩味的心態:久居林下便朝思暮想著過過官癮;可一旦權柄在握,卻又感到不如歸去。當王安石站在瓜洲渡口回望江南時,其心境大致如此。

可惜的是,這首詩題為《泊船瓜洲》,其實寫的並不是瓜洲。站在瓜洲寫瓜洲,從來就沒有寫得好的。歷代的許多詩人,包括李白、蘇軾這樣第一流的大詩人,都在瓜洲泊過船,寫過詩,卻沒有一首超過張祜的那首《題金陵渡》。王安石是聰明人,他知道貼得太近了寫不好,乾脆來個長焦距,站在瓜洲遙望江南,這一望果然望出點意思來了。

但在更多的人眼裡,瓜洲並不僅僅是一種詩意的存在。

中國歷代的七大古都,其中有兩座在江南:南京和杭州,在相當程度上,它們的生命線就維繫在瓜洲渡口的檣桅上。北兵南下,長江天塹是一道冷峻的休止符,瓜洲是長江下游的戰守要地,瓜洲一失守,京城裡的君臣就要打算肉袒出降,要不就收拾細軟及早開溜。東晉的事不去說它,南朝興衰也不去說它,光是趙宋南渡以後,瓜洲的警號曾多少次闖入西子湖畔的舞榭歌台!紹興三十一年冬天,金主完顏亮的大軍剛剛到了瓜洲,趙構就準備「乘桴浮於海」了,多虧了人家搞窩裡鬥、完顏亮被部下砍了腦袋,趙記龍舟才不曾駛出杭州灣。但在金兵飲馬長江的那些日子裡,杭州城裡的君臣一邊往龍舟上搬運罈罈罐罐,一邊遙望瓜洲時,那種倉皇淒苦大概不難想見:

初報邊烽近石頭,

旋聞胡馬集瓜洲。

諸公誰聽芻蕘策,

吾輩空懷畎畝憂。

急雪打窗心共碎,

危樓望遠涕俱流。

……

陸游的這首詩寫於完顏亮死後的第二年,但想起來還覺得後怕。

定鼎北方的統治者似乎要坦然些,這裡的艨艟金鼓大抵不會驚擾他們高枕錦衾間的春夢。瓜洲離他們很遠,再往北去,大野漠漠,關山重重,仗還有得打的。但瓜洲離他們又很近,近得可以一伸手就把京師的飯碗敲碎。對於長江運河交匯處的瓜洲來說,最浩大的景觀莫過於插著漕運火牌和牙旗的運糧船。在李唐王朝的那個時期,江浙和湖廣的米糧,就是從這裡北上進入關中的。漕運能否暢通,直接關係到金殿朱樓裡的食用。如一時運送不上,皇室和滿朝文武便只得「就食東都」——跑到洛陽去。這時候,一切高深的政治權謀和軍事韜略都變得毫無意義,剩下的只有人類最原始的一種慾望驅動——找飯吃。「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當沿途的官吏子民誠惶誠恐地瞻仰逶迤東去的儀仗時,他們大抵不會想到這堂皇的背後其實簡單不過的道理。但達官貴人們掀起車簾遙望南方時,那眼光中便不能不流瀉出相當真誠的無奈和關切。

瓜洲所具有的這種生死攸關的利害關係,稍微有點政治眼光的角色都是拎得清的。因此,當鄭成功從崇明誓師入江,直搗金陵時,卻先要把江北的瓜洲拿在手裡,並躊躇滿志地橫槊賦詩:「縞素臨江誓滅胡,雄師十萬氣吞吳。試看天塹投鞭渡,不信中原不姓朱。」詩寫得不算好,但口氣相當大。其實,從軍事上講,瓜洲當時對於他並不很重要,進佔瓜洲,很大程度上是為了給清廷一種心理上的震懾。同樣,後來的太平天國在江北的據點盡數失手以後,仍不惜代價堅守瓜洲。在這裡,林鳳祥的殘部與李鴻章的淮軍展開了慘烈的爭奪,血流漂杵,屍骸橫陳,從咸豐三年開始,攻守戰歷時五年。應該說,太平軍在瓜洲取得了相當的成功,自咸豐初年以後,清政府的漕糧便不得不改由海運。當京城的滿漢大員吃著略帶海水腥味的江南大米時,一道不吉利的符咒便像夢魘般壓在心頭:唉,瓜洲!

