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贛第德

——翻譯之三

前言

志摩 譯

(Candide,by Voltaire,1759.)這是凡爾太在三天內寫成的一部奇書。凡爾太是個法國人,他是十八世紀最聰明的,最博學的,最放誕的,最古怪的,最臃腫的,最擅諷刺的,最會寫文章的,最有勢力的一個怪物。他的精神的遠祖是蘇格臘底士,阿里士滔芬尼士,他的苗裔,在法國有阿拿托爾法郎士,在英國有羅素,在中國——有署名西瀅者有上承法統的一線希望。不知道凡爾太就比是讀二十四史不看史記,不知道贛第德就比是讀史記忘了看項羽本紀。我今晚這時候動手翻贛第德——夜半三時——卻並不為別的理由,為的是星期六不能不出副刊,結果我就不能不抱佛腳,做編輯的苦惱除了自己有誰知道,有誰體諒。但贛第德是值得你們寶貴的光陰的,不容情的讀者們,因為這是一都西洋來的鏡花緣,這鏡裡照出的卻不止是西洋人的醜態,我們也一樣分得著體面,我敢說,尤其在今天,叭兒狗冒充獅子王的日子,滿口仁義道德的日子,我想我們有借鏡的必要,時代的尊容在這裡面描著,竟許足下自己的尊容比旁人起來相差也不在遠。你們看了千萬不可生氣,因為你們應該記得王爾德的話,他說十九世紀對寫實主義的厭惡是卡立朋(莎士比亞特製的一個醜鬼)在水裡照見他自己尊容的發惱。我再不能多說話,更不敢說大話,因為我想起書裡潘葛洛斯(意思是全是廢話)的命運。

志摩

第一回

此回說贛第德怎樣在一個富麗的爵邸裡長大,後來怎樣被逐。

在威士法利亞地方一個爵邸裡,主人是男爵森竇頓脫龍克,住著一個少年,長得非常的美秀。他的相貌是他靈性的一幅畫。他有的是正確的評判力,他的精神是單純的,這就是說他有理性,因此我想他的名字叫作贛第德。府裡的老家人猜想他是男爵妹妹的私生子,她的情人是鄰近一位誠實的好紳士,她始終不肯嫁給他,因為他的家譜不完全。

這位男爵在威士法利亞地方是頂有威權的一個貴族,因為他的府第不僅有一扇大門,並且還有窗戶。他的大廳上也就滿掛絲織的壁畫。他的農場上所有的狗在需要時就變成一隊獵犬,他的馬車伕當獵夫,村莊裡的牧師,他的司糧大員。他們都叫他“米老德”(“My Lord”)他講故事他們就笑。

男爵的夫人身重大約有三百五十磅,因此她是一個有大身份的人,並且她管理府裡的事務異常的認真,因此人家格外的尊敬她。她的女兒句妮宮德才十七歲年紀,膚色鮮艷,嬌柔,肥滿,討人歡喜。男爵的少爺也是沒一樣不克肖他的尊翁。管小教堂的潘葛洛斯——Pangloss,兩個希臘字拼起來的,意思是“全是廢話”——是府裡的聖人,小贛第德跟著他讀書,頂用心的,潘葛洛斯是玄學兼格致學兼神學兼天文學的一位大教授。他從容的證明給你聽世上要是沒有因就不會有果,在這所有可能的世界中最完善的世界裡,男爵的府第是所有府第中最富麗的一個府第,他的太太是所有男爵夫人中最好的一位男爵夫人。

“這是可證明的,”他說,“所有的事情是怎麼樣就是怎麼樣,決不會兩樣或是變樣;因為上帝創造各種東西都有一個目地,一切都為的是最完善的目A。你們只要看,人臉上長鼻子為的是便於帶眼鏡——於是我們就有眼鏡。人身上有腿分明為的是長襪子——於是我們就有長襪子。山上長石頭是預備人來開了去造爵第的——因此我們的爵爺就有一所偉大的爵第。因為一省裡最偉大的爵爺天生就該住頂好的屋子。上帝造毛豬是給人吃的——因此我們一年到頭吃豬肉。這樣說下來誰要是說什麼事情都合式他的話還不夠一半對,他應該說什麼事情都是最合式的。”

贛第德用心的聽講,十二分的相信。因為他看句妮宮德姑娘是十二分的美,雖則他從不曾有膽量對她這樣說過。他的結論是第一層幸福是生下來是男爵森竇頓脫龍克的子女,第二層幸福是生成了句妮宮德姑娘,第三是天天見得著她,第四是聽老師潘葛洛斯的講,他是全省裡最偉大的哲學家,當然也就是全世界最偉大的哲學家了。

有一天,句妮宮德在府外散步的時候,那是一個小林子他們叫花園的,無意在草堆裡發見潘葛洛斯大博士正在教授他那試驗自然哲學的課程,這回他的學生是她媽的一個下女,稀小的黃姜姜的一個女人,頂好看也頂好脾氣的。句妮宮德姑娘天生就愛各種的科學,所以她屏著氣偷看他們一次又一次的試驗,她這回看清楚了那博士先生的理論,他的果,他的因的力量。她回頭走的時候心裡異常的亂,愁著的樣子,充滿了求學的衝動。私下盤算她何嘗不可做年輕的贛第德的“充分的理由”,他一樣也可以做她的“充分的理由”。

