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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摩日記

——日記之二

小曼序

飛一般的日子又帶走了整整的十個年頭兒,志摩也變了五十歲的人了。若是他還在的話,我敢說十年決老不了他——他還是會一樣的孩子氣,一樣的天真,就是樣子也不會變。可是在我們,這十年中所經歷的,實在是混亂慘酷得使人難以忘懷,一切都變得太兩樣了,活的受到苦難損失,卻不去說它,連死的都連帶著遭到了不幸。《志摩全集》的出版計劃,也因此擱到今天還不見影蹤。

十年前當我同家璧一起在收集他的文稿準備編印《全集》時,有一次我在夢中好像見到他,他便叫我不要太高興,《全集》決不是像你想像般容易出版的,不等九年十年決不會實現。我醒後,真不信他的話,我屈指算來,《全集》一定會在幾個月內出書,誰知後來固然受到了意想不到的打擊。一年一年的過去,到今年整整的十年了,他倒五十了,《全集》還是沒有影兒,叫我說什麼?怪誰,怨誰?

《全集》既沒有出版,惟一的那本《愛眉小札》也因為《良友》的停業而絕了版,志摩的書在市上簡直無法見到,我怕再過幾年人們快將他忘掉了。這次晨光出版公司成立,願意出版志摩的著作,於是我把已自《良友》按約收回的《愛眉小札》的版權和紙型交給他們,另外拿了志摩的兩本未發表的日記和朋友們寫給他的一本紀念冊,一起編成這部《志摩日記》,雖然內容很瑣碎,但是當做紀念志摩五十誕辰而出版這本集子,也至少能讓人們的腦子裡再湧起他的一個影子吧!(《愛眉小札》是紀念他的四十誕辰而版的。)

這本日記的排列次序是以時間為先後的。《西湖記》最早,那時恐怕我還沒有認識他;《愛眉小札》是寫我們兩個人間未結婚前的一段故事;《眉軒瑣語》是他在我們婚後拉筆亂寫的,也可以算是雜記,這一類東西,當時寫得很多,可是隨寫隨丟,遺失了不知多少,今天想起,後悔莫及。其他日記倒還有幾本,可惜不在我處,別人不肯拿出來,我也沒有辦法,不然倒可以比這幾本精彩得多。《一本沒有顏色的書》是他的一本紀念冊,是許多朋友們寫給他和我的許多詩文圖畫,他一直認為最寶貴,最歡喜的幾頁,尤其是泰戈爾來申時住在我家寫的那兩頁,也製版放在一起湊一個熱鬧。我的一本原來放在《愛眉小札》後面的日記,這次還是放在最後,作個附錄。

此後,我要把他兩次出國時寫給我的信,好好整理一下,把英文的譯成中文,編成一部小說式的書信集,大約不久可以出版。其他小說、散文、詩等等,我也將為他整理編輯,一本一本的給他出版。我覺得我不能再遲延、再等待了。志摩文字的那種風格、情調和他的詩,我這十幾年來沒有看見有人接續下去,尤其是新詩,好像從他走了以後,一直沒有生氣似的,以前寫的已不常寫,後來的也不多見了,我擔心著,他的一路寫作從此就完了嗎?

我決心要把志摩的書印出來,讓更多的人記住他,認識他,這本《日記》的出版是我工作的開始。我的健康今年也是一個轉變年,從此我不是一個半死半活的人,我已經脫離了二十多年來鎖著我的鐵鏈,我不再是個無盡無期的俘虜,以後我可以不必終年陪伴藥爐,可以有精力做一點事情。我預備慢慢的拿志摩的東西出齊了,然後寫一本我們兩人的傳記。只要我能夠完成上述的志願,那我一切都滿意了。

小曼 三十六年二月

西湖記

一九一八年九月七日——十月廿八日

杭州——上海——杭州

九月七日

方才又來了一位丫姑太太,手裡抱著一個歲半的女孩,身邊跟著一個五六歲的男孩。男的是她親生的,女的是育嬰堂裡抱來的。他們是一對小夫妻!小媳婦在她婆婆的胸前吃奶,手舞足蹈的很快活。

明天祖母回神。良房裡的病人立刻就要倒下來似的。積年的肺癆,外加風症,外加一家老小的一團烏糟——簡直是一家毒菌的工廠,和他們同住的真是危險。若然在今晚明朝倒了下來,免不得在大廳上收殮,夾著我家的二通,那才是糟!她一去,他們一房剩下的是一個黑籍的老子,一竅不通的,一群瘦骨如柴肺病種的小孩!