瓜洲是不幸的,每當南北失和、兵戎相見,這裡大抵總免不了一場血與火的劫難。《瓜洲鎮志》的編年大事記中,每隔幾行就透出戰亂的刀劍聲;瓜洲又是幸運的,有那麼多溫煦或驚悸的目光關注著它,上自皇室豪門,下至艄公船娘。春花秋月何時了,這裡永遠是帆檣雲集的鬧猛,官僚、文士、商賈、妓女熙來攘往,摩肩接踵。於是,一幕幕有別於鋒矢交加的爭奪,也在這裡堂而皇之地擺開了戰場。

明代萬曆年間,一艘從京師南下的官船在瓜洲泊岸,窗簾掀開,露出一對男女的倩影,男的叫李甲,是浙江布政使的大公子;女的是京師名妓杜媺,不過眼下已經脫籍從良,這一趟是隨官人回浙江老家去的。

一個風流倜儻的貴公子攜著絕色佳人衣錦還鄉,古往今來,這樣的情節在瓜洲既司空見慣又相當浪漫。

但接下來的情節就不太妙了。

偏偏對面船上的主兒推窗看雪,把這邊的麗人看了個仔細,當下便「魂搖心蕩,迎眸送目」。此人姓孫名富,是個鹽商,自然也是風月場中的高手。於是一場關於女人的爭奪戰開始了。

這是一場「貴」與「富」的較量:一方是布政使的貴公子,布政使俗稱藩司,大約相當於今天的省長,省長的兒子算得上高幹子弟了吧;一方是腰纏萬貫的鹽商,鹽商實際上是一種「半扇門」的官倒,因為他們是揣著兩淮鹽運使的指標和批條的,這樣的款爺摜起派頭來幾乎無可匹敵。在男性中心的社會裡,佔有女人的多少常常是力量強弱的標誌(皇帝無疑是天下最有力量的男人),因此,瓜洲渡口的這場爭奪,便帶有相當程度的社會典型性。

令人遺憾的是,大款以其咄咄逼人的氣勢戰勝了高幹子弟,杜十娘被李甲以千金之價讓給了孫富。偏偏這女人又拎不清,她要追求人格的高潔和人性的自由,竟全然不知道這是一種多麼不切實際的奢侈。最後終於演出了那一幕怒沉百寶箱、舉身赴江濤的大悲劇。

在今天的瓜洲渡頭,「沉箱亭」猶在,芳草萋萋,花木蔥蘢,四處繁茂靜謐得令人壓抑,據說這裡就是杜十娘投江的地方。佇立在石碑前,我忽然覺得這個「沉箱亭」不僅不恰當,甚至透出一股冷漠的市儈氣,為什麼不用「沉香亭」呢?這裡埋沉的難道僅僅是一箱價值萬金的珠寶麼?不!一個鮮活明麗的生命在這裡匯入了江濤。當一個風塵女子面帶輕蔑的微笑,走上船頭縱身一躍時,那是怎樣一種驚心動魄的大悲哀。她的死不是為了殉情,李甲在酒席上把她讓給了孫富,已經情絕義盡,她無需為他去死;更不是為了殉節,一個京師的六院名姝,十三歲就已破瓜,七年之內不知歷過了多少紈褲子弟,自不會把一個「節」字看得性命交關。她的死,是源於一種深沉的絕望。江流千古,香銷玉殞,留給後人的只有無盡的憑弔和俊男靚女們矯情的感慨……