她走近家門的時候碰見了贛第德,她臉紅了,贛第德也臉紅了,她對他說早安發音黏滋滋的,贛第德對她說什麼話自己都沒有知道。下一天吃完晚飯離開桌子的時候,贛第德與句妮宮德在一架圍屏背後碰著了。句妮宮德的手帕子掉了地下去,贛第德撿了它起來,她不經意的把著了他的手,年輕人也不經意的親了這位年青姑娘的手,他那親法是特別的慇勤,十二分的活潑,百二十分的漂亮,他們的口合在一起了,他們的眼睛發亮了,他們的腿搖動了,他們的手迷路了。男爵森竇頓脫龍克恰巧走近圍屏,見著這裡的因與果,他就轟贛第德出府,在他的背後給了許多的踢腿,句妮宮德暈了過去。醒過來的時候爵夫人給了她不少的嘴巴。一時間府裡起了大哄,這所有的府第中最富麗最安逸的一家府第。

第二回

這回講贛第德出府後在保爾加利亞人那裡所得的經驗。

贛第德,從地面上的天堂裡被趕出來以後,走了好一陣子自己也不知道在什麼地方,一路哭著,抬起一雙眼對著天,時常轉過去回望那最富麗的爵第,裡面囚禁著一個最純潔最高貴的女郎。他也沒得飯吃,躺下去就睡,地方是一畝田的中間,兩邊是兩道溝。天下雪了,飛著肥大的雪花。下一天贛第德,昏撲撲的一堆,跌銃銃的往前跑,到了一處地方,叫作嘩爾勃搿霍夫脫拉白克狄德道夫,身上沒有錢,餓得快死,他停步在一家小客棧的門口,心裡真發愁。兩個穿藍衣服的人看見了他。

“朋友,”內中一個說,“這倒是一個長得像樣的小伙子,高也夠高。”

他們走過去招呼贛第德,頂和氣的請他去吃飯。

“先生們”,贛第德回答說,口氣和婉得動人,“多謝你們的好意,但是我慚愧沒有力量付我的飯錢。”

“好說您了”,一位說,“像你那模樣像你那能幹的人從來做什麼都不用花錢的:你不是身高五尺五寸嗎?”

“可不是您了,那正是我的身高,”說著他低低的鞠了一躬。

“來您了,坐著,我們不但替你付錢,並且你放心,我們再也不肯讓你這樣人少錢花,人生在世上還不只是互相幫助的。”

“一點不錯”,贛第德說,“這正是潘葛洛斯先生常常教我的話,我現在看明白了什麼事情都是頂合式的。”

他們請他收下幾個金鎊。他拿了,他想寫一個借條給他們,他們不要,三個人坐了下來。

“你不深深的愛嗎?”

“是啊”,他回答說,“我深深的愛上了句妮宮德姑娘。”

“不是”,兩位先生裡一位說,“我們問你,你是不是深深的愛保爾加裡亞的國王?”

“一點也不”他說,“因為我從沒有見過他。”

“什麼!他是最好的國王,我們得喝一杯祝福他。”

“喔!頂願意了,先生們,”他就引滿了。

“那就行了”,他們告他。“從今起你是保爾加裡亞人的幫手,助力,保護者,英雄。你的財是發定了,你的榮耀是穩當了。”

一下子他們就把他綁了起來,扛了他到營盤裡去。到了那邊,他們就叫他向左轉,又向右轉,上槍,又回槍,舉槍,放槍,開步走,末了他們拿一根大棍子槌了他三十下。第二天他操演的成績好得多,只吃了二十下。再下一天只熬了一十下,這來全營盤就把他當作奇才看了。

贛第德,全叫弄糊塗了,還是想不明白怎樣他是一個英雄。有一天春天他決意出去散一回步,一直向前走著,心想這隨著高興利用本身上的腿是人與畜生共享的權利。他才走了二十里光景就叫四個人追著了,全是六尺高的英雄,把他捆住了,帶了回去往牢裡一丟。他們問他願意受哪一種待遇,還是用游全營盤吃三十六次棍子,還是一下子把十二個鉛丸裝腦殼裡去。他不相干的答話說人的意志是自由的,因此他哪樣都不要。他們逼著他選,他憑著天給他的自由權選中了吃三十六次生活。他受了兩回。這營盤裡一共是二千人,這來他到手的打是一共四千下,結果他所有皮裡的筋,皮裡的腱,全露了出來,從他的頭根起一直下去到他的臀尖。他們正要舉行第三次的時候,贛第德,再也辦不了了,求他們做好事拿鉛丸子了結了他算數。他們准了;包上了他的眼,叫他跪下。剛巧這時候保爾加裡亞的國王走來,問明白他犯罪的情形。國王是極能幹的人,他聽下來就知道贛第德是一個年青玄學家,完全懂不得世事的曲折,他就特別開恩赦了他,期望所有的報紙這來都會頌揚他的仁慈,歷史上永遠傳下他的芳名。

