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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耳其伊弗所一座山丘:馬利亞是怎麼死的

在遙遠的1996年,我和我的孩子坐在曼哈頓聖帕特裡克教堂涼爽的石頭台階上,嘴裡嚼著歐亨利小說裡提到過的桂皮糖花生,曼哈頓大街上的傳統食物。那一年買桂皮糖花生的小販仍舊如歐亨利在二十世紀初描寫過的一樣,站在摩天大樓筆直的陰影裡。那個涼爽的八月夏日,我的孩子八歲,瘦小的個子,娃娃頭。她突然望著人群熙攘的街道,想像自己的將來。她說自己將來要當一個玩具設計師,工作就是玩,玩就是工作。

曼哈頓的聖帕特裡克大教堂很有名,我們吃完三角紙包裡的花生就走進去。

與這世界上大多數天主教堂一樣,牆上掛著耶穌的事跡,背著十字架,荊棘刺破了他的額頭。抹大拿的馬利亞站在十字架下。聖母馬利亞抱著她從十字架上放下來的兒子,滿面都是哀戚。聖壇旁邊的小教堂裡,搖曳燭光裡站著穿了天藍色長袍的馬利亞,懷裡抱著一個頭上有圈金光環的孩子,那是小時候的耶 穌。

那是她第一次進教堂,緊緊拉著我的手。那次通過這些畫,她知道十字架上的人是耶穌,他是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走到聖母面前,她突然問,

那麼聖母是怎麼死的呢?

《聖經》故事似乎沒說到聖母的以後。我的孩子去問在教堂裡執勤的義工,那是個中年婦女,不知為什麼這個問題讓她不高興了,她在滿臉冰涼的微笑裡瞪著眼睛說,

孩子,你得到主日學校來學習。

我們此後一起去過許多教堂,但始終沒弄明白聖母在埋葬了兒子後的生活。

歲月來到2013年,日子就像在沙漠裡打翻一罐清水一樣迅速地無影無蹤。我的孩子已經長大了,真的成了設計師,蘋果的設計師。在這個觸摸屏的新時代,如果把蘋果產品看成是新一代玩具的話,她也算實現了娃娃頭時代對自己人生的期望。我給我的孩子打電話時,有時能聽到她在路上走路的聲音,高跟鞋的細跟清脆地敲擊在地面上。

愛琴海邊的土耳其在九月的夏末仍舊艷陽高照,比八月的紐約還要乾燥炎熱。我在古城以弗所,四周都是坍塌的大理石圓柱,被古老的地震震裂開來的石像。路過荷馬使用過的淡黃色大理石的古老圖書館,路過一條連接著愛琴海和以弗所羅馬劇場的筆直大道,在路過一片荒地,就能看到一座古老的聖母馬利亞教堂,教堂早已塌陷了,殘留的石牆上有教皇奉獻的一個小十字架,向馬利亞致敬。從那裡望向環抱以弗所的山,濃蔭密閉的山岡後就是聖母隱居的小屋。

我向山上去,經過一尊帶皇冠的馬利亞的銅像。在山岡後,經過一塊林中的空地,那裡有尊帶著鴿子的聖約翰雕像,在那裡聽說,耶穌死去後,聖約翰和聖保羅陪聖母馬利亞來山中隱居。越過林中空地,靠近山崖的地方,一條古老的泉水邊,有一座小而矮的石頭房子,那就是聖母終老之所。在林中遠遠看到山谷下伊弗所古老的城池,在聖母的時代,它是愛琴海邊最繁榮的城市,夜夜笙歌。

大樹遮盡了陽光,小屋子裡只是寧靜。在筆直向上的燭光裡看到馬利亞的畫像,我似乎這時才懂得,她大大的黑眼睛裡不光是溫柔,還有深深的哀傷。這是個死去了孩子的母親,獨自躲在這裡。每次當看到約翰來探望她,她大概都會想起自己在十字架上的孩子吧。在西班牙教堂的古畫裡,我見到她將孩子生在馬槽裡,在意大利教堂管的古畫裡,她抱著襁褓中的兒子在橄欖林中夜奔而去。到了俄羅斯的古畫上,她已從十字架上迎回自己遭受酷刑的兒子。她總是顛沛流離,然而還是心碎。

我耳畔突然響起我孩子小時候的聲音:“那麼聖母是怎麼死的呢?”

孩子,你童年時代的提問如今有了回答,就在聖母住過的小屋裡:我想聖母是傷心寂寞而死的。

多年前在曼哈頓的教堂裡,人們不能在教堂裡點蠟燭。如今我在聖母小屋外,為聖母點了一支細長的白蠟燭,祈禱她在天堂裡已與自己的孩子長長遠遠地團圓,再不用傷心和擔心。

生活總是這樣,有時一個疑問留在心中許多年,但終於會有一天,在天南地北的什麼地方,心中的疑問會與與之匹配的答案完美相逢,就像一隻玻璃瓶終於遇到它的瓶蓋。

在這篇文章結束一個月後,我又開始旅行。

2014年第一片雪花飄落在塞爾維亞中部的群山之中時,我去探訪一座大山深處的12世紀東正教道院。大多數塞爾維亞道院的古老教堂都失,但這座世界文化遺產,由於被世人稱為喬托之前的喬托,壁畫博物館而得到聯合國的撥款,得到細緻的整。在正對聖祭壇的牆上,赫然出現了聖母升天圖——這是一幅描繪馬利亞如何去世的壁畫——她的兒子在最後時刻來到她身邊,他懷抱著一個白布包裹的嬰兒,象徵著馬利亞純潔的靈魂,猶如新生嬰兒。十二世紀的士在塞爾維亞優美寒冷的摩拉瓦河谷深處的道院裡畫畫時,他並不知道幾千公里之外的拜占庭古國的山坡上,馬利亞死在一座小石屋裡。

所謂世界總是圓的,有緣重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