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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全集:第六卷

新編詩集

歸國雜題(一)——馬賽

馬賽,你神態何以如此慘淡?

空氣中彷彿滲透了鐵色的礦質,

你拓臂環擁著的一灣海,也在遲重的陽光中,沉悶地呼吸;

一湧青波,一峰白沫,一聲嗚咽;地中海呀!

你滿懷的牢騷,

恐只有皤白的阿爾帕斯——永遠自萬呎高處冷眼下瞰——深淺知悉。

馬賽,你面容何以如此慘淡?

這豈是情熱猖獗的歐南?

看這一帶山嶺,築成天然城堡,

雄閎沉著,

一床床的大灰巖,

一叢叢的暗綠林,

一堆堆的方形石灰屋——

光土毛石的尊嚴,

樸素自然的尊嚴,

淡淨顏色的尊嚴——

無愧是水讓(Cézanne)神感的故鄉,

廓大藝術靈魂的手筆!

但普魯罔司情歌纏綿真摯的精神,

在黑暗中布埴文藝復興種子的精神,

難道也深隱在這些巖片雜草的中間,

慘霧淡沫的中間?

馬賽,你滲淡的神情,

倍增了我別離的幽感,別離歐土的愴心;

我愛歐化,然我不戀歐洲;

此地景物已非,不如歸去:

家鄉有長梗菜飯,米酒肥羔;

此地景物已非,不堪存想。

我游都會繁庶,時有躑躅墟墓之感,

在繁華聲色場中,有夢亦多恐怖;

我似見萊茵河邊,難民麇伏,

冷月照鳩面青肌,涼風吹襤褸衣結,

柴火幾星,便雞犬也噤無聲息;

又似身在咖啡夜館中,

煙霧裡酒香袂影,笑語微聞,

場中有裸女作猥舞,

場首有黑面奴弄器出淫聲;

百年來野心迷夢,已教大戰血潮衝破,

如今淒惶遍地,獸性橫行;

不如歸去,此地難尋乾淨人道,

此地難得真摯人情,不如歸去!

(原載:民國十一年十二月十七日《努力週報》第三十三期)

歸國雜題(二)——地中海

海呀,你宏大幽秘的音息,不是無因而來的,這風穩日麗,也不是無因而然的,

這些進行不歇的波浪,喚起了思想同情的反應——漲,落——隱,現——去,來……

無量數的浪花,各各不同,各有奇趣的花樣——一樹上沒有兩張相同的葉子,天上沒有兩片相同的雲彩。地中海呀!你是歐洲文化最老的見證!

魔大的帝國,曾經一再籠卷你的兩岸;

霸業的命運,曾經再三在你酥胸上定奪;

無數的帝王,英雄,詩人,僧侶,寇盜,商賈,曾經在你懷抱中得意,失志,死亡;

無數的財貨牲畜,人命,艦隊,商船,漁艇,曾經沉入你無底的淵壑;

無數的朝彩晚霞,星光月色,血腥,血糜,曾經浸染塗慘你的面龐;

無數的風濤,雷電,炮聲,潛艇,曾經擾亂你安平的居處;

屈洛安城焚的火光,阿脫洛庵家的慘劇,

沙倫女的歌聲,迦太基奴女被擄過海的哭聲,

維雪維亞炸裂的彩色,

尼羅河口,鐵拉法爾加唱凱的歌音……

都曾經供你耳目剎那的歡娛。

歷史來,歷史去;

埃及,波斯,希臘,馬其頓,羅馬,西班牙——

至多也不過抵你一縷浪花的漲歇,一莖春花的開落!

但是你呢——

依舊沖洗著歐非亞的海岸,

依舊保存著你青年的顏色,

(時間不曾在你面上留痕跡。)

依舊繼續著你自在無罣的漲落,

依舊呼嘯著你厭世的騷愁,

依舊翻新著你浪花的樣式,——

這孤零零的神秘偉大的地中海呀!

(原載:民國十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努力週報》第三十四期)

北方的冬天是冬天

北方的冬天是冬天!

滿眼黃沙漠漠的地與天;

赤膊的樹枝,硬攪著北風光——

一隊隊敢死的健兒,傲立在戰陣前!

