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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全集:第五卷

曼殊斐爾小說集

——翻譯之二

園會

那天的天氣果然是理想的。園會的天氣,就是他們預定的,也沒有再好的了。沒有風,暖和,天上沒有雲點子。就是藍天裡蓋著一層淡金色的霧紗,像是初夏有時的天氣。那園丁天亮就起來,剪草,掃地,收拾個乾淨,草地和那種著小菊花的暗暗的平頂的小花房兒,都閃閃的發亮著。還有那些玫瑰花,她們自個兒真像是懂得,到園會的人們也就只會得賞識玫瑰花兒,這是誰都認得的花兒。好幾百,真是好幾百,全在一夜裡開了出來,那一叢綠綠的全低著頭兒,像是天仙來拜會過它們似的。

他們早餐還沒有吃完,工人們就來安那布篷子。

“娘,你看這篷子安在哪兒好?”

“我的好孩子,用不著問我。今年我是打定主意什麼事都交給你們孩子們的了。忘了我是你們的娘。只當我是個請來的貴客就得。”

但是梅格總還不能去監督那些工人們。她沒有吃早飯就洗了頭髮,她帶著一塊青的頭巾坐在那裡喝咖啡,潮的黑的發卷兒貼在她兩邊的臉上。玖思,那蝴蝶兒,每天下來總是穿著綢的裡裙,披著日本的花衫子。

“還是你去吧,老臘,你是講究美術的。”

老臘就飛了出去,手裡還拿著她的一塊牛油麵包。

她就愛有了推頭到屋子外面吃東西,她又是最愛安排事情的,她總以為她可以比誰都辦得穩當些。

四個工人,脫了外褂子的,一塊兒站在園裡的道兒上。他們手裡拿著支篷帳的桿子,一卷卷的帆布,背上掛著裝工具的大口袋兒。他們的神氣很叫人注意的。老臘現在倒怪怨她自己還拿著那片牛油麵包,可是又沒有地方放,A又不能把它擲了。她臉上有點兒紅,她走近他們的時候,可是她出嚴厲的,甚至有點兒近視的樣子。

“早安,”她說,學她娘的口氣。但是這一聲裝得太可怕了,她自己都有點兒難為情,接著她就像個小女孩子口吃著說,“嗄——歐——你們來——是不是為那篷帳?”

“就是您哪,小姐,”身子最高的那個說,一個瘦瘦的,滿臉斑點的高個兒,他掀動著他背上的大口袋,把他的草帽望後腦一推,望下來對著她笑。“就是為那個。”

他的笑那樣的隨便,那樣的和氣,老臘也就不覺得難為情了。多麼好的眼他有的是,小小的,可是那樣的深藍!她現在望著他的同伴,他們也在笑吟吟的。“放心,我們不咬人的。”他們的笑像在那兒說。工人們多麼好呀!這早上又是多美呀!可是她不該提起早上,她得辦她的公事。那篷帳。

“我說,把它放在那邊百合花的草地上,怎麼樣呢?那邊成不成?”

她伸著不拿牛油麵包的那隻手,點著那百合花的草地。他們轉過身去,望著她點的那面。那小胖子扁著他那下嘴唇皮兒,那高個子皺著眉頭。

“我瞧不合式,”他說,“看的不夠明亮。您瞧,要是一個漫天帳子,”他轉身向著老臘,還是他那隨便的樣子,“您得放著一個地基兒,您一看就會彭的一下打著您的眼,要是您懂我的話。”

這一下可是把老臘蒙住了一陣子,她想不清一個做工的該不該對她說那樣的話,彭的一下打著你的眼。她可是很懂得。

“那邊網球場的一個基角兒上呢?”她又出主意。“可是音樂隊也得佔一個基角兒。”

“唔。還有音樂隊不是?”又一個工人說。他的臉是青青的。他的眼睛瞄著那網球場,神氣看的怪難看的,他在想什麼呢?

“就是一個很小的音樂隊。”老臘緩緩的說。也許他不會多麼的介意,要是音樂隊是個小的。但是那高個兒的又打岔了。

“我說,小姐,那個地基兒合式。背著前面那些大樹。那邊兒。准合式。”

背那些喀拉噶樹。可是那些喀拉噶樹得讓遮住了。它們多麼可愛,寬寬的,發亮的葉子,一球球的黃果子。它們像是你想像長在一個荒島上的大樹,A傲的,孤單的,對著太陽擎著它們的葉子,果子,冷靜壯麗的神氣它們免不了讓那篷帳遮住嗎?