一個高明的外科醫生在三星期內醫好了贛第德,用的狄屋斯可列第士傳下來的止創藥。他已經有了一張小皮,等到保爾加利亞國王對阿巴雷斯國王打仗的時候,他可以開步走了。

第三回

這回講贛第德怎樣從保爾加利亞人那裡逃走,以及後來的情形。

再沒有像這回兩邊對壘的軍隊那樣的精神煥發,漂亮,敏捷,起勁的了。軍號,軍笛,軍鼓,大炮合成了一種在地獄底裡都聽不到的鬧樂。大炮一來就叫兩邊一家放平了六千人,槍的對擊又從這完善的世界的地面上取消了靠萬條的性命。槍刺也是好幾千人的致命的一個“充分的理由”。一起算下來,有三萬光景靈魂升了天。在這陣烈轟轟的屠殺中,贛第德,渾身發抖得像一個哲學家,只忙著到處躲。

等到兩邊國王下令分付各自的軍隊唱讚美詩的時候,贛第德決計跑走,想到別地方再去研究因果的問題。他在死透的夾著死不透的屍體堆裡尋路,走到了鄰近一個村莊,這村莊已經變了火灰因為這是阿白萊的地方叫保爾加裡亞人放火燒了的,那是打仗的規矩。這一邊,受傷的老頭們眼看他們的妻子,緊緊的把親兒女們摟向她們血泊的懷裡,當著面叫人家屠殺了。那—邊,他們的女兒們,肚腸都叫攪翻了的,正在喘著她們最末了的一口氣,總算替保爾加裡亞英雄們天然的要求盡了義務,同時還有在火焰燒得半焦的,呻吟著只求快死。地上灑滿了腦漿,臂膀,腿。

贛第德快快的逃到了另一個村莊,這是保爾加裡亞一面的,阿白萊的英雄們也是照樣還禮。贛第德還得在跳動的肢體間與燒不盡的灰堆裡奔命,好容易跑出了戰爭的區域,背袋裡只剩有限的乾糧,心窩裡老是放著句妮宮德姑娘。他進荷蘭境的時候糧食已經吃完,但是因為曾經聽說荷蘭國裡沒有窮人,並且都是耶教徒,他絕不疑惑他一定可以得到同在男爵府第裡同樣的待遇,在句妮宮德姑娘的爍亮的眼珠原因他的放逐以前。

他先問幾個相貌莊重的先生們討佈施,但他們全給他一樣的回答,說如其他再要繼續他的行業,他們就得把他放進一個修心的地方,教給他一個過活的方法。

後來他又對一位先生開口,他剛正在一個大會場裡費了足足一個時辰講慈善。但這演說家斜眼看著他發問了:

“你在這裡做什麼的?你是不是贊成‘善因’?”

“沒有因就不會有果,”贛第德謙和的答著,“世上一切事物的關係與佈置都是為著一個最好的目的。我當初從句妮宮德姑娘那裡叫人家趕出來,後來在營盤裡叫人家打一個稀爛,現在我到這裡來沒法尋飯吃只得叫化——一層層下來都是必然的道理;什麼事情是什麼就是什麼,不會兩樣的。”

“我的朋友”,演說家再對他說,“你信羅馬教皇是反對基督的嗎?”

“我沒有聽說過,”贛第德說,“反正他是也好,不是也罷,我要的是麵包。”

“你活該沒得飯吃,”那位先生說。“去你的,光棍;滾你的,窮鬼;再不要來走近我。”

演說家的太太,從樓窗上探出頭來,聽說這個人不相信羅馬教皇是反基督,就從樓窗上澆了他一身的……可了不得!娘們著了教迷什麼事做不出來?

有一個叫占姆士的,他是小時候沒有受洗禮的,一個善心的阿那板別士脫(即幼時不受洗禮者,以下簡稱阿那板。)看見了這樣下流作惡的對待他一個同胞的辦法,他無非是一個不長毛的兩腳獸腦殼裡裝著一個理性的靈魂,又沒有別的罪惡,他動了憐心,帶了他回家,給他洗乾淨了,給他麵包啤酒吃喝,給他兩塊金洋錢,還想教給他在荷蘭通行仿裝波斯材料的工作。贛第德,簡直拜倒在他的跟前,喊說:

“潘葛洛斯老師的話真對,他說這世上什麼事情都是頂合式的,因為你的恩惠比方纔那位穿黑服的先生與他樓窗上的太太的不人道使我感動深得多。”

第二天他出外走路的時候,他碰見一個要飯的,渾身全是瘡疤,眼睛像是爛桃子,鼻子的尖頭全爛跑了,嘴歪了,牙齒是黑的,嗓子裡梗著,一陣惡咳嗽帶住了他,每回使勁一吐就出口一根牙。

第四回

這回講贛第德怎樣尋著他的老師潘葛洛斯,以及他們入後的際遇。

贛第德見了這駭人的叫化,哀憐的分數比厭惡的分數多,他就拿方纔那位長厚的阿那板給的兩塊金洋給了他。這鬼樣子切實的看了他一晌,流了幾滴淚,張開手去抱他。贛第德禁不住噁心閃開了。

“啊!”一個窮鬼對另一個窮鬼說,“難道你不認識你親愛的潘葛洛斯了?”

“你說什麼?你,我的親愛的老師!你到這般田地!你遭了什麼罪?為什麼你不在那最富麗的爵第裡了?句妮宮德姑娘又怎麼樣了,那顆明珠,那上天的傑作?”