不留半片殘青,沒有一絲粘戀,

只拼著精光的筋骨;凝斂著生命的精液,

耐,耐三冬的霜鞭與雪拳與風劍,

直耐到春陽征服了消殺與枯寂與凶慘,

直耐到春陽打開了生命的牢監,放出一瓣的樹頭鮮!

直耐到忍耐的奮鬥功效見,健兒克敵回家酣笑顏!

北方的冬天是冬天!

滿眼黃沙茫茫的地與天;

田里一隻呆頓的黃牛,

西天邊畫出幾線的悲鳴雁。

一月二十二 志摩

(原載:民國十二年一月二十八日《努力週報》第三十九期)

希望的埋葬

希望,只如今……

如今只剩些遺骸——

可憐,我的心……

卻教我何處埋掩?

希望!我撫摩

你慘變的創傷;

這冷默的冬宵——

誰與我商量埋葬?

埋你在秋林之中,

幽澗之邊,你願否,

朝餐泉樂的琤琮,

暮偎松茵的溫柔?

我收拾一筐的紅葉,

露凋秋傷的楓葉,

鋪蓋在你新墳之上,

長眠著美麗的希望!

我唱一支慘淡的歌,

與秋林的秋聲相和;

滴滴涼露似的清淚,

灑遍了你清冷的新墓!

我手抱你冷殘的衣裳,

淒懷你生前的經過——

一個不幸的愛母

思想一場空養的辛苦!

我捨不得將你埋葬,

希望!我的生命與光明——

像那個情瘋了的公主(1)

緊摟住她愛人的冷屍。

夢境似惝恍迷離,

畢竟是誰存誰死;

是誰在悲唱,希望!

你,我,是誰替誰埋葬!

“美是人間不死的光芒”,

不論是生命,是希望;

便冷骸也發生命的神光,

何必問秋林紅葉作埋葬!

十二年一月二十四日

(原載:民國十二年一月二十八日《努力週報》第三十九期)

情死(Liebstch)

玫瑰,壓倒群芳的紅玫瑰,昨夜的雷雨,原來是你出世的信號——真嬌貴的麗質!

你的顏色,是我視覺的醇醪;我想走近你,但我又不敢。

青年!幾滴白露在你額上,在晨光中吐艷。

你頰上的笑容,定是天上帶來的;可惜世界太庸俗,不能供給他們常住的機會。

你的美是你的運命!

我走近來了;你迷醉的色香又征服了一個靈魂——我是你的俘虜!

你在那裡微笑!我在這裡發抖。

你已經登了生命的峰極。你向你足下望——

一個無底的深潭!

你站在潭邊,我站在你背後,——我,你的俘虜。

我在這裡微笑,你在那裡發抖。

麗質是運命的運命。

我已經將你擒捉在手內!我愛你,玫瑰!

色,香,肉體,靈魂,美,迷力——盡在我掌握之中。

我在這裡發抖,你——笑。

玫瑰!我顧不得你玉碎香銷,我愛你!

花瓣,花萼,花蕊,花刺你,我——多麼痛快啊——盡膠結在一起;一片狼藉的猩紅,兩手模糊的鮮血。

玫瑰!我愛你!

一九二三年,六月。志摩

(原載:民國十二年二月四日《努力週報》第四十期)

康橋,再會吧

康橋,再會吧;

我心頭盛滿了別離的情緒,

你是我難得的知己,我當年

辭別家鄉父母,登太平洋去,

(算來一秋二秋,已過了四度

春秋,浪跡在海外,美土歐洲)

扶桑風色,檀香山芭蕉況味,

平波大海,開拓我心胸神意,

如今都變了夢裡的山河,

渺茫明滅,在我靈府的底裡;

我母親臨別的淚痕,她弱手

向波輪遠去送愛兒的巾色,

海風鹹味,海鳥依戀的雅意,

儘是我記憶的珍藏,我每次

摩按,總不免心酸淚落,便想

理篋歸家,重向母懷中匐伏,

回復我天倫摯愛的幸福;

我每想人生多少跋涉勞苦,

多少犧牲,都只是枉費無補,

我四載奔波,稱名求學,畢竟

在知識道上,採得幾莖花草,

在真理山中,爬上幾個峰腰,

鈞天妙樂,曾否聞得,彩紅色,

可仍記得?——但我如何能回答?

