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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麗瑪麗

——翻譯之四

在我翻譯往往是一種不期然的興致。存心做的放著不做,做的卻多半是不預期的。我想翻柏拉圖,想翻舊約,想翻哈代,康賴特的小說,想翻斐德的散文,想翻魯意思的哥德評傳,想翻的還多著哪,可是永遠放著不動手。不得空閒雖則不完全是飾詞,但最主要的原因還在膽怯——不敢過分逼迫最崇仰的偶像一類的膽怯。翻譯是一種直接的動手,動手動壞了怎麼好?不敢動手的心理與尊崇心是正比例的。

但這短序不容我多談。我說我的翻譯多半是興致。不錯的。我在康橋譯了幾部書。第一部是《渦堤孩》。第二部是法國中古時的一篇故事,叫作《吳嘉讓與倪珂蘭》。第三部是丹農雪烏的《死城》。新近又印了一冊曼殊斐爾小說集,還有凡爾泰的贛第德。除了曼殊斐爾是我的溺愛,其餘的都可算是偶成的譯作。

這本《瑪麗瑪麗》(在英國叫做A Charwoman’s Daughter——一個老媽子的女兒)是我前四年在硤石山上度冬時一時高興起手翻的。當時翻不滿九章就擱下了,回北京再也想不起興致來繼續翻。劉勉己也不知是哪一位撿了我的譯稿去刊登了晨副,沈性仁看了說那小說不錯,我一時的靈感就說那就勞駕您給貂完了它!隨後我又跑歐洲去了。沈女士真守信,生活盡忙,居然在短時期內把全書給譯成了交給我。是我懶,把稿子一擱就是一年多,想不到留到今天卻幫了新月的忙。

占姆士司帝芬士(James Stephens)原書的作者,出身雖只是愛爾蘭的寒族,他在文學界的貢獻,早已不止“一瓶金子”(司帝芬士的另一名著,原名Crock of Gold),他沒有王爾德的奢侈,但他的幽默是純粹民族性的。正如前百年的英國有Jane Austen,現代英國有J.M.Barrie,前百多年的蘇格蘭有Robert Burns——現代的愛爾蘭有占姆士司帝芬士。幽默是天才,正如悲劇的感覺是天才。他的不是膚淺的觀察,那是描寫外形的,他的是深入的體會,一個詩人的感覺在萬千世界內活動的表現。運用文字本身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伎倆,但要運用文字到一種不可錯誤的表現的境界,這戲法才變得巧妙。司帝芬士有這本領。

現代是感情作用生鐵門篤兒主義打倒一切的時代,為要逢迎貧民主義勞民主義起見,誰敢不吶喊一聲“到民間去”,寫書的人伏在書檯上冥想窮人餓人破人敗人的生活,雖則他們的想像正許窮得連窮都不能想像,他們恨不能拿縫窮婆的髒布來替代紙,拿眼淚與唾沫來替代字,如此更可以直接的表示他們對時代精神的同情。司蒂芬士給我們的是另一種的趣味。他寫窮人的生活,不錯,但他開我們眼的地方不是窮的描寫,而是生活的表現,在這裡窮富的界限是分不到的。一枝草花在風前的招展,一隻小鴨在春水裡的游泳,瑪麗姑娘碰到巡警偉人小心的怦動,莫須有太太夢想的荒唐,什麼事物什麼境地的光與色折射上了詩人的靈性的晶球,司蒂芬士有他那神妙的筆法輕輕的移映到文字的幕面上來逼我們讀者的歡喜與驚奇。

但這轉譯當然是一種障礙,即使不至是一種隔膜。翻譯最難是詩,其次是散文寫成的詩。瑪麗瑪麗是後一類。經過一度移轉,靈的容易變呆,活的容易變死,幽妙的容易變粗糙——我不能為我們自家的譯品昧著良心來辨護,但我們當然也只能做我們做得到的事。我們的抱歉第一是對作者,第二是對讀者。

志摩,八月三日

瑪麗與她的母親,莫須有太太,住在一所高大的黝黑的屋子的頂上一間小屋子裡,在都白林城裡的一條後街上。她從小就住在這間屋頂的小房間裡。天花板上所有的裂縫,她都知道,裂縫不少,都是奇形怪狀的。舊極的糊紙的牆上長著無數黴菌的斑點,她也是熟悉的。她看著這些斑點從灰影子長成黑斑,從小污點長成大霉塊,還有牆腳邊的破洞,晚上蟑螂蟲進出的孔道,她也知道。房間裡只有一面玻璃窗,但她要向窗外望時,她得把窗子往上推,因為好幾年的垢積已經掩沒了玻璃的透明,現在只像是半透光的薄蠣殼了。窗外望得見的也只是隔壁那所屋子頂上的一排煙囪土管,不息的把煤點捲向她的窗子,所以她也不願意多開窗,因為開窗就得擦臉,用水也得她自己走五層樓梯去提,因此她更不願意薰黑了臉子多費水。

她的母親簡直的不很洗臉,她以為濯洗不是衛生的,容易擦去臉上本來的光潤,並且胰子水不是斂緊了皮膚,就是泡起了皺紋。她自己的臉子有地方是太緊,有地方又是太鬆,瑪麗常常想那松的地方一定是她母親年輕時擦得太多了,那緊的地方一定是她從來沒有洗過的。她想她情願臉上的皮膚不是全松就是全緊,所以她每次洗臉她就滿面的擦一個周到,不洗的時候也是一樣的不讓步。