“我乏得站不動了”,潘葛洛斯說。

贛第德就把他帶回阿那板的馬房裡去,給他一點吃剩的麵包。潘葛洛斯稍微點饑以後:

“怎麼樣呢”,贛第德就問,“句妮宮德?”

“她是死了”,老師回答。

贛第德聽著話就昏了過去。他的朋友碰巧在馬棚裡尋著一點醋把他嗅醒了回來。贛第德重新張開了他的眼。

“死了,句妮宮德!阿,這最完美的世界,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可是她生什麼病死的?是不是因為她見她的父親把我踢出了他的富麗的府第想我發愁死的?”

“不,”潘葛洛斯說,“她是叫保爾加裡亞的兵在肚子上開了口,在好多人使完了她以後,他們鑿破了男爵的腦袋因為他想保護女兒。我們的夫人,她的A,叫他們切成塊,我那可憐的學生也吃了與他姊姊一樣的苦。至那府第,他們連一塊石頭都不放過,米倉也沒了,羊,鴨子,樹木,全完了。但是我們已經報了我們的仇,因為阿白萊人也到鄰近一個爵區裡去,把一個保爾加裡亞的爵爺府照樣的開銷了去。”

這一講贛第德又昏了去;但他醒過來說完了他應說的話以後,他就開始追究這事情的因與果,以及使潘葛洛斯流落到這般田地的“充分的理由”。

“啊!”他的老師回答說,“為的是戀愛;愛呀,人類的慰安,宇宙的保守者,一切生物的靈魂,愛,溫柔的戀愛。”

“啊!”贛第德說,“我知道這愛,人心的主宰,我們靈魂的靈魂,但是我自己受著的痛苦,就只一個親嘴以及背上二十腳的踢。在你身上,這美麗的因如何就會產生這樣醜惡的果?”

潘葛洛斯的答話是,“喔,我的親愛的贛第德,你記得柏該,就是伺候爵夫人那艷艷的小東西,在她的交抱中我嘗著了天堂的快樂,這因就產生了你現在看得見我渾身地獄苦惱的果,她渾身全是那毒,因此她也許自身倒反呆了。這份禮物是柏該從一個教士那裡得來的,教士也曾經追究出他的來源。他是從一個老伯爵夫人那裡來的,她又是從一個軍官那裡來的,軍官又是一個侯爵夫人賞給他的,侯爵夫人是一個小聽差給她的,小聽差跟過一個羅馬教徒,他當初出身的時候曾結交過一個老水手,他是哥倫布夥計的一個。現在到了我身上我打算不給誰了,我就快死了。”

“喔,潘葛洛斯!”贛第德叫了,“多麼古怪的一個家譜!它那最初的由來不就是魔鬼嗎?”

“不對”,這位博學先生回答,“這是一個躲不了的東西,是這最完善的世界裡一個不可少的要素。因為假如哥倫布當初要沒有在美洲一個島上得到這個病,這病一來就侵入了命源,往往妨害傳種,因此這分明是反對自然的大目地,但這來我們也就沒了朱古律與紅色染料了。我們並且還得注意在這大陸上這怪病就像是宗教的紛爭,它那傳染的地域是劃得清的。土耳其人,印度人,日本人,波斯人,中國人,全都不知道有這回事,但是我們也有充分的理由可以相信,在近幾百年內他們也會輪得著的。同時在我們中間這玩意進步得非常的快,尤其是在大軍隊裡面,全是誠實的受訓練的A兵,在他們的手裡拿著國家的命運:因為我們可以算得定每回這三萬人打那邊同樣的數目,這裡面就有兩萬人一邊光景都是……了的。”

“阿,這真是了不得!”贛第德說,“可是你總得請醫生治。”

“啊,我哪能?”潘葛洛斯說,“我一個大錢都沒有,我的朋友,但在這世界上你想放一放血或是什麼你就得付錢,至少得有人替你付錢。”

這幾句話給了贛第德一個主意。他跑去跪倒在那慈善的阿那板跟前,把他朋友可憐的情形形容給他聽,這來居然感動了他,他立即把潘葛洛斯搬進了他的家,自己花錢請醫生來醫他。醫好了的時候潘葛洛斯只剩一隻眼睛,一個耳朵。他筆下來得,算學也極精。阿那板占姆士留了他當管賬。過了兩個月他為到立斯朋去料理一些帳務他就帶了這兩位哲學家一同上船。潘葛洛斯解釋大道理給他聽,比如怎樣這世界是完善的,再沒有更合式的了。占姆士不同意。

“我看來”,他說,“人類的天性是變壞了的,因為他們生下來並不是狼,但現在變成狼了。上帝並沒有給他裝二十四磅彈丸的大炮或是鋒快的尖刀,但是他們來造炮造刀,為的是要互相殺害。在這盤賬裡我不僅要把破產全放進去,我也要把法律上的公道並了算因為它抓住了破產的東西,來欺騙債權者。”

“這全是少不了的”,獨眼的博士先生說,“因為私人的壞運就是公共的好處,所以私人的壞運更多,公共的好處愈大。”