我但自喜樓高車快的文明,

不曾將我的心靈污抹,今日

我對此古風古色,橋影藻密,

依復能坦胸相見,惺惺惜別。

康橋,再會吧!

你我相知雖遲,然這一年中

我心靈革命的怒潮,盡沖瀉

在你嫵媚河身的兩岸,此後

清風明月夜,當照見我情熱

狂溢的舊痕,尚留草底橋邊,

明年燕子歸來,當記我幽歎

音節,歌吟聲息,縵爛的雲紋

霞彩,應反映我的思想情感,

此日撒向天空的戀意詩心,

讚頌穆靜騰輝的晚景,清晨

富麗的溫柔;聽!那和緩的鐘聲

解釋了新秋涼緒,旅人別意,

我精魂騰躍,滿想化入音波,

震天徹地,彌蓋我愛的康橋,

如慈母之於睡兒,緩抱軟吻;

康橋!汝永為我精神依戀之鄉!

此去身雖萬里,夢魂必常繞

汝左右,任地中海疾風東指,

我亦必紆道西迴,瞻望顏色;

歸家後我母若問海外交好,

我必首數康橋;在溫清冬夜

蠟梅前,再細辨此日相與況味;

設如我星明有福,素願竟酬,

則來春花香時節,當復西航,

重來此地,再撿起詩針詩線,

繡我理想生命的鮮花,實現

年來夢境纏綿的銷魂蹤跡,

散香柔韻節,增媚河上風流;

故我別意雖深,我願望亦密,

昨宵明月照林,我已向傾吐

心胸的蘊積,今晨雨色淒清,

小鳥無歡,難道也為是悵別

情深,累籐長草茂,涕淚交零!

康橋!山中有黃金,天上有明星,

人生至寶是情愛交感,即使

山中金盡,天上星散,同情還

永遠是宇宙間不盡的黃金,

不昧的明星;賴你和悅寧靜

的環境,和聖潔歡樂的光陰,

我心我智,方始經爬梳洗滌,

靈苗隨春草怒生,沐日月光輝,

聽自然音樂,哺啜古今不朽

——強半汝親栽育——的文藝精英:

恍登萬丈高峰,猛回頭驚見

真善美浩瀚的光華,覆翼在

人道蠕動的下界,朗然照出

生命的經緯脈絡,血赤金黃,

儘是愛主戀神的辛勤手績;

康橋!你豈非是我生命的泉源?

你惠我珍品,數不勝數;最難忘

騫士德頓橋下的星磷壩樂,

彈舞慇勤,我常夜半憑闌干,

傾聽牧地黑野中倦牛夜嚼,

水草間魚躍蟲嗤,輕佻靜寞;

難忘春陽晚照,潑翻一海純金,

淹沒了寺塔鐘樓,長垣短堞,

千百家屋頂煙突,白水青山,

難忘茂林中老樹縱橫;巨幹上

黛薄茶青,卻教斜刺的朝霞,

抹上些微胭脂春意,忸怩神色;

難忘七月的黃昏,遠樹凝寂,

像墨潑的山形,襯出輕柔瞑色,

密稠稠,七分鵝黃,三分橘綠,

那妙意只可去秋夢邊緣捕捉;

難忘榆蔭中深宵清囀的詩禽,

一腔情熱,教玫瑰噙淚點首,

滿天星環舞幽吟,款住遠近

浪漫的夢魂,深深迷戀香境;

難忘村裡姑娘的腮紅頸白,

難忘屏繡康河的垂柳婆娑,

婀娜的克萊亞,碩美的校友居;

——但我如何能盡數,總之此地

人天妙合,雖微如寸芥殘垣,

亦不乏純美精神;流貫其間,

而此精神,正如宛次宛士所謂

“通我血液,浹我心臟,”有“鎮馴

矯飭之功”;我此去雖歸鄉土,

而臨行怫怫,轉若離家赴遠;

康橋!我故里聞此,能弗怨汝

僭愛,然我自有讜言代汝答付;

我今去了,記好明春新楊梅

上市時節,盼望我含笑歸來,

再見吧,我愛的康橋!