在這裡,我們無須對當事人進行道德層面上的評判。平心而論,李甲對杜十娘還是愛的,正因為愛,他才表現得那樣優柔寡斷,首鼠兩端,甚至表現得相當痛苦。但道德的召喚畢竟是很微弱的,它只會激起幾絲有如清晨閒夢般的惆悵,幾許苦澀的溫情。這是一場真正慘烈的「瓜洲之戰」,在孫富那一摜千金的大款派頭面前,李甲顯得那樣羸弱委頓。本來,像李甲這樣的世家子弟,一個滿身銅臭的商人是不在眼裡的。但這位公子哥兒大概不會倒賣批文什麼的撈錢,自然囊中羞澀。更要命的是,他那種家庭偏又講究所謂的「帷幕之嫌」:搞女人是可以的,大紅燈籠高高掛,三妻四妾儘管往裡抬;睡婊子也是可以的,但只能在外面睡,不能領進家門、登堂入室。相比之下,孫富就瀟灑得多了,他不僅有錢,而且用不著考慮那麼多的禮法。在他看來,這只是一場買賣,以千金之價買一個絕色佳人,這公平合理,符合市場規律,用不著瞻前顧後。因此,在李甲捏捏掐掐地點數著腰包裡僅剩的幾兩碎銀子,一邊想像著父親的冷面孔時,孫富已相當氣派地把一千兩白花花的銀子摜到了他面前。

「瓜洲之戰」的結局標誌著商人階層對封建門閥一次歷史性的勝利。人們看到,孫富那一干人已經咄咄逼人地走上了歷史舞台,而他們手中的金錢也並非銀樣鑞槍頭的玩意。當杜十娘濃妝艷抹地走出李甲的船艙時,這無疑是商人階層的一次慶典。儘管由於馮夢龍的酸葡萄心理作怪,最後的結局令人掃興,但毋庸諱言,在現實生活中,杜媺的那些小姊妹們正紛紛把傍大款作為時尚,爭先恐後地爬上了商人的船舷。

這就不僅僅是杜十娘個人的悲劇了。

瓜洲的夜晚顯得有點蒼老。江流無語,汽笛嗚咽,傳送著大江的浩茫和空寂。這是一種產生詩情和哲理,產生「逝者如斯夫」之類千古浩歎的大境界。極遠的江面上有一盞桅燈,冥冥有如惺忪的睡眼,亦不知是在駛近還是遠去。那麼就暫時將目光移向別處,等一會兒再給它一個凝眸,才能在更遠或更近的定位上坐實它的趨向。在這裡,「等一會」是必要的。

對一些歷史事件的評判也大致如此吧。

杜十娘的故事發生在明代萬曆年間,那是一個商風大漸,市民階層開始嶄露頭角的時代。因此,瓜洲渡口的這場關於女人的爭奪,其結局有著深刻的歷史必然性。為了這場勝利,中國的富商大賈們幾乎苦苦等待了一千多個春秋。

杜十娘鍾情於李甲,並不在於他家老頭子是個部省級。作為京師名妓,這些年她結識的公子王孫恐怕不會少,冠蓋滿京華,自不會太稀罕一個布政使的兒子。她的情感投入在於李甲是個讀書人,也就是所謂的「士」。士是中國封建社會中一個相當特殊的群體,從落拓潦倒的白衣秀士到金榜題名的天子門生,都堂而皇之地麇集在這面杏黃旗下。儘管大部分的士人也許永遠沒有發達的機會,只能以平民身份終了一生,但「滿朝朱紫貴」,畢竟是以讀書人為主色調的。因此,在中國傳統的社會各階層的序列中,儒服方巾的士人總是風度傲岸地走在最前列。然而,「士農工商」的階級路線只是一種原則上的界定,一旦進入實際的社會生活,事情就不那麼簡單了。商人雖然位居「四民」之末,但由於他們能夠掙到更多的錢,從而能夠活得更滋潤,便往往能夠僭越原則的界定而享有更高的地位,有時甚至還會向「士」的地位挑戰。中國文化歷來對「士農工商」序列的強調,對「重農抑商」政策的三令五申,其實也從另一個側面說明了這種僭越和挑戰的存在,強調和三令五申得越厲害的時候,也往往是僭越和挑戰越激烈的時候。這樣,到了明代萬曆年間的某一天,瓜洲便成了「士」與「商」決戰的奧斯特裡茨,而青樓女子杜十娘的人生悲劇,則為士人階層的潰敗畫上了一個沉重的感歎號。