他正在發議論,天發黑了,船已快到立斯朋的岸,忽然海上起了最凶險的風浪把他們的船包了進去。

第五回

這回講颶風,破船,地震,以及潘葛洛斯博士,贛第德,阿那板占姆士的際遇。

在颶風中船身的狂搖搖昏了半數的船客,因此他們對著當前的危險也失去了知覺。還有那一半船客叫喊著,禱告著。帆全撕了,桅斷了,船開了縫。秩序全亂了,誰愛動手就動手,沒有人指揮,也沒有人聽話。阿那板正在甲板上,他就幫著一手,一個野蠻的水手凶凶的紮了他一下,他滾在板上躺直了,可是順著那一下猛擊的勢道水手自己頭衝上前,直翻出了船去,叫一節破桅攔住了沒有下水。老實的占姆士爬過去救他,扯了他起來,這一用力他自己閃了下去,那水手眼睜睜的看著他死去,理都沒有理會,贛第德跑過去,看著他那恩人在水裡浮上來一忽兒就叫水波—口吞下去,更沒有回音了,他正想跟著他往水裡跳,可是叫哲學家潘葛洛斯給攔住了,他說給他聽,這立斯朋海灣是老天為了阿那板要淹死的緣故特地造成的。他正在用演繹的方法證明他的理論,船身沉了,船上人全死了,除了潘葛洛斯,贛第德和那位野蠻的水手,在他的手裡我們那好心的阿那板送了命。這壞蛋平安的泅到了岸,一面潘葛洛斯與贛第德叫一條木板給運了過去。

他們回復了一點力氣就望著立斯朋道上走去。他們身上還留著一點錢,他們希冀靠此不至餓死。方才從水裡逃了命,剛走到城子的時候,正在互相悲悼他們恩人的喪命,他們覺著地皮在他們腳底下發抖了。海水漲了上來,淹了海口,把所有拋錨著的船打成粉碎。火焰灰燼的龍捲風蓋住了街道與公共的地方,屋子往下坍,屋頂一片片飛下地來,地面裂成了窟窿,三萬A女老小的居民全叫壓一個稀爛,那位水手,吹著口調罵著人,說火燒場裡有落兒。

“這現象的‘充分的理由’又是什麼呢?”潘葛洛斯說。

“這是最後的一天,”贛第德叫著說。

那水手往火堆裡跑,拚死想發財,撿到了錢就往身上揣,有了錢換酒喝,喝一個胡醉,睡飽了醒來就找女人,在爛房子灰堆裡湊在死透的與死不透的屍體中間,尋他的快活。潘葛洛斯拉拉他的衣袖。

“朋友”,他說,“這不對呀。你對‘普遍的理性’犯了罪,你選的時候太壞了。”

“血光光的去你的!”水手回答,“我是一個水手,生長在白塔維亞的。我到過四次日本,在十字架上踹過四次,(2)狗屁你的普遍的理性。”

吊下來的石塊把贛第德打壞了。他躺在街上,垃圾堆裡窩著。

“阿育”!他對潘葛洛斯說,“給我點兒酒,給我點兒油;我快死了。”

“這地體的震盪是有由來的,”潘葛洛斯回答說,“去年美洲一個地方叫立馬城也發了一回抖;同樣的因,同樣的果;這地底下從立馬城到立斯朋一定有一條硫磺線。”

“你的話真近情,”贛第德說,“可是看在上帝面上給我點子油,給我點子酒。”

“什麼近情?”哲學家回答。“我說這一點是可以充分證實的。”

贛第德昏了過去,潘葛洛斯到鄰近一個水管取了點兒水。下一天他們細細的到灰堆裡尋食吃,果然尋著了,吃回了好些力氣,以後他們就跟著人相幫救濟不曾喪命的居民。有幾家他們救著的,給他們在災難中可能的一頓飽餐,說來固然食品是可憐,用飯的人都和著眼淚水吃麵包,但潘葛洛斯安慰他們,對他們說事情是怎樣就是怎樣,沒辦法的。

“因為”,他說,“所有發生的事情沒有不是頂合式的。如其火山是在立斯朋地方這就不能在別的地方。要事情變它原來的樣是不可能的,因為什麼事情都是對的。”

—個穿黑的矮小的男子,“異端裁判所”的一個執法專員,正坐在他旁邊,恭敬的接著他的話頭說:

“那麼先生,你分明不相信‘原始的罪孽’了。因為假如這世界上沒有不合式的事情,那就說不到什麼‘墮落’與責罰了。”

“我謙卑的請求你高明的饒恕”(意思說是你話是不對的),潘葛洛斯回答,比他更恭敬的樣子;“因為人的墮落與詛咒是這最完善的世界的系統裡的成分。”

“先生”,執法員說,“那麼你就不信自由?”