編者按:該詩原載民國十二年三月十二日《時事新報·學燈》五卷三冊九號,因格式排錯,又於二十五日《學燈》五卷三冊二十號重排。後收入《志摩的詩》初印本。民國十七年八月新月書店重印本為志摩先生刪去。

Will-O- the-wisp【Lonely is the Soul that sees the Vision……】

我是個無依無伴的小孩,

無意地來到生疏的人間:

我忘了我的生年與生地,

只記從來處的草青日麗;

青草裡滿泛我活潑的童心,

好鳥常伴我在艷陽中遊戲;

我愛啜野花上的白露清鮮,

愛去流澗邊照弄我的童顏;

我愛與初生的小鹿兒競賽,

愛聚砂礫仿造夢裡的亭園;

我夢裡常游安琪兒的仙府,

白羽的安琪兒,教導我歌舞;

我只曉天公的喜悅與震怒,

從不感人生的痛苦與歡娛;

所以我是個自然的嬰孩,

誤入了人間竣險的城圍;

我駭詫於市街車馬之喧擾,

行路人盡戴著憂慘的面罩;

鉛般的煙霧迷障我的心府,

在人叢中反感恐懼與寂寥;

啊!此地不見了清澗與青草,

更有誰伴我笑語,療我饑

我只覺刺痛的冷眼與冷笑,

我足上沾污了溝渠的濘潦;

我忍住兩眼熱淚,漫步無聊,

漫步著南街北巷,小徑長橋,

我走近一家富麗的門前,

門上有金色題標,兩字“慈悲”,

金字的慈悲,令我歡慰,

我便放膽跨進了門檻,

慈悲的門庭寂無聲響,

堂上隱隱有陰慘的偶像;

偶像在伸臂,似延似戲,

直駭我狂奔出慈悲之第;

我神魂驚悸慌張地前行,

轉瞬間又面對“快樂之園”;

快樂園的門前,鼓角聲喧,

紅衣漢在守衛,神色威嚴;

游服競鮮艷,如春蝶舞翩躚,

園林裡陣陣香風,花枝隱現;

吹來樂聲斷片,招誘向前,

赤窮孩躡近了快樂之園!

守門漢霹靂似的一聲呼叱,

震出了我駭愧的兩行急淚;

我掩面向僻隱處飛馳,

遭罹了快樂邊沿的尖刺;

黃昏。荒街上塵埃舞旋,

涼風裡有落葉在嗚咽;

天地看似墨色螺形的長卷,

有孤身兒在踟躕,似退似前;

我彷彿陷落在冰寒的阱錮,

我哭一聲我要陽光的暖和!

我想望溫柔手掌,偎我心窩,

我想望摟我入懷,純愛的母;

我悲思正在噴泉似的溢湧,

一閃閃神奇的光,忽耀前路;

光似草際的游螢,乍顯乍隱,

又似暑夜的飛星,竄流無定;

神異的精靈!生動了黑夜,

平易了途徑,這閃閃的光明;

閃閃的光明!消解了恐懼,

啟發了歡欣,這神異的精靈;

昏沉的道上,引導我前進,

一步步離遠人間進向天庭;

天庭!在白雲深處,白雲深處,

有美安琪斂翅羽,安眠未醒,

我亦愛在白雲裡安眠不醒,

任清風摟抱,明星親吻慇勤;

光明!我不愛人間,人間難覓

安樂與真情,慈悲與歡欣;

光明,我求禱你引至我上登

天庭,引挈我永住仙神之境;

我即不能上攀天庭,光明,

你也照導我出城圍之困,

我是個自然的嬰兒,光明知否,

但求回復自然的生活優遊;

茂林中有餐不罄的鮮柑野栗,

青草裡有享不盡的意趣香柔……

五月六日

(原載:民國十二年五月十三日《努力週報》第五十二期)

悲思

悲思在庭前——

不;但看

新蘿憨舞,

紫籐吐艷,

蜂恣蝶戀——

悲思不在庭前。

悲思在天上——

不;但看

青白長空,

氣宇晴朗,

雲雀迥舞——

悲思不在天上。

悲思在我筆裡——

不;但看

白淨長毫,

正待抒寫,

浩坦心懷——

悲思不在我的筆裡。

悲思在我紙上——

不;但看

質淨色清,

似在面見盻,

詩意春情——

悲思不在我的紙上。

悲思莫非在我……

心裡——

心如古墟,

野草不株,

心如凍泉,

冰結活源,

心如冬蟲,

久蟄久噤——

不,悲思不在我的心裡!