為一個訃聞上的繼字,聽說鎮上一群人在沸沸的議論,說若然不加繼字,直是蔑視孫太夫人。他們的口舌原來姑丈只比作他家裡海棠樹上的雀噪,一般的無意識,一般的招人煩厭。我們寫信去請教名家以後,適之已有回信,他說古禮原配與繼室,原沒有分別,繼妣的俗例,一定是後人歧視後母所定的,據他所知,古書上絕無根據。

九月二十九日

這一時驟然的生活改變了態度,雖則不能說是從憂愁變到快樂,至少卻也是從沉悶轉成活潑。最初是父親自己也悶慌了,有一天居然把那只遊船收拾個乾淨,找了叔薇兄弟等一群人,一直開到東山背後,過榆橋轉到橫頭景轉橋,末了還看了電燈廠方才回家,那天很愉快!塔影河的兩岸居然被我尋出了一爿兩片經霜的楓葉。我從水面上撈到了兩片,不曾紅透的,但著色糯淨得可愛。尋紅葉是一件韻事,(早幾天我同繹義阿六帶了水果月餅玫瑰酒到東山背後去尋紅葉,站在俞家橋上張皇的回望,非但一些紅的顏色都找不到,連楓樹都不易尋得出來,失望得很。後來翻山上去,到寶塔邊去痛快的吐納了一番。那時已經暝色漸深,西方只剩有幾條青白色,月亮已經升起,我們慢慢的繞著塔院的外面下去,歇在問松亭裡喝酒,三兄弟喝完了一瓶燒酒,方才回家。山腳下又佈施了上月月下結織的丐友,他還問起我們答應他的冬衣哪!)菱塘裡去買菱吃,又是一件趣事。那缽盂峰的下面,都是菱塘,我們船過時,見鮮翠的菱塘裡,有人坐著圓圓的菱桶在採摘。我們就嚷著買菱。買了一桌子的菱,青的紅的,滿滿的一桌子。“樹頭鮮”真是好吃,怪不得人家這麼說。我選了幾隻嫩青,帶回家給媽吃,她也說好。

這是我們第一次稱心的活動。

八月十五那天,原來約定到適之那裡去賞月的,後來因為去得太晚了,又同著繹莪,所以不曾到煙霞去。那晚在湖上也玩得很暢,雖則月兒只是若隱若現的。我們在路上的時候,滿天堆緊了烏雲,密層層的,不見中秋的些微消息。我那時很動了感興——我想起了去年印度洋上的中秋!一年的差別!我心酸得比哭更難過。一天的烏雲,是的,什麼光明的消息都莫有!

我們在清華開了房間以後,立即坐車到樓外樓去。吃得很飽,喝得很暢。桂花栗子已經過時,香味與糯性都沒有了。到九點模樣,她到底從雲陣裡奮戰了出來,滿身掛著勝利的霞彩,我在樓窗上靠出去望見湖光漸漸的由黑轉青,青中透白,東南角上已經開朗,喜得我大叫起來。我的歡喜不僅因為是月出,最使我痛快的,是在於這失望中的滿意。滿天的烏雲,我原來已經抵拼拿雨來換月,拿抑塞來換光明,我抵拚喝他一個醉,回頭到夢裡去訪中秋,尋團圓——夢裡是什麼都有的。

我們站在白堤上看月望湖,月有三大圈的彩暈,大概這就算是月華的了。

月出來不到一點鐘又被烏雲吞沒了,但我卻盼望,她還有掃蕩廓清的能力,盼望她能在一半個時辰內,把掩蓋住青天的妖魔,一齊趕到天的那邊去,盼望她能盡量的開放她的清輝,給我們愛月的一個盡量的陶醉——那時我便在三個印月潭和一座雷峰塔的媚影中做一個小鬼,做一個永遠不上岸的小鬼,都情願,都願意。

“賊相”不在家,末了抓到了蠻子仲堅,高興中買了許多好吃的東西——有廣東夾沙月餅——雇了船,一直望湖心裡進發。

三潭印月上岸買栗子吃,買蓮子吃,坐在九曲橋上談天,講起湖上的對聯,罵了康聖人一頓。後來走過去在橋上發現有三個人坐著談話,几上放有茶碗。我正想對仲堅說他們倒有意思,那位老翁澀重的語音聽來很熟,定睛看時,原來他就是康大聖人!

下一天我們起身已不早,繹義同意到煙霞洞去,路上我們逛了雷峰塔,我從不曾去過,這塔的形與色與地位,真有說不出的神秘的莊嚴與美。塔裡面四大根磚柱已被拆成倒置圓錐體形,看看危險極了。轎夫說:“白狀元的墳就在塔前的湖邊,左首草叢裡也有一個墳,前面一個石碣,說是白娘娘的墳。”我想過去,不料滿徑都是荊棘,過不去。雷峰塔的下面,有七八個鵠形鳩面的丐僧,見了我們一齊張起他們的破袈裟,念佛要錢。這倒頗有詩意。

我們要上橋時,有個人手裡握著一條一丈餘長的蛇,叫著放生,說是小青蛇。我忽然動心,出了兩角錢,看他把那蛇扔在下面的荷花池裡,我就怕等不到夜她又落在他的手裡了。

進石屋洞初聞桂子香——這香味好幾年不聞到了。

到煙霞洞時上門不見土地,適之和高夢旦他們一早游花塢去了。我們只喝了一碗茶,撿了幾張大紅葉——疑是香樟——就急急的下山。香蕉月餅代飯。

到龍井,看了看泉水就走。

前天在車裡想起雷峰塔做了一首詩用杭白。

那首是白娘娘的古墓,

(划船的手指著蔓草深處)

客人,你知道西湖上的佳話,

白娘娘是個多情的妖魔。

她為了多情,反而受苦——

愛了個沒出息的許仙,她的情夫;

他聽信一個和尚,一時的糊塗,

拿一個缽盂,把她妻子的原形罩住。

到今朝已有千把年的光景,

可憐她被鎮壓在雷峰塔底——

這座殘敗的古塔,淒涼地,

莊嚴地,永遠在南屏的晚鐘聲裡!