“足下還得饒恕,”潘葛洛斯說,“自由與‘絕對的必要’是一致的,因為我們應得自由,是必要的。因為,簡單說,那確定的意志——”

哲學家話還沒有講完,那執法員示意他的聽差,叫他倒上一杯從包妥或是奧包妥來的酒。

第六回

這回講葡萄牙人怎樣舉行一個美麗的“異端審判”,為的是要防止震災,怎樣贛第德當著大眾吃鞭子的刑罰。

在這回地震毀了立斯朋城三分之四以後;國內的賢能籌劃預防震災再來,決議除了給人民一個“異端審判”,再沒有更切實的辦法了;因為按照可因勃拉大學的意見,用緩火燒死少數的活人,同時舉行盛典,是防止地震的一個最靈驗的秘密。

因此他們就抓住了一個別斯該人,他犯的罪是與他的“神媽”通姦,兩個葡萄牙人,為的是他們不要吃與雞一同燒的鹹肉。在飯後,他們來帶住了潘葛洛斯大博士與他的門徒贛第德,先生犯的罪是發表他的思想,徒弟的罪是用讚美的神情聽先生的講。他們叫人領了去放在隔開的小屋子裡,異樣的冷,因為從沒有陽光曬著的緣故。八天以後他們穿上聖盤尼托的制服(一種寬大的衣服,上面畫著火焰,魔鬼,犯人自己的肖像,當時在西葡諸國每經異端審判——Au to dafe——判定死刑後上場時穿的制服。悔罪的犯人穿一樣的衣服,只是上面火焰尖頭是向下的;此外還有猶太,妖人,逃兵穿的制服,背後都有聖安得羅士的十字。)頭上戴著紙折的高帽。贛第德的紙帽與聖盤尼托衣上畫著尖頭向下的火焰與沒有尾及有長爪的魔鬼,但潘葛洛斯的魔鬼們卻都是有尾有爪的,並且火焰的尖頭都是向上的。他們這樣打扮了上街去巡遊,聽一個慘切的訓道,隨後就是悠揚的教堂音樂。贛第德吃了皮條,和著教堂裡唱詩的音節。那個與神媽通姦的別斯該人和不肯吃鹹肉的葡萄牙人都叫一把火燒了。潘葛洛斯是用繩子勒死的,雖則那不是通常的慣例。正當那一天地皮又來了一次最暴烈的震動。

贛第德嚇壞了,駭壞了,急壞了,渾身血,渾身發抖,自對自在那裡說話。

“假使這果然是所有可能的世界裡最好的一個,那麼別的世界又當是怎麼樣的?咳,要是我單就吃了一頓皮條那我還辦得了,因為我上次在保爾加裡亞有過我的經驗。但是天啊,我的親愛的潘葛洛斯!你最偉大的哲學家,叫我眼看你叫人生生的勒死,始終不明白為的是什麼,這是哪裡說起!喔,我的親愛的阿那板,你最善心的人,也會得在這海口裡沉死!喔,句妮宮德姑娘,人間的寶貝!你也會得叫人家把你的肚子拉破!”

他正在昏沉中轉念,站也站不直,叫人家教訓了,鞭打了,又赦回了,受過保佑了,一個老婦人過來對他說話:

“我的孩子,不要發愁,跟著我來。”

第七回

這回講那老婦人怎樣調護贛第德,以及他怎樣會到他的情人。

贛第德並不膽壯,可是跟著那老婦人走到一個破壞的屋子,她給他一瓶油,搽他身上的痛創,給他預備下了一張頂乾淨的小床,床頭掛著一身衣服,臨走的時候還給他些吃喝的東西。

“吃你的,喝你的,睡你的,”她說,“我們阿托加地方的聖母,派度阿地方的大聖阿當尼,康普司推拉地方的聖占姆士,就會來保佑你。我明天再來。”

贛第德這來真糊塗了,原先他的遭劫來得兀突,這回老女人的慈善更出他的意料,他想吻她的手表示他的感激。

“你該得親的不是我的手,”老女人說,“我明天再來。你好好搽油養你的傷,吃了就睡。”

贛第德,雖則受了這多的磨折,居然吃了就睡。第二天早上那老女人帶早飯來給他吃,看看他的受傷的背,另用一種油膏親自動手替他搽了,回頭又拿中飯給他吃,晚上又帶晚飯給他。再下一天的禮節還是照樣。

“你是誰呀?”贛第德說,“為什麼你心腸這樣好法?叫我如何報答你呢?”

那善女人沒有答話;那晚重來的時候沒有帶晚飯。

“跟著我來”,她說,“不要說話。”

她牽著他的臂膀,領他在鄉里走不上一里路光景,他們到了一處孤立的屋子,四周是園圃與水道。老女人在門上輕輕扣了一下,門開了,她帶他上一層隱秘的扶梯,進了一間陳設富麗的小屋子。她讓他在一張錦緞沙發上坐A,關上門出去了。贛第德自分是在夢裡。可不是,他這輩子盡做著夢,就只現在這忽兒算是有趣的。

老女人去不多時就回來了,很困難的承著一個身體發震的女子,遍體亮著珠寶,罩著網巾,模樣頂莊嚴的。

“去了這網巾,”老女人對贛第德說。

年輕人走近來,怪靦腆的伸手給去了網。喔!這剎那間!多離奇呀!他信他見著了句妮宮德姑娘?他真的見著了她!這可不就是她!他再也掌不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在她的腳前倒下了。句妮宮德望沙發椅上萎了下去,老女人拿嗅瓶子給他們解暈。他們醒了過來,舌頭也能動了。他們吞吞吐吐的說著話,一個問話,一個答話,中間夾雜了不少的歎氣,眼淚,哭。老女人囑咐他們低聲些,她自己出去了,讓他們倆耽著。

“什麼,這是你嗎?”贛第德說,“你活著?我在葡萄牙又見著了你?那麼你並沒有叫人家強暴?那麼你並沒有叫人家剖開肚子,潘葛洛斯對我講的全不是事實?”