五月十三日

(原載:民國十二年五月二十日《努力週報》第五十三期)

鐵柝歌

鐵柝,鐵柝,鐵柝,——三更:

夜色在更韻裡沉吟,

滿院只眠熟的樹蔭,

天上三五顆冷淡的星。

鐵索,鐵索……逝水似的消幻,

只縷縷星芒,漫灑在屋溜間;

靜夜忽的裂帛似的撕碎——

一聲聲,憤急,哀乞,絕望的傷慘。

馬號裡暗暗的腐稻一堆:

犬子在索乳,呶呶的紛噦;

僵附在牆邊,有瘦影一枚,

羸癟的母狗,忍看著饑孩:——

“哀哀,我餒,且殆,奈何饑孩,

兒來,非我罪,兒斃,我心摧”……

哀哀,在此深夜與空院,

有誰同情母道之悲哀?

哀哀,更柝聲在巷外浮沉,

悄悄的人間,渾渾的乾坤;

哀哀這中夜的嗥訴與哀呻,

驚不醒——一絲半縷的同情!

正願人間的夢好睡穩!

一任遍地的嗥訴與哀呻,

乞憐於黑夜之無靈,應和

街前巷後的鐵柝聲聲!

端節後

(原載:民國十二年七月一日《努力週報》第五十九期)

自然與人生

風,雨,山嶽的震怒:

猛進,猛進!

顯你們的猖獗,暴烈,威武;

霹靂是你們的酣嗷,

雷霆是你們的軍鼓——

萬丈的峰巒在湧洶的戰陣裡

失色,動搖,顛播;

猛進,猛進!

這黑沉沉的下界,是你們的俘虜!

壯觀!彷彿是跳出了人生的關塞,

憑著智慧的明輝,回看

這偉大的悲慘的趣劇,在時空

無際的舞台上更番的演著——

我駐足在岱岳的頂巔,

在陽光朗照著的頂巔俯看山腰裡

蜂起的雲潮劍著,疊著,漸緩的

淹沒了眼下的青巒與幽壑:

霎時的開始了,駭人的工作。

風、雨、雷、霆、山嶽的震怒——

猛進,猛進!

矯捷的,猛烈的:吼著,打擊著,咆哮著;

烈情的火焰,在層雲中狂竄:

戀愛,嫉妒,咒詛,嘲諷,報復,犧牲,煩悶,

瘋犬似的跳著,追著,嗥著,咬著,

毒蟒似的絞著,翻著,掃著,舐著——

猛進,猛進!

狂風,暴雨,電閃,雷霆:

烈情與人生!

靜了,靜了——

不見了晦盲的雲羅與霧錮,

只有輕紗似的浮漚,在透明的暗空,

冉冉的飛昇,冉冉的翳隱,

像是白羽的安琪,捷報天庭。

靜了,靜了,——

眼前消失了戰陣的幻景,

回復了幽谷與岡巒與森林,

青蔥,凝靜,芳馨,像一個浴罷的處女,

忸怩的無言,默默的自憐。

變幻的自然,變幻的人生,

瞬息的轉變,暴烈與和平,

劌心的慘劇與怡神的寧靜——

誰是主,誰是賓,誰幻復誰真?

莫非是造化兒的詼諧與遊戲,

恣意的反覆著涕淚與歡喜,

厄難與幸運,娛樂他的冷酷的心,

與我在雲外看雷陣,一般的無情!

編者按:該詩原載民國十三年二月十日《小說月報》第十五卷第二期,後收入《志摩的詩》初印本,民國十七年八月新月書店重印本為志摩先生刪去。此處錄自《小說月報》。

雷峰塔

“那首是白娘娘的古墓,

(划船的手指著野草深處)

客人,你知道西湖上的佳話,白娘娘是個多情的妖魔”

“她為了多情,反而受苦,

愛了個沒出息的許仙,她的情夫,

他聽信了一個和尚,一時的糊塗,

拿一個缽盂,把他妻子的原形罩住。”

到如今已有千百年的光景,

可憐她被鎮壓在雷峰塔底——

一座殘敗的古塔,淒涼地,

莊嚴地,獨自在南屏的晚鐘聲裡!