她的母親的臉子是又陳又舊的象牙的顏色。她的鼻子是像一隻大的強有力的鳥喙,上面的皮張是繃得緊緊的,所以在燭光裡,她的鼻子呆頓頓的亮著。她的一雙眼是又大又黑像兩潭墨水,像鳥眼一樣的鑠亮。她的頭髮也是黑的,像最細的絲一樣的光滑,放鬆的時候就直掛了下來,蓋在她的象牙色的臉上發亮。她的嘴唇是薄的,差不多沒有顏色,她的手是尖形的,敏捷的手,握緊了只見指節,張開了只見指條。

瑪麗愛極了她的母親,她的母親也愛極了她的女兒,她的愛是一種劇烈的熱情,有時發作兇猛的摟抱。每次她的母親摟住了她,時候稍為長一點,就出眼淚,抱緊了她的女兒一左一右的搖著,她那一把抓得凶極了,可憐的瑪麗連氣都轉不過來,但是她寧可耐著,不願意妨礙她媽親熱的表情。她倒是在那樣摟抱的兇惡中感到幾分樂趣,她寧可吃一點小苦的。

她媽每天一早就出去做工,往往不到晚上不回家的。她是個做短工的傭婦,她的工作是洗擦房間與收拾樓梯。她也會得燒飯做菜,有時有針線活計她也做的。她做過最精緻的衣服,年輕美麗的姑娘們穿了去跳舞或是去遊玩的,她也做上品的白襯衫,那是體面的先生們宴會時穿的,還有花飾的背心為愛時髦的少年們做的,長統的絲襪子跳舞用的——那是從前的事情了,因為她做成好看給別人拿走,她就生氣,她往往咒罵到她那裡來拿東西的人,有時她發了瘋,竟是把做好的鮮艷的衣服撕爛了,用腳踐踏著,口裡高聲的叫喊。

她時常哭泣因為她是不富。有時她做了工回家的時候,她愛假定她是有錢了的。她就憑空的幻想有某人故了,剩下給她一份大家產,或是她兄弟伯德哥從美洲發了大財回來了,她那時就告訴瑪麗明天她想買這樣,做那樣,瑪麗也愛那個……明天早上第一件事是搬家,搬到一所大房子去,背後有花園,園裡滿是鮮花滿是唱歌兒的鳥。屋子的前面是一大塊草地,可以拍網球,可以傍著秀氣的雅致的年輕人散步,他們有的是俊俏的臉子與雪白的手,他們會說法文,很慇勤的鞠躬,手裡拿著的帽子差一點碰著地。她們要用十二個底下人——六個男傭人,六個女傭人——都是很伶俐的,他們每星期拿十先令的工錢,外加膳宿。他們每星期有兩晚可以自由,他們的飯也吃得很好的。她們要制備無數的好衣服,穿了在街道上散步的衣服與坐馬車兜風的衣服,還有騎馬衣與旅行的服裝。還要做一件銀紅絲綢的禮服,鑲領是闊條的花邊,一件黃釀色緞子的,胸前掛著黃金的項鏈,一件最細潔的白紗的,腰邊插一朵大紅的玫瑰。還要黑絲的長襪用紅絲線結出古怪的花樣,銀絲的圍巾,有的繡著鮮花與精緻的人物。

她媽打算這樣那樣的時候,她心裡就高興了,但是不久她又哭了,把她的女兒狠勁的摟在胸前搖著,摟得她叫痛。

每天早上六點鐘瑪麗姑娘爬出了床,起來點旺了爐火。這火卻是不容易點著,因為煙囪許久沒有打掃過,又沒有風可以借力。她們家裡又從沒有柴條,就把亂紙團成小球兒墊著,把昨夜燒剩的炭屑鋪上,再添上一把小煤塊算數。有時一回兒火焰就竄了上來,她就快活,但是有時三次四次都點不旺,往往點到六次都有,點著了火,還得使用一點小瓶子裡的煤油——幾條爛布頭浸透了油,放在火裡,再用一張報紙圍著壁爐的鐵格子,火頭就旺,一小鍋子的水一回兒就可以燒熟,不過這樣的引火法容易把油味兒煙進水去,開出來的茶就是一股怪味,除了為省錢再沒有人願意喝的。

莫須有太太愛在床裡多偎一回兒。她們屋子裡也沒有桌子,瑪麗就把兩杯茶一罐煉乳,一小塊的麵包放在床上,她們母女倆就是這樣吃她們的早點。

早上瑪麗一張開眼,她媽就不斷的講話了。她把上一天的事情都背了一遍,又把今天她要去的地方,及可以賺一點小錢的機會都一一的說了。她也打算收拾這間屋子,重新裱糊牆壁,打掃煙囪,填塞鼠穴——一共有三個,一個在火爐格子的左邊,還有兩個在床底下。瑪麗有好幾夜只是醒著,聽他們的牙齒啃著壁腳。他們的小腿在地板上賽跑。她媽還打算去買一塊土耳其線毯鋪在地板上,她明知道油布或是席布容易出灰,但是他們沒有土耳其毯子好看,也沒有那樣光滑。她打算著種種的改良,她的女兒也是十二分的贊成。她們要買一個紅木抽屜衣櫃靠著這邊牆上,買一架紫檀大鋼琴貼著那邊牆上。一架白銅的爐圍,火鉗火桿也都是銅的,一把燒水用的銅壺,一個燒白薯與煎肉用的小鐵盤,瑪麗等身大的一幅油畫掛在爐架的上面,她母親的畫用金框子裝了掛在窗的一面,還要一幅畫著一隻紐芬蘭的A狗偃臥在一隻桶裡,一隻稀小的獵狗爬過來與他做朋友,還要一幅黑人與白兵打仗的。

