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剛開始出現民間古董市場的九十年代，我和丈夫常去那些舊貨小鋪閒逛。有一日，在一家小鋪的泥地上，見到了一尊佛像。它不起眼，滿是泥漿，一看就知道是那種造假的佛像，做好了，放在泥地裡埋了埋，假冒出土的。小鋪子的主人有張造假者雄辯滔滔的臉，小鋪子瀰漫著謊言的氣息，伺機而為，如卑微的小獸。
但是，泥地上的佛像還是吸引了我們。它有一種靈秀剔透，絕頂聰明的神情，即使是贗品，都沒能磨滅這令人愉快的神情。它像一朵淤泥中白色的蓮花。
我們喜愛它，卻從未在中國的廟宇裡見到過這張臉。
我們買下它來，一路上輪流抱著它回家，好重。我們都喜歡它，遇到什麼事，喜歡在它面前燃一炷香，與它相對而坐。它臉上的聰明，如剪刀一樣將我們心中的非分之想輕輕剔去，留下淡淡的歡喜。我的孩子有時將自己心裡想的說出了聲，她唱歌一樣說——菩薩呀菩薩，我多想這次考得好點呀，我物理老師對我太好了，我不想讓她難過。在它面前，我們都是懂道理的人。
它陪我們全家十年，它知道十年中我們每個人的喜怒哀樂。有時我用清水洗它，水流之下，它的臉突然出現極為歡喜的神情，好像要抬起眼簾來看我一下。那神態真是可愛煞。
十年後，我去了曼谷的大皇宮。隨著人流，我來到一尊金佛面前。人們排著隊，用一片小小的金箔給金佛貼金，以示愛意。我手中也有一塊小小的金箔，當我來到佛像面前，才發現，這張臉，就是我家佛像的臉——原來它是從泰國來的啊，它原來在熱帶如此受人愛戴。
我將自己的金箔貼在那長長的眼簾下，那是我最愛的地方，它眼光駐留之處。
想起當年在小鋪子裡，打電話給我的青銅器專家朋友，咨詢這佛像的來歷。他當時也不知道它的來歷，但他說，你要是心中喜歡，就一定不會錯。
果然沒有錯。
但這個朋友，已在不久前去世了。
緣分原來是這樣一波三折地連接起來。在金佛身邊，圍繞著無數當年在我想像中的白蓮花，就像十年來，它在香煙繚繞中給我們的排遣。
原來，它是佛祖年輕時代的造像，難怪它的神情有如此令人讚歎的清秀與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