編者按:該詩原收入《志摩的詩》初印本,民國十七年八月新月書店重印本為志摩先生刪去。此處錄自薛時進編《現代中國詩歌選》。

一小幅的窮樂圖

巷口一大堆新倒的垃圾,

大概是紅漆門裡倒出來的垃圾,

其中不儘是灰,還有燒不燼的煤,

不儘是殘骨,也許骨中有髓,

骨坳裡還粘著一絲半縷的肉片,

還有半爛的布條,不破的報紙,

兩三梗取燈兒,一半枝的殘煙。

這垃圾堆好比是個金山,

山上滿僂著尋求黃金者,

一隊的襤褸,破爛的布藍襖,

一個兩個數不清高掬的臀腰,

有小女孩,有中年婦,有老婆婆,

一手挽著筐子,一手拿著樹條,

深深的彎著腰,不咳嗽,不嘮叨,

也不爭鬧,只是向灰堆裡尋撈,

肩挨肩兒,頭對頭兒,撥撥挑挑,

老婆婆撿了一塊布條,上好一塊布條!

有人專撿煤渣,滿地多的煤渣,

媽呀,一個女孩叫道,我撿了一塊鮮肉骨頭,

回頭熬老豆腐吃,好不好?

一隊的襤褸,好比個走馬的燈兒,

轉了過來,又轉了過去,又過來了,

有中年婦,有女孩小,有婆婆老,

還有夾在人堆裡趁熱鬧的黃狗幾條。

編者按:該詩原收入《志摩的詩》初印本,民國十七年八月新月書店重印本為志摩先生刪去。

哀曼殊斐爾

我昨夜夢入幽谷,

聽子規在百合叢中泣血,

我昨夜夢登高峰,

見一顆光明淚自天墜落。

古羅馬的郊外有座墓園,

靜偃著百年前客殤的詩骸;

百年後海岱士黑輦的車輪,

又喧響在芳丹卜羅的青林邊。

說宇宙是無情的機械,

為甚明燈似的理想閃耀在前?

說造化是真美善之表現,

為甚五彩虹不常住天邊?

我與你雖僅一度相見——

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時間!

誰能信你那仙姿靈態,

竟已朝霧似的永別人間?

非也!生命只是個實體的幻夢:

美麗的靈魂,永承上帝的愛寵;

三十年小住,只似曇花之偶現,

淚花裡我想見你笑歸仙宮。

你記否倫敦約言,曼殊斐爾!

今夏再見於琴妮湖之邊;

琴妮湖永抱著白朗磯的雪影,

此日我悵望雲天,淚下點點!

我當年初臨生命的消息,

夢也似的驟感戀愛之莊嚴;

生命的覺悟是愛之成年,

我今又因死而感生與戀之涯沿!

因情是摜不破的純晶,

愛是實現生命之唯一途徑:

死是座偉秘的洪爐,此中

凝煉萬象所從來之神明。

我哀思焉能電花似的飛騁,

感動你在天日遙遠的靈魂?

我灑淚向風也遙送,

問何時能戡破生死之門?

編者按:該詩原收入《志摩的詩》初印本,民國十七年八月新月書店重印本為志摩先生刪去。

海邊的夢(一)

“獨自一個人兒在海邊踽踽的徘徊,

遙遙的看那海天一角,斑斕的霞彩,

使我悠然想到我的情人現在哪兒在?

若有所待?

為何她也不到這兒來?

於是癡立在海邊許多時,

在沙灘上寫了無數的相思字。”

“或者我與我的情人在海邊散步,

步兒的徐徐,低低的私語,

同來同去——

偶回首看雙雙的腳印一步一趨,

則我們當忘不了來時的路,

於是緩緩的唱一曲海邊的戀歌,

拍著手相歌相和。”

“我在此海邊不可以久留,

我與我的情人緊緊地手攜著手,

天長地久——

一跳跳入海心,我們的死屍已腐朽,

但我們這兩顆心還有,

於是將這兩顆心同群星一起掛在天上,

放射著人間偉大的愛的光芒。”

“夕陽已沉沉的向西方落下,

這黃昏的美,美到不可描畫,

飄泊天涯——

我遙望那海天一角是我家,

在這時候若有戀戀難捨,

於是想到我的情人,還記得昔時曾攜手處,

如今教我向誰訴相思苦?苦!”

海邊的夢(二)

我獨自在海邊徘徊,

遙望著天邊的霞彩,

我想起了我的愛,

不知她這時候何在?