免不了。工人們已經扛起他們的桿子,向著那個地基兒去了。就是那高個兒的還沒有走。他彎下身子去,捻著一小枝的拉芬特草,把他的大拇指與點人指放在鼻子邊,嗅吸了沾著的香氣。老臘看了他那手勢,把什麼喀拉噶樹全忘了,她就不懂得一個做工人會注意到那些個東西——愛拉芬特草的味兒。她認識的能有幾個人會做這樣的事。做工人多麼異常的有意思呀,她心裡想。為什麼她就不能跟工人做朋友,強如那些粗蠢的男孩子們,伴她跳舞的,星期日晚上來吃夜飯的?他們準是合式的多。

壞處就在,她心裡打算,一面那高個的工人正在一個信封的後背畫什麼東西,錯處就在那些個可笑的階級區別,槍斃或是絞死了那一點子就沒有事兒了。就她自個兒說呢,她簡直的想不著什麼區別不區別。一點兒,一子兒都沒有……現在木槌子打樁的聲音已經來了。有人在那兒噓口調子,有人唱了出來,“你那兒合式不合式,瑪代?”“瑪代!”那要好的意思,那——那——她想表示她多麼的快活,讓那高個兒的明白她多麼的隨便,她多麼的瞧不起蠢笨的習慣,老臘就拿起她手裡的牛油麵包來,狠勁的啃了一大口,一面她瞪著眼看她的小畫。她覺得她真是個做工的女孩子似的。

“老臘老臘,你在哪兒?有電話,老臘!”一個聲音從屋子裡叫了出來。

“來——了!”她就燕子似的掠了去,穿草地,上道兒,上階沿兒,穿走廊子,進門兒,在前廳裡她的爹與老利正在刷他們的帽子,預備辦事去。

“我說,老臘,”老利快快的說,“下半天以前你替我看看我的褂子,成不成?看看要收拾不要。”“算數,”她說。忽然她自個兒忍不住了。她跑到老利身邊。把他小小的,快快的擠了一下。“嗄,我真愛茶會呀,你愛不愛?”老臘喘著氣說。

“可——不是,”老利親密的,孩子的口音說,他也拿他的妹妹擠了一下,把她輕輕的一推。“忙你的電話去,小姐。”

那電話。“對的,對的,對呀。開弟?早安,我的乖。來吃中飯?一定來,我的乖。當然好極了。沒有東西,就是頂隨便的便飯——就是麵包殼兒,碎MeringueShells還有昨天剩下來的什麼。是,這早上天氣真好不是?等A等——別掛。娘在叫哪。”老臘坐了下來

“什麼,娘?聽不著。”

薛太太的聲音從樓梯上飄了下來。“告訴她還是戴她上禮拜天戴的那頂漂亮帽子。”

“娘說你還是戴你上禮拜天戴的那頂漂亮帽子,好。一點鐘,再會。”

老臘放回了聽筒,手臂望著腦袋背後一甩,深深的呼了一口氣,伸了一個懶腰,手臂又落了下來。“呼”,她歎了口氣,快快的重複坐正了。她是靜靜的,聽著。屋子裡所有的門戶像是全打得大開似的。滿屋子只是輕的,快的腳步聲,流動的口音。那扇綠布包著的門,通廚房那一帶去的,不住的擺著,塞,塞的響。一會兒又聽著一個長長的,氣呼呼的怪響。那是他們在移動那笨重的鋼琴,圓轉腳兒擦著地板的聲音。但是那空氣!要是你靜著聽,難道那空氣總是這樣的?小小的,軟弱的風在鬧著玩兒,一會兒望著窗格子頂上衝了進來,一會兒帶了門兒跑了出去。還有兩小點兒的陽光也在那兒鬧著玩,一點在墨水瓶上,一點在白銀的照相架上。乖乖的小點子。尤其是在墨水瓶蓋上的那一點。看的頂親熱的。一個小小的,熱熱的銀星兒。她去親吻它都成。

前門的小鈴子丁的丁的響了,接著沙第印花布裙子窸窣的上樓梯。一個男子的口音在含糊的說話,沙第答話,不使勁的,“我不知道呀。等著。我來問問薛太太。”

“什麼事,沙第?”老臘走進了前廳。

“為那賣花的,老臘小姐。”

不錯,是的。那邊,靠近門兒,一個寬大的淺盤子,裡面滿放著一盆盆的粉紅百合花兒。就是一種花。就是百合——“肯那”百合,大的紅的花朵兒,開得滿滿的,亮亮的,在鮮艷的,深紅色花梗子上長著,簡直像有靈性的一樣。

“嗄——嗄,沙第!”老臘說,帶著小小的哭聲似的。她蹲了下去,像是到百合花的光炎裡去取暖似的。她覺著它們是在她的手指上,在她的口唇上,在她的心窩裡長著。

“錯了,”她軟音的說,“我們沒有定要這麼多的。沙第,去問娘去。”

但是正在這個當兒薛太太也過來了。

“不錯的,”她靜靜的說。“是我定要的。這花兒多麼可愛?”她擠緊著老臘的臂膀。“昨天我走過那家花鋪子,我在窗子裡看著了。我想我這一次總要買他一個痛快。園會不是一個很好的推頭嗎?”

“可是我以為你說過你不來管我們的事。”老臘說。沙第已經走開了,送花來的小工還靠近他的手車站在門外。她伸出手臂去繞著她娘的項頸,輕輕的,很輕輕的,她咬著她娘的耳朵。

“我的乖孩子,你也不願意有一個過分刻板的娘不是?別孩子氣。挑花的又來了。”

他又拿進了很多的百合花,滿滿的又是一大盤兒。“一條邊的放著,就在進門那兒,門框子的兩面,勞駕,”薛太太說。“你看好不好,老臘?”