十月一日

前天乘看潮專車到斜橋,同行者有叔永、莎菲、經農、莎菲的先生Ellery,叔永介紹了汪精衛。1918年在南京船裡曾經見過他一面,他真是個美男子,可愛!適之說他若是女人一定死心塌地的愛他,他是男子……他也愛他!

精衛的眼睛,圓活而有異光,彷彿有些青色,靈敏而有俠氣。馬君武也加入我們的團體。到斜橋時適之等已在船上,他和他的表妹及陶知行,一共十人,分兩船。中途集在一隻船裡吃飯,十個人擠在小艙裡,滿滿的臂膀都掉不過來。飯菜是大白肉,粉皮包頭魚,豆腐小白菜,芋艿,大家吃得很快活。精衛聞了黃米香,樂極了。我替曹女士蒸了一個大芋頭,大家都笑了。精衛酒量極好,他一個人喝了大半瓶的白玫瑰。我們講了一路的詩,精衛是做舊詩的,但他卻不偏執,他說他很知道新詩的好處,但他自己因為不曾感悟到新詩應有的新音節,所以不曾嘗試。我同適之約替陸志葦的《渡河》作一篇書評。

我原定請他們看夜潮,看過即開船到硤石,一早吃錦霞館的羊肉面,再到俞橋去看了楓葉,再乘早車動身各分南北。後來叔永夫婦執意要回去,結果一半落北,一半上南,我被他們拉到杭州去了。

過臨平與曹女士看暝色裡的山形,黑鱗雲裡隱現的初星,西天邊火飾似的紅霞。

樓外樓吃蟹,精衛大外行!

湖心亭畔盪舟看月。

三潭印月聞桂花香。

十月四日

昨天與君勵菊農等去常州。乘便游了天寧寺,大殿上有一二百個和尚在禮懺,鐘聲,磬聲,鼓聲,佛號聲,合成一種寧靜的和諧,使我感到異樣的意境。走進大殿去,只聞著極濃馥的檀香,青色的氤氳,一直上騰到三世佛的面前,又是一種莊嚴而和藹,靜定的境界。

十月五日

方才從君勵處吃蟹回來,路上買得兩本有趣的舊書,一是Mark Twin的Is Shakespear Dead?一是Sidney Lanier的Music and Poetry,雖舊,卻都是初版,不易得到的。

早上同裕卿到吳淞去吊君革,聽了他出現的奇跡,今天我對人便講,也己寫信去告訴爸媽。這實在是太離奇了,難道最下等的迷信會有根據的嗎?紙衣,紙錠,經懺,壽限……這話真是太渺茫了。我已經約定君革的母親,他的陰靈回家時,我要去會他。君勵亦願意去看個究竟。

今天與振飛在一枝香吃飯,談法國文學頗暢,振飛真是個“風雅的生意人”。

十月九日

前天在常州車站上渡橋時,西天正染著我最愛的嫩青與嫩黃的和色,一顆鑠亮的初星從一塊雲斑裡爬了出來,我失聲大叫好景。菊農說:“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好色是真的。最初還帶幾分勉強,現在看的更銳敏,欣賞也更自然了。今夜我為眼怕光,拿一張紅油光紙來把電燈包了,光線恬靜得多。在這微紅的燈光裡,煙卷燒著的一頭,吸時的閃光,發出一痕極艷的青光,像磷。

十月十一日

方才從美麗川回來,今夜叔永夫婦請客,有適之,經農,擘黃,雲五,夢旦,君武,振飛,精衛不曾來,君勵闖席。君勵初見莎菲,大傾倒,頃與散步時熱忱猶溢,尊為有“內心生活”者,適之不禁狂笑。君武大怪精衛從政,憂其必毀。

午間東蓀借君勵處請客,有適之菊農築山等。與菊偃臥草地上朗誦斐德的“詩論”,與哈代的詩。

午後為適之拉去滄州別墅閒談,看他的煙霞雜詩,問尚有匿而不宣者否,適之赧然曰有,然未敢宣,以有所顧忌。“努力”已決停版,擬改組,大體略似規復“新青年”,因仲甫又復拉攏,老同志散而復聚亦佳。適之問我“冒險”事,雲得自可恃來源,大約夢也。

秋白亦來,彼病肺已證實,而旦夕勞作不能休,可憫。適之翻示沫若新作小詩,陳義體格詞采皆見竭蹶,豈“女神”之遂永逝?