“全是的,真有那事。”美麗的句妮宮德說,“但那兩件事情卻不定是致命的。”

“可是你的爹媽給殺死了沒有?”

“可不是,他們倆全給殺了,”句妮宮德說,眼裡淌著淚。

“你的兄弟呢?”

“我的兄弟也叫人弄死了。”

“那麼你怎麼會在葡萄牙呢?你又怎麼會知道我在此地?你帶我到這兒來的一番周折又是多麼古怪的主意?”

“慢慢兒讓我告訴你,”她回答說,“但是讓我先聽你的歷史,自從你親了我那一口叫人家把你踢出大門以後。”

贛第德頂尊敬的從命:雖則他還有幾分迷惑,雖則他的聲音還不免軟弱發震,雖則他的背心上還是痛著,但是他給了她從他們倆分散以後種種情形的一個最磊落的報告。句妮宮德抬起一雙眼來向著天,聽到那善心的阿那板與潘葛洛斯慘死時直吊眼淚,隨後她就回講她的遭際,贛第德一字不漏的傾聽著,瞪著眼把她整個兒往肚子裡咽。

第八回

句妮宮德的經過。

“那回上帝的旨意叫保爾加裡亞人光降我們快活的森竇頓脫龍克爵第的時候,我還在被窩裡睡得好好的。他們把我的父親與兄弟殺了,把我媽切成了好幾塊。一個高個兒的保爾加裡亞人,夠六尺高,就來帶住我動手,這來驚醒了我,我明白是怎麼回事,我就哭,我就鬧,我就用口咬,我就用手抓,我想一把挖出那高個兒保爾加裡亞人的一對眼珠——卻不知道這種情形正是打仗的通常行為。那野鬼一生氣就拿刀在我左面腰裡開了一個口,那一大塊傷疤到如今還留著哪。”

“啊,我希望看看那塊疤,”老實的贛第德說。

“你有得看的,”句妮宮德說,“可是讓我們講完了再說。”

贛第德說好。

她就接著講她的故事:

“一個保爾加裡亞的軍官進來了,見我在血裡躺著,高個兒的那個兵還是滿不在乎干他的事情。軍官氣極了,一拉刀就把他殺死在我的身上。他喊人把我的傷包好了,帶了我到他營盤裡去,當作俘虜看待。我替他洗他的襯衣,替他做菜。他說我極美——還賭咒來著。一面我也得承認他個兒長得不錯,皮膚還是頂軟頂白的,可是他簡直沒有什麼思想,沒有哲學,你一看就知道他從沒有受過大博士潘葛洛斯的教育的。在三個月內,他錢也花完了,看我也厭了,他就把我賣給一個猶太,名字叫童阿剎卡,他是在荷蘭與葡萄牙做生意的,貪的就是女人。他頂愛我的身體,他可征服不了它。我抵抗他比我抵抗那保爾加裡亞大兵的成績還強些。一個貞節的女人也許遭著A次的強暴,但她的德性卻反因此更加強固了。為要使我降心,他買了所鄉里的屋子。原先我以為什麼都比不上森竇頓脫龍克爵第美;但是這來我知道我是錯了。

“教會裡的大法官,一天在做禮拜時見著了我,盯著我盡看,叫人來通知我說他有秘密話跟我說。有人來領我到他的宮裡去,我對他講了我的歷史,他比方給我聽跟一個以色來人是怎樣一件失身份的事情。隨後他就示意童阿剎卡,叫他辦移交,童阿剎卡也是有來歷的,他借錢給國王,有的是信用,哪裡肯聽話。大法官恐嚇他,說要舉行‘異端審判’來收拾他。我的猶太果然嚇了,只得商量一個折中辦法,把這所房子與我算是他們倆的公產。歸猶太的是每星期一,三,六,剩下來是歸大法官的。自從這個合同以來,已經有六個月了。鬧也常有,因為他們不能定當從星期六到星期日那一晚,是應新法還是從舊法算。至於我自己,到現在為止,誰都沒有攻破我的防禦線,我心裡想也許就為此他們倆都還戀著我。

“後來,為要防止震災,順便恫嚇他的情敵童阿剎卡起見,我的法官爺爺特別舉行了一次‘異端審判’。他給我參與盛典的榮幸。我的坐位很好,女太太們在祭禮後執法前的休憩時還有茶點吃。我真的嚇得不了,眼看那兩個猶太生生的燒死,還有那別斯該人,他犯的罪是和他的神媽通姦。可是等到我發見穿著一身聖盤尼托戴紙帽的一個人像是潘葛洛斯的時候,我心裡那駭,那怕,那急,就不用提了。我揩揩我的眼,我留神看著他,我見他活活的叫人給勒死,我昏了過去。我正醒回來的時候,又見你叫人家剝得精光的,我那一陣的難受,驚惶,奇駭,悲切,急,更不用提了!我對你說,真的,你那皮膚的白,色彩的勻淨,更勝如我那保爾加裡亞兵官。這來我的情感的興奮可真受不了了。我怪聲的喊了出來,要不是我的嗓子倒了,我一定喊一聲‘停手,你們野蠻鬼!’本來我喊也沒有用,你身上皮條早經吃飽了。這是什麼回事,我說,我的心愛的贛第德與聰明的潘葛洛斯都會得同在立斯朋城裡,一個吃了一百皮條,一個生生的給勒死,而且執法的碰巧又是頂愛戀我的大法官?

