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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慶至昆明語調:精神取向的標誌

托比說起話來,有點符合我想像中的英國作家式的抑揚頓挫,比如電影中的毛姆。蘇珊說話的時候,眼神流轉,則讓我想到電影裡的佛吉尼亞·伍爾芙。我的想像是足夠的陳舊,因為我對當代的英國文學一點也不瞭解,我相信自己也讀過一些,但卻沒有真正感動過,所以很快就忘記了。我的口味是被18-19世紀到20世紀初的英國文學固定住了的,是老奶奶的趣味。

他們倆是大學寫作班的前後同學,他們說話時語調的飛揚,帶著文學氣息。

羅漫石是不是真的有南亞的口音,我並不能肯定,因為我有時看著人的臉,會對這個人說的話有很主觀,而且很錯誤的認知。眼睛給我的認知會扭轉我聽覺給予的評價,這是奇怪的事,也許因為我是用眼睛認識世界的那種人。有次一個德國教授對我說中文,我就是聽不懂他的話,等我不看他的臉,剎那之間,就懂得他在說什麼了:我是真的委屈了他,他說的分明是四聲完整的中文,而那時,我心裡卻只管詫異地想,這個人的英文怎麼這樣奇怪,好像中文一樣。羅漫石的祖籍是斯里蘭卡,他的臉讓我想起南亞廟宇裡那些拳拳圓滿的菩薩。不看他的臉,我能聽到他口音裡面的英國人的抑揚頓挫,但是看著他的臉,我會覺得他說的話裡面,有不少南亞人帶著的清晰齒音。他的臉,是很正確的寫後殖民小說的作家的臉,他果然也寫後殖民題材,還是個標誌性的作家。

西乃特在北愛爾蘭的英國學校裡長大,是個詩人,用平靜柔軟但感傷和寬宥的聲音朗讀她寫的詩歌,她最喜歡朗讀。

在電視裡,我再次看到他們的臉,他們的衣服,他們的箱子,聽到他們說話的聲音。在火車上,即使是兩眼望著外面移動的山水城市,耳朵裡也會有他們的聲音,遠遠近近,如空氣相伴。他們四個,都有英國人說話的那種翩翩然的抑揚頓挫。

黃昏時,蒼茫的褐色大地在車窗前緩緩移動,遙遠農舍昏黃的燈光,田野裡一堆堆正在燃燒的麥秸,這是我通常心緒安寧,靈感騰升的時刻,尤其是在一列火車上,它又正在掠過陌生的田 野。

蘇珊和西乃特閒聊的聲音讓我想到了我少年時代學英文時聽過的唱片。綠色的,透明的塑料唱片,《英語九百句》,《英語精華》。美式口音要到八十年代末才真正成為青年模仿的時髦。將英文當跳板離開中國的生活軌道,也發生在那時候。在此之前的《英語九百句》的時代,學英文並不為稻糧謀,而是一種微小的,不肯與西方文明斷絕關係的堅持。比我年長的人,即使只能用英文版的《毛主席語錄》當教材學英文,也還是要學。那抑揚頓挫的英國口音,是某種精神取向的標誌。在《英語九百句》的聽力書上,每句句子都有小小的箭頭,標出語調在此刻正確地上升或者下降,來提示學習的人。

那時,英文對我來說,與米開朗琪羅筆下的《聖經》故事差不多的不可置信地遙遠,與巴洛克教堂的天庭差不多的不可思議地繽紛。我將那抑揚頓挫當成過許多東西,獨獨不是一種語音。即使我的想像力超凡,也從未曾想到,有一天,我會真正用上英文,與人聊天,與人探討自己的寫作之道,為自己的英文缺少教養而焦慮,為自己的舌頭轉不到位而緊張。

夕陽透過田野上方沉重的灰色雲霧,放射出千萬道紅色的金光。在《新概念英語》的一段課文裡,說道,西贗說,黃昏時天空中的萬道金光,是天堂開啟的時刻。那是我讀的最後一套英文教科書,遠在197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