“好,真好,娘。”

在那客廳裡,梅格,玖思,還有那好的小漢士,三個人好容易把那鋼琴移好了。

“我說,把這櫃子靠著牆,屋子裡什麼都搬走,除了椅子,你們看怎麼樣?”

“成。”

“漢士,把這幾個桌子搬到休息室裡去,拿一把帚子進來把地毯上的桌腿子痕子掃了——等一等,漢士——”玖思就愛吩咐底下人,他們也愛聽她。她那神氣就像他們一塊兒在唱戲似的。“要太太老臘小姐就上這兒來。”

“就是,玖思小姐。”

她又轉身對梅格說話。“我要聽聽那琴今天成不成,回頭下半天他們也許要我唱。我們來試試那This Life Is Weary。”

彭!他!他!氏!他!那琴聲突然很熱烈的響了出來,玖思的面色都變了。她握緊了自己的手。她娘同老臘剛進來,她對她們望著。一臉的憂鬱,一臉的奧妙。

這樣的生活是疲——倦的。

一朵眼淚,一聲歎氣。

愛情也是要變——心的

這樣的生活是疲——倦的,

一朵眼淚,一聲歎氣。

愛情也是不久——長的,

時候到了……大家——回去!

但是她唱到“大家——回去,”的時候,雖則琴聲格外的絕望了,她的臉上忽然泛出鮮明的,異常的不同情的笑容。

“我的嗓子成不成,媽媽?”她臉上亮著。

這樣的生活是疲——倦的,

希望來了,還是要死的。

一場夢景,一場驚醒。

但是現在沙第打斷了她們。“什麼事,沙第?”

“說是,太太,廚娘說麵包餅上的小紙旗兒有沒有?”

“麵包餅上的小紙旗兒,沙第?”薛太太在夢裡似的迴響著。那些小孩子一看她的臉就知道她沒有小旗兒。

“我想想。”一會兒,她對沙第堅定的說,“告那廚娘等十分鐘我就給她。”

沙第去了。

“我說,老臘,”她母親快快的說,“跟我到休息間裡來。旗子的幾個名字我寫在一張信封的後背。你來替我寫了出來。梅格,馬上上樓去,把你頭上那濕東西去了。玖思,你也馬上去把衣服穿好了。聽著了沒有,孩子們,要不然回頭你們爹晚上回家的時候我告訴?說是——玖思,你要到廚房裡去,告那廚娘別著急,好不好?這早上我怕死了她。”

那張信封好容易在飯間裡那擺鐘背後找了出來。怎麼的會在那兒,薛太太想都想不著了。

“定是你們裡面不知誰從我的手袋裡偷了出來,我記得頂清楚的——奶酪幾司同檸檬奶凍。寫下了沒有?”

“寫了。”

“雞子同——”薛太太把那張信封擎得遠遠的。“什麼字,看的像是小老蟲。不會是小老蟲。不是?”

“青果,寶貝,”老臘說,回過頭來望著。

“可不是,青果,對的。這兩樣東西並著念多怪呀。雞子同青果。”

她們好容易把那幾張旗子寫完。老臘就拿著走到廚房去了。她見玖思正在那裡平廚娘的著急,那廚娘可是一點兒也不怕人。

“我從沒有見過這樣精巧的麵包餅,”玖思樂瘋了的口音說。“你說這兒一共有幾種,廚娘?十五對不對?”

“十五,玖思小姐。”

“好,廚娘,我恭喜你。”

廚娘手裡拿著切麵包餅的長刀,抹下了桌上的碎粉屑兒,開了一張嘴盡笑。

“高德鋪子裡的來了。”沙第喊著,從伙食房裡走出來。她看見那人在窗子外面走過。

這就是說奶油鬆餅來了。高德那家店舖,就是做奶油鬆餅出名。有了他們的,誰都不願意自己在家裡做。

“去拿進來放在桌子上吧,姑娘。”廚娘吩咐。

沙第去拿了進來,又去了。老臘與玖思當然是太長大了,不會得認真的見了奶油什麼就上勁。可是她們也就忍不住同聲的讚美,說這鬆餅做得真可愛呀。太美了。廚娘動手拾掇,搖下了多餘的糖冰。

“一見這些個鬆餅兒,像是你一輩子的茶會全回來了似的,你說是不是?”老臘說。

“許有的事,”講究實際的玖思說,她從不想回到從前去的“它們看得這樣美麗的輕巧,羽毛似的,我說。”

“一人拿一個吧,我的乖乖,”廚娘說,她那快樂的口音。“你的媽不會知道的。”

這哪兒成。想想,才吃早飯,就吃奶油鬆餅。一想著都叫人難受。可是要不了兩分鐘,玖思與老臘都在舐她們的手指兒了,她們那得意的,心裡快活的神氣,一看就知道她們是才吃了新鮮奶油的。

“我們到園裡去,從後門出去,”老臘出主意。“我要去看看工人們的篷帳怎麼樣了。那工人們真有意思。”

但是後門的道兒,讓廚娘,沙第,高德鋪子裡的夥計,小漢士幾個人攔住A

出了事了。

“格——格——格——”廚娘咯咯的叫著,像一隻嚇慌了的母雞。沙第的一隻手抓緊了她的下巴,像是牙痛似的。小漢士的臉子像螺旋似的皺著,摸不清頭腦。就是高德鋪子裡來的夥計看是自己兒得意似的,這故事是他講的。

“什麼回事?出了什麼事?”