與適之經農,步行去民厚裡一二一號訪沫若,久覓始得其居。沫若自應門,手抱襁褓兒,跣足,敞服(舊學生服)狀殊憔悴,然廣額寬頤,怡和可識。入門時有客在,中有田漢,亦抱小兒,轉顧間已出門引去,僅記其面狹長。沫若居至隘,陳設亦雜,小孩羼雜其間,傾跌須父撫慰,涕泗亦須父揩拭,皆不能說華語。廚下木屐聲卓卓可聞,大約即其日婦。坐定寒暄己,仿吾亦下樓,殊不話談,適之雖勉尋話端以濟枯窘,而主客間似有冰結,移時不渙。沫若時含笑視,不識何意。經農竟噤不吐一字,實亦無從端啟。五時半辭出,適之亦甚訝此會之窘,雲上次有達夫時,其居亦稍整潔,談話亦較融洽。然以四手而維持一日刊,一月刊,一季刊,其情況A不甚愉適。且其生計亦不裕,或竟窘,無怪其以狂叛自居

十月十二日

方才沫若領了他的大兒子來看我,今天談得自然的多了。他說要寫信給西瀅,為他評《茵夢湖》的事。怪極了,他說有人疑心西瀅就是徐志摩,說筆調像極了。這到真有趣,難道我們英國留學生的腔調的確有與人各別的地方,否則何以有許多人把我們倆混作一個?他開年要到四川赤十字醫院去,他也厭惡上海。他送了我一冊《卷耳集》,是他《詩經》的新譯;意思是很好,他序裡有自負的話:“……不怕就是孔子復生,他定也要說出‘啟予者沫若也’的一句話。”我還只翻看了幾首。

沫若入室時,我正在想做詩,他去後方續成。用詩的最後的語句作題——《灰色的人生》,問樵到讀了好幾篇,似乎很有興會似的。

同譚裕靠在樓窗上看街。他列說對街幾家店舖的隱幕,頗使我感觸。卑污的,罪惡的人道,難道便不是人道了嗎?

十月十三日

昨寫此後即去適之處長談,自六時至十二時不少休。歸過慕爾鳴路時又為君勵菊農等,正洗澡歸,截劫,擁入室內,勒不令歸,因在沙發上胡睡一宵,頭足嶇嶢,甚苦,又有巨蚊相擾,故得寐甚微。

與適之談,無所不至,談書談詩談友情談愛談戀談人生談此談彼,不覺夜之漸短。適之是轉老回童的了,可喜!

凡適之詩前有序後有跋者,皆可疑,皆將來本傳索隱資料。

十月十五日 回國週年紀念

今天是我回國的週年紀念。恰好冠來了信,一封六頁的長信,多麼難得的,可珍的點綴啊!去年的十月十五日,天將晚時,我在三島丸船上拿著遠鏡望碇泊處的接客者,漸次的望著了這個親,那個友,與我最愛的父親,五年別後,似乎蒼老了不少,那時我在狂跳的心頭,突然迸起一股不辨是悲是喜的寒流,腮邊便覺著兩行急流的熱淚。後來回三泰棧,我可憐的娘,生生的隔絕了五年,也只有兩行熱淚迎接她惟一的不孝的嬌兒。但久別初會的悲感,畢竟是暫時的,久離重聚的歡懷,畢竟是實現了。那時老祖母的不減的清健,給我不少的安慰,雖則母親也著實見老。

今年的十月十五日——今天呢?老祖母已經做了天上的仙神,再不能親見她鍾愛孫兒生命裡命定非命定的一切——今天已是她離人間的第四十九日!這是個不可補的缺陷,長駐的悲傷。我最愛的母親,一生只是痛苦與煩勞與不懌,往時還盼望我學成後補償她的慰藉,如今卻只是病更深,煩更劇,愁思益結,我既不能消解她的愁源,又不能長侍她的左右,多少給她些溫慰。父親也是一樣的失望,我不能代替他一分一息的煩勞,卻反增添了他無數的白髮。我是天壤間怎樣的一個負罪,內疚的人啊!

一年,三百六十有五日,容易的過去了。我的原來的活潑的性情與容貌,自此亦永受了“年紀”的印痕——又是個不可補的缺陷,一個長駐的悲傷!

我最敬最愛的友人呀,我只能獨自地思索,獨自地想像,獨自地撫摩時間遺下的印痕,獨自地感覺內心的隱痛,獨自地呼嗟,獨自地流淚……方纔我讀了你的來信,江潮般的感觸,橫塞了我的胸臆,我竟忍不住啜泣了。我只是個乞兒,輕拍著人道與同情緊閉著的大門,忘想門內人或許有一念的慈悲,賜給一方便——但我在門外站久了,門內不聞聲響,門外勁刻的涼A,卻反向著我襤褸的軀骸狂撲——我好冷呀,大門內慈悲的人們!

前日沫若請在美麗川,樓石庵適自南京來,故亦列席。飲者皆醉,適之說誠懇話,沫若遽抱而吻之——卒飛拳投詈而散——罵美麗川也。

今晚與適之回請,有田漢夫婦與叔永夫婦,及振飛。大談神話。出門時見腴廬——振飛言其姊妹為“上海社會之花”。

十月十六日

昨夜散席後,又與適之去亞東書局,小坐,有人上樓,穿臘黃西服,條子絨線背心,行路甚捷,帽沿下卷——頗似捕房“三等偵探”,適之起立為介紹,則仲甫也。彼坐我對面,我視其貌,發甚高,幾在頂中,前額似斜坡,尤異者則其鼻樑之峻直,岐如眉脊,線畫分明,若近代表現派仿非洲藝術所雕銅像,異相也。

與適之約各翻曼殊斐兒作品若干篇,並邀西瀅合作,由泰東書局出版,適之冀可售五千。

讀E.Dowden《勃朗寧傳》,我最愛其夫婦戀史之高潔,白萊德長羅勃德六歲,其通信中有語至駭至復至蠢至有味:——

“I Never thought of being happy through you or by you or in you,even your good was all my idea of good and is.”

