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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愛荷華州一處河岸:藍鈴花

春天,我跟祁連去河邊看藍鈴花。它本是古老的歐洲土生植物,跟殖民者來到美洲大陸,從此繁衍開來。它們常與美洲土生的長草做伴生長,盛開在平原深處的河畔,或大樹的濃蔭裡。藍鈴只在五月開兩個多星期的花,雖然野生,也很脆弱。祁連湊在植物面前細細觀察它們的時候,會突然顯現出像植物一樣安靜和溫厚的本性,似乎與它們沒有區別。而這兩點,曾是她努力想要隱藏起來的。這時最能讓我意識到,她是個生物學家。

美國中西部平原上的春天來得遲,也來得猛烈。樹林背陰處的雪還沒化完,大地已一派綠色。到五月,平原上的梨花,櫻花,蘋果花,接踵怒放。無窮盡的花朵,如此熱烈地開放,生怕等不到明天。它們是如此急切,突然就讓人警醒,自己如果不做些什麼特別的事,也會錯過自己的生命。在那樣一個黃昏,我跟祁連從東邊出城,一直向東,去野外的河邊看藍鈴花。

遠遠的草坡上,一棵櫻桃樹突然落下長長一條白色,那總有一萬片花瓣,就知道那是有一陣小風拂過山坡了。在日本,人們將此稱為櫻吹雪。當我們爬上坡,看到的是開滿花的大樹,樹枝好像腫了起來似的,完全被花朵蓋住了。

春天的黃昏很長,漫天金紅,都是遲遲不退的晚霞,直至八點。五點下了班,人們都在室外跑來跑去,不肯做通常晚上做的事,回家,洗澡,吃飯,看電視。因為經歷過漫長陰沉的冬天,裸露在外頭的手臂和小腿,又能感受到溫暖熏風輕輕拂倒皮膚上的汗毛,微癢,許多人都承受不了這樣突如其來的幸福。農場主家宅後面的大樹杈上飄蕩著兩條花裙子,那是兩個小姑娘。通往本地墓園的土路上,慢慢走著一對中年夫婦,男的拎著鐵桶,裡面還有一把鏟,女的抱著白色和紅色的鬱金香,中年夫婦不知如何自處,便一起去給親人上墳。

在河邊見到藍鈴,花朵像倒掛著的鈴鐺,顏色是藍色的,因此就叫藍鈴。它原來不似蘇格蘭藍鈴般結實和漂亮,它脆弱,簡單,一叢叢開在河邊與樹下,甚至都不香。但它纖細樸素的美,令人不能忘記。一時,好像平原上千朵萬朵怒放的花,本地新聞中天天播報的,沿著密西西比河一路撲來的花粉巨浪,都是為襯托在這不知名的小河邊和幾乎有三百年歷史的舊墓園大樹下,這一叢叢寂靜的藍鈴花。它們像一個句子中的句號,安靜本分,出現在應該出現的地方。

祁連喜愛此地,因為這裡能找到三百年前美國的植物,而在美國其他地方,由於城市化和濫用除草劑的關係,只剩下來強壯而單一的植物可以活,或者就是人造植物,十全十美地活在暖房裡。

那些三百年前的植物,都不強壯,也不炫目,在溫暖的夕陽裡搖曳自娛,如腿上倒伏的汗毛那樣自然與幸福。一隻甲蟲就能將長草的莖壓斷,帶倒好幾棵藍鈴。藍色的鈴鐺花,本已搖搖欲墜,此刻倒伏在草上,花瓣也散開了。但這情形是如此穩妥地解釋了草本植物的脆弱與生生不息,那是一種上帝世界裡毫無慾望的美。

如今春天來時,我總是慶幸自己曾見到過它最美好的一部分,在艾奧瓦州的平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