“出了大亂子了,”廚娘說,“一個男子死了。”

“一個男子死了!哪兒?怎麼死的?什麼時候?”

但是那店夥計可不願意現鮮鮮的新聞,讓人家當著他面搶著講。

“知道那些個小屋子就在這兒下去的,小姐?”知道?當然她知道。“得,有個年輕的住在那兒,名字叫司考脫,趕大車兒的。他的馬見了那平道兒的機器,今天早上在霍克路的基角兒上,他那馬見了就發傻,一個觔斗就把他擲了下去,擲在他腦袋的後背。死了。”

“死了!”老臘瞪著眼望著那夥計。

“他們把他撿起來的時候就死了,”那夥計講得更起勁了。“我來的時候正碰著他們把那屍體抬回家去。”他對著廚娘說,“他剩下一個妻子,五個小的。”

“玖思,這兒來。”她一把拉住了她妹子的衣袖,牽著她穿過了廚房,到綠布門的那一面。她停下了,靠在門邊。“玖思!”她說,嚇壞了的,“這怎麼辦,我們有什麼法子把什麼事都停了呢?”

“什麼事都停了,老臘!”玖思駭然的說。“這怎麼講?”

“把園會停了,當然。”玖思為什麼要裝假?

但是玖思反而更糊塗了。“把園會停了?老臘我的乖別那麼傻。當然我們不幹這樣的事。也沒有人想我們這麼辦。別太過分兒了。”

“可是現鮮鮮的有人死在我們的大門外,我們怎麼能舉行園會呢?”

這話實在是太過分了,因為那些小屋子有它們自個兒的一條小巷,在她們家一直斜下去的那條街的盡頭。中間還隔著一條頂寬的大路哪。不錯,它們是太貼近一點。那些小屋子看的真讓人眼痛,它們就不應該在這一帶的附近。就是幾間小小的爛房子,畫成朱古律老黃色的。它們的背後園裡也就A菜梗子,瘦小的母雞子,紅茄的罐子。它們煙囪裡冒出來的煙,先就寒傖。爛布似的,爛片似的小煙卷兒,哪兒比得上薛家的煙囪裡出來的,那樣大片的,銀色的羽毛,在天空裡蕩著。洗衣服的婦人們住在那條小巷裡,還有掃煙囪的,一個補鞋的,還有一個男的,他的門前滿掛著小雀籠子。孩子們又是成群的。薛家的孩子小的時候,他們是一步也不准上那兒去的,怕的是他們學下流話,沾染他們下流的脾氣。但是自從他們長成了,老臘同老利有時也穿著那道兒走。又骯髒,又討厭。他們走過都覺得難受。可是一個人什麼地方都得去,什麼事情都得親眼看。他們就是這樣的走過了。

“你只要想想我們的音樂隊一動手,叫那苦惱的婦人怎麼的受得住!”老臘說。

“嗄,老臘!”玖思現在認真的著惱了。“要是每次有人碰著了意外,你的音樂隊就得停起來,你的一輩子也就夠受了。我也是比你一樣的難過。我也是一樣的軟心腸的。”她的眼睛發狠了。她那釘著她的姊姊的神氣,就像是她們小時候打架的樣子。“你這樣的感情作用也救不活一個做工的酒鬼,”她軟軟的說。

“酒鬼!誰說他是酒醉!”老臘也發狠的對著玖思。“我馬上就進去告訴娘去。”她說,正像她從前每次鬧翻了說的話。

“請,我的乖。”玖思甜著口音說。

“娘呀,我可以到你的房裡嗎?”老臘手持著那大的玻璃門拳兒。

“來吧,孩子。唉,什麼回事?怎麼的你臉上紅紅的?”薛太太從她的鏡台邊轉了過來。她正在試她的新帽子。

“娘,有一個人摔死了。”老臘開頭說。

“不是在我們的園裡?”她娘就打岔。

“不,不!”

“嗄,你真是唬了我一跳。”薛太太歎了口氣,放心了,拿下了她的大帽子,放在她的膝腿上。

“可是你聽我說,娘,”老臘說。她把這可怕的故事講了,氣都喘不過來。“當然,我們不能開茶會了不是,”她懇求的說。“音樂隊,什麼人都快到了。他們聽得到的,娘,他們差不多是緊鄰!”

她娘的態度竟是同玖思方才一樣,老臘真駭然了!竟是更難受因為她看A好玩似的。她竟沒有把老臘認真

“但是,我的好孩子,你得應用你的常識。這無非是偶然的,我們聽著了那回事。要是那邊有人生病了——我就不懂得他們擠在那些髒死的小窠兒裡,怎麼的活法——我們還不是一樣的開我們的茶會不是?”