“Let me be too near to be seen…once I used to be uneasy,and to think that I ought to make you see me.But Love is better than Sight.”

“I Love your Love too much.And that is the worst fault,Mybeloved,I can ever find in my love of you.”

談明宣——她是撫堂先生的小女兒,今年九歲,頗明慧可愛,我抱置膝上,誦詩娛之。

十月十七日

振鐸頃來訪,蜜月實僅三朝,又須如陸志葦所謂“僕僕從公”矣。

幼儀來信,言歸國後擬辦幼稚院,先從硤石入手。

日間不曾出門,五時吃三小蟹,飯後與樹屏等閒談,心至不懌。

忽念阿雲,獨彼明眸可解我憂,因即去天吉裡,渭孫在家,不見阿雲,訝問則已隨田伯伯去紹興矣。

我愛阿雲甚,我今獨愛小友,今寶寶二三四爺恐均忘我矣!

十月二十一日

昨下午自硤到此,與適之經農同寓新新,此來為“做工”,此來為“尋快活”。

昨在火車中,看了一個小沄做的《龍女》的故事,頗激動我的想像。

經農方才又說,日子過得太快了,我說日子只是過的太慢,比如看書一樣,乏味的頁子,盡可以隨便翻他過去——但是到什麼時候才翻得到不乏味的頁子呢?

我們第一天遊湖,逛了湖心亭——湖心亭看晚霞看湖光是湖上少人注意的一個精品——看初華的蘆荻,樓外樓吃蟹,曹女士貪看柳稍頭的月,我們把桌子移到窗口,這才是持螯看月了!夕陽裡的湖心亭,妙;月光下的湖心亭,更妙。晚霞裡的蘆雪是金色,月下的蘆雪是銀色。莫泊桑有一段故事,叫做In the Moonlight,白天適之翻給我看,描寫月光激動人的柔情的魔力,那個可憐的牧師,永遠想不通這個矛盾:“既然上帝造黑夜來讓我們安眠,這樣絕美的月色,比白天更美得多,又是什麼命意呢?”便是最嚴肅的,最古板的寶貝,只要他不曾死透疆透,恐怕也禁不起“秋月的銀指光兒,浪漫的搔爬!”曹女士唱了一個《秋香》歌,婉曼得很。

三潭印月——我不愛什麼九曲,也不愛什麼三潭,我愛在月光下看雷峰靜極了的影子——我見了那個,便不要性命。

阮公墩也是個精品,夏秋間竟是個綠透了的綠洲,晚上霧藹蒼茫裡,背後的群山,只剩了輪廓!它與湖心亭一對乳頭形的濃青——墨青,遠望去也分不清是高樹與低枝,也分不清是榆蔭是柳蔭,只是兩團媚極了的青嶼——誰說這上面不是神仙之居?

我形容北京冬令的西山,尋出一個“鈍”字,我形容中秋的西湖,捨不了一個“嫩”字。

昨夜二更時分與適之遠眺著靜偃的湖與堤與印在波光裡的堤影,清絕秀絕媚絕,真是理想的美人,隨她怎樣的姿態妙,也比擬不得的絕色。我們便想出去拿舟玩月,拿一支輕如秋葉的小舟,悄悄的滑上了夜湖的柔胸,拿一支輕如蘆梗的小槳,幽幽的拍著她光潤,蜜糯的芳容,挑破她霧縠似的夢殼,扁著身子偷偷的挨了進去,也好分嘗她貪飲月光醉了的妙趣!

但昨夜卻為泰戈爾的事纏住了,辜負了月色,辜負了湖光,不曾去拿舟,也不曾去偷嘗“西子”的夢情,且待今夜月來時吧!

“數大”便是美,碧綠的山坡前幾千個綿羊,挨成一片的雪絨,是美;一天的繁星,千萬隻閃亮的神眼,從無極的藍空中下窺大地,是美;泰山頂上的雲海,巨萬的雲峰在晨光裡靜定著,是美;絕海萬頃的波浪,戴著各式的白帽,在日光裡動盪著,起落著,是美;愛爾蘭附近的那個“羽毛島”上棲著幾千萬的飛禽,夕陽西沉時只見一個“羽化”的大空,只是萬鳥齊鳴的大聲,是美……數大便是美,數大了,似乎按照著一種自然律,自然的會有一種特殊的排列,一種特殊的節奏,一種特殊的式樣,激動我們審美的本能,激發我們審美的情緒。

所以西湖的蘆荻,與花塢的竹林,也無非是一種數大的美。但這數大的美,不是智力可以分析的,至少不是我的智力所能分析。看蘆花與看黃熟的麥田,或從高處看松林的頂顛,性質是相似的,但因顏色的分別,白與黃與青的分別,我們對景而起的情感,也就各各不同,季候當然也是個影響感興的原素。蘆雪尤其代表氣運之轉變,一年中最顯著最動人深感的轉變;象徵中秋與三秋間萬物由榮入謝的微指:所以蘆荻是個天生的詩題。

西溪的蘆葦,年來已經漸次的減少,主有蘆田的農人,因為蘆柴的出息遠不如桑葉,所以改種桑樹,再過幾年,也許西溪的“秋雪”,竟與蘇堤的斷橋,同成陳跡!

