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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芝加哥位於25B的大陸航空經濟艙座位:小慧與《同名人》

到威斯康辛大學去演講,要在芝加哥轉飛機。芝加哥機場是出了名的混亂,飛機誤點是常事,比中國的長途汽車誤點還要多。人坐在飛機裡,一等就是一兩個小時,等著來一個地勤,為我們將登機橋接到機艙口來,好讓我們下飛機。但地勤就是不來。好多人手裡都拿著轉飛機的第二張機票,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在芝加哥接駁的第二架飛機轟的一聲飛上了天,而自己還在第一架飛機裡繫著安全帶——飛機還沒有真的到港,解除安全帶的標誌還沒有熄滅,一飛機的人都老老實實地系自己的安全帶,而且簡直聽不到誤飛機的人抱怨。布什真是遇到了好人民。後來說給紐約的小慧聽,她說,這是美國老百姓的教養和體諒。

就在這無聊又沮喪的時候,我聞到了印度香的氣味,輕微而刺鼻的印度香。然後,我看到隔著通道,在25B的座位上有一個老婦人,穿了家常的化纖褲子,沃爾瑪裡買的廉價運動鞋,和一件淺色的套頭衫。要不是看到她手腕上沉甸甸的金鐲子,簡直就看不到她與印度香之間有什麼聯繫。她看上去認識英文,她在漫不經心地翻閱著聯合航空的飛機刊物,在拼字遊戲那裡看了好一會,也許她在家裡無聊的時候,也玩這種拼字遊戲。

她這是旅行去哪裡啊?我想她應該是去看孩子,要是她回印度省親,一定會隆重得多吧,她應該會穿紗麗。她的前額沒有點硃砂,那意味著她的丈夫已經去世了,她當年跟隨丈夫到美國,在這陌生的地方留下來,哪裡有她的孩子和丈夫,那裡就是她的家。但現在孩子大了,離開家了,甚至不肯真的承認自己是地道印度人了,丈夫死在美國了,只留下她一個人。現在哪裡才是她的家呢?她在美國旅行,玩英文拼字遊戲,穿大賣場裡的運動鞋,哪裡才是她的家呢?她的心是空蕩蕩的吧。

她身上有種潦草對付著的氣氛,像印度香的氣息一樣散發著,微輕而毫不含糊。讓我想到我家住在東岸的親戚,她晚上到K-MART去買減價西瓜,穿了一條在洗衣機裡洗得走了形的腈綸運動褲。褲子軟軟地吊在身上,簡直像邁克爾傑·克遜。她解釋說,他們外國人又不懂什麼中國人的好看。真要好看,要回到淮海中路才會有知音。大概一個人到了別人的國家,會有這種身處異地的封閉和放棄吧,在異鄉,簡直就像自己一個人進了洗澡間,而且關上了門,只有自己看自己。

為了這一點,我喜歡小慧的堅強,她家裡佈置得很漂亮,她有不少漂亮衣服,有時她在家裡讀《浮生六記》,黃昏時候,我們一起去華盛頓廣場附近的酒吧玩,去書店翻書,她保留了自己對生活的浮想,多年以後,她在美國安頓下來,又為自己接上了十六歲時候的鋼琴課,請老師教她當年中斷的小奏鳴曲課程。她成功地再次建立了自己的生活,一點也不潦草。她少年時代是喜歡寫作的,現在她開始翻譯文學作品到中文,她翻譯了一本印度裔作家的長篇小說到中文。她白天做著她的電腦工程師的工作,晚上想著要開一家精美的小書店,播放古典樂,供應上好的咖啡和日本茶,有時也想開一個小出版社,專出她喜歡而且認為值得推薦的書。這種文人理想,在全世界都是死路。我對她說,想要自殺,不妨選擇捷徑,不必這樣凌遲致死。她放聲大笑。然後說好,那麼,就翻譯書吧,這樣不至於危及性命。

我向那個印度老婦人笑了笑,算是招呼。她吃了一驚,趕緊著用笑回應了,然後,馬上將自己的眼睛埋回到雜誌裡去。我能理解她,她不習慣和陌生人搭訕。我也是一個不習慣與陌生人搭訕的人,常常在飛機上十幾個小時都不和臨座說一句話的,有時不和臨座說話,漸漸會在飛機窄小的空間裡滋生出種賭氣般的緊張。但我卻覺得與那個老婦人之間的沉默,是種親切的沉默。我只是願意讓她覺得舒服和自然,我甚至願意保護她的沉默。好像她是我年邁的親人。我甚至看出她吃多了咖喱飯而變得肥胖的肩膀上的寂寞,我願意輕輕摟著她,不介意自己身上沾染上印度香的氣味。而通常,我是連女用面霜裡太多的香味都害怕的人。

然後,我醒悟到,這種親切的感覺,是因為小慧翻譯的那本小說《同名人》。小說裡的那個跟隨丈夫來美國生活的印度女人的一生的故事。因為讀了那本小說,好像我真的瞭解這個臨座女人的從前和現在,包括她丈夫和孩子內心衝突和忍耐,他們生活中那些難以消除的衝突,矛盾,困境和傷懷。小慧曾說過,這個故事反映了移民和移民第二代在美國的內心生活,寫得那麼好,她將小說翻譯成中文,也算為中國背景的移民們做一件形而上的事情。

有一年,我在小慧家說,一個人,漂洋過海來美國生活,真想一片樹葉從樹上落下地,卻要想生根發芽,再成另一棵樹。那次,是小慧到美國八年以後我們第一次見面,只見她從一個胖胖的女孩突然變小了一號,只聽她說,自己的神經現在像電線一樣粗。小慧那時靠在紐約大學教工公寓的走廊牆上對我笑,笑著折回廚房去,捧出一個細長的玻璃花瓶,瓶子裡養著一條綠枝,水中的枝條上長著像頭髮一樣又細又多的白色根須。她笑著晃動花瓶,讓那些白色的根須在水中搖擺,然後說:“這是我剛到美國的時候在水裡養的一片葉子,現在它真的長成了一株。”那時我閨中的朋友大多數都到了美國,小慧是她們中的第一個,對我抱怨美國移民生活的缺乏精神性,而不用SAKS的購物袋,自家的殖民式樓房和紐約都會用時尚來搪塞這裡生活的乏味。

我們的飛機總算等來了地勤,他總算為我們接上了通道,我們的艙門總算打開了,乘務員朗讀著長長的接駁航班的登機口號碼,節約大家找登機口的時間。我問那個老婦人,要不要我幫忙她找登機口,或者找櫃檯定下一班飛機的座位。她說自己能行。她有一雙黯淡的大眼睛,形狀優美,她頭髮裡散發著印度廚房的氣味,在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是在與小慧翻譯的書裡的人物說話,也是對那個年齡的所有移民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