“這一急,這一昏,有時出了性,像要發瘋,有時想順著我的軟弱倒下了完事,我滿腦子盤轉著我爹我媽我兄弟的慘死,那醜惡的保爾加裡亞大兵的強暴,他給我那一刺刀,我在保爾加裡亞兵官那裡的奴辱,我那惡濫的童A剎卡,我那可恨的法官,大博士潘葛洛斯的非命,你那叫人家打腸胃翻身,尤其是你與我分散那一天躲在圍屏背後給我那一吻。我讚美上帝因為雖則經受了這許多磨折他還是把你帶回來給我,我就托付那老女人當心調養你的傷,叫她等你稍為好些就帶來見我。她各樣事情辦得頂妥當的;我已經嘗到了再見你,再聽你講,再跟你談話的不可言喻的快活。可是你一定餓了,我自己都癟壞了,我們吃晚飯吧。”

他們就坐下來吃飯,吃完了仍舊一同坐在沙發椅上,他們正談著話,童阿剎卡先生到了。那天是猶太人的休息日,童先生回家享受他的權利,進行他的戀愛來了。

第九回

這回講句妮宮德,贛第德,大法官,以及猶太人的下落。

這位童阿剎卡先生是以色來從沒有見過的一位肝火最旺的希伯來人,自從在巴比倫被虜以來。

“什麼!”他說,“你這加立裡人的狗女,那法官還不夠你受用?這混蛋也得來一份不成?”說著話,他就抽他那成天帶著的那柄長刀,他就向贛第德身上直撲,心想他對頭是沒有凶器。可是我們這位誠實的威斯法裡亞人正巧有一把漂亮的刀,那是那位老太太給他衣服時候一起給他的。別瞧他文雅,他一動刀,就把以色來人干一個石硬,直挺挺的倒在句妮宮德腳邊的坐墊上。

“聖母娘娘!”他叫著,“這我們怎麼得了?我屋子裡殺死了一個人!官人們一來,我們還有命!”

“潘葛洛斯要是沒有叫人家勒死,”贛第德說,“他準會替我們出主意解圍,因為他是一個奧妙的哲學家。現在沒了他我們只好去請教那老太太。”

她果然是有主意的,可是她正在發表意見另一扇小門忽的開了。時候是夜裡一點鐘,已經是禮拜天的早上。這一天是歸我的法官爺的。他進來了,看見吃鞭子的贛第德,手裡提著刀,一個死人躺在地下,句妮宮德嚇昏了的樣子,老婦人比著手勢出主意。

下文是贛第德在這當兒腦袋裡轉著的念頭:

要是這位聖潔的先生喊了幫手進來,他一定把我往火堆裡放,句妮宮德也免不了同樣遭罪。原先打得我多苦的就是他,他又是我的情敵,我已經開了殺戒,何妨就一路殺下去,一遲疑事情就壞。這理路來得又清楚又快捷,A以他不等那大法官轉過氣來就動手把他統一個乾脆,叫他趕那猶先生歸天去。

“又是一個!”句妮宮德說,“這來我們再沒有生路了,我們叫教會摒棄了,我們的末運到了。你怎麼會做得出?你,生性這樣溫柔,在兩分鐘內殺了一個猶太又幹了一個法師!”

“我的美麗的小姑娘”,贛第德回答,“一個人為愛出了性的時候,在法場上受了恥辱又動了妒心,他什麼事情做不出來?”

老婦人這時候說話了:

“馬棚裡現成有三匹安大路辛大馬,鞍轡全齊備的,勇敢的贛第德,快去搶奪;姑娘有的是錢,珠寶;我們趁早上馬走吧,雖則我只能側著一邊屁股坐馬;我們一直向卡提市去,這一帶是全世界頂好的天氣,趁夜涼趕道也是頂有趣的事情。”

贛第德一忽兒就把馬鞍上好了,他們三個人,老婦人,句妮宮德,他自己,就上路走,一口氣跑了三十里。他們剛走,教會裡的職司們就進了屋子,隨後那法官爺埋在一個漂亮的教堂裡,阿利卡的屍首扔在垃圾堆裡。

贛第德,句妮宮德,老婦人三個旅伴,不久到了阿伐及那一個小鎮上,在西安拉莫萊那的山肚皮裡,下面是他們在一家客店裡的談話。

第十回

這回講贛第德、句妮宮德、老婦人到卡提市狼狽的情形,以及他們上船的情形。

“誰把我的錢我的珠寶全搶跑了?”句妮宮德說,三個人全在眼淚裡洗澡。“我們以後怎樣過活?我們怎麼辦呢?哪裡還有猶太人法官們來給我用?”

“阿”!老婦人說,“我私下疑心一個叫葛雷的神父,他昨晚跟我們一齊住在巴大玖斯客寓裡的。上帝保佑我不冤枉人,可是他到我們房裡來了兩次,他動身走也在我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