在這裡,我想起了另一個青樓女子的人生悲劇。也是在江畔的船頭,也是士人、商人和妓女三者間的關係,時間卻上溯了差不多一千年。唐元和十一年秋天,大詩人白居易在九江湓浦口邂逅了一個彈琵琶的女子,從而產生了傳頌千古的《琵琶行》。「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在蕭索的深秋冷月下,琵琶女那充滿了感傷和浪漫情調的身世傾訴令江洲司馬淚濕青衫。該女子的命運之所以值得同情,就在於她原是長安妓女,年輕時曾以色藝名傾京師,佔盡了風月場中的虛榮。但隨著年老色衰,韶華不再,等待著她的卻是「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也就是說,她的悲劇就在於最後嫁了一個商人。一般來說,嫁給商人並不算太虧,至少物質生活有相當的保證。白居易在另一首題為《鹽商婦》的詩中,曾描寫過商人婦的生活,那種奢華足以令人心馳神往。且看,「綠鬢富去金釵多,皓腕肥來銀釧窄。」這是穿金戴銀;「飽食濃妝倚柂樓,兩朵紅腮花欲綻。」這是錦衣玉食。再看,「前呼蒼頭後叱婢。」這是少奶奶的威風;「不事田農與蠶績。」這是貴婦人的閒適。我的天!真是武裝到牙齒了。在當今的女孩子看來,這樣的日子簡直美氣死了,簡直比「托福」「綠卡」「洋插隊」「傍老外」之類的總和還要美氣。一個女人擁有了這些,難道還不該滿足嗎?但一千多年前的那位琵琶女偏偏不滿足,非但不滿足,甚至還從每個毛孔裡都滲出嫌鄙。她只是把商人婦的歸宿作為一種不得已的選擇,一顆終身難嚥的苦果。「夢啼妝淚紅闌干。」這過的什麼日子?幾乎是以淚洗面了。那麼,也許是因為「商人重利輕別離」吧?也不盡然。試問,如果她的官人不是出去經商,而是去趕考、做官、陞遷欽差大臣八府巡按,她會有這種情緒嗎?恐怕不會有。

問題的癥結是,在唐代中葉那個時候,商人的社會地位還相當低下(至少比士人低下得多),儘管他們很有錢。不難想像,當年琵琶女正值走紅時,長安「五陵年少」中的某一位看中了她,要娶回去做小,那位茶葉商是斷然不敢摜出銀子來競爭的,他只能等著佳人遲暮,將就著到「人肉市場」買一個處理品。不要以為這是白居易筆下生花,有意作踐商人,須知香山居士本人就是一個不小的官僚,他的觀點在統治階層中具有相當的代表性。《太平廣記》中記載的《商丘子》的故事也很能說明問題:一個巨商之子因為在宴席上謝絕了一個士人(同時也是他的朋友,而且經常接受他的資助)的酒,當場被那士人臭罵了一頓,該巨商之子竟「羞且甚,俯而退……經數月而病卒」。這很使人想起契訶夫筆下的那個因打了個噴嚏而驚懼至死的小公務員。可見唐代士人的傲慢及商人的自卑到了什麼程度。 《琵琶行》中並沒有出現士人和商人的競爭情節,因為當時的士人底氣還比較足,甚至可以說商人還沒有取得參與競爭的資格。琵琶女之嫁給商人,是由於年老色衰,士人看不上眼。儘管如此,該女士仍舊人在曹營心在漢,雖然名分上屬於商人,但情感卻絕對在士人一邊。在潯陽江頭的那個晚上,詩人也無意充當自作多情的「第三者」,他根本不會看上一個徐娘半老的茶商外室。他的幾滴感傷之淚,只是因為商人婦的身世勾起了他的「遷謫意」和不勝今昔的情懷,對於中國的士大夫來說,這是相當廉價的。

但事情似乎正在悄悄地發生變化。到了元代馬致遠的雜劇《江州司馬青衫濕》中,白居易和琵琶女已經正兒八經地相愛起來,而浮梁茶商劉一郎則揮起金錢的大棒在競爭中一度得手,不過最終卻是詩人和妓女的聯軍,打敗了以金錢作為後盾的商人。這個雜劇的情節相當荒唐,但在荒唐的背後卻折射出明白無誤的信息:商人階層已經擺開架勢,明火執仗地和士人展開了爭奪。耐人尋味的是,這樁關於「誰是第三者」的糾紛居然一直鬧到皇帝那兒,士人的最後勝利也是借助於皇上的「紅頭文件」才得到的。這種「大團圓」實在太艱辛,因而也太虛幻了,一個古典式的詩意的世界正在走向崩潰。

