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還在下雨。去餐館吃晚飯，路過盧浮宮。雨天，天暗得早，而且快，走過玻璃金字塔的那點點工夫，眼看著盧浮宮裡的燈光變得越來越明亮。等從廣場裡拐出來，沿著盧浮宮的牆沿走，望得見大窗子裡明亮溫暖如春陽。
從大窗子裡看到希臘石像臉上若有若無的微笑，還有斯巴達戰士胸膛上的肌肉，女神背上的翅膀，腹前飄拂的亞麻長衫，以及公元前七世紀至今都未曾腐壞的葡萄，和玫瑰。
燈光明亮的盧浮宮裡，陳列著四十萬件這樣的珍寶。我似乎能聽到寬條的打蠟地板在別人腳下吱呀作響，我似乎能聞到博物館特有的那種乾燥又鎮定的空氣，我似乎能看到無盡的長廊，一進接著一進，波斯地毯，希臘雕像，巴比倫的石頭浮雕，荷蘭油畫，意大利的聖母們，東方人物總是側著臉的細密畫，無盡的人類心靈與精神世界的名貴出產。我第一次走進這裡，是三十五歲那年的春天。我在那裡走來走去，來不及休息一下，心裡想，我總有一天要死在博物館裡。先前一撲，直接倒地而亡，我不是累死的，而是被這些小心收藏著的，來自世世代代人類心靈的精美物件活活撐死的。
在雨中一一走過盧浮宮的窗前，好像一一走過那些消失的時代和國度，它們遍佈在世界地理的各個角落，它們出現在人類歷史的各個時期，但如今都集中在盧浮宮燈火明亮的房間裡，共同建立起一個人類精神世界的模樣。
我發現自己似乎非常安適地在它們的窗外經過，在早春的雨裡。這種安適讓我回想起小時候走在健康強大的父母身邊的感受。確信自己就在人類共同的精神家園旁邊，自己沾滿雨水的鞋子就反射著那個世界的明亮光芒，原來就像孩子將自己的手塞到父母溫暖的大手裡一樣，有無限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