她媽一聽得隔壁房間出來遲重的腳步聲走下樓梯去,她就知道她應該起來了。一個工人和他的妻子六個小孩住著。隔壁門一響,她就跳了起來,快快的穿上衣服,著忙似的逃出了屋子。她媽出了門,瑪麗沒有事做,往往又上床去睡一兩個鐘頭。睡夠了她起來,鋪好了床,收拾了房間,走出門上街去閒步,或是聖士蒂芬公園裡去坐著。公園裡的鳥雀她全認得,有的已經生了小鳥的,有的正懷著小鳥的,有的從沒有生過小鳥的——最後的一種大都是雄的,他們自有他們不生小雀兒的道理,瑪麗卻是懂不得,她只是可憐他們沒有孩子,成心多餵他們一些麵包屑算是安慰他們的意思。她愛看那些乳鴨子跟著他們母親泅水:他們膽子很大,竟會得一直衝到人站著的岸邊,使了很大的勁伸出小扁嘴去撿起一點不相干的東西,快活的吞了下去。那隻母鴨子穩穩的在她兒女的附近泳著,嘴裡低聲的向他們唱著種種的警告,指導,埋怨的口號。瑪麗心裡想那些小鴨子真是聰明,水泳得那麼好。她愛他們,旁邊沒有人的時候她就學他們的娘低聲的唱著口號,但是她也不常試,因為她怕她的口號的意義不對,也許教錯了這群孩子,或是與他們的媽教他們的話不合式。

湖上那座橋是一個好玩的地方。有大陽的一邊,一大群的鴨子豎直了尾梢,頭浸沒在水裡尋東西吃,水面上只剩了半個鴨子。有蔭的一面好幾百的鰻魚在水裡泅著。鰻魚是頂奇怪的東西,有許多像緞帶一樣的薄,有些又圓又肥像粗繩子似的。他們像是從不打架的,那小鴨子那樣的小,但是大鰻魚從不欺侮他們,就是有時他們泅水下去他們也不理會。有的鰻魚游得頂慢,看看這邊看看那邊像是沒有事做又像鄉下人進城似的,有的溜得快極了,一霎眼就看不見了。瑪麗心裡想泅得快的鰻魚一定是為聽得他們的小孩子在哭,她想一個小魚哭的時候不知道她媽看不看得出他的眼淚,因為水裡已經有那麼多的水,她又想也許他們一哭就哭出一大塊硬硬的,那是很容易看得見的。

看過了魚她就到花壇那邊去看,有的形狀像有稜角的星,有的是圓形的,有的是方的。她最愛那星形的花壇,她也愛那圓形,她最不喜那方的。但是她愛所有的花,她常常替花兒編故事。

看過了花,肚子餓了,她就回家去吃午飯。她從葛拉夫登路的夏康內爾路那邊回家。她總是從馬路右手的走道回家。一路看店舖陳列的窗櫃,回頭吃過了中飯再出來,她就走左邊的走道,照樣的一家家看過去,她所以每天都知道城子裡到了什麼新鮮的東西,晚上就告訴她媽說孟寧那家窗子裡那件西班牙花邊滾口的黑綢衫已經換了一件紅色的長袍,肩上有折襉,袖口配著愛爾蘭花邊的,或是永生珠寶鋪裡那顆定價一百磅的金鋼鑽己經收進了去,現在擺著的是一盒亮銀的胸針與藍琺琅。

在晚上她媽領著她到各家戲院的門前去走一走,看進戲院的人與放在路邊的戲廣告。她們回家吃晚飯的時候,她們就憑著她們方才看過的廣告相片來猜想各家戲裡的情節,所以她們每晚上床以前總是有很多的話講的。瑪麗在晚上講話最多,但是她媽早上講話最多。

她媽有時也提起她的婚事,這是還遠著,但是總有那麼一天的。她說這事還遠著倒叫瑪麗著急。她知道一個女孩子總得嫁人的,總有那麼一天一個陌生的美麗的男子從一處地方來求婚,等到成了婚他就同了他的新娘,重新回轉他從來的地方,那就是溫柔鄉。有時候(她一想就想著)他穿了軍裝,騎在紅棕色的馬上,他頭盔上的纓須在青林裡的樹葉間飄著。或者他是站在飛快的一隻船頭上來的,他的黃金的盔甲上反射著烈火似的陽光。或是在一塊青草的平原,風一般的快捷,他來了,跑著,跳著,笑著。

一講到婚事她媽就仔細的品評那新郎的人品,他的了不得的才具,他的更了不得的財產,他的相貌的壯麗,窮人與富人對他一體的敬愛。她也要一件一件的討論給她女兒的妝奩,將來新郎給她與給女儐相的種種奢侈的禮物,還有新郎家裡給這一雙新夫婦更值錢的寶貝。照這樣的計算,新郎至少是一個爵士,貴族。瑪麗就來尋根掘底的盤問一個爵士的身份種種,她媽的答案也是一樣的細膩,一樣的豐富。

一個爵士出世的時候他的搖籃是銀子的,他死的時候他的屍體是放在一個金盒子裡,金盒子放在一個橡木的棺材裡,橡木棺又放在鉛制的外槨裡,鉛槨又放在一個巨大的石櫃裡。他的一生只是在逍遙與快樂的漩渦裡急轉著。他的府第的周圍好幾里都是軟美的青草地與香熟的果子園與嘯響的青林,在林子裡他不是帶了歡笑的同伴打獵,便是伴著他的夫人溫柔的散步。他的侍從有好幾千,誰都願意為他盡忠,他的資財的多少是無法計算的,都是堆積在地屋裡,這裡面低隘的甬道曲折的引到鐵壁似的房窖裡。