於是場景又回到瓜洲。李甲與孫富的交易是令人寒心的,在情場的角逐中,這是士人第一次出賣了自己的同盟者。《聊齋》的作者蒲松齡與馮夢龍相去不遠,大概有感於此,在《聊齋·霍女》中,他杜撰了一則與《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相似的人物關係,事情也發生在瓜洲,前面的情節大致差不多,最後是妓女設計把商人捉弄了一頓,讓他人財兩空。這種幻想的喜劇色彩幾近滑稽,士人不僅渴望從商人那兒奪過女人,而且渴望從他們那兒奪過金錢。但幻想的升級似乎只能透露出相反的世情,即在現實生活中,士人已變得越來越疲軟無力,他們從商人那兒既得不到女人,又得不到金錢,而且還不得不像《儒林外史》裡的沈大年那樣,把女兒送上門去給商人作小老婆。瓜洲渡口濤聲依舊,但中世紀士人階層的浪漫情場已難以尋覓,當大款們摟著千嬌百媚的「三陪」女郎嬉笑調情時,附近船上的士人只能悄悄地放下窗簾,用一杯濁酒伴著自己孤獨的無眠。

情場上是爭不過人家了,那就埋頭寫自己的文章吧。劉大櫆是桐城派的散文大家,才氣和影響自然是不用說的,向他約稿的想必也不會少。但劉文也並非滿目光華,其中有相當一部分為商人寫的傳記就不敢恭維。這玩意有點類似於當今風行的「企業家報告文學」,無非阿諛奉承,歌功頌德,沒有多大意思,有點骨氣的文人一般是不屑於此的,但潤筆卻相當可觀。大量為鹽商大賈們所寫的傳記碑文,夾雜在沉博宏麗的「純文學」佳作之間,並存於一代散文大家的文集中,顯得十分不和諧,今天讀來,仍令人不勝唏噓。

差不多就在劉大櫆樂此不疲地撰寫「企業家報告文學」的同時,中國文學史上的超級巨星曹雪芹恓恓惶惶地路過瓜洲前往金陵:「乾隆二十四年(1759 年)冬,曹雪芹路過瓜洲,大雪封江,留住瓜洲江口沈家。」這是《瓜洲鎮志·大事記》中的一段記載。

瓜洲有幸,風雪多情,稍稍牽羈了這位巨星的腳步。但其時的曹君實在算不上器宇軒昂,落魄潦倒的生活已消磨了他的崢嶸意氣,關於曹雪芹這次南遊的目的,紅學界一直爭論不休。有的認為是尋覓「秦淮舊夢」,為進一步修改《紅樓夢》補充材料;有的則認為是尋訪當年織造府裡的「舊人」,因為在這以前,雪芹的原配夫人在西山病逝了。事實上,這次在南京,曹雪芹確實找到了一位叫芳卿的曹府丫環,如今正淪落在秦淮市井之間,她後來成了曹君的續絃夫人。我卻比較傾向於這麼一種說法,即曹的江南之行,是為《紅樓夢》的出版尋求經濟上的贊助。其時,《紅樓夢》經「批閱十載,增刪五次」,已基本定稿。這部嘔心瀝血的宏篇巨著,無疑稱得上是這位文學天才的生命的工程。如果說著書是心靈的宣洩和才情的揮灑,那麼出版便完全是一種經濟運作。出版需要錢,一個「舉家食粥酒常賒」的窮文人自然拿不出這筆錢,他圈子裡的那些朋友也愛莫能助,於是他來到了江南。這位傲骨嶙峋,一向信守「殘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書黃葉村」的西山高士,如今書成之後,卻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收斂起清高和自尊,到兩江總督尹繼善門下當幕賓。