老臘只好回答說“是的”,可是她心裡想這是全錯的。她在她娘的沙發椅上坐了下來,捻著那椅墊的縐邊。

“娘,這不是我們真的連一點慈悲心都沒有了嗎?”

“乖孩子!”薛太太站起身走過來了,拿著那帽子。老臘來不及攔阻,她己經把那帽子套在她的頭上。“我的孩子!”她娘說,“這帽子是你的。天生是你的。這帽子我戴太嫌年輕了,我從沒有見過你這樣的一張畫似的。你自己看看。”她就拿著手鏡要她看。

“可是,娘。”老臘又起了一個頭。她不能看她自己,她把身子轉了過去。

這一來薛太太可也忍不住了,就像方才玖思忍不住了一樣。

“你這是太離奇了,老臘,”她冷冷的說。“像他們那樣人家也不想我們犧牲什麼。況且像你這樣要什麼人都不樂意,也不見怎樣的發善心不是?”

“我不懂。”老臘說,她快快的走了出去,進了她自己的臥房。在那裡,很是無意的,她最先見著的,就是鏡子裡的一個可愛的姑娘,戴著她那黑帽子金小花兒裝邊的,還有一條長的黑絲絨帶子。她從沒有想著過她能有這樣的好看。娘是對的嗎?她想。現在她竟是希望娘是對的。我不是太過分嗎?許是太過分了。就是一轉瞬間,她又見著了那可憐的婦人同她的小孩子,她男人的屍體抬到屋子裡去。但這都是模糊的,不真切的,像新聞紙上的圖畫似的。等茶會過了我再想著吧,她定主意了。這像是最妥當的辦法了……

中飯吃過一點半。兩點半的時候他們已經準備這場鬧了。穿綠褂子的音樂隊已經到了,在那網球場的基角兒上落坐了。

“我的乖!”開第,梅得倫嬌音的說,“可不是他們太像青蛤蟆?你們應該讓他們圍著那小池子蹲著,讓那領班的站在池中間一張花葉子上。”

老利也到了,一路招呼著進去換衣服了。一見著他,老臘又想起那件禍事A。她要告訴他。如其老利也同其餘的見解一樣,這就不用說一定是不的了。她跟著他進了前廳。

“老利!”

“唉!”他已經是半扶梯,但是他轉身來見了老臘,他就鼓起了他的腮幫子,睜著大眼睛望著她。“我說,老臘!你叫我眼都看花了,”老利說,“多,多漂亮的帽子!”

老臘輕輕的說“真的嗎?”仰著頭對老利笑著,到底還是沒有告訴他。

不多一會見客人像水一般來了。音樂隊動手了,雇來的聽差忙著從屋子跑到篷帳裡去。隨你向那兒望,總有一對對的在緩緩的走著,彎著身子看花,打招呼,在草地上過去。客人們像是美麗的鳥雀兒,在這下半天停在薛家的園子裡,順路到——那兒呢?啊,多快活呀,碰著的全是快活人,握著手,貼著臉子,對著眼睛笑。

“老臘乖乖,你多美呀!”

“你的帽子多合式呀,孩子!”

“老臘,你樣子頂像西班牙美人,我從沒有見你這樣漂亮過。”

老臘抖擻著,也就軟軟的回答,“你喝了茶沒有?來點兒冰吧。今天的果子冰倒真是別緻的。”她跑到她爹那裡去,求著他,“好爹爹,音樂隊讓他們喝點兒水吧?”

這圓滿的下午漸漸的成熟了,漸漸的衰謝了,漸漸的花瓣兒全閉著了。

“再沒有更滿意的園會……”“大,大成功……”“真要算是最,最……”

老臘幫著她娘說再會。她們一併肩的站在門口,一直等到完事。

“完了,完了,謝謝天,”薛太太說。“把他們全找來,老臘。我們去喝一點新鮮咖啡去。我累壞了。總算是很成功的。可是這些茶會,這些茶會!為什麼你們一定不放過要開茶會!”他們全在走空了的篷帳裡坐了下來。

“來一塊麵包夾餅,爹爹。旗子是我寫的。”

“多謝。”薛先生咬了一口,那塊餅就不見了。他又吃了一塊。“我想你們沒有聽見今天出的駭人的亂子嗎?”

“我的乖,”薛太太說,舉著她的一隻手,“我們聽見的。險一點把我們的茶會都弄糟了。老臘硬主張我們把會停了。”

“嗄,娘呀!”老臘不願意為這件事再受嘲諷。

“總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不是?”薛先生說。“那死的也成了家了。就住在這兒下去那個小巷子裡,他拋下了一個妻子,半打小孩,他們說。”

很不自然的小靜了一會。太太的手弄著她的茶杯。實在爹不識趣了……

忽然她仰起頭來望著。桌子上滿是那些個麵包夾餅,蛋糕,奶餅油松,全沒有吃,回頭全是沒有用的。她想著了她的一個妙主意。

“我知道了,”她說。“我們裝起一個籃子來吧。我們拿點兒這完全沒有動的上好點心,給那可憐的女人吧。隨便怎麼樣,她的小孩子們總有了一頓大大的食品,你們說對不對?並且她總有鄰舍人等出出進進的。不勞她費心這全是現成的,可不是個好主意?”