我在這兒等待——

她為什麼不來?

我獨自在海邊發癡——

沙灘裡平添了無數的相思字。

假如他在這兒伴著我,

在這寂寥的海邊散步,

海鷗聲裡,

聽私語喁喁,

淺沙灘裡,

印交錯的腳蹤;

我唱一曲海邊的戀歌,

愛,你幽幽的低著嗓兒和!

這海邊還不是你我的家,

你看那邊鮮血似的晚霞;

我們要尋死,

我們交抱著往波心裡跳,

絕滅了這皮囊,

好叫你我的戀魂悠久的逍遙。

這時候的新來的雙星掛上天堂,

放射著不磨滅的愛的光芒。

夕陽已在沉沉的淡化,

這黃昏的美,

有誰能描畫?

莽莽的天涯,

那裡是我的家,

那裡是我的家?

愛人呀,我這般的想著你,

你那裡可也有絲毫的牽掛?

周靈均先生這首詩寄到的時候,志摩正在我那裡。我說這首詩裡有幾個意像極超脫新穎,造語也雋永可喜,只是有些字似乎用得不大當的。“癡立在海邊許多時,在沙灘上寫了無數的相思字”這是一般白話詩中少有的佳句,“於是”兩字卻加得不好了。周先生每節都用“於是”收束,實在是失策。又如“則我們當忘不了來時的路”,用一“則“字起,也覺著減色。因此我問志摩為什麼不改動幾個字。志摩當時答應了,可是半點鐘後,他給我看的,不是他的改本,卻是他用周先生的意思自己做的一首詩。結果是很不相同了,誰見了都能覺察出志摩的腔調來。從用字造句方面看,志摩的實在比原詩強。就拿第一句說吧,“獨自一個人兒在海邊踽踽的徘徊”,又是“獨自”,又是“一個人”,又是“踽踽的”,三個形容詞只說了同樣的一層意思,比志摩的“我獨自在海邊徘徊”反而力量輕得多,可是,周先生原詩有一種纏綿淒涼的情調,與詩中的意像是一致的,我覺得志摩的另作本卻沒有充分的表現出來。這兩首詩在我的抽屜內擱了有兩個月了,現在方才拿來發表,實在對不起周先生及志摩。

西瀅

(原載:民國十四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現代評論》第二卷第五十一期)

泰山

山!

你的闊大的巉巖,

像是絕海的驚濤,

忽地飛來,

凌空

不動,

在沉默的承受

日月與雲霞擁戴的光豪;

更有萬千星斗

錯落

在你的胸懷,

向訴說

隱奧,

蘊藏在

岩石的核心與崔嵬的天外!

編者按:該詩原載民國十九年十一月十日《新月》第三卷第九期。志摩先生詩集《猛虎集》目錄(【全二】)內列有該詩題目,但未錄原文。茲據《新月》將原詩補刊於此。

窺鏡(I Look into My Glass)

〔英〕哈代 著

徐志摩 譯

我向著鏡裡端詳,思忖,

鏡裡反映出我消瘦的身影,

我說,但願仰上帝的慈恩,

使我的心,變成一般的瘦損!

因為枯萎了的心,不再感受

人們漸次疏淡我的寒冰,

我自此可以化石似的鎮定,

孤獨地,靜待最後的安寧。

但只不仁善的,磨難我的光陰,

消耗了我的身,卻留著我的心;

鼓勵著午潮般的脈搏與血運,

在昏夜裡狂撼我消瘦了的身形。

十六日,早九時。

(原載:民國十二年十一月十日《小說月報》第十四卷第十一號)

她的名字(Her Initials)

〔英〕哈代 著

徐志摩 譯

在一本詩人的書葉上

我畫著她芳名的字形;

她像是光艷的思想的部分,

曾經靈感那歌吟者的歡欣。

如今我又翻著那張書葉,

詩歌裡依舊閃耀著光彩,

但她的名字的鮮艷,

卻已隨著過去的時光消淡!

十六日,早二時。

(原載:民國十二年十一月十日《小說月報》第十四卷第十一號)

傷痕(The Wound)

T.Hardy 作

徐志摩 譯

我爬登了山頂,

回望西天的光景,

太陽在霧彩裡,

宛似一個血殷的傷痕;

宛似我自身的傷痕,

知道的沒有一個人,

因為我不曾袒露隱秘,

誰知這傷痕透過我的心!

