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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大利亞中部某日的南緯天空:白雲

在大洋洲無盡的藍天上,白雲出沒。大洋洲有全世界最潔淨的藍天,它充沛的水分和溫和的氣候醞釀出全世界最豐富的雲朵。走在曠野裡,山岡上的石頭處能看到點點銹紅色,那是古老的冰河紀苔蘚,它們仍然活著,而且在春天時佈滿靠近雨林的山谷。在那樣無邊無際的曠野裡,才看得到藍天之大,雲朵之豐美。也不會因為看了一天又一天的白雲而感覺古怪——現在有誰還能這樣看天呢?難道它現在不是件不怎麼正常的事情嗎?

有時它們是長長的一條,在它身邊開車,一百二十碼,開半個小時,都還沒從雲這一頭走到那一頭。細長的白雲像二十年代,連接郵輪上的旅客和碼頭上的送行者的惜別紙帶一樣,長長的,長長的,忍無可忍時,才斷了。將要翻過這座山了,回頭一看,它還伏在原先的河谷上方,好像送行者手中還握著那條白色紙帶,一直不願放手。有時它們在長天上飛舞,燦爛時像《阿依達》裡的囚徒大合唱,柔軟時像上世紀二十年代樂隊裡的小提琴聲,當巨大的白雲因為遮住猛烈的太陽而呈現出灰色和金色,如德國人高亢的男聲伴隨華麗的電聲響徹整個藍天:“為什麼他們不能保持年輕?我要韶華永駐。”

小時候,夏天,仰面躺在大樓的陰影裡,水泥地留著陽光的暖意。颱風過後,上海的天空難得蔚藍,沉甸甸,滿載水汽的雲是淺灰色的,在天上洶湧而過,好像淮海路上遊行的隊伍。它們經過灰色的四十年代大樓時,好像大樓就要迎面倒下來一般。

我身邊當時躺著童年時代唯一的朋友,她比我大一歲,比我堅強,賭氣般地保持著孤獨。她說大樓是不會倒下來的,是因為雲在天上移動的關係。這是一個童年時代一起看行雲的人,我們一起成長,她父親病危的最後一夜,我陪她在家裡度過。午夜時分,我們一起守在煤氣上噗噗作響的野山參蒸鍋旁,為她父親蒸好最後一小碗人參湯。她從小警告我,不可原諒小時候曾欺負過我們的孩子,永遠不能原諒他們,也永不原諒生活的不公平。

中年時,她得了癌症。她獨自躺在床上,朝我笑了笑。她好像抱歉似的笑容,讓我想起我們從前在飛奔的雲下,她斷定大樓不會因雲的移動而倒下,那時我們還都不到十歲。不論那時我們是多麼賭氣地要永遠如何,但心中卻沒有對於“永遠”的遺憾。

她躺在床上告訴我,小時候欺負過我們的人,有一日曾在大樓旁邊的水泥地上遇見她,想要與我們恢復聯繫。那人說,我們都早已不是小孩子了。她說,她已為我拒絕。她告誡我說,我們不能原諒。我說好的。她說這種不原諒,也許就是她身上癌症的原因,但即使這樣,答案還是不原諒。

大洋洲被稱為白雲的故鄉,世上所有的雲朵都會回到這裡,如人總有一天要回到故里,或者從這裡出發。小時候,雲一會變成一堆綿羊,一會又變成一對正在接吻的情人,一會再變成飛揚的旗幟,還有長長的惜別紙帶。後來,雲令人想起音樂。更多時候,在大洋洲的藍天上,它們的形狀難以名狀。此刻我已明白,這個樣子,就是生活本身的樣子。

不論它們會像什麼,都永遠是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