瑪麗很願意嫁給一個爵士。假如她輕盈的在林子裡走著,或是獨自在海邊站著,或是在和風吹著長梗的草堆裡躺著的時候,他要是來了,她願意把A的手放在他的手掌裡,跟了他去,從此就愛定了他。但是她不信現的世界上還有這樣如意的事情,她媽也不信。現在的世界!她媽側著眼看現代的日子,滿心只是輕蔑與恚怒。下流,醜陋的日子,下流,醜陋的生活,下流,醜陋的人,她媽說,現在的世界就是這麼一回事,她接著又講她去收拾屋子她去擦樓梯的人家,她那老象牙的臉上就從她漆黑鬢髮邊泛出火來,她的深沉的黑眼也轉動起來,一直變成兩塊黑玉似的硬性與呆頓,她的手一開一放的,一會兒只見指節,一會兒只見指條。

但是瑪麗漸漸的明白了,結婚是實事,不是故事,而且也不知怎的,結婚的一種情趣依舊是黏附著的,雖則她現住的屋子裡只見是紛擾的家室,她常走的道上也只見是不出奇的配偶……那些灰色生活的,陰沉性質的人們也還有一點的火星在他們苦窘的經絡裡冒著煙。六尺深是埋不了人生的情趣的,除非泥土把我們的骨頭膠住了,這一點火星總還在那裡冒煙,總還可以扇得旺,也許有一天火焰竄了上來,飛度了一鄉一鎮,還可以溫熱許多僵縮的人們的冷手哩。

那些男男女女怎樣的合成配偶的?她還懂不得那基本的原則,永遠鼓動著男性去會合女性。她還不明白男女性是個生理的差別,她只當是服飾的不同,有鬍子與沒有鬍子的事情:但是她已經開始發見男子的一種特別的興趣。路上那些急走的或是停逗的陌生人中也許有一個是運定做她的丈夫的。假如有一個男子忽然留住了腳步,上前來向她求婚,她也不會覺得離奇的。她覺得這是男子們唯一的事情,她再不能尋出第二個理由為什麼世界有了女子要有男子,要是果然有人突然的向她求婚,她便應該怎樣的答覆他,這倒把瑪麗難住了:她也許回答說,“是,多謝你,先生。”因為平常一個男子求人替他做一件事,她總是願意效勞的。年輕人尤其有一種吸力,她總想不出為什麼,有一點子特別的有趣在年輕人的身上,她很願意去和他們握一次手,究竟怎樣的比一個女子不同。她設想就是她讓男子打了一下,她也不會得介意的,但是她看了男子行動的強健,她可猜想他們一定可以打得很重——還不是一樣讓男子打一下的意思她總覺得脫不了一種可怕的有趣。她有一次無意的問她媽有沒有讓一個男子打過;她媽一陣子沒有開口,忽然大哭起來,瑪麗唬了一大跳。她趕快投入了她媽的懷裡,讓她狠勁的搖著,可憐她哪裡懂得她媽突然的傷心,但是她媽卻是始終不曾回答A麗問她的話

每天下午總有一隊巡士從學院警察派出所裡排成了又鄭重又威嚴的單行出來。他們走到一處崗位,就有一個巡士站住了,整飭了他的腰帶,捻齊了他的鬍子,望上街看看,望下街張張,看有刑犯沒有,他就站定在那裡看管他日常的職務。

在諾沙街與沙福克街交叉過葛來夫登大街那裡,總有一位魁偉的寶貨離開了他的隊伍站定了,他在路中心高高的矗著,彷彿是一座安全與法律的牌坊,一直要到晚上換班時,方才再與他的同伴合夥。

也許這一個交叉路口要算是都白林城裡最有趣的地方。站在這裡望開去,葛萊夫登大街上兩排輝煌的店舖弧形的一直聯到聖司蒂芬公園,盡頭處是一座石門,原來叫做浮雪裡,本地人重新定名為叛逆門。諾沙街在左,寬敞,潔淨,穿度梅里昂方衢,直接黑石與王鎮等處及海邊。沙福克街在右,不如諾沙街的開朗與爽愷,曲曲的上通聖安得羅的禮拜寺,羞怯似的微觸南城市場,低入了喬治街,再過去便是些紛沓的小巷了。交叉口的這一面葛萊夫登街又延過大學院(在大門口年輕的大學生賣弄著他們爛破的學袍,抽著他們怪相的煙斗),掠著愛爾蘭銀行,直到栗薇河,河邊那條街好勝的本地人硬要叫做夏康內爾街,崛強的外國人,卻偏要叫做撒克維爾街。

這裡也是全城車輛與行人的交會處,所以總有一位雄偉的巡士先生站著。鐺又鐺的市街電車到推倫紐窪,到唐耐伯洛克,或到達爾基的不絕的在轉角上飛騁著。集中在梅里昂方衢一帶的時髦醫生也是馬車汽車的滿街上亂顛著,大街上店舖裡的貨車等等也是急急的飛奔著。四點鐘左右出來散步的仕女們,各方面來的車輛與行人,自行車與雙輪汽油車,電車與汽車,一齊A輳到那單身的巡士站著的地方,看著他的又嚴厲又寬和的目光的揮。趕街車的都是與他熟識的,他的眼角的微瞅是在照會那些臉上紅紅的口角笑吟吟的馬車伕飛過來的眼風,還有那些趕著賺不到錢看相淒涼的街車伕,一臉的紫氣與無聊的氣概的,他也少不得要招呼的。就是溜踏著的仕女們也避不了他那包羅萬象的目光。他的偉大的腦殼不時的點著,他的老練的手指不時的驅揮著有數的靠不住的手腳,他也偶爾閃露著他的寬闊的,潔白的牙齒,應酬著愛嘻哈的少女,或是他相識的婦女,她們就愛他那一下子。

每天下午瑪麗吃過了中飯又從家裡出來,就到這個最熱鬧的地方。這位奇偉的巡士先生的樣兒她心裡愛上了。這還不是一個理想的男子漢,他那樣兒多雄壯,多偉大。想像他那狠的粗大拳頭使勁的紮下來!

