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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訂版自序

上海書店出版社的朋友來電說,《湮沒的輝煌》出版已屆十年,原先的出版合同諒已到期,希望接下去由他們來做。

我覺得這個「做」很有意思,就像木工瓦工說的那樣,有一種手工勞作的講究和用心細細的溫情,那意思不光是把書印出來,還包括策劃、裝幀、宣傳造勢之類的一應事體。總之比出版更豐富,也更有人情味,一聽就讓你覺得很踏實。

擱下電話,我想,就讓他們「做」吧,十年過去了,一本書早已落盡鉛華,換一副行頭重出江湖也未嘗不可。

在人生的旅程中,十年不能算很長,但也絕對不能算短。這十年,我正值四十六歲至五十六歲,躑躅中年,雖然並未跨越不同的人生階段,但驀然回首,那種逝者如斯的況味便有如黃昏的細雨一般落在心頭。中年是人生的秋天,雖有些滄桑但還不至於悲愴,關於這個年齡段的男人的質地,余秋雨先生在《蘇東坡突圍》中有相當精彩的闡發,在那一組高屋建瓴般的余式排句中,我特別欣賞關於「厚實」和「從容」的表達,即「一種無須聲張的厚實」和「一種不再需要對別人察言觀色的從容」。男人因厚實而從容,就如同女人因美麗而自信一樣,挺好!既無須聲張,亦無須對別人察言觀色。我行我素,堂堂正正。這不是一種生命的智慧,而是一種生命的境界。對於男人來說,這是一段最重要的年月,蓬勃的青春活力尚未遠去,喧鬧的人生風景漸至歸於樸素寧靜,不知不覺地,鬢角上出現了白髮,人變得散淡隨和了,也雍容大度了。且放慢行色匆匆的步履,豪情尚在,卻無復舊時;意氣猶存,但決不「用事」。看淡了外在的事功,無論成功還是失意都是生命的盛宴。黃山谷詩云:「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他當時才四十歲,就過早地顯出一副滿面滄桑、老氣橫秋的樣子。年華似水,往事如煙,在世界上所有的權力中,時間的權力是絕對的權力。人的一生中能有幾個十年呢?以「十年」為單位來量度人生,就像以光年為單位量度太陽系一樣,實在經不住比畫的。對於一個人是這樣,那麼對於一本書呢?十年過去了,它會不會像一個中年人的容顏那樣,被時間剝蝕,在歲月中慢慢風化?

至今猶記,那位書店經理當初用上海話發佈的預言。其時《湮沒的輝煌》剛剛出版,我應邀在上海淮海路和南京東路書店簽售造勢。書店經理(記不清是哪一家書店)是個很富於性格魅力的上海人,門檻既精,口才又好。為了強調某種意思,他常常喜歡在普通話中夾進幾個上海方言的單詞,雖有點賣弄,卻賣弄得優雅得體。那天晚上他陪我喝了一點酒,也就越發地雄論滔滔。有些話聽的時候雖然津津有味,甚至如醍醐灌頂,可時間一長也就淡忘了。唯有那兩句預言這些年來一直歷歷難忘。他說:「儂這本書啥辰光也不可能成為暢銷書,卻可以成為長銷書。」

竟被他言中了。

十年來,《湮沒的輝煌》從未有過真正意義上的暢銷,當同類中一批又一批的新貴們大紅大紫、彈冠相慶時,它總是默默地倚在書店一角,素面朝天、不卑不亢,任身上落滿了灰塵。

但,又慶幸被他言中了。

十年來,《湮沒的輝煌》果然長銷。其間,東方出版中心印了四次,台灣爾雅出版社印了六次,林林總總,發行量當在十萬冊以上。雖細流涓涓,不絕如縷,卻是有源頭的活水,那源頭就是讀者——總有些讀者心心唸唸地牽掛著他。對此,我很欣慰也很知足。

