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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版自序

寫下「再版」兩個字時我頗為躊躇,因為一般認為「再」就是第二次的意思。這本書1996 年在東方出版中心面世,其後又由台灣爾雅出版社出版了中文繁體字版,由上海書店出版社出版了修訂版。東方出版中心還出版了一本帶眉批和評注的中學生版,當時讓我很有點受寵若驚,似乎享受了金聖歎對《水滸傳》和脂硯齋對《石頭記》那樣的規格。後來一想,其實也就是換個花樣促銷而已,原本用不著自作多情的。若以版式和裝幀而言,前後也已經有了五六種不同的面孔。現在借助江蘇文藝出版社重出江湖,說是第二版顯然不妥。好在「再」還有再三再四之類的意思,那麼就「再版」吧。再版之前照例要絮叨幾句的,從1996 年至今,整整十七年了,革命樣板戲中李奶奶有一句二黃散板:「十七年風雨狂怕談以往。」這十七年我平淡庸常,也無風雨也無晴。我不怕談以往。而且覺得二黃散板正好,舒緩且從容,一唱三歎。

校訂若干年前自己的作品,有點像人過中年以後翻看箱子底層那些字跡漫漶的情書,心中難免五味雜陳。這些年來,我常常要面對「你為什麼寫作」之類的提問,回答也幾乎千篇一律地標準:起初是在那個特殊的年代裡為了尋找出路;及至後來,個人的興趣加上養家餬口的需要,就成了一種生命的慣性。這樣的回答大體實在,算不上矯情。但,並不是全部。我想有不少幹這一行的人,其實是在自覺或不自覺地追求一種表達的快感。這樣說吧,你是一個作家,也取得過一些所謂的成功,這些都似乎風光堂皇甚至名利雙收。但在當今這個蕩漾著銅臭的社會裡,一個作家的名利和風光幾乎如同太監的春夢。世俗中難免低能且逼蹙,雖有時自矜清高,但為了一點實際的利益亦不得不在權勢面前低眉順眼甚至強顏歡笑,這些都是你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而一旦拿起筆,你就是帝王。你駕馭一切,掌控一切,心雄萬丈,氣吞萬里;你呼風喚雨,令行禁止,為所欲為,無法無天;你風度翩翩,顧盼生姿,水性楊花,傾城傾國。你的那種感覺配得上一切諸如此類的動詞和形容詞。斯時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你的臣子就是文字。文字是多麼馴服啊,或望風披靡,或天花亂墜,裊裊且婷婷,恣肆而飛揚,簡直就是梅蘭芳的水袖和高爾基的海燕。文字如此多嬌,有聲有色而又浩浩蕩蕩,這大概就叫「欣然命筆」吧。毛澤東在一首詞的引語中用過這四個字,其得意洋洋之色,躍然也。他在現實生活和寫作中都是帝王,而我們只能在寫作中南面而王,但這也就夠了。這種調遣文字的帝王感是一個作家的自由,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權勢。雖然這種自由和權勢常常有如笑話中所說的尿褲子——你自己覺得熱乎乎的,別人根本無所謂,但我仍然很享受那種「熱乎乎」的感覺。

在上一次的修訂版自序中,我曾引用了伯父說過的一段話,略云:

「人和人比,說到底最後就比誰多一口氣。書也是。若干年後,你這本書要是還有人看,你就贏了。」

老人說這話時92 歲,顯然對自己的身體還相當自信。後來他活到103 歲,無疾而終。如今,又是若干年過去了,當這本書由江蘇文藝出版社再版時,我又想到了伯父的那段話。在這個世界上,時間的權力是絕對的權力,無論人還是書,最大的對手只有時間。有人說,美好的秘訣是速朽,大凡美人、愛情、鮮花、彩虹,概莫能外。但文學肯定是個例外。

在這本書的幾次出版過程中,我有幸結識了幾位值得尊敬的責任編輯,他們是雷啟立先生、隱地先生、歐陽亮先生、唐麗芳女士。他們的學養、操守和情懷都讓我受益匪淺。這中間除去雷啟立先生而外,其餘幾位我始終緣慳一面,所謂「結識」只在電話或信箋之中,但這並不影響我內心的溫暖和感動。「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他們在遠方關切的目光一直成為鞭策我行走的動力。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人低頭不見抬頭見,卻咫尺天涯,如履薄冰,可見心靈的接納並不在於時空維度。而即便是一紙小箋或萍水相逢,也是可以積澱於心底且唸唸於久遠的。江蘇文藝出版社的劉佳女士我也未曾謀面,前幾天和家人談及這本書的再版及責任編輯時,我說:「通過電話和短信接觸了幾次,感覺不錯。」這是一種直覺。到了我這個年紀,又長期從事與人的心靈有關的職業,直覺應該是值得信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