她想像一個英雄打架時的身手,晃著他的大拳,高高的舉著,霹靂似的栽下來,什麼也擋不住,誰也熬不起——一隻遮天的霸王的大手。她也愛瞧著他那兩邊晃著的大腦袋,他那鎮定的驕傲的大烏珠——一雙壓得住,分得清,斷得定的大眼睛。她從不曾准對他的眼光:她看了他的,自己就萎了下去像一個耗子對著貓兒的神睛萎萎縮縮的躲回了他的鼠洞。她常常躲在一家藥房門前的那塊石柱旁瞄著他,或是假裝要搭電車,站在馬路的那一邊,她又掩在那家眼鏡鋪子過去一點的柱子邊偷偷的覷了他一眼,趕快又把眼光閃了開去,只算是看街上的車了。她自以為他沒有瞧著她,但是什麼事也逃不了他的眼。他的事情就是看著管著:他第一次見了她就把她寫錄在他巡士腦筋裡的紀事簿上,他每天都見她,後來他就成心去瞧著她,他樂意她那偷偷的勁兒,有一天她的怕羞的,懦怯的眼光讓他的罩住了。他那眼從上面望下來蓋住了她——整個的世界,像是全變成了一隻大眼——竟像是著了魔,她再也逃不了。

等到她神智清醒過來的時候,她已經站在聖司蒂芬公園的池邊,全身只是又駭又喜的狂跳。那天晚上她沒有走原路回家,她再不敢冒險去步行那偉大的生機體,她繞了一個圈子回家,但是她並沒有覺得走遠了。

那天晚上她在她媽跟前說話比往夜少。她媽見她少開口,怕她有心事問她要銅子不要——她腦筋裡就是錢。瑪麗說沒有想什麼,她就想睡,她就張A下巴打哈欠——哈欠是裝的,答話也沒有老實。她上床去也有好一兒沒有睡著。她開了眼對著屋子裡陰沉的黑暗盡看,也沒有理會她媽兇惡的夢話,她在大聲的問睡鄉要她醒著的世界裡要不到的東西。

這是瑪麗的模樣兒——她有淺色的頭髮,很柔也很密。她要一放鬆就落了下來,簡直像水一樣的衝了下來,齊著她的腰,有時她散披了在房裡走著,髮絲很美的弧形似的籠著她的頭,逼縮的掩住她的頸凹,寬蕩的散掠著她的肩,隨著她走路的身段激成各式的浪紋,湧著,萎著,顫著。她的髮梢是又柔又緩的像水沫,又亮又光的像純粹的淡金。在屋子裡她不束髮的時候多,因為她媽就愛那散披著頭髮的小姑娘的意思,有時她還要她女兒解了外裳,單穿著白襯裙,更看得年輕。她的頭形長得很嬌柔,很軟和。她把頭髮全攢在頭上的時候,她那嬌小的頭像是載不住發重似的。她的眼睛是澄清的,灰色的,又溫柔,又羞怯的隱在厚重的眼瞼下,平常她的眼只看是半開似的,她又常常的看著地,不很放平著眼直瞧;她看人也就只一瞬,輕翻著,輕溜著,輕轉著,一會子又沉了下去;還有,她要是對著誰看,她就微微的笑著,像是告罪她自己的鹵莽。她有一張小小的白臉,有幾點與幾處角度很像她母親的,但她母親那鳥喙形緊皮的鼻子卻是不在瑪麗的臉上,她的鼻樑收斂得緊緊的,鼻尖也就只些微的一放,剛夠看得見。

她媽就愛那小鼻子,像是害臊,不很敢出頭露面似的。現在她們站在她們那面鏡子前,鏡面有一條大裂縫兒從右手的頂角斜著下來,喝醉了似的,直到左手的底角,還有兩塊交叉兒的破綻,一上一下的,在鏡面的當中。

所以誰要照鏡的時候,一個臉子就變成四個古怪的相兒,頂可怕的;耳朵也許蒙著嘴唇,眼睛吊在下巴上詭怪的張著瞧。但是也還有法子照,她們用慣了知道破玻璃的脾氣,就是偶然準頭錯了變了相,也不覺得可怕了。

每回她們娘兒倆並肩兒站著照相,莫須有太太總是仔細的品評鏡子裡的A雙臉子,她點著她自己真正靠得住的鼻子又說她當初丈夫的鼻子也頂有份量的,她的女兒的鼻子為什麼只有那麼一點兒!除非她們上代或是旁支曾經有過小鼻子的種,她就歷數著她的姊姊妹妹,一大群的姑母與祖姑母,從往古的墳裡翻起歷代的祖宗,叫所有死透了的鼻子重新活過來比著瞧。瑪麗聽著她媽那樣科學的研究鼻子,她就張著她的害羞的好奇的眼微微的笑著,像是道歉她那呼吸器官的缺憾,回頭她媽就親她的臉上的精品,賭咒的說這是世界上最可愛的一個小鼻子了。

“大鼻子有人合式,”莫須有太太說,“有人可不合式,你要有了一個大的就不合式,我的乖。黑頭髮的,高身材的,軍官先生們,法官,賣藥的,他們的鼻子長得大神氣,像你這樣又小又白的人,可受不了大鼻子。我喜歡我自己的鼻子,”她又接著說,“我做小姑娘的時候在學堂裡,同學的女孩子們全笑我的鼻子,可是我總是願意他的,看熟了別人也就不討厭了。”