這些年中,我收到了數量不少的讀者來信,雖然電腦正在大舉「入侵」我們的生活,但這些來信幾乎全都是手寫的而不是打印的,讀著這樣的信,我更多了一層知遇之感。我一直固執地認為,電腦裡的打印文字只適合充斥著官話和套話的公文,私人信箋絕對以手寫為好。中國的文字是一種很有意味的符號,手寫書信除去可以表達字面上的意思,還可以傳遞寫信人個體的生命密碼,你可以從那字體、佈局、點畫以及所用的紙筆中,想見對方的修養、性格、表情和語調,甚至還有他的身世境遇。而所有這些在打印的文字中恰恰都被「標準化」過濾了。因此,看打印的信箋總有一種疏離感。甚好!我所接到的那些讀者來信都是手寫的,他們都不會使用電腦,或者即使會也不願使用。四面八方的來信中,有讚賞亦有商榷,有鼓勵亦有糾彈。一箋在手,如沐春風,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悅乎!當然,也有讓我覺得迷惘的時候,例如那一次,復旦附中文科班的幾個同學聯名來信,要求我行使最終解釋權。事情大致是這樣的,他們的語文試卷選用了《湮沒的輝煌》中的一段文字,這樣的試題現在相當流行,無非是把一段文字大卸八塊,瞪大了眼睛從中尋找微言大義。問題凡一二三四,答案有ABCD,要你把正確的一種寫在括弧裡。這幾個同學都不幸選擇了同樣一種與標準答案不同的符號,而且他們都堅信自己沒有錯,居然和老師一番PK。在學生與老師的PK 中,老師無疑代表著權威。這幾個同學覺得是秀才遇到兵,就想到了寫信給我。在他們看來,若論對文章的理解,作者本人無疑最具權威性,也理所當然地擁有最終解釋權。我看了那試題和答案,怎麼看怎麼覺得ABCD 都說得過去,無所謂絕對的正確與錯誤。在回信中,我只能說,你們和老師都沒有錯,是當今這種散發著八股氣的應試語文教學錯了,這樣的試卷如果讓我來考,也肯定不會及格。

我一向是不給讀者回信的,只把那份情意積澱在心底,慢慢體味,這次是唯一的一次,而且肯定讓那幾個同學大為失望。屈指算來,那幾個同學該大學畢業了吧,他們或許早就忘記了那次考試,也忘記了那封讓他們很感到無趣的回信。

前些時接一個遠方朋友的電話,說易中天先生在一本書中對《湮沒的輝煌》很是推重云云,聽得我一頭霧水。我向來認為讀書乃性情之事,無須追逐時尚,市面上風行的書一般不大買,也不大看,當然也無從知道易先生在書中說了些什麼。朋友起初還以為我故作矜持,待知道我真的孤陋寡聞時,便說了易先生那本書的書名,叫我買來看看;然後又諄諄教導一番,說有人推重總是好事,何況是易先生這樣能呼風喚雨的學術超男和大眾情人呢?一時倒讓我十分受用,下班後便徑直去了書店,眾裡尋他千百度,竟然沒有找到。一問,說賣完了。端的是洛陽紙貴。

後來還是那位朋友給我寄了一本。他是個細心人,書中凡與我有關的地方都用折頁做了記號。五六處折頁小心翼翼地呵護著一個遠方朋友溫熱的關愛和虛榮。順著最前面的折頁翻開,在一個新的章節的開頭,易先生說:

「前兩天重讀了夏堅勇先生《湮沒的輝煌》一書……」

接下來是幾句「推重」的話,可以想見易先生那種目光如炬、侃侃而論的風采。毋庸諱言,我當時有點感動,其原因並不在於易先生的名氣以及他對我「氣度」與「識見」的欣賞,而僅僅在於他是——「重讀」,這兩個字讓我感到了自信和溫暖。以我自作多情的理解,重讀有如故人之間的尋找,其動機可以追溯到初次接觸時相當不錯的印象,古人所謂「最難風雨故人來」說的就是這種感動。在當下這個世風浮躁的時代,銅臭熏天,斯文掃地,讀書已成了一種不合時宜的奢侈,人們都忙裡偷閒地到電視、網絡,以及各種「吧」裡尋快活去了,這時候,有人從書架上取下一本舊書來重讀,那手勢和身影便有了幾分古典意味,青衫一襲,茶香幾縷,連那窸窸窣窣的翻書聲也是令人懷想的。

為了酬謝讀者中這樣的古典手勢和身影,我答應了上海書店出版社,讓他們把《湮沒的輝煌》再做一次,換一副行頭重出江湖。

重出江湖,修訂是例行故事。捧讀自己十多年前的作品,心情有點複雜,既有那種統帥閱師一般的顧盼自雄和陶醉,有時也難免臉紅心跳,特別是幾處信口開河灑狗血的地方,更令我無地自容。為此,我抽去了原書中的《童謠》和《文章太守》兩篇,換上了自我感覺不錯的《英雄賦》和《戰爭賦》。借用一句時髦的晚會用語:希望你能喜歡。

十年前我到上海簽售那次,順便去看望伯父,他當時九十二歲,一個退休的伙佚(解放後稱為工友),每天吃帶肥膘的紅燒肉,喝低檔白酒,但身體很好。他對我說:「人和人比,說到底最後就比誰多一口氣。書也是。若干年以後,你這本書要是還有人看,你就贏了。」

我不知道「若干年」究竟是多少年,但我理解他的意思:無論人還是書,最大的對手只有時間。我不由得肅然起敬,人到了這把年紀,如果沒有糊塗,就離哲學不遠了。

現在,伯父一百零二歲了,仍然吃肉喝酒,身體也仍然很好。他生於清光緒三十一年春天,屬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