“老臘!”說著她跳了起來,“把那樓梯邊櫃子裡的那大竹籃子拿來。”

“但是,娘,你難道真以為這是個好主意嗎?”老臘說。

又是一次,多奇怪,她的見解與旁人不同了。拿她們茶會餘下的滓子去給人家。那可憐的婦人真的就會樂意嗎?

“當然了!今天你怎麼的?方才不多一會兒,你抱怨著人家不發慈悲,可是現在——”

嗄,好的!老臘跑去把籃子拿來了。裝滿了,堆滿了,她娘自己動手的。

“你自己拿了去,乖乖,”她說,“你就是這樣去好了。不,等一等,也帶一點大紅花去。他們那一等人頂喜歡這大花兒的”。

“小心那花梗子毀了她的新花邊衣,”講究實際的玖思說。

真會的。還好,來得及。“那你就拿這竹籃子吧。喂,老臘!”她娘跟她出了篷帳——“隨便怎樣你可不要——”

“什麼,娘?”

不,這種意思還是不裝進孩子的腦袋裡去好!“沒有事!你跑吧!”

老臘關上園門的時候,天已經快黃昏了。一隻大狗像一個黑影子似的跑過。這道兒白白的亮著,望下去那塊凹地裡暗沉沉的就是那些小屋子。

過了那半天的熱鬧這時候多靜呀。她現在獨自的走下那斜坡去,到一個地方,那裡說是有個男子死了,她可是有點兒想不清似的。為什麼她想不清?她停步了一會兒。她的內部像滿蒙著親吻呀,種種的口音呀,杯匙丁當的響聲呀,笑呀,壓平的青草味呀,塞得滿滿的。她再沒有餘地,放別的東西。多怪呀!她仰起頭望著蒼白的天,她心裡想著的就是“對呀,這真是頂滿意的茶會。”

現在那條大路已經走過了。已經近了那小巷,煙沉沉的黑沉沉的。

披著圍巾的女人,戴著粗便帽的男人匆忙的走著。有的男人靠在木棚子上,小孩子們在門前玩著。一陣低低的嗡嗡的聲響,從那卑污的小屋子裡出來。有的屋子裡有一星的燈亮,一個黑影子,螃蟹似的,在窗子裡移動著。老臘低著了頭快快的走。她現在倒抱怨沒有裹上一件外衣出來。她的上身衣閃得多亮呀!還有那黑絲絨飄帶的大帽子——換一頂帽子多好!人家不是望著她嗎?他們一定在望著她。這一來來錯了;她早知道錯了。她現在再回去怎麼樣呢?

不,太遲了。這就是那家人家。一定是的,暗暗的一堆人站在外面。門邊一張椅子裡坐著一個很老的老婆子,手裡拿著一根枴杖,她在看熱鬧,她的一雙腳踏在一張報紙上。老臘一走近人聲就停了。這群人也散了。倒像是他們知道她要到這兒來的似的,像是他們在等著她哪。

老臘異常的不自在。顛著她肩上的絲絨帶子,她問一個站在旁邊的婦人,“這是司考脫夫人的家嗎?”那個婦人,古怪的笑著,回說,“這是的,小姑娘。”

嗄,這情形躲得了多好!她上前他們門前的走道,伸手敲門的時候,她真的說了,“幫助我,上帝。”只要躲得了他們那彈出的眼睛,這是有什麼法子把自己裹了起來,裹在一個圍肩裡都好。我放下了這籃子就走,她打定了主意。我連空籃子都不等了。

那門開了。一個穿黑的小女人在暗冥裡替她開著門。

老臘說,“你是司考脫夫人嗎?”但是那女人的答話嚇了老臘一跳,“請進來吧,小姐。”她讓她關進在門裡了。

“不,”老臘說。“我不進來了。我就要放下這籃子。娘叫我送來——”

在黑沉沉的夾道兒裡的小女人像是沒有聽著似的。“走這兒,請,小姐,”她軟媚的口音說,老臘跟了進去。

她進了一間破爛的,又低又窄的廚房,台上一盞冒煙的油燈。灶火的前面有一個婦人坐著。

“哀姆,”引她進去的那個小個兒說。“哀姆,是個小姑娘。”她轉身對著A臘。她有意味的,“我是她的妹子,小姐。您得原諒她不是?”