尹繼善是個不壞的官僚,他和曹家是世交,平時也常和文人在一起喝喝酒、賦賦詩,甚至在酬酢中稱兄道弟。據說他最喜歡與文友玩和韻的遊戲,而且玩的檔次還不低,每得佳句即令人騎馬飛送。詩人袁枚曾在和詩中稱讚他「倚馬才高不讓先」。但這種附庸風雅是一回事,資助出版《紅樓夢》這樣的勾當他是絕對不幹的。不光是捨不得錢,恐怕還出於政治上的忌諱。這樣,曹雪芹待在兩江總督府裡就沒有什麼意思了。

刊刻一本《紅樓夢》才要幾個錢呢?我查找了一下乾隆年間的物價指數,大約有一百兩銀子足夠了,相對於兩江總督府裡那流水般的開銷,相對於大款倒爺們「千金散去還復來」的磅礡氣概,這個數字絕對只是一點毛毛雨。可憐泱泱大國,金山銀海,朱門豪宅,酒池肉林,卻誰也不願從手指縫裡漏出少許來佈施這點毛毛雨。一本小說的出版與否,干我何事?一百兩銀子,還不如送給上司的門人作個見面禮,或買個小老婆自己受用受用呢。

那就只有讓它凋零散佚了。

這是文明的悲劇。貧困未能扼殺一個文學巨匠流溢的天才,卻使一部天才流溢的巨著半部零落,從而在中國乃至世界文學史上留下了一個永遠的缺憾,也留下了一門永遠的學問。當一代又一代的讀者為前八十回的傳神文筆淚濕羅巾時;當各種糟糕而疲軟的續書充斥坊間,令人黯然神傷掩卷痛惜時;當滿腹經綸的學者們根據書中的「草蛇灰線」艱難地揣測後幾十回的情節走向時,那種出自心底的呼喊便會噴薄而出:還我一本完整的《紅樓夢》!當年因為一百兩銀子失去的,今天我們願用堆成金字塔那樣高的銀子贖回,我們決不吝嗇,決不賒欠,用我們民族的名義,擔保!

曹雪芹在南京待了不到一年,到了乾隆二十五年夏秋之交,便帶著芳卿鬱鬱北返。他當然還要經過瓜洲的,在達官貴人和巨商富賈們縱情聲色的喧鬧中,一個囊中羞澀的文人抱著他的手稿悄然北去。櫓聲款乃,帆影飄零,瓜洲羞愧地低頭飲泣,它也許有一種預感,由於貧困的浸淫,這位文學天才生命的火花已瀕臨熄滅……

我在這裡絲毫沒有鄙薄商人的意思,相反,商人階層的崛起,是中國步入近代社會的一個必要條件。悠悠千載,興亡百代,瓜洲對於中國的意義,更多的是作為一個商業碼頭而出現的。它面對長江,左右逢源,洋洋灑灑地吞吐著南國的稻米、絲綢、食鹽、茶葉,還有白如凝脂的蘇杭美女。背靠著北方的千里沃野和京師巍峨的宮闕,它有如貴婦一般端莊自足。

當然,長久地朝著一個方向總難免困頓,偶爾,它也會稍稍轉過身來,向著遠方的大海投以新奇的一瞥。這不經意的瞬間回眸也許會令它心旌搖蕩。

公元8 世紀中期的一個晚上,一艘吃水很深的雙桅船悄悄地從古運河駛出瓜洲,人們誰也沒有注意到,這艘夜航船既沒有沿江上溯,轉棹安徽湖廣;也沒有剪江而渡,進入煙水如夢的江南運河,而是揚帆東去,直下風濤萬里的南黃海。

