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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緬因州一個牲口棚:戀戀不捨的E·B·WHITE

我這麼喜歡去美國的牲口棚,是因為二十幾歲的時候讀到了懷特的兒童小說《夏洛的網》。後來,從我小城的家只要出去二十分鐘,就到了玉米田里。再往芝加哥的方向開十分鐘,在起伏的草坡上,就能看到田野裡棕紅色的木頭牲口棚了。中部大平原的景色有時讓我想起安德魯·懷斯的油畫,但看到強烈陽光下的牲口棚,安德魯·懷斯從美國大地上提煉出來的孤獨和神秘就變淡了,一種溫暖的感覺從心裡湧上來,那是懷特的溫暖,它如聖誕樹頂上那顆最大的星星一樣,在寬木條的牲口棚的門頂上閃爍著。自從我讀過了《夏洛的網》,和《小老鼠斯圖亞特》,它們就一直在我心中,不曾離開。如同聖誕樹上端永遠有一顆星星那樣。

在牲口棚裡,一路從黑脖子的鴨子,淡黃色的大公雞,大白鵝和長著粉紅色嘴唇的綿羊跟前跌跌撞撞地走過。我怕這些動物,聽人說美國的雞力大如牛,殺雞的時候,一般的剪刀連雞皮都剪不破。不過,我能勉強裝出不怕的樣子,不讓那些牲口看出來,好欺負我。我忍不住要去找角落裡的蜘蛛網。一隻蜘蛛和一頭小豬的友誼,是我從二十歲就開始嚮往的。在牲口棚裡,我總覺得自己就像是韋伯,渴望看見蜘蛛網上寫著“陳丹燕是個好作家”。有時我在那裡躺在乾草上的豬,我對它的感覺並不好,我想是有些嫉妒。但看到蜘蛛網和蜘蛛,總是高興,即使在乾草堆的暗處閃閃發光的蜘蛛網上什麼字都沒有織,橫看豎看,也好像能看到某種承諾。

從中部到東部,直到最北面的緬因州,懷特的老家,各家農場的牲口棚裡一律有種混合了飼料,乾草和動物糞便暖融融的酸澀氣味。它熱鬧,簡單而又安謐的氣氛總讓我想像懷特獨自待在這裡的心情,他如何在一張蜘蛛網上發現了人生的動人和脆弱,如夏洛特這樣的一往無前,如韋伯這樣的受之所巨,無以回報,如生命這樣的短暫,如小鎮社會這樣的簡單和不能理喻,如這個故事裡的順從和哀傷。在美國各地的牲口棚裡,我總是慶幸自己在二十多歲,沒有信仰也沒有閱歷的時候,在雜誌社做實習生的那一年,就讀到過《夏洛的網》了。這酸澀的穀倉氣味,在我心裡,如同教堂裡蠟燭燃燒時散發出來的氣味,有同樣的宗教的神聖。我知道,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有時我會一遍遍將《夏洛的網》裡的某些段落翻譯成中文,像中世紀的愛爾蘭僧侶那樣手工製作,然後藏在大盒子裡。這本書是我的《凱爾經》,我家放大盒子的儲藏室就是我的三一學院。

但願我這種心情,不至於嚇住了懷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