“嗄,可是當然!”老臘說。“請,請不要打攪她。我——我只要放下——”

但是這時候坐在灶火前的婦人轉了過來。她的臉子,腫脹著,紅紅的,紅腫的眼,紅腫的口唇,看得可怕。她看是摸不清為什麼老臘在那兒。這算什麼的意思?為什麼一個外客拿著一個籃子站在她的廚房裡?這是什麼回事?她那可憐的臉子又是緊緊的皺了起來。

“我有數,”還有那個說。“我會謝小姑娘的。”

她又說了,“您得原諒她,小姐,我想你一定。”她的臉子,也是腫腫的,想來一個討好的笑容。

老臘只求馬上出得去,馬上走開。她已經回上了那條板弄。那門開了。她一直走過去,走進那間臥房,那死人就攤在那裡。

“您得看看他不是?”哀姆的妹子說,她匆匆的跑上前去到那床邊,“不要怕,我的姑娘,”——現在她的口音變了很愛惜,很機敏似的,她愛憐地把死人身上的被單拉下了——他像一幅畫。什麼怪相也沒有。過來,我的乖。”

老臘過來了。

一個年輕的人躺在那裡,深深的睡著——睡這樣的著,這樣的深,他看是離他們倆遠著哪。嗄,這樣隔著遠遠的,這樣的平靜。他在做夢,從此不要驚醒他了。他的頭深深的落在枕頭上,他的眼緊閉著,眼睛在緊閉了的眼睛子裡是盲的了。他全交給他的夢了。什麼園會呀,竹籃子呀,花邊衣呀,與他有什麼相干。他離開那些個事情遠著哪。他是神奇的,美麗的了。一面他們在那裡歡笑,一面音樂隊在那裡奏樂,這件不可思議的事到了這條小巷裡。快活……快活……什麼都好了,睡著的臉子在說。這正是該的。我是滿足了。

但是我總得哭一哭,她要出這屋子總得對他說幾句話。老臘響響的孩子似的哭了一聲。

“饒恕我的帽子。”她說。

這時候她也不等哀姆的妹子了。她自己走出了門,下了走道,經過那些黑沉沉的人們。在那巷子的轉角上她碰著了老利。

他從黑蔭裡走了出來。“是你嗎,老臘?”

“是我。”

“娘著急了,沒有什麼嗎?”

“是,很好。嗄,老利!”她挽住他的臂膀,緊緊的靠著他。

“我說,你沒有哭不是?”她的兄弟問。

老臘搖著她的頭。她是哭著哩。

老利拿手圍著她的肩膀。“不要哭,”他那親熱的,愛憐的口音說。“那邊難受不是?”

“不。”老臘悲哽的說。“這太不可思議了,但是,老利——”她停頓了,她望著她的兄弟。“生命是不是,”她打頓的說,“生命是不是——”但是生命是什麼她說不上。不礙。他很懂得。

“可不是,乖乖?”老利說。

十月二十九日下午二時譯完。

毒藥

郵差來得很遲。我們飯後散步回來了,都還沒有到。

“還沒有哪,太太,”安娜唱著,匆匆的跑回去燒菜了。

我們把我們的紙包帶進了飯廳。桌子擺好了。每回我看著這兩個人的餐具——就只兩個人的——來得這整齊,合式,再沒有第三者的地位,我就覺得一陣古怪的飛快的寒噤,彷彿是叫那銀色電光佈滿在白桌布上,亮玻璃杯上,裝澤蘭花的淺瓷盤上耀動的打著了似的。

“咒那老信差!什麼回事還不來他的?”阿梨說。“把東西放下了,親親。”

“你要我往哪兒放……?”

她抬起她的頭;笑她那甜甜的逗人的笑。

“隨便哪兒——蠢。”

可是我心上頂明白我決不能隨便放,我寧可抱著那肥矮的蜜酒瓶子糖果包兒成月成年的站著,決不能招她愛整齊的細心受一點點的煩膩。

“這兒——交給我吧。”她接了過去連著她的長手套一小籃的乾果望桌上一擲。“《飯桌子》。短篇小說誰——誰寫的——?”她拉著我的臂膀。“我們到涼台上去。”——我覺著她震震的。“Ca Sent,”她輕輕的說,“dela Cuisine…”(這兒聞著廚房的味兒。)

我新近留心——我們到南邊來有兩個月了——她每回要講到吃食,或是天氣,或是鬧著玩給我說親熱話,她就說法文。

我們蹲在天棚底下的欄幹上。阿梨靠著往下望——直沿著那仙人掌鑲邊的白道兒望。她那耳朵的美,就那耳,美得叫你詫異,我真可以一邊看了它轉A頭去對著底下那一片閃光的海水愣著:“你知道——她的耳!她那一雙耳簡直是頂……”

她穿一身白的,脖子上套著一串珠子,腰帶上插著一把鈴蘭。她左手的第三個手指上戴一隻珠戒——沒有結婚戒。

“為什麼我用著戴,Monami?我們為什麼要充?誰在乎來?”