(原載:民國十二年十二月十日《小說月報》第十四卷第十二號)

分離(The Division)

T.Hardy 作

徐志摩 譯

急雨打著窗,震響的門樞,

大風呼呼的,狂掃過青草地,

在這裡的我,在那裡的你,

中間隔離著途程百里!

假如我們的離異,我愛,

只是這深夜的風與雨,

只是這間隔著的百餘里,

我心中許還有微笑的生機。

但在你我間的那個離異,我愛,

不比那可以短縮的距離,

不比那可以消歇的風雨,

更比那不盡的光陰,窈遠無期!

(原載:民國十二年十二月十日《小說月報》第十四卷第十二號)

東山小曲

早上——太陽在山坡上笑,

太陽在山坡上叫:

看羊的,你來吧,

這裡有新嫩的草,鮮甜的料,

好把你的老山羊,小山羊,喂個滾飽;

小孩們你們也來吧,

這裡有大樹,有石洞,有蚱蜢,有好鳥,

快來捉一會迷藏,豁一陣虎跳。

中上——太陽在山腰裡笑,

太陽在山坳裡叫:

遊山的你們來吧,

這裡來望望天,望望田,消消遣,

忘記你的心事,去掉你的煩惱;

叫化子們你們也來吧,

這裡來偎火熱的太陽,勝如一件棉襖,

還有香客的佈施,豈不是妙,豈不是好。

晚上——太陽已經躲好,

太陽已經去了:

野鬼們你們來吧!

黑巍巍的星光,照著冷清清的廟,

樹林裡有隻貓頭鷹,半天裡有只九頭鳥;

來吧,來吧,一齊來吧!

撞開你的頂頭板,唱起你的追魂調——

那邊來了個和尚,快去耍他一個靈魂出竅。

一月,二十日。

(原載:民國十三年二月十日《小說月報》第十五卷第二號)

我自己的歌(Song of Myself)

〔美〕Walt Whitman 作

徐志摩 譯

我看來一片的青草與天上的星斗的運行是一樣的神奇,

泥裡的螞蟻也是一樣的完美,一顆沙,鷦鷯的卵蛋,樹根裡的青蛙,都一樣的是造化主的傑作,

我看來蔓延著的荊條可以裝飾天上的廳堂,我手裡絕小的鉸鏈比得上所有的機器,

我看來在草田里低著頭吃草的黃牛勝如美術的雕像,

一隻小鼠是一個靈跡,可以駭倒無數自大的妄人……

我想我可以與畜生們共同生活,和平、自足的畜生們。

我站著對他們看著,盡久的看著。

他們不是不安命的,也不抱怨著他們的光景,

他們不是在暗室裡開著眼睛躺著,懺悔他們的罪惡。

他們也不來研究他們對上帝的責任,叫人作嘔的研究。

沒有一個是不滿足的,沒有一個是佔有瘋狂病的,

誰也不向誰下跪,他們幾千年的生活裡從不曾有過尊與卑的分別

他們在地面上沒有一個是裝體面的,也沒有一個不是快活的過日子的。

這些是他們的狀態,他們對我表示的,我也對他們表示我的同情,

他們啟發了我自己的消息,現在我親切的認識了我自己。

(原載:民國十三年三月十日《小說月報》第十五卷第三號)

Songfrom Corsair

拜倫 作

徐志摩 譯

我靈魂的深處埋著一個秘密,

寂寞的,冷落的,更不露痕跡,

只有時我的心又無端的抨擊,

回憶著舊時情,在惆悵中涕泣。

在那個墓宮的中心,有一盞油燈,

點著緩火一星——不滅的情焰:

任憑絕望的慘酷,也不能填堙,

這孱弱的光稜,無盡的綿延。

記著我——啊,不要走過我的墳墓,

忘卻了這抔土中埋著的殘骨;

我不怕——因為遍嘗了——人生的痛苦,

但是更受不住你冷漠的箭鏃。

請聽著我最後的淒楚的聲訴——

為墓中人悱惻,是慈悲不是羞,

我惴惴的祈求——只是眼淚一顆,

算是我戀愛最初,最後的報酬!

(原載:民國十三年四月十日《小說月報》第十五卷第四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