在白天的日光中看蘆花,不能見蘆花的妙趣,它是同丁香與海棠一樣,只肯在月光下洩漏它靈魂的秘密,其次亦當在夕陽晚風中。去年十一月我在南京看玄武湖的蘆荻,那時柳葉已殘,蘆花亦飛散過半,但紫金山反射的夕照與城頭倏起的涼飆,叢葦裡驚起了野鴨無數,墨點似的灑滿雲空,(高下的鳴聲相和)與一湖的飛絮,沉醉似的舞著,寫出一種淒涼的情調,一種纏綿的意境,我只能稱之為“秋之魂”,不可以言語比況的秋之魂!又A次看蘆花的經驗是在月夜的大明湖,我寫給徽那篇《月照與湖(英文的)就是紀念那難得的機會的。

所以前天西溪的蘆田,他本身並不曾怎樣的激動我的情感。與其白天看西溪的蘆花,不如月夜泛舟到湖心亭去看蘆花,近便經濟得多。

花塢的竹子,可算一絕,太好了,我竟想不出適當的文字來讚美:不但竹子,那一帶的風色都好,中秋後尤妙,一路的黃柳紅楓,真叫人應接不暇!

三十一那天晚上我們四個人爬登了葛嶺,直上初陽台,轉折處頗類香山。

十月二十三日

昨天(二十二日)是一個紀念日,我們下午三人出去到壺春樓,在門外路邊擺桌子喝酒,適之對著西山,夕暉留在波面上的余影,一條直長的金鏈似的,與山後漸次泯滅的琥珀光。經農坐在中間,自以為兩面都看得到,也許他一面也不曾看見。我的坐位正對著東方初升在晚靄裡漸漸皎潔的明月,銀輝滲著的湖面,彷彿聽著了愛人的裾響似的,霎時的呼吸緊迫,心頭狂跳。城南電燈廠的煤煙,那時順著風向,一直吹到北高峰,在空中彷彿是一條漆黑的巨蟒,蔭沒了半湖的波光,益發襯托出受月光處的明粹。這時緩緩的從月下過來一條異樣的船,大約是磚瓦船,長的,平底的。沒有船艙,也沒有篷帳,靜靜的從月光中過來,船頭上站著一個不透明的人影,手裡拿著一支長竿,左向右向的撐著,在銀波上緩緩的過來——一幅精妙的“雪羅藹”,鑲嵌在萬頃金波裡,悄悄的悄悄的移著:上帝不應受讚美嗎?我瘋癲似的醉了,醉了!

飯後我們到湖心亭去,橫臥在湖邊石版上,論世間不平事,我憤怒極了,呼叫,咒詛,頓足,都不夠發洩。後來獨自划船,繞湖心亭一周,聽槳破小波聲,聽風動蘆葉聲,方才勉強把無名火壓了下去。

十月二十八日 下午八時

完了,西湖這一段遊記也完了。經農已經走了,今天一早走的,但像是已經去了幾百年似的。適之已定後天回上海,我想明天,遲至後天早上走。方纔我們三個人在杏花村吃飯吃蟹,我喝了幾杯酒。冬筍真好吃。

一天的繁星,我放平在船上看星。沉沉的宇宙,我們的生命究竟是個什麼東西?我又摸住了我的傷痕。星光呀,仁善些,不要張著這樣譏刺的眼,倍增我的難受!

愛眉小札

一九二五年八月九日——三十一日北京

一九二五年九月五日——十七日上海

編者按:《愛眉小札》與本輯第二五七—三四一頁《志摩日記》重複,刪。

眉軒瑣語

一九二六年八月——一九二七年四月

北京——上海——杭州

八月

去年的八月,在苦悶的齒牙間過日子,一整本嘔心血的日記,是我給眉的一種禮物,時光改變了一切,卻不曾抹煞那一點子心血的痕跡,到今天回看時,我心上還有些怔怔的。日記是我這輩子——我不知叫它什麼好。每回我心上覺著晃動,口上覺著苦澀,我就想起它。現在情景不同,不僅臉上笑容多,心花也常常開著的。我們平常太容易訴愁訴苦了,難得快活時,倒反不留痕跡。我正因為珍視我這幾世修來的幸運,從苦惱的人生中掙出了頭,比做一品官,發百萬財,乃至身後上天堂,都來得寶貴,我如何能噤默。人說詩文窮而後工,眉也說我快活了做不出東西,我卻老大的不信,我要做個樣兒給他們看看——快活人也盡有有出息的。