這我當然同意,雖則就私心深處說,我才叫願意在一個大大的體面的教堂裡站在她的一邊,背後滿擠著人,一個多老多威嚴的老牧師當差,聽那當初“樂園裡的聲音”,旁邊晃著棕櫚葉子,滿聞著香味,教堂外面鋪著紅地毯,還有什麼喜糕,香檳,一隻緞鞋預備望彩車後背擲的——要是我能把一個結婚戒滑上她的手指。

也不為我希罕這套討人厭的鋪張,可是我覺得這一來或許可以減少些這“絕對自由”怪味兒的感覺,我意思是她的絕對自由,當然。

喔天!什麼刑罰這幸福是——什麼痛苦,我望著這莊子看,看我們睡房的窗子頂神秘的在綠色稻草編的窗簾背後躲著。她會不會得在那綠光裡移動著,笑著她那奧妙的笑,她那懶洋洋亮晶晶專對我的笑?她的手臂鉤住了我的脖子,那一隻手軟軟的,駭人的,掠著我的頭髮。

“你是誰呀?”她是誰呀?她是——“女人”。

……在春天第一個暖和的晚上,燈光像珍珠似的在紫丁香的空氣裡透亮著,小聲音在花鮮鮮的園裡低咕著,在那裡茜紗長簾籠著的高屋裡唱著的就是她。那晚在月光下坐車進那外國城子,落在街旁窗扉上閃蕩的金光裡的是她的影子。上燈的時候,在新來的靜定裡走進你的門的是她的腳步。回頭,摩托車掃著過去的時候,她直瞅著深秋的黃昏,臉白白的,脖子上圍著皮……

簡單說,那時候我二十四。當她仰面躺著,珠項鏈兜著她的下巴,歎一口氣說,“我渴了,親愛的。給我一個橘子。”我真情情願願的往水裡跳到大鱷魚牙縫裡去拼一個橘子回來——要是鱷魚口裡有橘子的話。

“我要是有兩隻毛毛的小翅,

是一隻毛毛的小雀……”

阿梨唱著。

我抓住她的手。“你不會飛跑的?”

“不遠兒。頂遠到那條道兒的盡頭。”

“幹什麼要上那兒去?”

她背詩了:“他不來,她說……”

“誰?那笨遲的老郵差?可是你沒有望著信。”

“不,可是這叫人著急還不是一樣。阿!”忽的她發笑了,緊靠著我。“那兒就是他——看——像一隻藍色的硬殼蟲。”

我們倆臉湊得緊緊的,望著那藍蟲子慢慢的爬上來。

“親愛的,”阿梨低喘著。那字音像是在空氣裡耽著不散,震震的像是琴弦上發出來的一個音符。

“怎麼了?”

“我不知道,”她軟軟的笑著。“一陣波浪——一陣情愛的波浪,我猜是。”

我伸手圈住了她。“那你不想飛跑了?”

她快快的幽幽的說:“不!不!有什麼我都不。真的不。我愛這個地方。我愛在這兒耽著。我成年的住下去都能,我信。我從沒有過像這兩個月快活的時光,你又待我這樣好,親愛的,沒一點不如我的意。”

這來真是極樂——聽她說這樣話真是難得,從不曾有過的,我得把它笑開了去。

“別這!你說話倒像是要分離告別似的。”

“喔,胡說,胡說。再不要你隨便說話——說笑也不許!”她的一隻小手溜進了我的白外褂,抓住了我的肩膀。“你這一晌樂了不是?”

“樂?樂?喔,天——要是你知道我這忽兒的心裡……樂!我這奇怪!我這快活!”

我離開了欄杆,抱住了她,把她舉在我的懷裡。她懸空著,我把我的臉緊偎著她的胸膛低聲說:“你是我的?”

自從認識她以後,我直著急了這幾個月,也算上那一個什麼——可不是——登仙的一個月,這回她回答我的話我才第一次完全的相信了:

“是,我是你的。”

門開的聲響連著信差上石子路的腳步,分開了我們。一陣子我覺得發眩。我就站在那裡微微的笑,自己覺得怪笨相的。阿梨向著放籐椅子一邊走了過A

“你去——去拿信,”她說。

我——嘸——我簡直晃了開去。可是我已經太遲了。安娜跑了來。“沒有信。”她說。

我衝著她遞報紙給我露出了粗心的笑容准叫她覺著詫異。我快活得什麼似的。我把報紙往空中一丟口裡唱著:

“沒有信,乖乖!”我走近我這心愛的女人躺著的一張長椅子邊。

一陣子她沒有回話。直到她拉開報紙包皮的時候才慢慢的說:“忘了這世界,叫這世界給忘了。”

有好多為難的當兒只要一支煙卷就過得去。它還不止是一個同伴哪。它是一個秘密的,頂合式的小朋友,它這事情全懂得,完全懂得。你抽的時候你望著它——笑或是板臉,看情景起。你深深的吸一口,又慢慢的把那口煙吐了出來。這正是這樣一個當兒。我走近那棵檬果樹去,深深的吸那香味。我又走了回來,靠著她的肩膀。可是一陣子她就把手裡的報紙望石板上一擲。

“什麼都沒有,”她說。“沒有事。就有一個什麼毒藥案子。一個男人說是謀殺了他的太太,誰知他是不是,每天有兩萬人擁在法庭裡聽審,審過了一次就有兩百萬字電報滿天飛報告新聞。”

“蠢世界!”我說,往一張椅上栽了下去。我心想忘了這報紙,再回到方才信差沒上門以前的情形,可是不怎麼露痕跡的,當然。但是從她那回話的聲音我就知道那時候目前是回不來了。不礙事。我甘願等著——整五百年都行——反正我現在有拿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