這就是歷史上「鑒真東渡」的初始畫面,時在唐天寶二年十二月。

唐天寶二年的中國是一種怎樣的景觀呢?「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足。」杜甫這裡說的雖然是開元年間,但天寶初年的景象也大致差不多,中國歷史上蔚為壯觀的「盛唐氣象」,所指也就是這一時期。天寶二年,大詩人李白來到了長安,用「雲想衣裳花想容」那樣的華麗詞章為唐明皇點綴昇平,而大美人楊玉環則站在華清宮的樓台上,望著送荔枝的一騎紅塵笑得很開心。宮廷內外歌舞正濃,其排場之大,可謂空前絕後,連吹笛伴舞的小角色都是中國藝術史上的第一流人才。這是一個輝煌燦爛與紙醉金迷共存共榮,鬧哄哄的歌舞與靜悄悄的陰謀雙向滲透的時代。再往遠處望去,西出陽關的「絲綢之路」上,駝鈴聲聲,羌笛如訴,伴著波斯商人在沙原上的足跡漸去漸遠。而從揚州經洛陽到長安的驛道上,一隊隊面容憔悴、衣衫襤褸的「遣唐使」正行色匆匆。這些來自東瀛島國的朝聖者相當虔誠,那時候,他們還不懂得秋季比夏季更便於航行,乘坐著落後的平底船,他們一次次被捲入夏日的狂濤惡浪,少數忘身銜命的餘生者進入了長江口,經瓜洲在揚州登陸。呵,果然是天朝風物,連月亮也比日本的圓哩。他們貪婪地吮吸這裡的文明:漢字、佛教、繪畫、棋道、醫術,乃至陰陽八卦和百官朝拜時的「舞步」。到了後來,朝聖者開始不滿足於前赴後繼往中國跑,他們想直接邀請一位宏博睿智的高僧前往日本授戒講學。於是便有了鑒真的東渡之舉。

當時唐帝國的對外政策還是很開明的,「萬國衣冠拜冕旒」,很好,歡迎!即使人家禮節上有什麼不周到,也能待以寬宏大度的一笑。這種自信而自負的心態中,支撐著天朝上國居高臨下的優越感,你要學什麼自己來,我們敞開大門,來者不拒。但我們不走出國門搞自我推銷,那既沒有必要,也有失身份。因此,鑒真一行的東渡只能悄悄地進行。這中間,他們得到了一位權貴的幫助,此人是當朝宰相李林甫的哥哥李林宗。李林甫這個人在歷史上的口碑不大好,「口蜜腹劍」這個成語就是因為他而來的。但他哥哥卻做了一樁好事。當時鑒真等人在揚州既濟寺為東渡打造船隻,寺廟裡造船幹什麼?一旦被官方察覺了很麻煩。李林宗給揚州倉曹寫了一封信,造船就變成合法的了。中國的事情就是這樣既複雜又簡單,李林宗或許沒有意識到,他在裊裊茶香中信手寫下的幾句人情話,卻成就了中日文化史上一件流澤深遠的大事。

這次艱難卓絕的遠航經歷了十一個年頭,其間六次出發,五次失敗,為之獻出生命的就有三十六人。天災、海難、疾病、匪盜,還有內部的人事糾紛,官府的通牒追阻,使這次遠航充滿了驚險離奇的情節。最後一次東渡時,隨同回國的日本大使籐原和晁衡等人乘坐的一號船遇險觸礁,後來訛傳沉海了。消息傳到中國,和晁衡很有交往的大詩人李白特地作詩哭悼:

日本晁卿辭帝都,

征帆一片繞蓬壺。

明月不歸沉碧海,

白雲愁色滿蒼梧。

李白的詩中喜歡用「明月」的意象。他對「明月」寄托了那麼多的理想和深情。但在我看來,這首《哭晁卿衡》中的明月,情味蒼茫深摯,可謂精彩至極。

天寶十二年十二月,鑒真等人踏上了日本九州島,此時,這位大唐高僧已是六十六歲的老人,而且早已雙目失明。

那是個暮春的傍晚,落霞帶著陰鬱的冷色,我站在瓜洲渡口,望著輪渡上魚貫而下的車流發呆。豐田、皇冠、三菱、佐川急便,還有那種負重若輕的超長平板車,一聽那中氣很足的引擎聲,就知道它的籍貫有多高貴。我問輪渡上的工作人員,有沒有統計過,這過往的汽車中,日本產的佔多少?他搖搖頭,過了一會兒,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苦澀地一笑:沒辦法,人家那東西就是好,連司機都跟著精神了幾分。然後,撩起袖口瞄了瞄,忙他的去了。我看見,那手腕上是一隻日本產的石英電子錶。

我忽然想起了一千多年前的那些「遣唐使」,那被風濤撕扯得縷縷掛掛的篷帆,風塵垢面的朝聖者吃力地扳動舵柄,「吱——嘎」一聲,滯澀而悠長,落後的平底船在江心劃出一道弧形的水跡,進入了古運河。難道,大和民族一千多年的歷史,就濃縮在長江下游的這個小小渡口麼?