頃翻看宗孟遺墨,如此靈秀,竟遭橫折,憶去年八月間(夏歷六月十七日(宗孟來,挈眉與我同游南海,風光談笑,宛在目前,而今不可復得,悵惘何可勝言。

去年今日自香山歸,心境殊不平安,記如下:“香山去只增添,加深我的懊喪與惆悵,眉眉,沒有一分鐘過去不帶著想你的癡情。眉,上山,聽泉,折花,眺遠,看星,獨步、嗅草,捕蟲,尋夢——哪一處沒有你,眉,哪一處不惦著你,眉,哪一個心跳不是為著你,眉!”另一段:“這時候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有絕對懷疑的,有相對懷疑的;有部分同情的,有完全同情的(那很少,除是老金)有嫉忌的,有陰謀破壞的(那最危險);有肯積極助成的,有願消極幫忙的……都有,但是,眉眉聽著,一切都跟著你我自身走;只要你我有志氣,有意志,有勇敢,加在一個真的情愛上,什麼事不成功,真的!”這一年來高山深谷,深谷高山,好容易走上了平陽大道,但君子居安不忘危,我們的前路,難保不再有阻礙,這輩子日子長著哩。但是去年今天的話依舊合用:“只要你我有意志,有志向,有勇氣,加在一個真的情A上,什麼事不成功,真的。

這本日記,即使每天寫,也怕至少得三個月才寫得滿,這是說我們的密月也包括在內了。但我們為什麼一定得隨俗說蜜月?愛人們的生活哪一天不是帶蜜性的,雖則這並不除外苦性?彼此的真相知,真瞭解,是蜜性生活的條件與秘密,再沒有別的了。

九月十日

國民飯店三十七號房:眉去息游別墅了,仲述一忽兒就來。方才念著莎士比亞Like as the waves make toward the pebbled shore那首歎光陰的“桑內德”尤其是末尾那兩行,使我憬然有所動於中,姑且翻開這冊久經疏忽的日記來,給收上點兒糟粕的糟粕吧。小德小惠,不論多麼小,只要是德是惠,總是有著落的;華茨華斯所謂Little kindnesses別輕視它們,它們各自都替你分擔著一部分,不論多微細,人生壓迫性的重量。“我替你拿一點吧,你那兒太沉了”。他即使在事實上並沒有替你分勞,(不是他不,也不是你不讓:就為這勞是不能分的。)他說這話就夠你感激。

昨天離北京,感想比往常的迥絕不同。身邊從此有了一個人——究竟是一件大事情,一個大分別。向車外望望,一群帶笑容往上仰的可愛的朋友們的臉盤,回身看看,挨著你坐著的是你這一輩子的成績,歸宿。這該你得意,也該你出眼淚,——前途是自由吧?為什麼不?

九月十九日

今天是觀音生日,也是我眉兒的生日,回頭家裡幾個人小敘,吃齋吃麵。眉因昨夜車險吃唬,今朝還有些怔怔的,現在正睡著,歇忽兒也該好了。昨晚菱清說的話要是對,那眉兒你且有得小不舒泰哪。

這年頭大澈大悟是不會有的,能有的是平旦之氣發動的時候的一點子“內不得於已”。德生看相後又有所憬惕於中,在劇院中就發議論,一夜也沒有睡好。清早起來就寫信給他忘年老友霍爾姆士,他那誠摯激奮的態度,著實使我感動。“我喜歡德生”,老金說,“因為他裡面有火”。霍爾姆士一次信上也這麼說來。

德生說我們現在都在墮落中,這樣的朋友只能叫做酒肉交,彼此一無靈感,一無新生機,還談什麼“作為”,什麼事業。

蜜月已經過去,此後是做人家的日子了。同家去沒有別的希冀,除了清閒,譯書來還債是第一件事,此外就想做到一個養字。在上養父母(精神的,不是物質的)與眉養我們的愛,自己養我的身與心。

首次在滬杭道上看見黃熟的稻田與錯落的村舍在一碧無際的天空下靜著,不由的思想上感著一種解放:何妨赤了足,做個鄉下人去,我自己想。但這暫時是做不到的,將來也許真有“退隱”的那一天。現在重要的事情是,前面說過的養字,對人對己的盡職,我身體也不見佳,像這樣下去決沒有餘力可以做事,我著實有了覺悟,此去鄉下,我想找點兒事做。我家後面那園,現在糟得不堪,我想去收拾它,好在有老高與家麟幫忙,每天花它至少兩個鐘頭,不是自己動手就是督飭他們弄乾淨那塊地,愛種什麼就種什麼,明年春天可以看自己手種的花,明年秋天也許可以吃到自己手植的果,那不有意思?至於我的譯書工作我也不奢望,每天只想出產三千字左右,只要有恆,三兩月下來一定很可觀的。三千字可也不容易,至少也得花上五六個鐘頭,這樣下來已經連唸書的時候都叫侵了。

十月二十七日

我想在冬至節獨自到一個偏僻的教堂裡去聽幾折聖誕的和歌,但我卻穿上了臃腫的袍服上舞台去串演不自在的“腐”戲。我想在霜濃月澹的冬夜獨自寫幾行從性靈暖處來的詩句,但我卻跟著人們到塗蠟的跳舞廳去艷羨仕女們發金光的鞋襪。

十二月二十八日

投資到“美的理想”上去,它的利息是性靈的光采,愛是建設在相互的忍耐與犧牲上面的。

送曼年禮——曼殊斐兒的日記,上面寫著“一本純粹性靈所產生,亦是為純粹性靈而產生的書。”——一九二七,一個年頭你我都著急要它早些完。

讀高爾士華綏的“西班牙的古堡”。

麥雷的Adelphi月刊已由九月起改成季刊。他的還是不懈的精神,我怎不愧憤?