瑪麗的手腳,是又瘦小又軟弱的,她的手掌比什麼東西都軟,她的掌上有五個小的,粉紅色的肉墊子,從小拇指那裡起有一個頂小的墊子,過去一個大一點,再過去更大一點,直到那大拇指底下的那個頂大的,勻勻的排著,看得頂整齊的。她媽有時愛親這五塊小墊子,她扳著一根指頭,叫著她的名字,親了一下嘴,再來第二個,這是瑪麗的指頭的名字——湯姆塔姆根斯,威利溫各爾斯,郎但尼兒,塔西鮑勃推兒,最小弟小弟是的。

她的瘦小的女孩子的身材,現在正在發長到成人的體態,原來髫年的平直的肌膚漸漸的辨認出一半弧的曲線,漸漸的幻成了輕盈的酥肌,至微的起落引起某角度的顫震,隱隱的顯示著將次圓滿的妙趣:她有時也感覺著這些新來的擾動,她只得益發的矜持她原來無拘束的行動。

她母親當然是很關心的注意著這漸放的春苞,有時不禁自喜與自傲,但亦往往私自的嗔著她的小姑娘,也不免長成一個大姑娘。她真的願意瑪麗永遠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孩子;她怕瑪麗有一天完全的長成了婦人,那時便許有種種的不便阻礙她們母女間自然的活潑的情景。一個成年的女子也許不再願意受人看護,不比小女子永遠是依人的小鳥。莫須有太太就怕哪不願意,事實上瑪麗的確已經感覺到一個甦醒著的肉體與新奇的溫暖的戟刺,她媽只當她小孩似的養育與日常慈愛的擁抱漸漸的不能使她滿足。她有時私自的想她也來把她摟在她的胸前,一樣的溫存的搖著,輕喚著寵惜的A語,緩吻著懷裡的頭頂與半掩的腮弧,但她卻不敢嘗試,怕惹她媽氣。這一點她媽是不容易讓步的,她愛她的姑娘去親吻她,輕撫著她的手與面,但她卻不願她的女兒來僭試母親的特權,也從不曾縱容她玩偶的習慣,她是阿媽,瑪麗是囝囝,她不肯讓步她做娘的身份,即使是偶爾的遊戲。

瑪麗己經十六歲了,但她卻不曾有工作。她媽不願意她的小女兒去嘗試勞苦的工役——唯一的職業她能替她想法的,就是幫助她自己傭工的生活。她打算把瑪麗送到一家店舖,一家衣服店或是相類的行業,但那個時候也還遠著。“況且,”莫須有太太說,“要是我們再等上一年半載,也許有別的運氣碰出來。你的舅舅,他到美國去了二十年了,也許會得回來,他要是回來,你就用不著去做事了,乖乖,我也用不著了。再不然過路的人也許看上了你來問你求婚,那都是說不定會來的。”她有無數的計劃,她想像無數的偶然,都可以助成她女兒的安樂與光大她自己的尊榮。所以瑪麗在她媽出去傭工的時候(她差不多除了星期是每天去的)總是閒著,隨她自己愛怎麼玩。有時她住在家裡不出去。她在樓頂上後背的屋子裡縫衣服或是結線,修補被單與毛氈上的破綻,或是念她從開博爾街的公共圖書館裡借來的書:但是照例,她收拾了屋子以後,她願意出門去在街上閒走著,愛上哪兒就哪兒,逛著不曾走過的街道,看著店舖與居民。

有許多人都是面熟的,差不多每天她總在這裡或那裡看見他們,她對於他們覺得有一種朋友的感情,她常常跟著他們走一小段路。整天的寂寞往往像一種重量似的壓在她身上,所以雖然這些面熟陌生的臉子做她遠遠的伴兒,她也安慰了。她願意在這人群裡打聽出幾個是什麼人。——其中有一個是有棕色長鬍子的高個兒,他穿著笨重的大氅好像穿著一把鐵鏟似的;他戴著一副眼鏡,他的眼睛是藍色的,好像永遠要發笑;他一路去也是看著店舖,他好像人人都認識。每走幾步路便有人停步與他握手,但是這些人從來不開口的,因為這個棕色長鬍子的高個兒一見他們便刺刺不休的來一大陣,使他們沒有說話的分兒,要是身邊沒有人的時候他便自言自語的咕A著。到了那種時候他眼睛裡看不見一個人,人家都得讓開道來讓搖頭擺腦的,兩眼注視遠遠的一個地方,邁著大步望前走。有一兩次瑪麗在他身邊經過,聽見他獨自唱著世界上最悲痛的歌。還有一個人——一個瘦長黑臉的男子——他的樣子很年輕,他常自在竊笑,他的兩片嘴唇永遠沒有休息過一分鐘,有幾次他從瑪麗身邊走過,她聽見他嗡嗡的像只大蜜蜂。他從沒有停步同一個人握過手,雖然有許多人向他行禮他並不理會,自己卻竊笑著,輕輕的哼著,放開腳步直望前走。還有第三個人她常常注意的:這人身上的衣服好像已經穿上了許久,一向沒有脫下過似的。他有一張長長的蒼白臉,一片漆黑的鬍鬚懸掛在一張很美麗的嘴上。他的眼睛很大很無精神,並且不大像人的眼睛,它們會斜著瞟——一種最親密的,有意的瞟。有的時候他除了走道什麼也看不見,有時卻什麼都看見。有一次他看了看瑪麗,把她嚇了一跳,當時她腦中就發生一個奇怪的念頭,彷彿這個人她在幾百年前曾經認識過,而他也還記得她似的。她心裡怕他,可是又喜歡他因為他的樣子很文雅,很——他還有一種樣子瑪麗想不出一個字來可以形容的,但是這種樣子彷彿在許多年以前她曾見過似的。此外還有一個矮小,清秀,蒼白臉兒的男子,這人的模樣好像他是世上最疲勞的人。他總像心裡有心思似的,但是沒有旁人那樣的古怪。他又像永遠在那裡倒嚼他的記憶;他看看旁人,似乎都引起他回憶那些久已故去的人們,而對於這些故去的人他只有思念,並不悲悼。他雖在人群之中仍是一個孤獨的人,他有一種冷峭的態度,就是他的笑也是冷峭的,孤高的。他在路上走過時瑪麗看見許多人都拿肘子互相輕輕的一推轉過臉來又看了看他,便咬著耳朵唧唧噥噥走去了。