也許,一切都是從奈良興福寺講堂的那場大辯論開始的。

這場關於弘法傳律的爭論,表面看來是宗教界的事,其實包含著深刻的政治內容。爭論的起因說起來會很複雜,也無須細說。這裡要說的是,這場在很大程度上決定日本文明走向的大辯論,唇槍舌劍中始終高揚著真理的旗幟。這裡沒有強詞奪理和惱羞成怒,沒有粗暴的人身攻擊和政治謾罵,也沒有低級的噱頭和故作高深的炫耀。當鑒真的信徒普照揭示了舊戒的種種弊端,並向對方提出了一連串不容辯駁的質問後,原先態度驕橫的賢璟等人一時無言以對。接著,一個驚心動魄的場面出現了:在眾目睽睽之下,賢璟等人恭恭敬敬地起身俯首,表示從此棄絕舊戒,接受鑒真授予的新戒。

對於日本民族來說,這也許是一個歷史性的時刻,從某種意義上說,鑒真及其信徒們堅持真理的精神固然值得頌揚,但賢璟等人在真理面前敢於「起身俯首」的勇氣是不是更值得欽佩呢?正是由於這種敢於「起身俯首」的勇氣,日本精神文化的航船才最終擺脫了奴隸制的漫漫長夜,駛入了「大化革新」所開闢的封建制的河床,從此,先進的唐文化在日本得到了迅速而廣泛的傳播,也正是由於這種敢於「起身俯首」的勇氣,日本民族才有一千多年後的「明治維新」,在以堅船利炮為前驅的西方文明面前,他們不像中國那樣端著天朝上國的架子而步履艱難。當滿漢大員們在為西方使臣覲見皇上要不要行跪拜禮而躊躇不決時;當碩學通儒們在為「中體西用」還是「師夷制夷」的口號而爭論不休時;當西太后下詔拆毀中國的第一條鐵路而不惜甩出幾十萬兩白銀時,日本人已經悄悄地剪去了武士髮髻,彷彿一夜之間從中世紀超越文藝復興的壯舉而進入了近代。同樣,也正是由於這種敢於「起身俯首」的勇氣,日本才有了二戰以後在一片廢墟上的崛起,有了「豐田」「三菱」「東芝」「松下」在當今世界潮水般的氾濫。

今天,當我們仍然在為那個東瀛島國的崛起而惶惑時,回顧一下當年興福寺講堂的那場大辯論或許不無裨益,因為,這裡顯現著一個民族精神最強勁的底蘊。

離開瓜洲那天,旅社看門的老人送我去車站,一路上,我又問起了關於瓜洲城歷史上坍沒的情況,他卻講了一則笑話,說早些時候瓜洲沒有坍塌時,這裡的江面是很窄的,瓜洲南門正對鎮江的金山寺,金山寺的老和尚想吃豆腐,就站在寺門口喊一聲:老闆娘哎,送一盤豆腐來。老人講的是揚州話,水色很重的。

我問:為什麼不喊老闆而喊老闆娘呢?

他一笑,笑得很有味道。

汽車開動了,一路上的地名會勾起好多歷史大事件的記憶,宋將劉錡大破金兵的皂角林,文天祥亡命時路過並記入《指南錄後序》的揚子橋,還有中國宗教史上赫赫有名的高旻寺。但遠古滄桑百代煙雲都漸次變得模糊,只剩下了老人講的那則很有人情味的笑話。

四月的清晨還很有點涼意,車窗外曙色熹微,碧草寒煙,我不由得想起了張祜的另一首關於瓜洲的詩:

寒耿稀星照碧霄,

月樓吹角夜江遙。

五更人起煙霞靜,

一曲殘聲遍落潮。

江面上汽笛嗚咽,帶著濕漉漉的水氣,這幾天該是大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