再過三天是新年,生活有更新的希望不?

一九二七年一月一日

願新的希望,跟著新的年產生,願舊的煩悶跟著舊的年死去。

新月決定辦,曼的身體最叫我愁。一天二十四時,她沒有小半天完全舒服,我沒有小半天完全定心。

給我勇氣,給我力量,天!

一月六日

小病三日,拔牙一根,吃藥三煎。睡昏昏不計鐘點,亦不問畫夜。乍起怕冷貪懶,東偎西靠,被小曼逼下樓來,穿大皮袍,戴德生有耳大毛帽,一手托腮,勉強提筆,筆重千鈞,新年如此,亦苦矣哉。

適之今天又說這年是個大轉機的機會。為什麼?

各地停止民眾運動,我說政府要請你出山,他說誰說的,果然的話,我得想法不讓他們發表。

輕易希冀輕易失望同是淺簿。

費了半個鐘頭才洗淨了一支筆。

男子只有一件事不知厭倦的。

女人心眼兒多,心眼見小,男人聽不慣她們的說話。

對不對像是分一個糖塔餅,永遠分不淨勻。

愛的出發點不定是身體,但愛到了身體就到了頂點。厭惡的出發點,也不一定是身體,但厭惡到了身體也就到了頂點。

梅勒狄斯寫Egoist,但這五十年內,該有一個女性的Sir Willoughby出現。

最容易化最難化的是一樣東西——女人的心。

朋友走進你屋子東張西望時,他不是誠意來看你的。

懷疑你的一到就說事情忙趕快得走的朋友。

老傅來說我下回再有詩集他替作序。

過去的日子只當得一堆灰,燒透的灰,字跡都見不出一個。

我唯一的引誘是佛,它比我大得多,我怕它。

今年我要出一本文集一本詩集一本小說兩篇戲劇。

正月初七稱重一百卅六磅(連長毛皮袍)曼重九十。

昨夜大雪,瑞午家初次生火。

頃立窗間,看鄰家園地雪意。轉瞬間憶起貝加爾湖雄踞群峰。小瑞士巖稿梨夢湖上的少女和蘇格蘭的霧態。

二月八日

悶極了,喝了三杯白蘭地,昨翻哈代的對句,現在想譯他的“瞎了眼的馬”,老頭難得讓他的思想往光亮處轉,如在這首詩裡。

天是在沉悶中過的,到哪兒都覺得無聊,冷。

三月十七日

清明日早車回硤石,下午去蔣姑母家。次晨早四時復去送除幃。十時與曼坐小船下鄉去沈家濱掃墓,采桃枝,摘熏花菜,與鄉下姑子拉雜談話。陽光滿地,和風滿裾,致足樂也。下午三時回硤,與曼步行致老屋,破亂不堪,甚生異感。淼侄頗秀,此子長成,或可繼一脈書香也。

次日早車去杭,寓清華湖。午後到即與瑞午步游孤山。偶步山後,發見一水潭浮紅漲綠,儼然織錦,陽光自林隙來,附麗其上,益增娟媚。與曼去三潭印月,走九曲橋,吃藕粉。

三月十八日

次日游北山,西冷新塔殊陋。玉泉魚似不及從前肥。曼告奮勇,自靈隱捷步上山,達韜光,直登觀潮亭,擷一茶花而歸。冷泉亭大吃辣醬豆腐乾,有掛香袋老婆子三人,即飛來峰下揭裾而私,殊褻。

與瑞議月下遊湖,登峰看日出。不及四時即起。約仲齡父子同下湖而月已隱。雲暗木黑,涼露沾襟,則扣舷雜唱,未達峰,東方已露曉,雨亦涔涔下。瑞欲縮歸,扶之赴峰,直登初陽台,瑞色蒼氣促,即石條捲臥如蝟,因與仲齡父子捷足攀上將軍嶺,望寶椒南山北山,皆奧昧入雲,不可辨識。驟雨欲來,俛視則雙堤畫水,樹影可鑒,阮墩尤珠圍翠繞,瀲灩湖心,雖不見初墩,亦足豪已。既吐納清高,急雨已來,遙見黃狗四條,施施然自東而西,步武井然,似亦取途初陽自矜逸興者,可噱也。因雨猛,趨山半亭小憩看雨,帶來白玫瑰一瓶,無杯器,則即擎瓶直倒,引吭而歌,殊樂。忽舉頭見亭顏懸兩聯,有“雨後山光分外清”句,共訝其巧合。繼拂碑看字,則為瑞午尊人手筆,益喜,因摹幾字攜歸,亦一紀念。