這些人以及許多旁人她差不多每天看見,她常常帶著一種朋友的感情去留心他們。別的時候她走到一排站在栗薇河邊的碼頭上,望著基內斯的那些快船吹著氣順著河流而下,與幾千白鷗在黑水面上忽起忽落的玩著。後來她又走到鳳凰公園,那裡有人比賽板球與足球,也有些年輕的男子與姑娘們拋球的,也有孩子們玩著放鷹捉兔的,也有追人的,也有在日光底下跳舞,叫嚷的。她的媽每逢沒有工作的日子最歡喜帶她去逛鳳凰公園。離開了那條又大又白的馬路,這條馬路上有許多腳踏車,汽車接連不斷的,射箭似的飛過,走不上幾步便有幾條清淨的小路,路上陰森森的遮滿了大樹A荊樹的叢林的影子。在這路上你走了半天可以遇不見一個人,你以隨便躺在樹蔭下的草上或看著日光射在綠草地上與在樹林裡閃爍。這地方是非常的寂靜,住在城內的人初見此地一定很感到驚奇,美麗,並且這也稀奇:在這白日之下舉目看不見一人,除了那綠草的隨風翻疊,樹枝兒的輕輕搖動與蜜蜂,蝴蝶,小鳥的沒有聲息的飛翔之外沒有一點別的動靜。

這些東西瑪麗看了都愛,但是她媽卻愛看孩子們的跳舞,汽車的奔忙,那些身上穿著鮮艷的衣服,手裡舉著美麗的洋傘的來往的人們與休息日的各色各樣的情景。

一天早晨瑪麗跳下床來點著了火。她很驚奇這一次會這樣容易點著:洋火剛湊近,火焰便直向黑煙囪裡竄上去,這件事使她覺得對於這世界是沒有困難的。她媽還在床上偎著,比往日格外高興的講著話。這時將近六點,初夏的陽光照滿了那扇積滿塵垢的窗子。頭天晚上的郵差送來一張郵片給莫須有太太,要她去見一位叫奧康諾太太的,這位太太的房子是在阿庫耳街上。當然這是整天的工作了——又是一個新主人。

莫須有太太的僱主永遠是新的。她在她的僱主家裡看見她們自己有房子,又把她完全當作奴隸使,不上幾天,她便怨了。有時她瞪眼看著她們的黑綢圍裙,往往看得她們發氣,等到她們設法要叫她躲開,叫她耽在她應該耽的地方,她便批評她們的相貌,她們的行為,批評得她們立刻要攆她出去,還要教唆她們的丈夫去難為她。

莫須有太太盡在那裡猜想究竟是誰把她介紹給這位新主人,並且這樣的介紹信用什麼讚美詞句寫的。她又在盤算向例是一先令六便士一天,現在該不該要求一先令九便士。假使那一家是個大家庭這位新主人也許一星期不止找她一次咧。還有這一家裡除了這位太太也許還有別人,說不定他們會找點小事給她做——針線活或是送信或是這類可以賺點小錢的事情,她自信凡是女子擅長的事情她都情願並且能夠擔任,做得好好的。以先她做過一家,那家住著一位先生,有一次他叫她出去買兩打啤酒,她把啤酒帶回到家,這位先生謝了她以外,又賞給她一個先令。許多類此的事情使她對於人類的信仰常常保持新鮮。她做過的人家裡一定還有許多手敞的先生,像這樣的人奧康諾太太家裡不一定還不止一個呢。老天知道,也有許多小氣的人,這種人差人送了信,因為他讓別人給他做了工,還希望他自己得賞A的。莫須有太太對於這種嗇刻鬼所用的各種樣咒詛的字眼正抵得他們的逐一的過失,但是她並不理會這種人,在一個光明的世界裡他們算不得重要的。一到晚上她又會相信他們的可怕的存在,但是在那時候之先,這個世上一定住滿了許多善心的人。她舉出許多她所認識的,這些人總是先付工錢,先給東西,不是一定希望,實在不希望,什麼報酬的。

這時候那把茶壺很勉強的放平在床上,她的一條腿上放著兩杯茶,另一條上一罐煉乳,還有一塊四分之三大的麵包,瑪麗很小心的坐下去,吃這一頓早點的時候,她母親從她自己的好記性裡翻出一張做好事的目錄,這些好事有的是她身受的,有的是她眼見的。瑪麗聽完了又把她自己經歷的事情補足了她母親的背誦。她常常看見街上一個男子給一位老太太一個便士。她也常見老太太們把東西捨給別的老太太們。她知道有許多人不要賣報的孩子找回那半個便士。莫須有太太稱讚這種辦法公道;她承認假使她自己在一個不必計較的地位,她也會這樣做,但是一個人等到賺麵包過日子成了她每天的問題,而且她不一定對付得了這問題的日常變樣的情形,那她可就不能太隨便了——“干,干,干,”莫須有太太說,“那是我的生命,假使我一天不干……”她將她的瘦薄的手一擺,擺到那恐怖的烏有鄉去了。她的主張是有餘的人應該把他的余剩送給不足的人。她一見那孤苦伶仃的人躑躅道中,隔著麵包房與糖食店的玻璃窗子探頭張望,與那些抱在沒人周濟的手裡的孩子,她很難過,心裡像針刺似的痛苦!想到這些事情,她說,不為她肚子餓,她吃的每口飯一定梗住了不能下嚥。但是也許,她舉目沉思向那扇金黃色的窗子一望,也許這些窮人內裡沒有像他們的外表那樣窮苦:的確,他們總有方法養活的,這種方法旁人不知道罷了。不一定他們會從善心人的手裡得到許多錢,行好事人家門口得到些食物,或是這裡與那裡得到幾件佈施下來的衣服,零碎東西,假使這種衣服,東西,他們不穿,不用,他們也知道怎樣處置。這類人一定很知道許多極端的方法!沒有一條陰溝因為太低而不去抓撓的,沒有一個老鼠洞因為太低而不去搜括抓撓的,一扇大門代表一件可以爬過去的東西:一扇敞著的門意思就是歡迎,一扇緊閉的就是拒絕。他們躲在法律的籬笆下,越過道德的帶刺的鐵絲網,可以同樣的不受傷害,並且這些受苦受到極端而不能再苦的人們對於無論多嚴酷的刑罰都不怕的。這種人失望得不知所措的樣子,受打擊而無告A情形與他們的憔悴的臉兒,朦朧的眼睛可以認作他們的貨物,一把動人心的,解人錢袋的,開人家門戶的鑰匙。那是一定的,因為這時熊熊的日光正照耀著,小鳥兒隔著草地不極遠的正唱著歌,四面圍牆的花園裡一群孩子在果木林裡,花叢裡正亂叫亂跳著。她會相信這種道理,因為這是早晨,是人們應該相信的時候,但是到了晚上,她又會譏笑這樣輕易的信念,她脫下了衣服,便會看出人類的瘦弱的肋骨。

她媽走後,瑪麗便收拾屋子,做那些整理一間小屋必須做的各樣事情。有幾片裱糊的紙在牆上鬆鬆的飄著,這些須用郵票邊黏上的。那只床得要鋪好的,地板也得要擦的,還有許多雜碎的東西,該刷的刷,該拍的拍,都得整理。她那有數的幾件衣服也得搬出來縫縫脫線的扣子,修補破綻是使她練習注意的一種職務。她的衣服向來是她媽給做的,她媽曾出過名,是一位做好活的老手,所以她穿的衣服比別的小姑娘的衣服格外有樣。穿珠子,改珠子是她最常做的,最高興的一件工作。她有四串不同的項練,代表從一便士公司(這個公司裡的貨物每件都賣一便士)裡買來的四種不同的一便士一串的珠子。一串是綠的,一串是紅的,一串是真珠色的,還有一串是雜色雜樣的。這些珠子好好的選擇一下,只費上半點多鐘的容易工作,便可以穿成一串很美麗的新項練。

這天因為有太陽,所以她取出一套白色的衣服,她在這上頭很費點工夫。這件衣服曾縫著五個折襉,一個又一個的已經放開過四個。這是剩下的最末一個,現在也須放開的,這件衣服雖已這樣的額外放長,但還是高高的吊在她腳踝上飄蕩著。她媽以先允許過等她有了工夫要給她添上一條假邊,今天瑪麗決意一等她媽做完工回來,便要提醒她這個允許。她擦亮了她的皮鞋,穿上那套白的衣服,於是走到那面有裂縫的鏡子面前梳起她的頭髮。向來她的頭很單簡。她先從上面一直梳下去,再從中間對劈開,捲成一個大球緊貼在她的後頸骨上。她幾次想要燙頭髮,真的,她的頭髮一燙便曲的:但是這件事情她曾請問過她媽,她媽說,燙頭髮不是上等的,只有極小的小孩與女戲子好習這種小花巧,這正是顯露她們心理的柔弱,至於有規矩人是很少燙的。況且燙起來也太費工夫。燙好了一遇見空中的濕氣,立刻就A鬆下來,變成很醜的爛泥似的一灘,因此,除了去跳舞,去野遊,燙髮是用不著的。

瑪麗梳完頭,遲疑不決的揀選一會項練子。那串真珠色的確是好看,但是人家一看就知道是假貨。像這樣大的真珠價錢一定不輕。並且戴假珠子太有點孩子氣,近來她不願戴了。現在她已是成人了。放下那最末的折襉分明表示她又到一個時期,正如她梳起頭髮的時期一樣的分明。她願意她的衣服一直拖到腳後跟,這樣她便有很正當的理由可以用手提著她的裙子。她媽老不給她裝那條假邊,她等得有點不耐煩了。假使她媽已經把它剪了出來,她自己也會綴上的,但是今天也只好這一件了。她希望有一串紅珊瑚,不要珠子似的圓形的,是要有齒的十字形的——一串夠繞脖子兩圈還可以掛到胸前的。假使她有那麼長的一串,她便把它剪下一段來做一隻手鐲。她愛看這樣一隻手鐲斜掛在她的手腕上。

今天的天氣好像戴紅的最合式,她便從盒子裡拿出那串紅的戴上。鮮紅的顏色映在白衣服上真美麗,但是——她還不十分滿意:嫌它太硬,她又重複把它收在盒子裡,另外取出一根烏絨帶子掛在脖子上,她覺得這一根好些。她戴上帽子,這是一頂草帽,已經洗過許多次了,帽子沿著一條闊的烏絨帶。她最希望有一條三寸闊烏絨腰帶圍在她的腰上,她媽禮拜日穿的裙子就有這麼一條,但是,這當然是不能碰的,假使她問她媽要,說不定她會給她。其實那條裙子沒有她也不難看,要是她媽知道這條帶子配在她腰上怎樣好看,她一定會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